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亙的心願
舒丁格騎士團的騎士們正拼死守衛著加薩拉鎮大門。體弱的老人和孩子們避往鎮地下室。奮力擊退這次攻勢，在下一次攻擊到來之前，必須讓他們逃往安全的岩場或樹林。為此，必須死守大門。
亙再次捧起女神的手，單膝跪下。
「不過我還是想交給他們，求您了。」
導師瘦如枯枝的手放在亙的頭頂。「生於現世的小小人子啊。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吧。祝願你現世的旅行，也像這次精彩的旅行吧。」
「哈捏拉」偶像終結。
別離，喪失，受傷害，今後也將反覆出現吧。無論多小次想改變命運，從中逃脫，被改變的命運前頭，以及那命運中的喪失和別離都等待著你。
「噢。停在俺肩上啦。以為它站在肩上，卻又沒有了，然後有這個東西落在手上。」
亙的心很平靜。要對女神說的話都說出來了。他胸中已不再翻騰。得以沉浸再卸下重擔般的安詳寂靜中。
亙平靜地看著常暗之鏡化為塵，魔族化為灰，被幻界的風一刮，紛紛揚揚散入整個北大陸，南大陸原有的人群之中。
「謝謝。」
在魯魯德國營天文臺，帕克桑博士拘謹地坐在木靴子上面。木靴子放在最上一層的研究室窗邊，羅美陪伴在旁。
「帕克，怎麼啦？」
女神將降魔之劍劍尖朝下，輕輕放手。劍落下。穿過女神寶座下墜，墜向幻界，朝著常暗之鏡。
「另，另一個人呢？半身？」
從遠未察覺這就是自己的真正願望之前，亙的心早已在頑強地等待著這一刻。所以，要說的話彷彿是開頭便以確定的一樣，沒有絲毫遲疑和障礙便已現成，從亙內心流瀉出來。
亙救了我們。他求了女神，擊退了魔族。
就是這樣一種哀傷。騎士只是我的任性。因為亙是現世的人。因為亙是『旅客』。
「若返回現世，等待我的艱辛命運，將與我離開那裡時一成不變吧。這我很清楚。不過，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與來幻界前的我與現在的我不一樣了。」
亙看腳下，吃了一驚。女神座的正圓形呈現出映像。
「被選中了。作為半身，作為人柱。」渾厚的聲音繼續說。
「博士。」羅美招呼道。
這不是硬充好漢。
「對。」
帕克自豪地挺胸答道：「要說：多多保重！」
「是嗎？」
爭執不休的不明智也好，心中只有自己的狹隘也好，只顧的眼前快樂的心急也好——包括所有這一切，就是亙的幻界。
雖然很開心，雖然安心得飄飄然，但好傷心，分離好難過，而這一切感情，感覺好像不屬於自己。
基．基瑪眼睛濕潤。大個子水人族全身都在哭泣。
隊長揚一揚下巴，簡短地笑一笑。
「來訪幻界之前，我在現世悲傷欲絕，以為一生中再沒有更傷心的事了。心想再沒有這麼憎恨人的了，再沒有比這更不幸的了，所以，就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
終點出現了。
亙點點頭，為了壓抑住湧上來的嗚咽。
「噢，來了啊。」老婆婆摸摸光滑的水晶球，再將手伸向米娜，「不用水晶球都能看見了。來幫婆婆一把。」
「那麼，吧『旅客』證明——垂飾還給我吧。」
「你走的路是你的，任何人都拿不走。」
現在也是這樣。一個人什麼也做不來。因寂寞而哭泣，因恐懼而哆嗦。害怕被奪走重要的東西，害怕受傷。
亙再一次深深地低下頭。
靠近加薩拉鎮邊上，「空中飛人馬戲團」支起大帳篷，打算作為臨時醫院兼避難所。
