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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塗蟲

作者: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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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影 下集 八

長影 下集

「測量?量什麼?」
「說的也是。」平四郎也吸著洋菜凍點頭。「你真聰明。」
「啥事?你怎麼了?」
「染太郎可是個好男人呢!情意最濃了。」
「不然還有哪裡的?」阿德口氣有點衝。「對啦,就是那個滿身是血死掉的太助。」
「你這麼勞心勞力,苦幹實幹,他們說得倒是簡單。」
「不見得吧。」弓之助露出有些人小鬼大的眼神,搖搖手指。他定是刻意這麼做態的,有演戲的味道。
——久兵衛爺走了之後,佐吉一來,我心裡就想,啊,就是他!一開始就對他恨得要命。
「是的。簡直像妖怪猛獸一樣。」弓之助恨恨地將嘴角往下一撇。「一叫,姨爹就把我摔了出去。姨爹,您究竟做的是什麼夢?」
「難不成,我繼承了井筒家,小平次叔的孩子就會當我的中間嗎?」
弓之助仍趴著,發出「唔唔」呻|吟。嘴裡一面叫痛,好不容易才揉著頭爬起來。
「嗚嘿!」平四郎掠他之美,驚呼一聲。「別發這麼大脾氣。我只是帶弓之助去認識佐吉而已。有什麼關係,你就像井筒家的人呀。這孩子將來可能會繼承我,你就別跟他計較了。再說,政五郎也是個人物,別這麼反感。」
「知道那家舖子在哪裡嗎?」
「能夠過活嗎?」
「怎麼樣?要不要去阿德那裡露個臉?」
「是喲,你是染料舖河合屋家的少爺呀。原來大爺有這麼一個有錢有勢的親戚,我都不知道呢。」
不用說,平四郎也很清楚。
阿德默默以圍裙擦臉。
「阿德有過這段經歷,所以阿露的那段假話,效果必是立竿見影。哥哥要對臥病在床的爹下手,我不能不管——」
與阿德她們告別之後,弓之助顯得有些浮躁。平四郎心情欠佳,沒立時發現。
這件事平四郎也知道。燈籠舖生意走下坡,不斷借錢,最後不得不賣掉房子土地,是湊屋買了下來,後來蓋了鐵瓶雜院——這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想,這果然與一連串的事情有關。」他有力而篤定地說。
「我並沒有懷疑佐吉,因為他沒有義務非得幫湊屋殺了太助不可。」
平四郎一面吃水羊羹,一面聽。聽完後大感佩服:
政五郎沉穩的眼神閃過一道光。「依您這說法,大爺,您認為殺死太助的不是阿露?」
「八百富的太助?」
「我之前那裡的管理人可能會願意幫忙。」久米一點兒也不擔心,攪動鍋子。
「姨爹,我的腳麻了。」
「我知道。總右衛門是你敬畏有加的大恩人是吧?所以你要為他鞠躬盡瘁。」
「我知道姨爹心情不好,可是,既然我已經知道一半了,鐵瓶雜院發生的事沒解決,我的心就靜不下來……」
久米說聲嘿咻,站起來。
「也許。」
正因熟知久兵衛平日的態度,他偶然間提到對「老爺的親戚佐吉」的不利言語,才會深植於阿德心中。那個叫佐吉的年輕人,仗著有湊屋這座靠山,竟令久兵衛爺如此擔憂、不安、困擾;不能原諒,絕對不能饒過他!依阿德的性子,也無怪乎會這麼想。
「所以阿德姊就說,久兵衛爺會再三地跟她說起這件事,一定是很放心不下吧。所以……」
不著痕跡地帶入正題。
長助抬頭看佐吉,臉上的表情好像在笑。
弓之助雙手伏地,低頭行了一禮。「謝謝姨爹。」
「什麼有救沒救?雜院又不是人,哪來的壽命啊。」
久兵衛對湊屋極為死忠。據平四郎所知,他從未說過東家的不是,亦從未對主人總右衛門的判斷有過任何異議,更不曾聽阿德等雜院的住戶們提起久兵衛曾經如此。這也就表示,他真的不曾這麼做。對久兵衛而言,湊屋總右衛門便是一尊活神明。
來到佐吉住處,他在家;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和長助兩個人。美鈴來了。
佐吉與長助一副被關進壁櫥的模樣,離美鈴遠遠地偎在一起。她看來開朗至極,而佐吉則是為難至極。
「沒怎麼辦呀,回頭去當花木匠而已。」
「久兵衛啊!」平四郎自言自語。
然而一回神,加吉已不見了。起居間裡滿是鮮血,太助的屍體便倒在那裡,面朝上,胸膛和頸項上刀傷歷歷。
「嗯……」久米若有所思地輕撫著頸上的藥布。「不說閒話的阿德姊,最近很難得地跟我說了一件事。」
「太助也死在八百富。」
「姨爹?」
聽平四郎出聲招呼,美鈴一下子紅了臉。
「可是,那又何必?阿德一定是聽到阿露的腳步聲了,不然也不會醒來。」
「阿德姊真過分,怎麼突然踢人家。」
佐吉一把抱住弓之助便往井邊衝,長助又瞪大了眼睛。平四郎撫著他的頭,心想:「啊,真是可惜了那些蛋。若做成厚煎蛋該有多好吃啊。」
「小少爺,你一定很熱吧。賣水的好像來了,你去幫我叫賣水的來好嗎?順便到外頭透透氣。不好意思呀,謝謝你了。」
「大爺問我的話,我當然不會告訴任何人。」
八百富一家三口在此生活時,屋裡東西少歸少,總也是有家具,有舖蓋,牆上有月曆,架上有花,而店頭自然有當令的時蔬——這曾充滿暖意的房子,如今卻空無一物。唯有陽光毒辣辣地曬得燠熱,反而令人不快。
「哎呀。大爺。」說著,她難為情地摩娑著頸上的藥布。「不是風邪啦。這個呀,是長、痱、子,痱子呢,很沒情調吧。」
「不知道,好像不在本所深川。豆崽子們說要到很遠的地方去。」
「久米也在那邊。你一去,她們一定會聒噪得不得了,嚷著可愛什麼的。」
聞著燻蚊煙的味道,平四郎昏昏欲睡。心想著真不願做夢,反而將夢招來。
「權吉知道嗎?我昨天傍晚去探了下,那傢伙還在鐵瓶雜院哩。」
「現在不好叫他,回頭再來吧。」
「我想師傅會樂意用我的,所以不必發愁。」
「會啊。昨兒豆腐舖一家搬走了,佐吉喪氣得很。我想多去瞧瞧他。怎麼?」
「是的。」弓之助篤定地點頭。「時間應該不久,多半天亮前就讓他走了。說藏匿太誇大了,那第三者可能只是先在久兵衛那兒換件衣服、洗個手而已。」
話沒說完,阿德便嚇然收口。表面上,太助是被正次郎這個曾在「勝元」廚房工作的人殺死。表面上,「殺手」的真面目已然以此為定論。
「是……」
豆腐舖一家子搬家的理由,反正定是跟八助與阿律父女一樣是編出來的吧。背後必有湊屋指使,當然湊屋肯定給了錢。這麼說,他們並未改變計劃,事情仍照舊進行。還是平四郎和弓之助料錯了,阿律沒向湊屋那個俊掌櫃通報他們已查出許多眉目的消息?
