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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塗蟲

作者: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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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影 下集 九

長影 下集

權吉突然間氣虛了。「大爺,都這麼久了,何必問這事呢?」
「他在哪家舖子?」
「你是說,以前在『勝元』廚房工作的正次郎?」
上次便有人看見久兵衛乘船經過鐵瓶雜院附近的水道。當天下雨,久兵衛頭戴斗笠遮臉,身穿蓑衣,但仍教熟人認了出來。
弓之助「唉」的嘆了一聲。「請姨爹背,應該會覺得輕鬆一點。」
平四郎背對著那聲音說道:
平四郎一回頭,只見大額頭端坐在弓之助身旁。
「有啊,我是這麼認為的。」
「問大爺的好。」
平四郎出聲招呼,權吉嚇了一跳,差點站起來。一瞧見平四郎背上的弓之助,更加詫異。
「你出的謎題,我也稍微想過了。」平四郎哈哈一笑。「大白天的,鬼不會出來的。」
實情究竟如何,不請人調查不知道。但當弓之助說出「燈籠舖和八百富的富平,多半與湊屋或其夫人阿藤有淵源」時,即便是平四郎,也勾起了一些想法。將這些推測與湊屋的背景、鐵瓶雜院發生的事拼湊起來,便如洋菜凍過喉般,滑溜順當之極。
「吵死了,別咬牙切齒的。」小聲喝斥後,平四郎又問道:「怎麼樣,權吉,記得是誰找你去的嗎?」
弓之助插|進來。「這樣啊,那時候還沒有『勝元』,難怪久兵衛在湊屋本店。」
「是的。但是第二次的包袱很大。」
「政五郎頭子想請問,接下來該怎麼做。」大額頭偏著頭問。
「果然搬了,我之前也聽阿德說過。」
「謝大爺。」
平四郎雙手在胸前交抱,弓之助也做出同樣的姿勢。
「久兵衛現身了,姨爹卻不怎麼驚訝呢。」
「要跟蹤久兵衛,找出他現在的落腳處嗎?」
「大爺太狠心了!」
權吉縮起脖子。「因為,那邊才是正統的啊!而且就像剛才說的,我以前在那裡風光過,自然想再去重溫舊夢嘛。」
平四郎望著權吉,接著說道:
「大爺……」叫了一聲,便突然哭出來。
「沒錯。」平四郎朝著庭院笑了。
「那陣子,湊屋也才剛在築地開起現在的舖子吧?在那之前,久兵衛是在哪裡呢?」弓之助問道。
「那也是練劍師父的處罰?」
「姨爹。」弓之助稍微壓低聲音。
「哦,那不是很好嗎。」
權吉露出一副真心懊悔的模樣。若讓弓之助拿頂門棍打人就麻煩了,因此平四郎一手按住他的和服下襬。弓之助像狗一樣,齜牙咧嘴,低聲咆哮。
他說這是件幸福的事,不必硬要捨棄這分幸運。
「他有給阿露包袱。」
大額頭緩緩搖頭。「他穿著素色條紋單衣,竹皮草屐。」
「然後……就只是看到他而已。」
弓之助睜大了眼睛。「啊,原來如此!」
「而且也是葵帶著六歲的佐吉,前去投靠總右衛門的時期。」平四郎說道。
權吉唸唸有辭地咕噥半晌,最後也只答得出好像是同樣是打零工的年輕工匠,又好像是在蕎麥麵舖認識的那個一臉威嚴的武家僕從。
平四郎一手抓住權吉後頸,將他拖往他的住處。
「我跟大爺的賭?」
平四郎沒有考慮太久,便道:「不了,不用吧。即使放著不管,他也會常來找阿露吧?阿露也可能知道他的住處。倒是……」
「也才五天吧!阿律一定也忙,不能怪她。又不見得一定是把你給丟下了。」
「別放在心上。不過,我也想知道。你怎麼會認得正次郎?」