走完階梯，見拉奧導師站立一旁，他雙手扶杖，彷彿等待亙出門辦點小事就回來——就那麼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這個時候該怎麼說？還是『再見』吧？我們還沒有向亙說『再見』吧？」
常暗之鏡開裂了。二變四，四變八，炸裂引來炸裂，碎裂下去，粉碎下去，化為微塵。
「在幻界，人死了變成光。」
一步一步，一級一級往下走，彷彿騰雲駕霧，輕飄飄，睜著兩眼，卻什麼也看不見，只是在藍藍得虛空中游向前。
「批准你的請求。站起來吧。」
「對。」
在亙手中，女神暫的手指一動不動。
「米娜，你不是教過我嗎？你教過我們的呀。你說分手時不可以說『再見』。」
米娜握住老婆婆的手，老婆婆帶她遠離大帳篷，然後抬頭仰望。
一下，二下，三下，呼吸連著心跳。活著的亙，身在此地的亙。
「女神大人，請以您的力量擊碎常暗之鏡。讓常暗之鏡也如真實之鏡一樣，變成人手一塊的小碎片，遍撒人間。請求您了，毀掉常暗之鏡吧。我希望以此斷絕魔界入侵之路，拯救幻界。」
「你，只在離開時獲得真實。」
完美的寧靜降臨了。多麼純淨，愜意的沉默啊。只有亙終於鎮靜下來的呼吸聲，細數著時間逝去。
「行嗎？就得了幻界，便救不了你自己了。」
「導師大人，我有事相求。」
「請拉著我的手，說出你的願望。把你的願望傳遞到我手上。」
「『旅客』啊，返回現世的時刻已到。」女神輕柔地推推亙的肩頭，勸說和*圖*書道。
「你的旅行很精彩。」
「這是見過面的，米娜的朋友戴的護腕吧？是高地衛士的護腕吧？」
心又重回空白狀態。
米娜照她說的做。然而美麗的夜空並不能讓米娜的眸子生輝。
「蒙女神允准我的心願，衷心感謝。」
一道光從天而降。是筆直落下的光劍。光芒拖著尾，一閃而過將天空分為兩半。
「亙。」少女呼喚道。她櫻唇微啟，面帶喜色。
我讓你如願以償的機會，只有一次，並沒有第二次。
「即便在此清除了來自魔界的進攻，幻界未必就有未來。」
他只說這麼一句，先邁開了步子。
竟然又是大松香織。
不明白意思。亙的心剛剛卸下重負。
「到這邊來。聽說老婆婆在找你。」
在曾經是托利安卡魔醫院的修羅樹林，緩緩的夜風吹過橫臥的樹木，小動物們往前竄。在趕路的達魯巴巴車的馭座，水人們仰望傍晚的天空。
亙從心底裡感激。
不是煤屑——這是魔族的殘骸。
亙說畢閉上嘴，注視著女神的臉，女神眼瞼微微顫動，令人覺得她馬上就會瞪大眼睛，回視著亙了吧。
米娜和基．基瑪緊緊擁抱著仰望天，各自在心中念叨著。亙一定能夠聽見的。
命運女神吩咐道。
亙向前邁出一步，一動起來，就是一個流動過程。不曾學習過這套做法。即便拉奧導師也不曾指示，見到女神應如此這般。而亙卻自然地做了：跪在女神膝下，右手恭敬地托起女神的手，左手放在胸口，垂頭。
女神又露出微笑：「答案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奄巴大人已經說過了吧？」
連跟自己都頗為吃驚——他可以對女神微笑了。
要禦扉無聲地打開。下一位『旅客』將帶著怎樣痛切的願望來訪。
於是米娜自責起來，而壓倒一切，最讓她心弦顫動的念頭是——已經見不到亙了嗎？
不久，感覺到女神閒雅的手指用力握住了亙的手。
「剛才飛來一隻白色小鳥。」
「米娜，你為什麼哭？為什麼要哭呀？」
廣漠的空中，高處有一塊閃亮的光幕，優美的裙裾飄忽著，拖拽而過。彷彿滿眼是放射的極光。柔滑的曲線溫和地撫著天空，如同母親的手指輕撫幼子頭頂。
「是的。」
有快樂就有悲傷。有幸福就有不幸。
「為什麼……」亙發出聲音。彷彿自己的魂魄已經溶化，變成水銀般凝滯沉重，墜積在腳跟處。這樣一來，才好不容易繫留住要輕輕飄走的身體。