或許是心下自責,佐吉弓著背這麼說。
「這麼說,你是想找一個和阿露相似的年輕姑娘,量量她的腳步聲會不會傳進阿德耳裡,是嗎?」
「女人都是這樣的,」政五郎柔軟地回應,「所以才可愛不是嗎?」
「那麼,說得更正確一點,您所聽到的是阿德對於『殺手』的推測,而阿德的臆測則來自於阿露的話?」
平四郎皺起眉頭。往久米一看,她也一臉為難地眨巴著眼望著阿德。弓之助則正隔著狗兒與街坊的孩子說話。那是個可愛的女孩。手腳還真快。
不出所料,弓之助——正確地說,是弓之助那張漂亮的臉——令阿德與久米驚為天人。久米大喜,而阿德則是拿平四郎與弓之助相比,然後大笑。
「不過,你身手還真是有待加強。竟會被睡迷糊的我摔出去,還搞出那種瘀青。我看,你是不知道世上有『受身』這回事。」
平四郎端著茶杯喃喃地說著,政五郎應道「是的」。
「那你說是誰?」總算問了這一句。
「阿德姨不是神仙。別人刻意隱瞞的事她看不|穿,別人說謊她一樣會上當。阿德姨人很好,善良又肯照顧人。可是,正因為這樣,即使她擅長把舊衣翻過來找出沒縫好的接縫,但是要她將人心翻過來找破洞,恐怕不在行。」
「是的。」
「而且從阿露或久兵衛嘴裡聽到——或說是被他們暗示這劇情的就是——」
「就在前天,賣魚的箕吉兄夫婦吵了一架。好像是為了件芝麻蒜皮的小事,可箕吉嫂卻說要和箕吉兄離婚搬出去。箕吉兄在氣頭上,也就回說『好啊,快給我滾』。這時佐吉兄來了,好說歹說地勸架,總算沒事。他幹得實在漂亮,我就稱讚佐吉兄,說他真了不起,明明還是個單身漢,竟能勸和人家夫妻。才稱讚完,我就心想糟了,因為我知道阿德姊討厭佐吉兄。豈知阿德姊竟沒生氣,臉上的表情好像啃了澀柿子,一直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話。」
又是夢。平四郎在蚊帳底下打從心裡和-圖-書笑了,接著熟睡到天亮。心想,弓之助果然厲害。
「喂,加吉,你不能起來,得躺著才行。你是病人,不躺好會挨阿德罵的。」
低頭一瞧,弓之助臉皺得像個包子。
「那姑娘真的愛上你了。」
「你很聰明,阿德也很聰明,就數我最笨了。」
「甭多禮了。幫我去叫你姨媽來,我可得趕快洗把臉。」
「不過,明知小姐是來這裡,湊屋還肯放人啊。」
弓之助雪白的臉上,滿是黃色黏糊糊的蛋。加上一早上身的瘀青,雪白的臉變得五顏六色。
「你的臉,上面有榻榻米痕。還有,你眼睛上那一圈瘀青,一定是剛才撞得太猛了。」
弓之助一臉認真地偏著頭。「阿德聽到腳步聲不久,便往久兵衛那兒去了,那人要逃離雜院,時間上恐怕來不及。再說,阿德聽到的腳步聲是朝久兵衛住處那個方向——」
「大爺,這我怎麼會知道呢。」久米搖搖頭。
「你的意思我懂。我平日也不是在路上白逛的。的確,有些房子雜院會因為出過事,變得不好住。」平四郎說著,看著阿德。
「啊?哦,是啊,他本來話就不多。」
平四郎望向無人居住、任憑日曬的格子門。泛黃的顏色教人悲傷。屋子要有人住才叫屋子。
「是啊,但我可沒跟任何人提起喔。」
「久兵衛出走這場大戲,我想,劇本是相當難寫的。」平四郎想了又想,開始解釋。「在『勝元』時,久兵衛與正次郎這男子之間曾有過不愉快,這話大概是真的。但是,正次郎是否至今仍為此深恨久兵衛,就不得而知了。首先,沒有人知道正次郎的消息。換句話說,讓一個不知是否存在的人當兇犯,怕他再次襲擊,為眾人添麻煩,因此久兵衛走了——這種情節,且不論道理說不說得通,感覺上就很難令人信服吧?起初,就連雜院裡的人也認為這說法有些假。」
「因為,阿露那個姑娘其實殺了親哥哥,阿德姊明知道,卻又要她忘了、當沒這回事,是吧?要忘掉最快也最簡單的法子,就是離開鐵瓶雜院,也就等於離開阿德姊。可是,要是阿德姊一直去噓寒問暖的,阿露不就每次都得想起往事嗎?」
他自認已盡力安撫,但小平次出門時仍氣得多肉渾圓的肩膀直抖。弓之助對此也顯得頗無奈。
弓之助內疚似地縮起脖子。
「嗯,是這樣沒錯。」
「你這是幹嘛?」
「阿德沒跟你說過詳情?」
「弓之助?」
平四郎哇的一聲逃出來。太助的手纏了上來,他拚命甩開。但甩了又甩,死人那冰冷軟脹的指頭仍抓住平四郎的手臂和肩膀,怎麼都不肯放手。
「這我知道。所以呢?」
「那當然了。這麼做,難保不吵醒其他人。」
「那當然。」
平四郎指著他。
聊了一陣子閒話,弓之助便緩緩捲起袖子,說要幫美鈴的忙。平四郎進了起居間,摸摸驚得瞪大眼睛的長助的頭,喝了佐吉泡的茶,擦了汗。
「說是以前很照顧他們夫婦的豆腐舖老闆病了,舖子開不下去,所以他們要去幫忙看店。」
政五郎說完,向大額頭瞄了一眼。這下平四郎才發覺,原來大額頭的嘴唇一直不停地微微開合,似乎是靠口中複述來記憶眼前的對話。
「那是因為大爺是男人呀!女人的聰明和男人的聰明走的是不同的路子。」
久米踩著和剛才見到時同樣不穩的腳步回去了。望著她那瘦削的背與臀,平四郎吃起追加的洋菜凍,只覺一個勁兒的酸,沒味道。
——可是,我總覺得佐吉,怎麼看都不像壞人呀?我最近越來越糊塗了。佐吉做得很好,越來越有管理人的樣子。可是,我還是不想承認他,不然怎麼對得起久兵衛爺!
