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
二
井筒平四郎瞪大了眼睛。「多可惜啊，幹嘛潑掉？」
（全書完）
到了這把年紀還有東西肯靠過來，那也不錯嘛。阿德想著，獨自哈哈大笑。
心裡一陣發毛與肚裡一陣光火，一股腦兒地冒了出來，阿德不禁揮手想趕走女子。然而不巧的是，那隻手裡正提著裝了甜湯的茶壺。說時遲那時快，女子華麗的碎菊花紋和服上，已被阿德潑了一身甜湯。
井筒平四郎沒聽見小平次的話，而望著阿德來時的方向。
女子美麗的眼睛盛滿怒氣地面對著阿德，但阿德以茶壺為盾，不甘示弱。
阿德拿著茶壺猛揮，女子尖叫著逃走，逃跑時踩了空，膝蓋著地，使甜湯濡濕的和服沾上塵土而黑了一大片，她卻毫不顧惜地一味竄逃。
阿律差點被她爹賣掉抵賭債，因而離家出走，但半個月前回來把權吉接走了。現在在日本橋通町的點心舖工作。
「好了，老頭子、久米，我們走吧。」
「我把這推過去放著就回來。」
佐吉縮起脖子，拉起大板車的拉桿。「那麼，我先把這送過去。」
但是，卻很討人厭。
「井跟陰世相通，而且死人又怕銅呀鐵的。」
「這倒是沒有。」佐吉失笑。「再說，像我這種小輩畢竟當不來管理人。這點我十分清楚。」
「是……」
「哎呀，對不起。」
「你在這雜院有親戚？」
佐吉硬是要獨自推車走，阿德便祭出傳家寶刀。
「那麼，這件事我們就別再提了吧。」
「不用、不用，請先到友兵衛爺那裡！」
阿德往架高的進門處一坐，呆呆地望著生活了十年的屋內時，佐吉匆匆回來了，手上提著一個大大的陶製茶壺。
聽說佐吉要回頭當花木匠。新家在大島那邊，確實是片適合花木匠的土地，卻比這裡偏僻得多。
和-圖-書「你這是助人，很了不起。」
阿德又將胸膛往前一挺。「用來趕跑嚇人的幽靈呀，真想讓大爺也瞧瞧。」
「我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大爺說著，看向阿德的模樣。
「那個管理人是把我們當成孩子了嗎？」
「那個小姐來過這裡幾次？一定是很喜歡你吧。不過，人家是千金大小姐出身，沒辦法跟我們這種人一起過日子的。對你呢，可惜是有點可惜，但對那小姐來說，這倒是門好親事。」
整頭頭髮由深紫色的御高祖頭巾包住，身上穿著金茶色底白菊碎花的和服，腳下是嶄新的白襪套。年紀——應該過了四十吧。一張引人側目的美麗臉孔，胭脂花粉卻施得很重。一靠近，便感覺到白檀般的香味撲鼻。
「你在說什麼啊！當然能。你心裡有那個姑娘吧？那就沒問題了，因為你是個刻苦耐勞的人。要是好吃懶作，還敢說什麼情啊愛的，我早就一腳往你屁股上踹下去了。」
「你是誰？」
「木桶匠權吉的女兒？」
「阿德，你潑到水啦？咦，不對，這是什麼味道？」
「井筒大爺昨兒個悄悄告訴我了。不錯嘛，恭禧！」
「啊，我就說我也一起……」
「甜湯還不夠，要我拿茶壺砸你嗎？像你這種不要臉的女人就要這樣修理！這樣、這樣、這樣！」
每一步，都勾起種種回憶。豆腐舖的豆崽子們追逐嬉戲的聲音，魚舖箕吉夫婦做起生意滿腹牢騷的模樣，零嘴店熱呼呼的紅豆餡衣餅，轎夫家夫妻倆吵起架來的驚天動地。久兵衛指揮大夥兒修屋頂時，頂門棍揮過了頭，之後的四、五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手都舉不起來。天花較往年都厲害的那一年，大夥兒聚在管理人家拜天花神。
「誰要賠你！」
「阿德姊在說什麼啊！那，我先送過去。」
而且——那種說法，聽起來很像是幸災樂禍。