「大光邊界」已重新設置。女神的統治啊，千秋萬代。
亙又點點頭。
這是什麼？
騎士們突如其來的勝利難以置信。擔心著隊長安全的騎士發狂般用雙手扒開街壘。
幻界的下一個千年要開始了。
「那就走吧。」
被搶了先手。倫美爾隊長的藍眼睛嚴肅地注視著亙。
「你走吧。讓我為你送行。」
亙一步一步向前走，邁著永不回頭的步伐。要禦扉迎接了亙。
好長時間，就這樣相擁。在女神溫暖的手臂上，亙加上許許多多人的溫暖。媽媽。米娜。基．基瑪的肩膀。卡茨撫過臉頰的手指。在最後的祈禱時緊握過的美鶴的手。
「你不會後悔嗎？實現這個願望的話，你在現世的命運，就一成不變了。你來到幻界，以命運之塔為目標，克服了許許多多艱難困苦，真的就是為了實現你剛才所說的心願嗎？」
「我要上去到女神身邊。在這裡遇見泥太好了。若能獲得為離開幻界的『旅客』送行的特權，做人柱也不壞。」
「我怎麼可能輸給你們呢！」
「你來這裡之前，看過了幻界的悲慘狀況。你看見了襲擊你旅行夥伴的魔族群。所以，現在只有這件事深深銘刻在你心中，你就覺得救助夥伴們，保衛幻界，是超過一切的大事吧。但是，亙，你想想吧。你已無須返回現世。你一回去，就會清醒過來。你就要面對並咀嚼與在幻界極不相同的，圍繞你的殘酷命運，你豈不要頓足後悔了嗎？那時悔之晚矣。」
正因為這樣，亙要保衛亙的幻界。不能讓亙的幻界覆沒於因憎恨而產生的魔族手上。
「我的……心願……」
「哈捏拉」結束了。
「但願千年之後我完成任務，化為光，然後轉生時，與已多次轉生的她待在同一個地方。因為我跟她的爭論還沒有了結。」
因為發不出聲，亙抿著嘴，只是點點頭。
「你自己去問她吧。」
在傷心沼澤，辛．申西摘下眼鏡，「砰砰」地敲幾下酸脹的肩膀。在提亞茲赫雲，看門人停下清掃魔族殘骸的手，仰望天空。陪在薩達米床邊的莎拉，把小手指搭在窗框上。
「請看腳下。」
「是嗎？那麼，不久就要轉生也知道？」
「她保護了索列布里亞的孩子。倉促之間……卡茨女士的皮鞭丟了，但她還是徒手迎擊魔族。」
「當然包括。因為他也存在於你身上。」
亙走了，離開了幻界。
有人開始念女神的祈禱辭。眾人隨即附和。
「隊長，隊長！」
「你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心願嗎？」
「對。」
「老和-圖-書婆婆，什麼也沒有啊。就是一片天空而已。」
不一會兒，爆發出歡呼聲。
亙摘下垂飾，輕輕放在導師枯瘦的手掌上。導師把它放入懷中。
全都消失了。數不清的，襲擊加薩拉鎮的魔族們消失無蹤。基．基瑪和米娜披一身黑塵呆立著。
忙碌之中，已值黃昏時刻。暗紅色的天幕展開在頭頂上。魔族可惜的翅膀，連影子，碎片都沒了蹤跡。
是亙的護腕。米娜一下子抬手掩住嘴。
「我知道了。」
跑上去，跑啊。在視界力，女神之座在接近，看得見女神之座中心，有一個默然端坐的身影。亙做好心理準備。怦怦跳的心深處，已下定不可動搖的決心。
皇都索列布里亞恢復了藍天。亙看清楚後望女神。
「亙，」導師喊道。「你不久就會忘掉幻界。忘掉這次旅行。但是，真實會留存心中。」
一個魔族被基．基瑪甩到地上，米娜用平底煎鍋「砰」地恨敲一下。
一個扎眼的紅色亮點，總是能看見的，不想看也能看見。對於米娜來說，它的光芒有時比魔族更加可恨。
「正如您所說，我最初為了改變自己在現世的命運，來到幻界。即使開始旅行後，我也下了很大的決心，我要前往命運之塔，改正在現世的不合理命運。」
「現在，如果你說出你心中的願望，我可以讓你如願以償。我在這裡，就為了這件事，明白嗎？」