「若一切全依湊屋的意思發展,那麼殺死太助的就不是阿露,而是湊屋的手下,也就是第三者——這是極有可能的。」
「這件事,應該有其相應的理由才對。而這個理由與湊屋無論如何都想把鐵瓶雜院清空的原因也有所關聯吧?我覺得,若太助與此毫無關係,理當不至於會賠上一條性命。」
佐吉撇著嘴角,垂下眼睛。平四郎忽地想起一個極單純的問題。
「從我常到她那兒之後,都沒有。」久米說著,笑了笑。
「總之,我們會監視阿露。」政五郎承應。「她過著什麼樣的日子、與誰碰面、錢財出入與家計境況又是如何,我們詳加調查後會通知大爺。還請大爺相信我們,放心將一切託付給我們。若大爺不嫌棄,這件事全盤解決前,請別像上次權吉與阿律那時僅關照一次,且讓我們權充大爺的手下。不,是我們懇求大爺。」
「在井邊洗臉時,美鈴小姐告訴我一件有意思的事。」
「大爺——」佐吉望著長助向他求助。不巧,這孩子正專心吃著茶點。
「嗯。」久米點點頭,仰望刺眼的陽光,聳起瘦削的雙肩。
「這種事誰知道呢。」
只見阿德死去的丈夫端端正正地坐著。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對,叫加吉,記得是加吉沒錯。
「什麼消息?」
平四郎大略說明。「阿律的行蹤,也請政五郎他們去探探。他們找得到的。」
「那只是我老婆的姊姊嫁過去而已,與我無關。」
因此,待平四郎回過神來,他已向政五郎原原本本地道出一切,包括鐵瓶雜院中正在進行的詭異陰謀,以及他對此的想法。
「這都是阿德姊最近心情不好啦。」久米打圓場似地說道,然後看看阿德的臉色。「阿德姊,可以告訴大爺吧?」
「不能問本人嗎?問問富平。他身體似乎好些了,應該能說話了……」
「別放在心上。我有點起床氣,因為我作了個怪夢。」
「阿德的丈夫死前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是阿德獨自照料他的。」
平四郎磨蹭著離開舖蓋。
弓之助將賣水的帶來了。趁阿德去招呼,平四郎悄悄問久米。
即便是盛夏,鐵瓶雜院裡阿德的滷菜舖當然也得升火做生意。然而多年來的持續鍛煉,讓阿德在炭火熊熊的爐灶前仍能行若無事。平四郎問她耐熱是否有訣竅,阿德回答:「哪來什麼訣竅,全靠習慣啦,習慣!一忙,身體自然就會挺過來!」
弓之助嗯嗯有聲,自顧自地點頭。
「怎麼,累到得風邪啦?」
「我想請姨爹帶我一塊兒去。」弓之助猛一鞠躬。「我不會礙事的。要是小平次叔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我可以偷偷跟在後面。可是,若沒有姨爹幫忙,就沒辦法測量了。」
「喂。」平四郎往弓之助的頭上一敲。「你要知道佐吉的身量,我會去問,別在這裡目測。」
然而,夢中的平四郎並沒有偷吃。那不是偷吃的時候。平四郎從高處望著夢裡的自己。因此這雖是夢,但確實聞得到阿德滷菜的味道,也感覺得到鍋子冒出來的熱氣。
「原來如此,那就萬事拜託了。」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去看鍋子,別煮焦了。」
「是啊。」
弓之助眼珠一轉。「姨爹?」
「我們趕快出去吧。好熱,口好渴。」
「小少爺,你們河合屋裡頭,還有沒有一個叫染太郎的夥計呢?個子高高的,鼻梁窄窄的,下巴長長的,膚色白白的。我跟他很熟……」
而同樣令人驚訝的是,她掛著那厚厚的夾鼻眼鏡,綁起那有著華麗刺繡的和服袖子,站在灶前。燙青菜的味道飄散著,一旁可見三、四片蛋殼。放在通風陰涼處的提桶,蓋子下露出竹葉,大概是生魚片。
「那個少爺,沒法子到別處過夜!因為他會尿床!」
「要查可以查啊。」他搔著脖子回道。總覺得好像答應做什麼壞事般,有股內疚感。
「不敢當。那麼,大爺要我們去盯這阿露姑娘的梢嗎?」
「話雖如此,小平次,」平四郎笑道,「你也別認真跟小孩子計較啊!」
弓之助一臉心領神會的表情,出去了。久米噘起嘴:
「誰教他要帶烏鴉來!」
「阿德姊罵我,說我就是太散漫才會讓痱子上身。」說著傷心地垂下頭。
「小姐是自己來的?」
阿德拿濕手往圍裙上擦,一面走回來。弓之助在店頭逗著狗玩。一頭尾巴捲成一圈的小狗,最近開始在鐵瓶雜院附近出沒。雖然是野狗,長得倒挺討喜的,眾人會餵些殘羹剩飯,日子過得相當不錯。
「是的。視狀況,也許能夠推測出那腳步聲的主人的體重或步幅。甚至身高也——」
「就像你說的,一定是有第三者在場,對太助下手。不管怎麼樣,我都得逮到他。那人有多高多重,步幅又是多少,知道了也沒用。要到處去量全江戶男人的身量、步幅,我可沒那工夫。」
平四郎沒有馬上點頭。他覺得阿德實在太可憐了。
只見弓之助趴在舖蓋的另一側。
每一處空屋都打掃得乾乾淨淨,但這簡陋的建築自不會上鎖,可自由出入。游目四顧,並不見佐吉和*圖*書的身影,因此不需顧忌。
「才不呢大爺,就是有。」
阿德不在店裡,也不見久米的身影。靜得出奇。
平四郎有意重新調查一切原點的那場八百富命案。因此,這陣子也想找機會去見阿露,但他必須慎重行事。阿德與阿露之間的來往,直接問阿德當然最真確,但若一個不慎,阿德不免起疑,很可能會質問他:「大爺,都這麼久了,您還想找阿露問些什麼?」因此還是旁敲側擊的好。
平四郎哦的附和了一聲。久米微微噘起嘴。
「就是這一點呀,姨爹。」弓之助眉毛直往上揚。「阿德是恰巧聽到腳步聲醒來,並不是阿露為了將阿德捲入,刻意發出腳步聲在阿德住處前來回走動。」
久米自店後頭搬來醬油桶,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極有默契地往阿德身後放,阿德便往上面坐。過去,阿德做生意時從不會坐下,平四郎雖吃驚,另一方面卻也寬心不少。阿德與久米,可不是一對好搭檔嗎!