佐吉拉著車走了。阿德也笑了，這回沒有當真去追。待佐吉和車都沒了影子，才雙手合十，微微一拜。
「啊，怎麼這樣！」女人低頭瞧著濕黏的和服與衣袖，臉色都變了。
「是甜湯啦。」阿德得意地挺起胸膛。「幸兵衛爺送的。」
佐吉困惑地搔搔頭。「那真是不好意思。」
「薑還是老的辣呀。」阿德粲然一笑。「不過，湊屋老爺要你來，你也不能不來。」
「想也知道，大爺愛吃的東西就跟孩子一樣。不過很不巧，我把人家送的東西給潑了。」
他喀啦一聲打開格子門。大鍋飯美味的香氣與蒸氣陣陣飄來。
「幽靈……是嗎。」
聽她這麼一問，阿德冷冷答道：「附近的人都這麼叫。」
「啊，阿德姊。」他一見阿德就笑了。「這是幸兵衛爺送的，說是甜湯。」
「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阿德姊那樣，好好成個家……」
「湊屋老爺一定很得意吧！那個總右衛門老爺，我倒是想好好說他幾句，不過那小姐著實可愛，連我都想祝福她了。」
「喂，這位太太。」
「那真是太好了。」
「你這老妖精還不快給我滾，鐵瓶雜院不是隨便給人看的！」
那女子的模樣令阿德很不順眼。偷偷摸摸的在幹什麼？
佐吉面紅耳赤。阿德心想，喲，這人還真清純，真是老實到了家。
又是白檀的味道。看她這一身穿著打扮，想必相當昂貴。雖不知她是打哪兒來的，瞧那白襪套沒沾上半點塵土，就知道是坐轎子來的。
阿德接著又說出讓佐吉更加臉紅的話。
「阿律也提到，當ｗｗｗ.hｅｔubｏｏk.ｃｏｍ.cｏｍ面告訴你，你一定會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沒開口。其實那時候你說的那些話，真像給了她當頭一棒。」
「這裡要沒了呀。啊，總算。」
「大爺愛喝甜湯。」小平次插嘴。
佐吉仍紅著臉，嗯嗯有聲地點頭。「我也這麼想。不過，阿德姊你這樣說會讓人誤會，好像我錯失了美鈴小姐，我可不敢當。」
說著，邊向加吉的牌位揮了揮手。佐吉手還抓著大板車的拉桿，看看阿德又看看牌位，微微一笑。
對於阿德的問題，女子不知為何笑了，視線又望向巷子深處。
「是啊。」阿德點點頭。「對了，阿律呀……」
「兇什麼！我可是……」
阿德出聲問女子。女子像是在找人般，一個勁兒地朝巷子底望，沒有立時注意到阿德。她的眼裡，有種足以令人悸動的強烈光芒。
阿德光火了。腦子還來不及想，天生的大嗓門便出聲了。
「那個我自己來就好。」
「請問你是哪位？」
阿德邁開腳步。哎呀，我好像也被潑到甜湯了，身上有甜甜的味道。不知道會不會引蟲子過來？
「真的嗎？你對那小姐沒有那麼一點神魂顛倒嗎？」
「你是誰？」
「成家是件好事呢！當然也有辛苦的地方。我也一樣——跟我那口子在一起，過得挺開心的。」
雖是懷念的語調，但她眼裡卻沒有半點阿德等人般的依依不捨。總算沒了？聽到這話怎能不追問下去。
「哪，聽說你要成家啦？」
女子沒有看阿德，形狀優美的嘴唇綻出笑意，接著說道：
「可是，友兵衛爺那裡飯已經煮好了。」
「哪裡，怎麼會！」佐吉張大了眼睛。「我從阿德姊身上學到好多東西。」
「大爺，裡面還剩一點呢。」
「不，不是的，我不是來找人。」
還真清楚。這女人是誰啊？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
女人鮮紅的嘴唇張開便滔www.hetubook.com.com滔不絕，沒人問卻說個不停。
「她說，要我們到她店裡去，說是那裡的金鍔餡餅很好吃，她會算我們便宜喔。我上次到幸兵衛爺那兒打招呼的時候去買過，真的很好吃呢！」