「這，是什麼？」
「好磨人的傢伙哩！」
找不到了。隊長蹤影全無。倖存的騎士夥伴們個個黑塵遮面。銀盔銀甲也不成樣子。眾人無言地仰望天空，目光逡巡著，揮手趕開漂浮的塵屑——剛才對戰的魔族就在那裡。
女神緩緩地側過頭。
「把你的劍，你所完成的『降魔之劍』給我。」
「騎士我並不想爭論。」
然後一旋踵，仰望要禦扉。
他望望已發現自己的亙，點一點頭，又緩緩地走上階梯。走近來。
亙從腰間解下劍，雙手捧著遞給女神。
過了一會兒，博士開腔了：「要禦扉也到關閉的時候了。」
君臨昔日皇都索列布里亞中心的常暗之鏡，為從中洶湧而出的魔族而瑟瑟發抖的人們看見了——
正要衝出常暗之鏡的魔族群，在鏡子損毀的同時撤回魔界，支支棱棱地亂伸出來的手或翼，一瞬間化為黑色塵埃。
人們在看它。大家目送著它，直到最後。
騎士掙扎著從街壘站起，因用力過猛甩脫了頭盔，頭，臉一下子暴露了，驟然開闊的視野裡，只看見漫天黑塵。
老婆婆聽見米娜的腳步聲，回過頭來，她拱起的背部更圓了。
鑽進自己房間床底哭泣時，心想這麼痛的飲泣再不會有了吧。可是，亙為卡茨的死而哭。送別美鶴時，亙哭了。
女神說著，緩緩的搖搖頭。
人柱——哈捏拉。
不過，現在不同了。一切都不一樣了。亙看的很清楚。
倫美爾隊長緊握置於胸前，行騎士禮。
所以，他沒有回頭。
隊長眉毛一揚，有垂下視線。
倫美爾隊長眨一下眼睛，輕輕呼一口氣，答道：「因為我以獲選。」
「你的心願是什麼？」
「因為我，」亙一隻手按在胸口，「一直把香織放在心上嗎？」
「那些犧牲者中，也包括美鶴嗎？」
終於——登上最後一段階梯的時刻來到了。
傷痕斑斑的基．基瑪依然鬥志昂揚，用他突出的牙齒輕易就咬下魔族的手指。
「你終於來到了。這裡是你旅行的終點。你已經抵達啦——命運之塔的頂點。」
曾為水晶宮的地方，有一面常暗之鏡，在漆黑的霧翼支撐下懸浮著。從它溢出黑暗的邊緣，接連不斷地湧出魔族軍團。即便只是映像，也令人觸目驚心。亙慢慢後退，目光卻不能脫離映像。
「隊，隊長先生。」
「然後你歇一下，即便只是做一個深呼吸的工夫。別一副只認一條道的眼神。」
因為我要回去了。因為我已經不是幻界的人了。必須想到，自己和拉奧導師之間有了不可逾越的格閡。
那是他的諾言。他履行了。
「是亙的。」基．基瑪說道，「她是向我們道別。亙平安地到達命運之塔了。他見了女神，挽救了我們幻界。然後回去了——回到他的世界。為了告訴我夢這些情況，他留下了火龍護腕才走。」
掌心裡是一個火龍護腕。
她害怕安靜下來後會思索問題，他只想忙碌眼前的事情，但願接連發生的緊急情況纏住自己不放。那邊孩子在哭。這邊傷員在呻|吟。繃帶有嗎？藥品呢？
結束了嗎？結束了。如同開始時一樣突如其來。
眾火龍搖搖返回龍島。受了傷的喬佐自在地鑽過父母親中間，看看岩縫間露出的天空。
見拉奧導師臉一沉，皺紋縱橫，亙有點兒慌了。
「再見，亙。」
隊長的眼角變得柔和，笑容重現。
所有不再這裡的人們。
「不好辦嗎？很過分嗎？」
在幻界旅行中，我遇到了許許多多快樂的事情。遇上了很棒的人。開心事之多，有時幾乎要忘記旅行的目的。但另一方面，畢竟也有過悲憤天鷹的事情，恐懼得和-圖-書要死得事情。我因悲傷而哭泣，放聲大哭。我因恐懼而發抖，也曾害怕得站立不住。可我不能逃走。因為我希望繼續旅行。因為我想抵達命運之塔。
無論是北大陸還是南大陸，在常暗之鏡粉碎的瞬間，遮天蔽日襲向村鎮街巷的魔族們，如同被巨人之手扼爛一樣，發出爆炸似的聲音，瞬間化為黑塵。舉起霧氣要迎擊魔族的人，要逃離魔族的人，因恐懼而號哭的人，眼看著眨眼間就殺到的對手消失了。眼看著追逐著自己的魔鬼化身消失了，驚叫號哭聲戛然而止，人們目瞪口呆，魔族殘渣化作黑塵，「刷」地從頭灑下來。