「臥床不起的富平則在八百富。」
「你是說,他從八百富逃出時嗎?」
「你們怎麼會講起這個?說起來,這算是背地裡講佐吉的壞話吧?」
「我聽說長命寺再過去一點兒,有個大夫給的膏藥治痱子很有效,就上那兒去。真的跟人家說的一樣有效,可是好貴呢。大爺,要賣滷菜可真不容易。」
「真可憐。」久米唉聲嘆了口氣。
弓之助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佐吉。
「用不著擔心他會起來吧。」
阿德望著弓之助又跑又跳地與汪汪叫的小狗玩耍,一面這麼說。
阿德以粗壯的手臂環抱自己的身體,對平四郎露出略顯疲態的笑容。
「聽小姐說,她揚言若不讓她來,就要在店頭大鬧。」
「你聽聽這口條!阿德姊,我可是第一次聽到小孩子家這樣講話呢!」
滷菜舖店頭很熱,久米似乎仍為痱子所苦,憔悴依舊,也聞得到藥布的味兒。然而弓之助似乎不以為意,有禮地寒暄問候,拿出乖巧伶俐的好孩子模樣,討兩位大嬸的歡心。平四郎則吃著阿德招待的熱騰騰的蒟蒻和冰涼的麥茶,興味盎然地瞧著弓之助規矩又開朗地回答女人們的問話。
「你是為了查證這些,才要去量阿德聽到的腳步聲是怎麼傳進她耳裡的?」
一抬,太助冷不防爬了起來,雙手要抓平四郎。太助的眼睛望著另一個方向,嘴巴無力地大張,舌頭掉了出來。
「那麼,我們就算扯平了。」
「枉費他那麼賣力。最近,連外頭都有人說三道四了。說鐵瓶雜院又是殺人又是久兵衛爺走人,開始倒霉,大概沒救了。」
「先前也對大爺說過,他是岡引中的敗類。我們……」
阿德至今仍對佐吉極為嚴厲,這點平四郎也很清楚。阿德對其他人都親切和善,照顧有加,不知為何只對佐吉極為冷漠,簡直可說是蓄意和他作對。近來情況稍稍有些改變,但依舊極其嚴厲。
「對……你說的沒錯。」
追加的洋菜凍來了,平四郎卻不下箸,內心更是不快。
「因為,這裡原本是個不小的燈籠舖,生意相當好,房子漂亮得很。不僅有住家,還有工坊,還請了包吃住的工匠。可燈籠舖的老闆一出事,一下就倒了。」
自八百富的太助命案起,久兵衛出走,佐吉被提拔,枉費他如此奮力,住戶仍接連搬走——這一連串的事情,全出自湊屋有目的的策劃,而久兵衛必定也是其中一員,因他凡事以湊屋為重。如此一來,久兵衛對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心知肚明:知道太助會死、會傳出不愉快的流言、結果會迫使自己離去、其後佐吉將來到此處等,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不僅如此,還對阿德灌輸對佐吉莫須有的不平、不滿與疑慮,以操縱阿德,好讓佐吉這個管理人當得力不從心。
「姨爹——」
「怎麼?要小解嗎?」
久米搖搖頭。「這會兒沒聽說呢。」
「殺手來殺了哥哥——阿露這話該如何解釋?」
匆匆結束巡視,平四郎再度造訪深川大頭子茂七家。政五郎在家,一如以往地鄭重迎接。
「嗯,拜託了。你說的話,我也會藏在心裡的。」
汗總算止住,平四郎的氣息也調勻了。但一鎮定下來,便見到件可笑的事,捧腹大笑。
「大爺巡視時,我可不是只會傻傻地跟在後頭。我向正在洗衣服的下女問過了,那少爺確實有尿床的毛病。聽說夜裡不起來個一次,必定會出事。」
「姨爹,茅房在哪裡?」
「大爺,我先走一步了。我們一道回鐵瓶雜院不太好吧。謝謝您的洋菜凍。」
「久兵衛爺是因為出了不少事,才離開我們鐵瓶雜院的,但在那之前,畢竟年紀也不小了,一直為自己身後誰來當鐵瓶雜院的管理人發愁。那湊屋老爺就想把他一個親戚叫佐吉的,因為有些緣故沒辦法繼承湊屋,當花木匠也當不好的男人,安插在這個位置,可是久兵衛爺大大反對,有時候他會跟我提起這件事。他說,別的不提,光是年輕就不行了,更何況那個叫佐吉的人品又差。管理人這個工作,賣水肥的錢可是全數落入自己的荷包,很有油水的。可要是存心想偷懶,也簡單得很。說到頭,全是靠那個人的人品。久兵衛爺說,就算那是湊屋的親戚,他也實在不想讓老爺推薦的那個佐吉進這鐵瓶雜院,說他那個人很不像話。這話他不知跟我說過多少次了……」
他更不想讓阿德得知這些。若要照弓之助的話去做,勢必得將實情告訴阿德。他不想讓阿德對阿露與久兵衛起疑。倘若可以,他希望別讓阿德知情。即使她受了騙、莫名成為這齣戲的演員,但如果阿德不會因此而蒙受重大傷害,那麼他寧願不要去打擾她。
「太助為什麼會被殺呢?」
平四郎停了一拍,不由自主地發問:
餐後,平四郎把弓之助叫到起居間。原是想問他是否做了什麼令小平次嘲笑之事,但在那之前,弓之助先開口了。
「好的,不要緊,現在只看一眼就夠了。」
若能藉此一舉令仁平失足,便是大功一件了。不等他說完,平四郎笑了。
然而,世上就是有人怕熱,視夏天如人間煉獄。平四郎的二哥便是其中之一,兒時一到盛夏,看著半死不活的兄長,平四郎既感同情又覺有趣。只見他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下,只是猛喝水,叫他回應好像也慢半拍。分明被同樣的日頭曬著,同樣流著汗,卻只有二哥獨自受罪,在一旁看著,不知為何總會有些慶幸又有些竊喜,心情頗為複雜。
佐吉不發一語。灶下,美鈴與弓之助正嘰嘰呱呱地說話。
「兩個都可憐。阿德姊會看人,要是沒那回事的話,應該老早就站在佐吉兄那邊了。大爺也這麼想吧?可是,就為了久兵衛爺說過的那些話,便鬧起意氣來,跟久兵衛爺講義氣。」
「你這人真可怕,幸好是跟我站在同一邊。」
「沒錯。」平四郎深深點頭。「控制了心,其餘的就簡單了。由阿德率先將這似巧實拙的雙重劇本傳開來。其實,政五郎,事到如今說來著實丟臉,我當時也一頭栽進這陷阱裡。久兵衛離開鐵瓶雜院前夕,我正想好好質問阿露,要她說出八百富究竟出了什麼事。可後來久兵衛和阿露走的走、哭的哭,阿德又跑來說什麼實情內幕,結果就不了了之,什麼事都沒做就放手了。」
「只說久兵衛爺遇到有些可怕的事所以走了,就這樣。阿德姊不會多嘴的。」久米一面將洋菜凍吸進嘴裡,一面說:「她呀,嘴巴雖壞,卻不會在背後數落人家的不是,也不會說三道四的。所以呀,幫不上大爺的忙真是對不起,可她是不會對我這個跟阿露啥關係也沒有的人提起的,所以阿露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也已經習慣你了。」
「小平次沒有兒子,只有女兒。」
「大爺說得還真輕鬆。」
「吵你們的,別來問我。」
「豆腐舖搬走了,沒人要搬來嗎?」