「政五郎頭子查出,八百富的阿露與一名意外之人碰面。」弓之助仍紅著臉,一本正經地說道。
「是的。因湊屋似乎沒有被那幫竊賊盯上,純粹是打聽消息時順道拜訪……」
依前例將信交給出門當習字先生的細君後,有好一陣子平四郎都在文案上支著肘,拔著鼻毛。不知是熱力四射的夏天高潮已過,還是打算稍事休息,今日打一早天氣便還算好過。他迎著越過小庭院吹來的風,出神發呆。
「這個嘛……」權吉總算露出想用點兒腦筋回想的表情,但隨即搖頭。「我不知道。是了,我沒問過。」
「請在雜院附近放我下來,不然阿德姨會擔心。」
「大額頭是奉政五郎頭子之命來的。」
「換句話說,我是在想,現在發生在鐵瓶雜院裡的事,他們是不是前年已經試過一次了。」
平四郎不懷好意地望著弓之助。悲怒交加之下,權吉壓根兒把表面上阿律是離家出走後便未回到父親身邊、也斷絕消息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完全沒發覺自己正一股腦兒將該保密的事說了出來。
平四郎很驚訝,弓之助更是大吃一驚,連咆哮都忘了。
弓之助紅了臉www.hetubook.com.com,而且今天在與前幾日瘀青相反的另一隻眼睛上,又是一大圈瘀青。
「可能躲在附近。無論如何,既然他穿著打扮得體,一定不缺錢用。」
「這場賭是我輸了。現在住戶有出不進,這裡整個空蕩蕩的。」
以前,「黑豆」曾笑說平四郎兄這樣就好。
「可是,半年前他又回到鐵瓶雜院,對太助下手……」
「小平次叔告訴我,姨媽出門去了。」
對呀——弓之助應道,眼睛閃閃發光。
「令住戶認為那種年輕人不可靠而心生不滿。」
平四郎嗯嗯點頭。
雜院生活雖無嚴格規範,但卻有「守望相助」的不成文規定。權吉表面上是遭女兒阿律離棄、孤身生活,依常例,此時雜院的主婦們應會聯手照顧權吉。然而,想必是他對阿律的作為大大激怒了雜院的婦女,且怒意仍持續燃燒。否則,他不會落到自己洗兜襠布的下場。
「不,」弓之助不見一絲笑容,說道,「是之前的管理人久兵衛。」
「最後,鐵瓶雜院一樣會變得空蕩蕩的。」
「哪,弓之助,活著卻無用的人,和死了還比較有幫助的人,你覺得哪一種多?」
「但是,殺了太助,接下來應該伺機對付久兵衛的正次郎,卻在八王子體面地過日子。」
「是的。」大額頭用力點頭。
「姨爹打算去找人嗎?」
平四郎站起來,弓之助也溜下長凳。
外頭正傳來小販「又涼又滑的洋菜凍喲——」的吆喝聲。兩個孩子面面相覷。
「這個問題和『世上幸福的人與不幸的人哪種較多?』一樣難。」
「相公,又有信了。」
平四郎立即答道:「湊屋的俊掌櫃。」
「大額頭,這就不用記了。」
這在一心為東家做事的傭工當中並不罕見。對他們而言,店舖便是家,便是家人。平四郎驀地想起成美屋那個娶了主人不要的女子,總算得以有妻有子的掌櫃善治郎。
權吉嘿嘿地笑了。
權吉非但沒有歉疚之意,反而嘿嘿地笑開了。「不過大爺,中了就是一大票哪。我老婆也嘗過甜頭啊!我年輕時身體可健旺得很,還會到八王子那一帶去賭。扣掉食宿,有時候不但有找還有賺哩!」
然而,弓之助卻不太對勁。若在平時,他總寸步不離平四郎,今天不知為何有些落後。看來像是腳痛。
「你們在賭場碰面時,他有沒有說你上次竟敢壞我的好事,找你麻煩?」
「這是練習,是鍛煉。」
「佐吉也是嗎?」
權吉搖搖頭。「他根本不記得我。」
「小平次叔突然對我好起來。」
「阿露搬家後,便包下附近多家單身漢、忙著做小生意的住戶的家事,藉此賺錢。她人聰明乖巧,賺的錢似乎比一些幫傭的下女來得多。」
權吉臉色一亮。「是啊!是有這麼一回事。」
「你說虛弱,是說性命有危險嗎?」