亙的心想起了該說的話。雖然有許多想說的話，但該在這裡說的話衝口而出。
一瞬間——那傢伙消失了。
米娜，米娜！這回是帕克在喊。米娜一回頭，帕克在大帳篷邊上蹦跳著。基．基瑪和他在一起，但臉色疲憊，傷感，粗獷的身體看起來縮小了一圈。
亙向那溫柔的笑臉用力點點頭，興奮的思緒未能化為言辭，他轉身離去。
「降魔之劍，已還給女神了？」
少女一抬頭，一樓黑髮從曲線柔和的白淨額頭垂下。
「幻界之旅給了我許多快樂和悲傷，由此讓我明白了這一點。告訴我不可徒勞地依賴改變命運，以致失去重要的東西。真正的東西，存在於連女神之力都不可改變的東西之中。能夠改變的，只有我，我如果不開拓，改變自己的命運，無論經過多小時間，我都只是在同一地方反覆同樣的事情，終其一生而已。」
「對。」
不能哭。
「你也很清楚吧。北方統一帝國和南方聯合國家，不可能輕易就和解。爭執將會持續。根除種族歧視也是很難的。儘管如此，你仍想為幻界的人們，將足以改變自己現世命運的唯一機會讓出來嗎？」
亙摘下火龍護腕，遞給它。
「即便再犯錯誤，救退回來重新思考，活下去，拼命地活下去，重新開拓自己的道路，這才有意義。求求您，把這個機會給予我的幻界吧。」
米娜擦去眼淚，抬起頭說：「是嗎？那我有沒有教帕克，這時候應該說什麼？」
消失了。徹底消失了。魔族沒有了。
米娜鑽過傷員的行列，時而從他們腿上跨過，終於來到團長身邊。
（看我的吧，米娜。）
命運女神的美麗形象，也在心中。
女神面帶微笑。
人人鼻頭，額頭漆黑。個個像滑稽演員。不過，浴血拼殺的決絕表情，正慢慢緩和下來。
米娜和基．基瑪對視一下，微笑了，帶著淚痕的笑臉映著夕陽。
亙追蹤著導師的視線，抬眼望。
女神提出疑問，彷彿一圈圈輕柔的布把亙捲起來。亙用心靈去承受這一切。
失去了的感覺，彷彿通過倫美爾隊長擱在肩上的手的感觸被喚醒過來，腳下也有力了。心中的焦點對好了。
米娜緊緊抱著基．基瑪。
什麼事情在現世等待著自己？在現世感受如何？今後在現世如何生活下去？
從魔族手中保衛這個幻界，純粹是亙保衛自己的心靈。
保護幻界的光幕，以自此輝耀千年的新鮮光明蕩滌天空，眼看著遠去。
咬禦扉出現了。頂上雲遮霧繞——現世與幻界的巨大邊界。
來這裡時，亙是一個人。現在不是一個人，大家在一起。有美鶴，有卡茨，還有米娜和基．基瑪。
拉奧導師莊重地說，往旁邊一退，彷彿讓開道路。
「白色小鳥？」
「那就是你的心願嗎？」
亙點頭，伸手緊握拉奧導師的手。無言地緊握著。
亙鄭重行禮，拉奧導師不為所動。
「回去吧，『旅客』啊。你有義務作為一個現世的孩子活下去。」
「我知道。」
倫美爾隊長嘴角微微一翹，向亙笑笑。
「這是新的『大光邊界』。」拉奧導師平靜地說。
從這裡走過彷彿已是千年舊事。
「好。」亙應聲道，仰望著拉奧導師。
老婆婆在靠近大帳篷處擺開了小桌小椅，桌上放置了水晶球，自成一格。這裡與周圍的喧鬧截然分開，如果只看老婆婆的背影，就好像幻界也好加薩拉也好，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帕克慌了。米娜緩緩地屈膝蹲下，雙手捂臉。
女神之座。
「明知是這樣，明知是值得歡慶的事，可為何自己這麼傷心呀？」基．基瑪說道，然後一個勁兒地擦臉。
「真實……」
「謝謝。」
米娜心中忐忑。
我明白——回答的聲音跑調了。亙臉熱身顫。
「這不是令人悲痛的事。所以，你不能哭。」