「那也不見得是弓之助的吧。」
弓之助急切的聲音響起,一見他的臉,平四郎猛地睜眼。
「對不起,天性如此。」
「不是很清楚。」
即使如此,平四郎在場或許仍讓佐吉的情緒和緩了些,平四郎一問,他便將豆腐舖搬家後之事;北町的管理人聯會因鐵瓶雜院住戶越來越少而出言譏諷之事;地主湊屋因此大為頭痛,特地派大掌櫃來瞭解情形之事,一一說出。
「湊屋與那個仁平有所牽扯。」
心裡雖想著沒法子,這是做夢,平四郎仍著手收拾太助的屍身。放著不管,阿德生意就甭做了。他脫了鞋,進了起居間,抓住太助攤在起了毛的榻榻米上的手,把他抬起來。
地點是阿德的滷菜舖。鍋子在店頭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平四郎最愛的芋頭、蒟蒻已讓湯頭和醬油鹵透,看起來好吃極了。
「什麼事?」平四郎問久米。她稍微壓低聲音:
政五郎滿面笑容。「正因心慈,大爺才之所以為大爺。我倒是認為一點都不丟臉https://m.hetubook.com.com。」
「姨爹,您的神情好悲傷啊。」
平四郎倒是聞所未聞。因太過驚訝,一個不小心又點了份洋菜凍。
平四郎總算把話講完,喘了口氣,政五郎便拍手喚人,立刻有人端上熱煎茶與點心。端來的正是大額頭。這孩子奉上茶點,便在政五郎身邊端坐,待政五郎一示意,便順溜溜地背誦起來,說的是平四郎方才敘述的事情經過。
平四郎搬出弓之助的理論向佐吉說明。即看到他的臉沒有出神癡望的女人,必有心上人。
平四郎一面賊笑,一面為三人介紹弓之助。佐吉吃了一驚上前來,正想鄭重行禮,平四郎還未阻止,弓之助本人便已打斷他了。
久米聽到阿德表白的那些話,照平四郎手上掌握的脈絡,無論怎麼看,那都是設計好的把戲。
即使聰明如弓之助,腦袋大概也熱壞了。平四郎大打哈欠,拾起扔在枕邊的團扇,朝孩子的臉搧了搧。
「那麼,」弓之助膝行而前,「吵醒阿德的那陣腳步聲的主人,也可能不是阿露吧?」
「你在打什麼主意?」
「這真不像你會說的話。」
縱是如此,仍令人不快。
——你說的對,佐吉是做得很好。
「哎呀,大爺就愛說笑,真討厭。」
「之前的管理人久兵衛爺,和阿德姊很熟吧?」
「阿律從瀨戶物町的雜院消失了。」說著,趁吃驚的平四郎插嘴前一路說下去。「我想到她可能會離開瀨戶物町逃往他處,昨天便去瞧瞧樣子。果然被我料中了。」
可悲的是,並非全天下的女人都同阿德一般健壯。眼前,梅雨時節起開始跟著阿德學做生意的久米,入夏後憔悴了不少。當天下午,井筒平四郎撿著日陰走在前往鐵瓶雜院的路上,遇見瘦得下巴有些尖了的久米,頸項上貼著白色藥布,像鬼魂般幽幽地走在路上。
佐吉無力地搖頭。「今天是下女送來的,傍晚會來迎接。小姐說,在那之前要做好晚飯。」
「逃到哪兒?」
「什麼事這麼好笑?」
接著,那張人偶臉盈盈一笑。「還有,如果能找到一位與阿露年紀相當的姑娘,就更好了。」
「阿德會不會單獨出門?」
「可是,大爺,要是那個阿露和阿德姊現在也很親的話,之前阿德姊病倒時,應該會提到吧?阿德姊那個樣子,就沒辦法去找阿露了,應該會托我跟阿露說一聲,要她別擔心;或者阿露會覺得怎麼這陣子都不見阿德姊,該過來瞧瞧才對。」
時候晚了,便住下來吧——平四郎與細君都如此留他,他卻堅持無論如何都要回家。而河合屋似乎算準時間,遣人來接了。
深夜裡,著枕就寢,卻因天氣悶熱而睡不著。平四郎心想,腦筋再怎麼好,孩子畢竟還是孩子啊……。
井筒平四郎不怕熱,且喜愛夏天。他就愛夏天天氣的單純明快。天晴時便天晴,午後陣雨又短又猛,來了就走。對這個凡事嫌麻煩的人來說,這種簡單爽利合了他的脾性。
弓之助又摸了摸臉,榻榻米的痕跡仍未褪去。「姨爹,您今天還會到鐵瓶雜院巡視嗎?」
平四郎想起今天一早自己所做的夢。內心一角則思索著,阿德為何會夢見一臉怨恨的太助呢?是因為阿德雖然毫不知情,仍隱約感覺到太助之死不單純嗎?或者,正因為相信阿露殺了太助,對太助的悲憫之情演變為惡夢?
「我是姨爹的外甥,卻也是河合屋這微不足道的商人之子,還請別行如此大禮。」
「被夢魘住了?我嗎?」
「阿德姊也不是傻瓜,這道理她也懂。所以,她現在一定沒跟那個阿露姑娘見面了。」
弓之助再度膝行而前。「我再重複一次,八百富的太助之死,也是湊屋為了趕走鐵瓶雜院的住戶而安排的劇情。」
弓之助或許猜中了。第三者——
平四郎想問的是,最近阿德與八百富的阿露之間來往的情況。今年初春,八百富發生了不幸的命案,過後,阿露連同生病的父親一同離開雜院,阿德有段時間頻繁地造訪他們新的落腳處,幫忙阿露。他們至今仍密切往來,或者阿露父女生活安定後,便少有接觸了呢?照他想,現在久米與阿德走得最近,也許會知道些什麼消息。
佐吉的背拱得更厲害了。「謝謝大爺為我說話,可是我……」
「不是的,姨爹。」
弓之助伸手撫臉確認。「難怪覺得刺刺辣辣的,原來是擦破皮了。」
離開八百富的空屋時,弓之助匆促莫名,但卻像看到什麼令人不忍的東西似的,以心酸的神色回頭望,雙手唰地拉上格子門。這時,平四郎聽到他似乎喃喃說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平四郎心想,他終究還是在意出現在阿德夢裡的太助吧。
「舖子的人為了舖子會做的事,我這輩子都不會明白。」
一見大爺的神情,便知今日的談話較先前來得複雜——政五郎是這麼說的。
佐吉一呆,忍不住笑了出來。「你說的話也太鄭重了,少爺。我是這裡的管理人,一樣微不足道。」
「先生那裡,也許有這燈籠舖還在那時的平面圖。燈籠舖的藍圖,請當初蓋房子的木匠找找,就要得到了。」
「我嚇了一跳就說,真難得阿德姊竟會這樣誇佐吉兄。結果阿德姊就正經八百的說,其實佐吉這麼用心努力,她也不想說他的不是,只是久兵衛爺曾經怨嘆過,便把剛才那番話告訴我了。」
然而,這話聽在平四郎耳裡,已不僅是可笑,簡直荒謬絕倫。面對毫不知情的佐吉,竟然好意思厚著臉皮說出這種話。
聽見平四郎搭話,久米吃力地轉過身來。她那天生輕佻的舉止,已完全收斂起來。
當晚,弓之助在井筒家用晚飯。所幸臉上沒有燙傷,弓之助當平四郎的細君面,泰然自若地說著「姨媽,上街巡視真有趣」。
「別量了。」平四郎當下便說道。「我可不願意,別量那些了。」
政五郎很擅長傾聽。只有一次,當平四郎正換氣的時候,悄身離座旋即又回來,為平四郎奉上盛滿冰涼麥茶的茶杯。那時機抓得著實巧妙。
「是這樣沒錯。」
「你是說,久兵衛藏匿那人?」
「姨爹還問呢!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弓之助滿臉通紅。