「久兵衛這一生是怎麼走的,我至今幾乎從未想過。」
平四郎自己發了話,又逕自思忖:
「我外甥。你們沒見過吧。這是木桶匠權吉,阿律的爹。」
「姨爹,」話聲自廊下響起,「方便打擾嗎?」
「姨爹,久兵衛還活得好好的,應該是『骨裡髓裡仍舊是』才對。」
喝醉酒的人翻來覆去說的都是那幾句話,同樣地,哭訴的人所說的話,也會自某處開始打轉。當權吉如紡車般開始重複相同的牢騷時,平四郎便打斷他。
權吉將下巴一歪:「當然好了。所以阿律一顆心都在他身上,早忘了還有個爹。」
「喲,積了不少嘛。」
「且慢,我來猜猜看。」平四郎對兩人說道。「若我猜中了,你們倆就跑一趟,到大路上去買洋菜凍。當然,錢歸你們付。」
這次是封長信。關於鐵瓶雜院所發生的事,他所知道與不知道的;想請「黑豆」調查先前位於鐵瓶雜院這塊地上的燈籠舖,及八百富老闆富平的來歷;還有委託調查乃是基於弓之助的希望;他與弓之助之間的對話等,東拉西扯,將整卷紙從頭到尾填得密密麻麻。
同樣的道理,看來「正發生於鐵瓶雜院裡的事」的根源「湊屋所隱瞞之事」,亦應足以令平四郎諒解。當然,這得是他們的推論沒錯——平四郎覺得,雖然湊屋的人犯下那個案子引發後來的一連串是非,但他定能理解他們的心情。
「說到這——」權吉原本露出追憶往昔的眼神,這時碰地雙手互擊。「大爺,那個跟之前的管理人有仇,結果被八百富太助修理的傢伙……叫什麼hetubook.com.com名字來著?」
弓之助露出難為情的神色。「走久了就覺得不舒服,對不起。」
「他們是遍佈全江戶的『岡引網』啊。」弓之助正色註釋。
平四郎揚起亂糟糟的眉毛。
「啊,對對對,就是那個正次郎。我呀,在八王子的賭場遇見他。」
「久兵衛沒有成過家吧?」
「那我們就避開阿德的滷菜舖吧!反正我今天沒穿黑外褂,不算在當差。我們是在散步。」
「據當時聽聞的消息,是在一家同樣位於築地的貨船行工作。然而那船行卻身家不保而倒閉,於是久兵衛失去了東家。當時他年紀已將近五十,走投無路之際,蒙湊屋收留,因此他對湊屋總右衛門感激萬分。」
「也許是在客棧換過衣服了。」弓之助插嘴道。「因為,久兵衛不太可能一直待在江戶吧?難保不會遇見熟人。」
「那時候,阿藤嫁給總右衛門才一年……」
「何止看到。我可不是不服老,那時候還幫了太助一把呢。」
這令平四郎幹勁大失。
平四郎也揚著團扇點頭。
「哦。」平四郎摸摸下巴。上面似乎沾到了些黑糖蜜,有些黏黏的。
「哦,在哪裡?」
「怎麼,受傷了?剛才去吃葛粉條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
「你不也一樣嗎。」
「我也這麼認為。」
「嗯,這也難怪。既是追查竊賊,自然不會調查到家裡去。」
「他也長於調查,不過跟政五郎他們又有些不同。」
「你怎麼會認得正次郎?」
三人背對著大路,並排坐在面水道的長凳上。平四郎只著輕便和服,不知在路過人眼裡看來這三人是什麼路數,多半像是閒來無事帶孩子出門吧。
他想不起來,平四郎也認為無可厚非。無論找權吉去賭的是湊屋的什麼人,都不會令人輕易想起他的面孔與名字。既然要設圈套,對方自然也會挑選合適的人。
弓之助拾起平四郎扔下的團扇,啪嗒啪嗒地朝著臉扇。「這麼一來,正次郎殺死八百富的太助這件事,就益發不可能了。」
權吉無心聽他解釋,一面放聲大哭一面訴怨,說女兒真沒用。
「真的啊,大爺。」權吉吸著鼻涕點頭。「她是這麼說,還讓我見過。」
「會嗎?」權吉重新坐好。「阿律有那麼美嗎?」
弓之助毒辣地譏誚:「反正只要女兒逮到一個有錢的男人,肯照顧自己,又何必管那男人是什麼來歷,是不是?」
自調查以來,阿露與久兵衛碰過兩次面。第一次是三天前,第二次是昨日午後。