光劍被吸入常暗之鏡中。
北方凶星的光亮在減弱。眼看著被吸收到夜空之中。
「漸漸消失啦。」
在崩塌的索列布里亞城牆邊，亙最後說了這樣一句話。
不過，看不見倫美爾隊長的身影。撞向街壘前一瞬間，騎士腦海裡烙下了親眼所見的情景：魔族啃咬著隊長沒有防護的頸項，噴出的鮮血染紅了魔族的獠牙。
「你是說，你變的強大了？」
少女纖細柔和的手臂，大松香織的手臂，向亙伸過來。
是美鶴嗎？
「為什麼來到命運之塔？」
亙站起身，和*圖*書理一理亂了的衣服。女神用指頭梳理一下他的頭髮。
「是的，我希望這樣。」
帕克這回一轉身，倔強地嘟起嘴來說：
可女神還是緊閉雙眼。女神交給亙手中的白暫的手，也沒有傳遞出任何情感，如同人偶的手一樣沒有動靜。
「我將與另一名人柱。剩下的半身一起，變為冥王，重新佈置『大光邊界』。在今後漫長的一千年，將起著守護幻界生命的重大作用。」
卜卜荷團長在大帳篷入口處喊道。
「我——我，沒有保護好卡茨女士。我讓她死去了。」
可亙的心願呢？亙的旅行，這樣結束也行嗎？曾經堅決不去想的疑問，總是不肯罷休地一再湧現心頭。
索菲公主終於與亞札將軍的部隊匯合，她在駐地撩起沉甸甸的帳篷，看著天空。她的腦海裡呈現處美鶴在水晶宮的寂寞神色。
雖然少女的聲音，卻充滿凜然的威嚴。
「謝謝。我代表幻界的所有人，為你獻上感謝之辭。」
「是的，我明白。」
黑下來的加薩拉鎮夜空之上，北方凶星已完全消失了蹤影。夜幕上，群星馬上要熠熠閃亮了。為了裝扮夜空，為了讓幻界溫柔入眠。
「我明白你要說什麼。不過，你且等一下。」
說話的同時，博士「哈秋」地打了個特大噴嚏。羅美慌忙揪住博士的衣領，以免他跌下木靴，甚或摔出窗口。
亙起身，來一個標準的立正姿勢。
用香織的聲音——噢噢，這一定時大松香織的聲音——一句輕聲細語，使亙的心鬆弛下來。他忘記了禮儀，拋掉了害羞，也忘記了對方是命運女神——以緊緊的擁抱回報香織。
「真希望有三頭六臂。老婆婆有急事嗎？」
傷心沼澤也好，村鎮的透明粘貼畫也好，都消失無蹤。亙只望著導師的後背默默地走，走在浮在宇宙的廣漠空間，如同通往女神之座的階梯。腳下有沒有路？就連這一點也不明白。
「隊長！」
「那是我想錯了。是我錯了，女神大人，因為這個幻界就是我的幻界。我在幻界旅行過了。與此同時，我是邊旅行邊創造了幻界。我的幻界。」
突然，本該只是借姿現身的女神，似乎完全變成了少女之身，她輕盈地躬身屈膝，雙手扶起了亙。
「我想把它……交回。他們看見它，就會放心，知道我已平安結束旅行，返回現世。」
「對力量薄弱的我——我們而言，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擊敗魔族。照此下去，幻界要被魔族吞噬掉了吧。所以，求求您。請拯救我的幻界。請讓我的幻界遠離憎恨，請給它一個未來。請給我的夥伴們一個未來！」
「你明白無誤地看見，『哈捏拉』結束了。」
承托著常暗之鏡的漆黑霧翼大力振翅。踉蹌般在空中劃動了一下，兩下，然後開始從邊緣消失。失去承托的常暗之鏡傾斜了，彷彿要將漫溢的黑暗傾倒到地上，這時，鏡中心如閃電般掠過光的龜裂，彷彿要將黑暗撥開。
距大門稍遠，拉奧導師便止住腳步。他歪著頭，仔細打量亙的臉。
亙也帶著笑容。
「不要怕！頂回去！」
「滾開！討厭的傢伙！基．基瑪，要挺住！」
倫美爾隊長將大手板放在亙肩頭，手上戴的手套已損壞，弄髒了。
卜卜荷團長目光溫柔。
老婆婆指向天空的某一點。
「我就是不說『再見』！」
魔族消失了。不過倫美爾隊長也消失無蹤。
「不，那不一樣。女神大人，如果幻界得救，我也得救了。」