平四郎不由得笑了,政五郎也笑了。平四郎心想,在這裡,我的威嚴完全比不上人家。
「既這樣,我就再表現一下吧?」久米得意地笑了,臉上似乎恢復了點生氣。「要我是阿德姊呀,等阿露的生活不必再擔心,就不會跟她來往了。命案已經是半年多前的事了吧?過了這麼久,就不會再去管她了。」
「是啊。所以到現在阿德不也一直說,鐵瓶雜院的管理人就只有久兵衛一個嗎?」
「正是。」
頂著火辣辣的太陽,滿身大汗地來到鐵瓶雜院,只見佐吉正專心地清掃著豆腐舖搬家後的空屋。頭上用來防塵的手巾遮住半張臉,但從中露出來的雙眼,與大太陽相反,顯得黯淡無光。
「為什麼?」
「哎,別這麼洩氣。不過,在這兒遇到你倒是省了我的事。既然是從大夫那裡回來,稍微繞個路阿德也不會知道。我請你吃個洋菜凍吧!」
「豆腐舖一家人呀,好像要搬家了,一早就在收拾東西。」
平四郎低頭凝視弓之助。
用餐時,在灶下較低處動筷的小平次,顯然神情愉悅,不時掩嘴偷笑,令平四郎好生在意。且他似乎斜眼窺見弓之助的臉便竊笑。
「別這麼兇啊。那麼太助跟你說了什麼嗎?」
「那麼大爺,我想在這件事上頭,阿德也是被|操縱的。」
平四郎大口喝茶。水羊羹的盤子早就空了。
「姨爹,您知道這裡蓋成鐵瓶雜院以前的那家燈籠舖,是什麼來歷嗎?」
平四郎眉毛一揚。「箕吉他們有地方去了?」
好讓住戶們棄鐵瓶雜院而去——不,好讓住戶因「各有緣故」而紛紛離去的景況,在外人眼裡看來順理成章。哦,沒法子啊,鐵瓶雜院的管理人是個不對頭的年輕人,跟那兒的老房客阿德怎麼都處不來,也難怪人家住不下去。
簡直有如聽到這段對話般,官九郎自外面上頭某處啼了一聲。牠一叫,阿德頭也沒抬,便罵人似地說道:
「你啊——」平四郎覺得他是熱壞了。空屋的熱氣直擊腦門。
「聽說久兵衛爺這個人,不怎麼會發牢騷?」
「佐吉兄做得很好,」久米柔聲說道,「所以,我們也覺得很可惜。不過,大爺,與其讓佐吉兄在這裡吃苦也得不到回報,還不如到別的地方去,或許更好些。」
加吉很瘦,身上穿著洗白了的浴衣,但領口敞開,瘦骨嶙岣的胸口整個露了出來,甚至可以根根細數他的肋骨。他端坐在一直舖在那裡的薄舖蓋上,不知為何頻頻向平四郎低頭行禮。
平四郎等著追加的洋菜凍,握著筷子,心下大為不快。久米嗅嗅摸過藥布的手,抱怨著味道難聞。
「一點也不費事。」托「黑豆」即可。
「謝謝姨爹m.hetubook.com.com。」弓之助行了深深一禮。接著,稚氣突然重回臉上,拉著平四郎的袖子。
「既然如此,那麼阿律這次就是真的丟下沒出息的父親走了。權吉沒吵嚷,一定是她給了什麼藉口,不然就是湊屋交代的。總而言之,現在不知道阿律的行蹤。當然,她陶瓷舖的工作也辭了。」
「你之前幹的那一行,不也有花粉腫嗎?不管是什麼營生,都有它麻煩的地方。」
「用不著去量那些,你說的話就很有道理了。殺死太助的不是阿露。那姑娘身上會沾著血,想必是為了讓劇情逼真而做的手腳。再不然,就是抓住死去哥哥的身軀時沾上的。無論如何,太助被殺時,阿露都在同一間屋子裡。」
平四郎打開通往後面狹小起居間的格子門,發出喀啦聲。
「因為她不得不騙阿德?」
雖然在夢中如此勸他,但做著這個夢的平四郎自己,卻想著我沒見過加吉,可不認得加吉的長相。
便在此時。
弓之助專注地看著佐吉。
阿德是這麼說的:
平四郎意在鼓勵,開朗地這麼說,但久米確實顯得相當難受。
「太助怎麼會死在阿德家裡?這不是很奇怪嗎。」
平四郎又搧起團扇。
「對。不過,這次的獵物比上次的阿律難辦得多。」平四郎解釋。「阿露這姑娘應當知道自己是這案子的關鍵。因為,她哥哥太助被殺時,她應該就在現場。」
「大概是換了枕頭就睡不著吧。」
平四郎垂下緊閉的嘴角兩端,點點頭。
「無論湊屋是何居心,他為要趕走住戶,出手大方,用的法子也絕不粗暴。阿律那次,搬出的是討賭債的戲碼,不得不找幾個莽漢,但那也只是表面上,實則阿律連一丁點細皮都沒碰破。然而,只有太助一個人丟了性命,您不認為這待遇相差懸殊嗎?」
「會是誰呢?」弓之助滿面笑容。「阿德起身趕往久兵衛住處時,久兵衛和阿露都在那裡。」
「八百富的富平也是……」弓之助仰望著天花板繼續說道,「搞不好,與湊屋有什麼關係。可以設法調查嗎?」
「誰?佐吉還是阿德?」
——這話你別說出去。湊屋老爺想要讓一個叫佐吉的年輕親戚,來當我身後的管理人。
「那是在八百富命案之前吧?」
平四郎慌了。看來,弓之助說這話,腦袋是很清楚的。
「哎喲,自己跑來當現成老婆啦?」
「姨爹,搜索調查這種事,不就是因為問本人就一切泡湯,才要悄悄進行的嗎?」
漆黑的夜裡傳來腳步聲。那是奪走太助性命的殺手,在黑暗裡疾馳而過的腳步聲。那殺手沒有臉。睜大眼想瞧仔細,只望見一片黑。雖在夢裡,平四郎卻感覺臂上起了雞皮疙瘩。昨晚的夢似乎也跟著甦醒,太助血淋淋的屍骸正在黑暗的另一端哭泣。殺手的腳步聲不理會太助,逕往平四郎靠近——那緊迫的腳步聲,往這裡來——奔過廊下——
「這裡打一開始,便留下那種不好的回憶,本來就不是能讓我們待得愉快的土地啊,大爺。」
「依大掌櫃的話,湊屋老爺說,看來鐵瓶雜院氣數已盡,乾脆讓住戶遷到別處,或者索性在湊屋蓋個宿舍供眾人住。」
弓之助直盯著勤奮工作的佐吉看,沒有回答。
弓之助點點頭。「我瞭解姨爹的心情。我也認為事情就像政五郎頭子和姨爹想的一樣。可是姨爹,若是這樣,那天夜裡阿德就算沒聽到腳步聲,也一樣會被捲入這場大戲,不是嗎?」
原本劇情的安排,可能是八百富發生不幸之後,由久兵衛去喚醒阿德吧。由於阿德耳朵靈,省了這道工夫,但這應該是純屬偶然。
「久兵衛爺一走,鐵瓶雜院就這麼散了。這一下,大限就突然到來。這裡已經沒救了。不光是豆腐舖,賣魚的阿箕好像也要離開了。」
平四郎睜大了眼睛。嘴上叼著煙管昏昏欲睡的小平次見了他這神情似乎吃了一驚,差點就要站起來。
「是啊,聽說阿露跑到久兵衛家。」
最初,平四郎的打算是略過詳情,僅託付政五郎欲辦之事。然而,要如此委託本就不易,對苦於深思熟慮、細密策劃的平四郎,更是難上加難。更何況,平四郎當時正怒火攻心。就他這人來說,心情難得如此欠佳。此時,人往往流於多話。一個人會拿「這話別說出去」當話頭,大多是在心情激動之時。
「用不著找遍全江戶,那人一定是湊屋的下人。」弓之助爽朗地說,但被平四郎狠狠一瞪,聲音忽地變小。「也可能是那個俊掌櫃——」
「大爺的比喻真誇張——不過,那瘀青確實嚇人,聽說是練劍受的傷?」
小平次在爆笑中招出:
說著,咕咚跌倒。