「死人不會做壞事的。」
即便如此,做事一板一眼的久兵衛仍認真地問政五郎的那位岡引朋友,為避免成為竊賊的目標,該小心哪些地方,若眼見耳聞可疑之事,該向何處通報等,兩人自然就聊了起來。
大額頭中規中矩地雙手扶地,行了一禮。
只不過,視他當初所扮演的角色,結論也可能會有所不同。
馬飧町有許多供流動商販投宿的小客棧與簡陋旅店。
「同一個雜院的人都說,恐怕拖不久了。」
平四郎大剌剌地說:「你會尿床不是嗎。」
「沒錯。我也到場把正次郎罵得抬不起頭來,並轟他走。所以,久兵衛也就說不出『因為害怕而無法繼續待在雜院』的藉口。」
「富平有段時間病情大有起色,但恐怕是一般所說的『迴光返照』,再加上天氣熱,這個夏天又虛弱了不少,所以阿露貼身照顧,片刻不離。」
「因為他不知道這很要緊啊。」
「而『勝元』是又過了兩年才有的。久兵衛奉湊屋總右衛門之命,出任『勝元』的掌櫃。」
據說那位岡引年輕時,曾為追查專偷鮑參翅的一群竊賊而到湊屋問話。
看來,阿律逃離瀨戶物町後,一直未與權吉聯絡。她是個秉性溫柔的姑娘,不會真的棄父親於不顧。恐怕是那個照顧她的湊屋俊掌櫃,勸她暫時別和父親見面。想當然耳,這是對平四郎等人的行動有所警戒而做的處置。
平四郎皺起眉頭。「這麼說,正次郎並不落魄了?」
「我知道。哦,我懂了,出了那檔事時,你也看到正次郎的長相了?」
「對。我不是跟你打了賭,看佐吉會不會成為一個好管理人,在這裡安定下來嗎?」
平四郎捏著下巴,捏出一條歪理。「你要拖著那隻腳跟著我是吧。這麼一來,路過的人一見,最初會想,井筒大爺帶著的那個孩子大概做了什麼壞事。然後就想瞧瞧被大爺逮到的那個作惡的孩子長什麼模樣,便留意細看。你可是長了一張漂https://m.hetubook.com.com亮又無辜的臉,再加上那一圈瘀青,只消看上一眼,沒人不同情的。於是人們就會開始說,真過分,看不出井筒大爺是這麼無情的人,雖不知是怎麼回事,但怎能修理一個一臉無辜的孩子,受了傷也不給治,還硬要拖著人家走,大夥兒以後別理大爺了。這麼著,到頭來吃虧的是我。」
弓之助意外地輕。話雖如此,平四郎從未背過這個年紀的孩子,其實是作不得準的。
「那會不會也是設計好的?」
權吉不可一世地點點頭。「就是前年那次,那傢伙跑來找久兵衛爺尋仇,太助跑去救人——哎,大爺,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阿德姊也不知道會待多久,大爺。」
「啊?」
接著,弓之助仰望平四郎問道:
「我跟你賭是賭十兩,但沒法子一次付清,所以今天先給一兩……」
大額頭一臉過意不去地垂著大大的頭。「沒有。」
平四郎不理會權吉的吵鬧,來到屋外。
話還沒說完,他看看大額頭。只見他睜大了眼猛眨,顯是已為記住交代的話做好萬全的準備。
權吉總算止住淚的眼睛往弓之助瞧。「少爺在生什麼氣?」
「是我的老朋友來的信,下次有機會也讓你見見他。」
「哎,頂多就是覺得難怪吧。」
「是的。」
「若我沒猜中,就由我請客,一起到轉角的三好屋,去嘗嘗那店裡風評不錯的『葛粉條』,聽說那點心是老闆娘自京都學回來的。如何?」
「弓之助不是我兒子。」
弓之助翻起髒污的萬年舖蓋,發現下面真的長了菇,眼睛睜得斗大。平四郎繼續說道:「權吉,到底是誰找你去賭的?」
「也許除了毫不知情的住戶之外,所有與湊屋有關的人都是串通好的。」
當著還在低聲咆哮的弓之助,不說說教可能難以收場。平四郎是因此才開口的。
弓之助猛地往後一彈。「那怎麼可以!我怎麼能讓姨爹背,太放肆了!」