「對你倒真是有些過意不去。」
「我東西少，那算不上搬家。」
阿德確定沒遺漏東西，便將包了兩個牌位的包袱小心地掛在脖子上。手裡提著幸兵衛送的甜湯，緩緩走向雜院大門。
「你找這雜院的人有事嗎？」
「我是，對了——我是幽靈。」
「包括壞心眼在內？」
「大爺不也一樣。來，大夥兒一塊吃飯吧。等等佐吉就會回來了。」
「哦，怎麼這麼慢？我聽說有大鍋飯可吃，當然不能錯過。可你沒到又不能動筷子，大夥兒都等著呢。」
女子俏麗地將頭一偏，以嬌媚的眼神看著阿德。
阿德上前半步，再次發話。女子一臉被潑了水般，猛眨著眼看阿德。
阿德連忙出來，伸手拉住車子。「怎麼好一直勞煩你，你自己也才剛搬家吧？」
聽他這麼一說，才發現真的是這樣。阿德不免內疚。
「也罷。喂，我來打擾了。」
「這個也可以推過去了吧？」
有人來喊道，說是在門衛友兵衛那兒，已為阿德與幫忙的人備好了飯糰。阿德道了謝，讓阿露先過去。算算時候，先將瓶封的滷汁運到新家並打掃的佐吉，差不多該回來了。
這女子的年紀，可能較第一眼看時來得大些，但卻顯得更美。肌膚底下流動著水嫩嫩的女人味，渾身都散發出這種氣息。年紀要如何增長，才能長成這個模樣？那種美，對阿德這種人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之美。
「哦——」大爺沉吟一聲。「看來，你已經恢復元氣啦。」
「太過分了，你要怎麼賠我？」
「湊屋那近視千金小姐的事，倒是傳遍江戶城了。聽說她的婚事也已經定了，要嫁到大名家去和_圖_書？雖說是側室，也真是了不起。」
女子第三次望向小巷深處，不知為何，像看到什麼刺眼的東西似地瞇起眼睛。
阿德一下子激動起來，話也脫口而出。這一身甜湯的奢侈女！
「這是心意嘛。」佐吉將茶壺交給阿德，走近大板車。
「不，沒有的事。」女人揮揮春蔥般白皙的手。「我是不能踏進這裡一步的人。可是，我好想來看一眼。聽說這裡要拆了，便偷偷跑來。」
湊近一瞧，越看越美。這張臉好像跟誰有點像——這想法在腦海裡一閃而過，但一定是記錯了。阿德的生活與這種女人無緣。
他搔著長長的下巴，喃喃說道。接著，滿意地笑了。
「喏，這裡叫鐵瓶雜院吧？」
阿德朝女子逃走的方向扮了一個大大的鬼臉。這下，心情整個清爽起來，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樣。
「阿德姊確實像是會這麼做。」佐吉笑了。「不過，第一次聽阿德姊稱讚我，好高興哪。」
一回神，只見大門底下站著一個人。還以為說人人到，是阿律回來了，趕過去一看，卻完全猜錯。那是個陌生女子。
阿德又問了一次。女子似乎對阿德尖銳的語氣微感恐懼，稍稍向後退。
到了門衛小屋前，只見井筒大爺還是老樣子，閒閒地將雙手攏在懷裡等著。中間小平次也照樣規規矩矩地跟在一旁。
「我什麼人都不是。」
阿德再一次以拿刀抵住脖子般的銳氣問道：「你是誰？」
阿德笑了，但看佐吉那侷促的樣子，便決定收起她的矛頭。
「聽說是從井裡挖出鐵瓶，所以才這麼叫的，是不是？」
「對對對。」
「大概是叫久兵衛爺弄的吧。一定是很怕誰從陰世跑來，乾脆扔把刀下去不就好了，真好笑。」
「既然不是找人，那要做什麼？」
進門衛小屋之前，阿德說著「拿去」，將茶壺遞給小平次。茶壺被潑出來的甜湯沾得黏黏的，小平次「嗚嘿」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