的確。與其他住戶被對待、被騙、被|操縱的方式相較,唯獨太助所受到的處置不合理而殘酷。
平四郎伸手擦掉臉上的汗。天已大亮,炎炎日光照在格子門上,小院子已聽不到鳥叫聲。顯然是狠狠睡過頭了。
「對不起!」
「嘿?」
但政五郎卻毅然回道:「不,大爺,我不認為阿德可憐。可憐的恐怕是說了謊的阿露。」
「但是,鐵瓶雜院既沒失火,也沒染上瘟疫,更不曾出過一個那種不得不連夜潛逃的房客。不說別的,這雜院蓋好也才十年,要說大限已到,也未免太早了點吧。」
「阿德是吧。」政五郎搶先一步。「鐵瓶雜院的心。」
「笨蛋!怎麼可以在小少爺面前提起你以前的相好!」
「這我倒是沒聽說。他們幹嘛搬家?」
「或者,他也可能是與湊屋的妻子阿藤娘家那邊的人。總之,應該跟他們有所關聯,不會是全然無關的陌生人。」
「這也是原因之一。」政五郎說道,微微蹙眉。「即便阿露說的是假話,太助卻真的被殺了。這麼一來,大爺,太助定是有其他不得不被殺的理由吧?」
「這樣人生多無趣呀。大爺你說是不是?」
平四郎大笑,仰望著湛藍無底的夏日晴空。小平次代替無情的他,擔心地望著久米的頸項。她捲起衣袖、鬆開領口,讓他們瞧身上各處的藥布。
竟連說話都突然像個女人了,也難怪佐吉在後面頭痛。
兩人稍稍偏離了大路,到一家面水道擺著長凳的茶店去。小平次在水道旁蹲下,取出煙管。奇的是,一到夏天,這一板一眼的中間煙癮似乎就大了起來。還有,小平次夏天幾乎不會流汗。他只在驚懼時流冷汗,而這是不問季節的。
「既然如此,什麼事都還沒發生,久兵衛怎麼會對阿德說那種話?久兵衛怎麼會知道佐吉這個人?」
弓之助就這麼坐著直接彈起。「正是!」
平四郎拿睡衣領口擦臉。「會是湊屋把人藏起來了嗎?」
弓之助正色點頭。
「姨爹被夢魘住了,我是來叫醒姨爹的。」
阿德聳聳較病倒之前消瘦許多的雙肩。「難說吧。也許該說是竟撐了十年才對,可能這塊地原本就不吉利。」
弓之助更加不高興了。「這瘀青不是剛才摔出來的,是今天一早在道場弄的。」
擅自進行測量與製作地圖是違法的,搞不好還會遭到斬首示眾。
「沒這回事,你很聰明,事情看得很透澈。你只是把看到的、想到的直接說出來罷了。」
「你有約定終身的對象了?」
久米的話越聽越有道理。
「倘若富平與湊屋有關係,用不著去查,阿德就應該知道。她是第一個住進鐵瓶雜院的。」
「這容易。但只能看一眼哦?」
「她那神情難過得很呢。」久米也以消沉的口吻說道。「阿德姊會跟我吐苦水,一定是實在難過得挨不住了。」
「沒有啊。只是在商量,覺得搬家的時候到了。我也在考慮呢,大爺。只是,就算找到了新家,又不能找佐吉當保證人,得去找別的門路。」
「哇,好高興!」
「大概十天前起,阿德姊就常夢到死去的太助。」
「嗯,對呀。」
「佐吉正埋頭一個勁兒地打掃哪。」
「嗯,我是這麼想的。」久米答道,聲音像累壞了似的沒精神。接著又補上一句:「總覺得好可憐喔。」
「那鐵瓶,是湊屋在『勝元』裡用的。」
被平四郎硬派去巡視時,小平次對平日弓之助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心生好奇,便稍微繞到河合屋,卻見屋後正在曬尿床後的舖蓋。
「不是說房子本身有壽命,但店家、雜院、租屋等,倒真是有相應的壽命。那是人聚集生活的地方吧?當然有氣數盡了的時候。有些是再三有人連夜潛逃,房客越來越少;有些是出了火災,把人全都燒死了。還有些是流行病讓人病得一個都不剩,後來就再也沒人搬進來。這不是頭一遭,我遇過好幾次了。」
「前天。」
弓之助眼珠一轉,臉上的神情似乎略帶著一點兒心機,答道:「量阿德的耳力有多好,以及八百富到管理人家的距離。」
阿德露齒一笑,但並不是愉悅的笑容。
「我可是住過不少雜院。年輕時比現在來得窮,連後雜院茅坑旁的房間www.hetubook•com.com都住過。我見過的雜院多著呢。」
「這我也知道啊。淘井的時候,淘出兩樽鏽紅的鐵瓶吧。」
「而且問本人,也不見得會說真話?」
平四郎停住搧團扇的手,嘴巴張得老大。
「哈哈!要是讓那愛說閒話的街坊,看到即將嫁入大名家的小姐,露出內衣飛腿踹掌櫃的模樣,事情反而更難收拾。」
茶店的長凳旁沒有其他客人。頭頂上藍底白字的「洋菜凍」布條隨風飄動。過路人形色匆匆地揚起塵埃,擦著額上、頸上的汗。久米確認般悄悄往四周張望一番,彷彿陽光很刺眼似地瞇著眼轉向平四郎。
「我帶你去鐵瓶雜院。小平次呢,就叫他去別處巡一巡。正好,我也想讓你見見佐吉。」
「他們的屋子一定很大吧?」
「好吧,不要緊。昨兒我已經決定要與政五郎他們聯手了。」
這作法單純卻高明,簡單卻周密。只要摸清楚阿德的脾氣便成了。但,久兵衛可曾察覺到,可曾料想到?當佐吉真的來到鐵瓶雜院,老實而盡心盡力地當管理人,開始得到住戶們的信賴時,阿德會夾在對久兵衛的義氣與佐吉的勤勉當中進退不得?既然瞭解她的脾氣,早該料到會如此了。
平四郎將八百富這案子表面上是什麼樣貌,以及阿德等與命案有關的人所相信的「真相」大致做了說明。久米雖一臉疲累,聽話時仍頻頻點頭回應。
「我之前曾跟姨爹提過向佐佐木先生學習測量的事吧?」
「聽說我娘當年是個野丫頭,當不了同心的妻子,才被嫁到商家去的。」
平四郎搓著下巴上冒出來的鬍子。
「調查……」
「抱歉啦,我就是那喜歡看熱鬧的人嘛。」平四郎吊兒郎當地說,這當然不是真心話。他既為阿德擔憂,也掛慮佐吉的內心。無論湊屋目的何在,恐怕他也是受了騙,遭人利用。
美鈴正嚷著蛋不知怎麼了。
平四郎脫下外褂,隨意盤坐。政五郎與大額頭則是規矩地端坐著,兩人皆不見絲毫怕熱的模樣。茂七大頭子的這幢宅子,或許是考慮到在屋內常有不便讓旁人耳聞的對話,並未因夏天而撤除隔間,唐紙門與屏風仍在。但屋內通風極佳,像進了寺院般涼爽。
「你現在已經是賣滷菜的了,要講究濃淡,在調味上講究就夠了。」
政五郎先表示惶恐。「大爺一到,我便要他候在唐紙門後了。」
這就是新聞了。「當真?」
是的,不知為何,平四郎的心情忽地消沉鬱悶起來。為什麼鐵瓶雜院又發生這種事呢?逮捕兇手、揭露秘密,都不是平四郎擅長的。不知道的事就讓它不知道,沒聽到的事就讓它沒聽到,不懂的事就讓它不懂,這才是平四郎喜歡的。他不想和弓之助這樣的孩子談論兇手的真面目。
「大爺剛問起久兵衛爺離開那時的事,我這才想起來。跟您說喔,大爺,久兵衛爺打他自鐵瓶雜院消失前,就不時會來找阿德姊發牢騷。」
這確實有點意思,但又如何?然而,弓之助的眼睛卻閃閃發光。
細君這麼說,但平四郎卻發現小平次目送弓之助時,拚命咬牙忍笑,便悄悄叫他來問。喂,你是怎麼了?