「你到那邊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去找找,可能還長了菇。」平四郎說完,掏出懷紙遞給權吉。「好了,擤個鼻涕吧。阿律的男人是什麼樣的人?」
「還蠻稱頭的哩!賭也賭得不大。真沒種,虧他還是年輕人。他的賭法,就只是小玩玩。」
弓之助說身上癢,平四郎也覺得癢。兩人一逕衝回八丁堀,直奔澡堂,好好沖洗了一番,感覺重獲新生。一回到宿舍家裡,弓之助便迫不及待地說道:
正次郎為何會對久兵衛「懷恨在心」呢?前年出事時——
將葛粉條一掃而空,連碗底的黑糖蜜都舔得乾乾淨淨之後,大額頭開始說話。
「平四郎兄至今從未遇見光憑一句『做了都做了』無法交代的惡事吧。」
信步開始走,便發現天空一下變得又高又遠。原來如此,秋天已自夏天的日頭身後露臉了。仰望天空,雲像用排刷刷上的,令平四郎的心情較平日更加開闊。
「兩次都有嗎?」
權吉正面和服因洗衣濕透了,就這麼垂著雙手站著,只見淚水立時泉湧而出。
「走到這一步,真想趕快知道燈籠舖與八百富的來歷。」
大額頭行了一禮。「明白了。是,我會轉達的。」
「拜壺信壺、欠賭債等細節——也許這些小地方會有些出入,但照樣會設下種種圈套逼住戶離開。」弓之助說道。
「對了,權吉,你說阿律有男人,是真的嗎?」
「這麼一來,正次郎認得權吉叔也就不奇怪了。」弓之助說道。
「好。」弓之助仍是一臉正經。「您認為阿露與誰碰面?」
「大爺……來巡視嗎?那少爺是?」
「可是……」
弓之助端正坐好,偏著頭。
權吉高興地搓著手。「賣魚的箕吉,昨天也搬家了呢。」
他討厭麻煩,也不喜見人哭鬧。無奈因職務之故,常得向犯人說教,但他與不曾感到有趣。多數時候平四郎總認為,無論怎麼說,事情做了都做了也沒辦法,而做了也總有做的理由。
「久兵衛雖仍會出入『勝元』,但他當時已是鐵瓶雜院的管理人,與『勝元』應是無關的。但他卻憑著自己深受湊屋總右衛門的信賴,連『勝元』廚房裡的人怎麼做事都要挑剔,向總右衛門告狀。結果,正次郎被開除了,他便是因此而怨恨久兵衛——之前說是這麼https://m•hetubook.com•com一回事。」
「什麼時候的事?」
「好吧,算了。然後呢?」
「搞什麼,原來你不是只有年輕的時候才大老遠跑到八王子去賭?」
「姨爹,」吃驚到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的弓之助,拉拉平四郎的袖子,「這麼要緊的事,這人怎麼不早說?」
「久兵衛在湊屋?不是『勝元』?」
「長得不錯?」
「正次郎看來怎麼樣?」
「早知道,就該早點送她到好賺的地方。大爺,女人只有年輕的時候才有賺頭。」
一陣安靜。隔了一拍,弓之助生硬地說:
「你說什麼?」
「哎,火氣別這麼大。」
「這道理是說得通的。明明不是管事的人,卻多嘴多舌,可惡的老頭子——是這樣沒錯吧。」弓之助說道。
「喂喂,怎麼啦,權吉?」
「政五郎的那位朋友,當時見到葵或阿藤了嗎?」
八王子賭場很多。自江戶來遊山玩水、拜神謁佛的人潮川流不息,更好的是位在奉行所轄區之外,管束查緝也較江戶城內寬鬆得多。
「哇!有葛粉條吃了!」大額頭高興地說。
「他好像在八王子工作,不知是食堂還飯館的。他是跟那裡的人一起去的。」
弓之助很不高興。以戒備的眼神瞪著起毛的榻榻米。「姨爹,屋裡有蟲子亂爬。」
「你說呢?」
背上感覺得到弓之助有些緊張。「為什麼呢?」
「在瀨戶物町那裡,阿律的住處。她在那裡找到工作。」
「那當然了,也很有錢。」
「嗯,去教小鬼頭們讀書寫字。」平四郎決定懶散到底,仍坐沒坐相地靠著文案。
此時,廊下響起細君的聲音,說我回來了。