政五郎露出一種懾人的笑容,好像將他懷裡深處最細密的縫分,剎那間翻出來讓平四郎看了一眼。
平四郎細細咀嚼政五郎的話,明白了其中涵義,身子不由得越坐越直。
「啊,太好了。」
「我知道。那弓之助呀,臉蛋漂亮得就像狐仙變的吧?實在不像人生的。」
「美鈴見了他,一點兒也沒出神,因為她滿腦子都是你啊。」
「是啊。不光是住房,聽說工坊也在這裡頭,想來也有庭院吧。再說,燈籠這東西,做的時候很佔地方。」
「阿德是鐵瓶雜院的中心人物,就像雜院的『心』一樣。」他說道。「這可要說清楚,不是雜院的頭領,全然是心而已。因為她不是個能靠道理來思考的女人。」
可是,佐吉兄是個很好的管理人喔——久米小聲說道。
「瞧你講得一副很懂的樣子。」
弓之助垂手望著平四郎。
弓之助在一樓的起居間、灶下、泥土地一帶來回走動,只顧盯著腳邊看。接著兩手往腰上一放,嗯了一聲,向平四郎問道:
小平次相當不服氣。為什麼是少爺跟著大爺,卻派我巡視別處?大爺已經不需要我了嗎?這陣子還用起以前那麼討厭的岡引,我真是不懂大爺的想法!
「練劍被打到臉了?你正面挨打啊?」
弓之助不答,在空洞的屋裡壓低聲音。「我想,燈籠舖的老闆或許與湊屋有什麼淵源。」
「我想幫姨爹的忙,可也許我是多管閒事了。」弓之助喃喃地說。「也許我說的那些,都是自作聰明。」
「他還能上哪兒去啊。」
「我要換衣服,來幫忙。」
平四郎朝美鈴的背影呶呶下巴。「既然這樣,就沒什麼好拖延的了。你現在就討那小姐當老婆,回去當花木匠吧。」
「但是女兒會招贅呀。不管怎麼樣,你還是死心,和他好好相處吧。」
弓之助垂著頭不動。平四郎一時擔心起來。他再聰明也只是個孩子,以為挨了罵,氣餒了嗎?
弓之助摸摸挨打的地方。「姨爹看出來了?」
平四郎大叫著彈起身來。這回,換另一個人「呀」的叫了,碰咚一聲翻了過去。平四郎在舖蓋上坐起,胸口起伏不定猛喘氣,一面環視週遭。
阿德打斷了久米,含笑對弓之助說話,一面又往久米的腿一踹。
平四郎低頭對弓之助一笑。
「蒸過頭,一掀鍋蓋就噴出來了!」
「原來是這樣啊。」平四郎低聲說。「原來是有過這麼一段,阿德才會打一開始就對佐吉百般挑剔。現在要改變態度就難了。」
河合屋裡,草木皆眠的深更半夜,廊下若未響起弓之助匆匆奔往茅房的腳步聲,次晨必定得行曬舖蓋之儀。
平四郎將團扇一扔,接著嘿咻一聲站起來。
「我不想再待在這雜院裡了。」阿德將圍裙下襬揉成一團說道。「我也常跟阿箕他們這麼說,阿緣他們也說想搬家。誰會想住這種有一戶沒一戶,空蕩蕩的雜院啊!」
「八百富……」久米開心地拿筷子夾洋菜凍,一面喃喃說道。「那時候我還不在鐵瓶雜院,事情是聽人家片片斷斷提起的。」
「什麼時候跑的?」
「什麼都沒說。只是恨恨地瞧著我。我拚命拜託他,要他趕快轉世投胎去。我說,你是很可憐,但阿露也是千萬個不得已……」
他心想,又是湊屋搞的鬼嗎?卻見阿德卻毫不猶豫地搖頭。
「可以讓我看看八百富的空屋嗎?當然,別讓佐吉知道。」
那個岡引仁平,追根究柢地前來詢問鐵瓶雜院住戶只減不增的理由,同時也深恨著湊屋。
「我說過好幾次,阿德是鐵瓶雜院的要穴,為了制住這要穴,就非得把阿德扯進來不可。所以久兵衛和阿露——也許心裡頭老大過意不去,至少我希望他們這麼想——卻也演了那齣戲。可是,那種事我可幹不出來。」
此時,灶下傳來有東西噴出來的聲響。弓之助發出慘叫,美鈴大喊:
「哪裡過分?」
當天晚上,平四郎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平四郎沉聲說道:「阿德真可憐。」
「所以——」弓之助說道,「吵醒阿德的腳步聲,我想應該是來自那第三者。」
是關於鐵瓶雜院這特別名稱的由來。
半點兒也沒有——久米說道。
「萬一——我是說萬一,一切如總右衛門的打算,這雜院沒了,你該怎麼辦?」
平四郎並無異議。「可是,幫我做事,你們可沒有多大的好處。這樣你們也願意?」
出入的格子門已拆下,上頭糊的紙也撕掉,格子框的每一處都沖洗得乾乾淨淨。看來是為了待乾後糊上新的紙。榻榻米也一帖不剩地翻起來,曝曬在日光下。
「那也不錯,就讓她去吧。長小弟也不會怕那個姊姊吧?」
「是的。聽說上面有『勝元』的商號。美鈴小姐說這是從『勝元』的下女領班那裡聽來的。」
「你早就已經死了,不要亂動!」
因此,不能光靠這個說法。這時便得安排另一個橋段,就說殺死太助的其實是阿露,她有著不得已的苦衷;久兵衛知道真相,卻為了包庇阿露,編出「正次郎尋仇」的說法,離開鐵瓶雜院——這套副劇本。
「那是個好姑娘,雖不知做菜的本事如何。」
久米將盛洋菜凍的碗放回托盤,伸手拿涼麥茶。或許是被醋嗆著,咳了幾聲。
「那是說給阿德聽的。」平四郎平靜地說道。「我是從阿德那兒聽來的。」
「可是……」
「沒錯,記得真清楚。什麼時候開始聽的?」
弓之助嘴裡含含糊糊地咕噥了一句。若平四郎的耳朵還靈光,他說的應該是:
弓之助似乎想回嘴,但像是用力把話往肚裡吞似的止住了。「我的臉不要緊。姨爹,我是來通知您一則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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