「這麼說,先是給錢,第二次大概是吃食或衣物之類吧。」弓之助斷言。「久兵衛定是也擔心富平與阿露的生活。」
「照這說法,對誰都好的人,就是絕不能掉以輕心的可怕人物了。你不覺得嗎?」
「是姨爹居中幫我說了好話嗎?」
大額頭有些毛躁不安,兩顆黑眼珠往上翻,似乎是在「倒轉」。平四郎與弓之助興味盎然地看著他等候。
平四郎眨眨眼睛。定是「黑豆」的來信,但若說是回覆平四郎送去的信,也未免太快了。想必是「黑豆」自己有所發現,便來信通知吧。
「小平次對你好,是因為他手裡有你的弱點。人都是這樣的。不過……」
平四郎算了算。「在那裡待了八年,燈籠舖倒了之後蓋起鐵瓶雜院,他便來當管理人,而這是十年前——時間順序是這樣吧?」
「大爺,什麼事很要緊?」
「前年,正次郎攻擊久兵衛的那件事……」
大額頭的黑眼珠回到原位。「政五郎頭子有位舊識,是在築地那邊的岡引,二十年前,見過當時還在築地湊屋當掌櫃的久兵衛。」
平四郎扔下團扇。
「姨爹,要往哪兒去?」
弓之助很生氣。「一個想賣女兒抵賭債的人,還好意思說這種話?」
「我的弱點……」他喃喃地說。
「只是八百富的兒子太助倒霉了些。」
「姨爹!」
阿露每兩天都會到日本橋另一端的藥店去抓大夫開的藥。看來,久兵衛是相準了這個機會與她碰面。這兩次,正巧都與現在平四郎三人一般,並排坐在點心舖前,趁著喝茶講幾句話而已,之後阿露便匆匆回到富平所在的猿江町雜院,而久兵衛則朝馬飧町走去。
弓之助人小鬼大地在胸前交抱雙手,喃喃說道。在外頭一看,他眼周的瘀青顯得更加鮮明。
弓之助自平四郎的頭旁邊探頭出來,即使在他有「久聞其名」之感,仍照規矩打過招呼。
平四郎解釋,他已走了點「門路」,托人追查那燈籠舖與八百富的來歷。
平四郎張開嘴,卻不知如何回答。不會吧……不可能連佐吉都對我們演戲。
「所以姨爹剛剛才說是失手吧。若當時一切依他們的計劃進行,前年那時久兵衛便已離去,後來湊屋只好搬出找不到接手的管理人這個托詞,要佐吉來到這裡……」
「目前是這麼一回事,」弓之助說道,「表面上。」
「沒有,只是想再去瞧瞧八百富那空屋。」
信果然是「黑豆」寫的。彷彿要為驚訝連連的這天再添一筆,信裡又記載著另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實。
平四郎從懷裡掏出荷包,取出一兩金子。「這是我的私房錢。」
「而要達成這個目的,正次郎便必須攻擊久兵衛,讓他受點傷,自己順利逃脫……」弓之助接著說道:「但當真動手時,卻來了太助這個意想不到的阻礙,於是正次郎被逮住了。」
「然而,前年失敗了。」平四郎抬臉看弓之助。「湊屋的人全都是串通好的,當然正次郎也只www•hetubook.com•com是按吩咐照做而已。一夥人商量、策劃好,要正次郎去對久兵衛下手。也就是說,他們打算製造一個令久兵衛心生畏懼到無法繼續在鐵瓶雜院存身,想離去也不至於引人猜疑的情境。」
「到鐵瓶雜院走走吧!」
「我把這一兩放阿德那裡,請她來照顧你。這樣對你也比較好吧?不必再睡在這垃圾場裡,也不必自己洗兜襠布了。」
平四郎的腦海裡浮現了這樣的景象——湊屋所落下的一道長長的影子上,有著鐵瓶雜院與其中的住戶——而那道影子不但長得不得了還極寬,一大群人中有些注意到了、有些沒發覺,全都踩在那道影子上過日子。
「看樣子,背後是有些關聯。」
平四郎傾身向前,擋在他們中間。「那男人對阿律很好嗎?」
事情雖未鬧上檯面,但平四郎狠狠罵了正次郎一頓,警告他不得再接近久兵衛,將他趕走。
「這會兒,前年正次郎攻擊久兵衛的事也變了樣。」
雖不明所以,但將孩子打得鼻青臉腫,不投平四郎所好。
平四郎對弓之助一笑。
平四郎遇著案子,之所以會認為「做了都做了」,是因為聽了犯人的申辯,弄清事情的前因後果後,絕大多數都會認為「要是讓我待在同樣的處境,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懶人若想要錢,為了賺得多、賺得快,有時不免傷害別人。飽受虐待欺凌,忍無可忍而予以反擊時,力道多少過了頭也沒法子。平日強忍不滿一同工作,最後不滿終於爆發,吵起架來失手殺了人,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就拿著菜刀去找久兵衛。」
「就是會有無法順利按照計劃進行的時候。」
「哼!難講。女人根本靠不住。」
「跟我打賭的事,你還記得嗎?」
「所以,想請政五郎查查燈籠舖的風評、富平他們的生活,以及這些人是否曾與什麼案子扯上關係。再小、再無聊的事都不要緊,可以麻煩嗎?」
井筒平四郎又給「黑豆」寫了封信。
權吉伸出手,平四郎卻視而不見,站起身來。
「沒什麼,我想,找你去賭的人可能是一開始就看上阿律,為了把她弄到手,才拉你去賭的。阿律畢竟是個美人兒哪。」
平四郎拔了一根鼻毛。
其實,權吉去幫忙太助的說法多半是誇大不實,他與那件事的關聯,實際上大概只是在一旁湊熱鬧而已。因此,權吉認得正次郎,正次郎卻全然沒發現權吉是那鐵瓶雜院的房客。
弓之助喀啦一聲拉開唐紙門,不為所動地答道:
「喂,我背你吧。」
「這麼一來,便會出現一個疑問:攻擊太助的兇手,真的是正次郎嗎?」弓之助搔搔頭。「不過,這原本便是一個疑點了。」
弓之助氣勢洶洶地問,把權吉嚇了一跳。「這少爺是怎麼了?」
然而弓之助似乎滿腦子都是自己的事。
「幸虧你是男孩,萬一河合屋倒了,至少不必擔心會被賣到妓院。」
平四郎感到懷疑。真是如此?自己很幸運嗎?這與「心不在焉」在意義上有相當部分重疊了吧。對此,他並不在意。要走世間路,與其凡事看得一清二楚,不如稍微眼花些還比較好走。
「哪,弓之助,」平四郎望著被扔下的團扇,喃喃地說:「人不管做什麼,總會有失手的時候吧?」
經過水道旁直接來到雜院井邊,只見木桶匠權吉孤伶伶地坐在井邊洗衣服。洗衣桶裡似乎全是他自己的和服與兜襠布。
平四郎回頭向弓之助悄聲道:「有戲看了。」
「阿律那丫頭,竟丟下我這個父親,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都五天了,連個影兒都不見,也沒捎來半點消息。她丟下我了,大爺。女兒真是無情,一有了男人,就一心在男人身上,把孝順父親給拋到九霄雲外。」
弓之助小聲說道:「可是,很可怕啊。」
「雜院管理人,化為白骨仍舊是,雜院管理人。」平四郎吟道。
在形同垃圾場的屋裡,平四郎先是讓呼天搶地的權吉哭上一陣子。弓之助則是打一進門便不客氣地捏著鼻子,一臉苦相。
搞不好,真相便是如此——至少,他相信有部分是如此。
「久兵衛準備去旅行?」
「沒有。」
「姨爹,您在想什麼?」
權吉淚汪汪地仰天而望。「大爺,我也想要兒子。」
「你年輕時就愛賭,你老婆也為此吃了不少苦吧。」
「不過,岡引們知道的事情還真多哪。」
「我什麼都沒做啊。」
「在舖子裡工作的。」權吉擤鼻涕的聲音驚天動地,令弓之助倒退一步。
「就在最近。我欠了錢,要把阿律……」
弓之助搖搖頭。「我認為他什麼都不知道。至少,在我寫的劇情裡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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