「咦，」拉奧導師仰望頭頂，意外地說道：「噢，從這裡可以，看得見。」
「對呀，這一句正合適。」
亙沒有坑拒。他應一聲，突然盯著隊長。
「『旅客』亙啊，此刻，從命運之塔，將你找到的答案歸還地上。」
女神向前傾身，撫著亙的臉頰，讓他抬起臉。微笑回到女神臉上了，圍繞女神的光環令人目眩。
「請到這邊來。」
女神一手撥出降魔之劍，一手挽起純白的裙裾，向前走去。她雙手平伸，恭恭敬敬捧起降魔之劍，置於腳下映現的常暗之鏡正上方。
人們面面相覷，個個一臉黑垢。
「為什麼……是香織呢？」
亙沒有任何猶豫不決。
魔族消失了。各處都又騎士們開始發出喜悅之聲，勝利的歡呼吶喊傳來了。然而，他仍在搜尋倫美爾隊長。
這個時刻終於到來了。實現我的願望的時刻。
女神輕盈無聲地站起來。
因為這些就是亙本身。
「……隊長先生您……為何來到這裡？」
博士沒有回答羅美的話。二人沉默地注視著天空。
「你完成了旅行。既然如此，答案自明。」
「是。」
隊長的聲音激勵著部下。無人不帶傷。魔族人數，力量佔優勢，一名又一名騎士倒下。
二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仰望天空。仰望更高的天空，天上的命運之塔。
博士在想，我那些不肖弟子們都在兢兢業業觀測嗎？
「隊長，危險！」
一切都視亙的心思而定。
溫柔的催促聲撫著亙的頭髮。
導師眉毛一揚，問道：「事已至今，尚有何求？」
夜襲明白亙內心的動搖吧，和_圖_書大松香織端正的連龐光彩照人。
頭上傳來了帶著嘆息的聲音：「哎，算啦，接受吧。那就是所謂的心意吧。」
倫美爾隊長連斬數名魔族，他抬手要去擦拭流入眼中的汗水，魔族趁這微小空隙向他猛撲。隊長背後遇襲踉蹌幾步，衝過來要幫忙的騎士被俯衝下來的魔族撞翻，摔倒在街壘上。魔族群一陣喧囂，誇耀般刮響利爪，滿天撲動不祥的雙翼，震耳欲聾。
「願現世的你，也蒙命運女神保佑。」
「事情並不難。但是，即使不做這事，你旅途的夥伴們，也想很明白你已達到目的，返回現世啦。」
旅行結束了。
帕克大開手掌。
有騎士丟下折斷的劍，揮舞松明應戰。在街壘的背後，躺著身披甲冑，力竭身亡的戰士。鎧甲和頭盔滾落一旁。
「我會看護著魔界——他轉生後下一次生命度過的地方。這也不壞。越來越好了嘛。」
周圍展現的並不是塔內的情景。映現昔日情況的壁面也消失了。淺藍色的空間如黎明前的天空，悠悠懸浮著透明的階梯和終點——圓形的女神寶座，簡直是置身宇宙。浮在空中的階梯勾畫出未知的星座形狀。
米娜出了帳篷。
亙一時駐足不前，既不想後退，也怯於上前。他感覺混亂。
女神點頭：「因為她也跟你一樣，天真幼小的靈魂被殘酷的命運傷害，視一名犧牲者。你通過完成這次旅行，在拯救你自己的同時，也企望拯救所有和你一樣受苦的人。這就成為你的目的。」女神溫和地問，「你沒有察覺嗎？」
診所醫生忙個不停，只恨分身乏術。剛才高舉平底鍋戰鬥的米娜，此刻承擔護士的責任，和醫生一起，在傷員中間奔忙。
「開始消失了。」
我們的『旅客』。我們旅行的夥伴。亙，像你為我們做的那樣，我們也祝願你幸福。
此刻我終於抵達了，就明白了：幻界之旅，意義並不在於抵達命運之塔這一終點線。這次旅行本身，對我而言是不可替代的東西。這次旅行教育了我。憑藉女神之力得以改變命運，終究只限於一時而已。今後，我也像經歷許多快樂和幸福一樣，也要遭遇許多不幸和悲傷吧。那是不可避免的。況且也不可能每次遇上悲傷或不幸，就要求改變命運。
在下一個拐彎平臺，站著倫美爾隊長。
基．基瑪正要回答米娜的問題，一塊烏黑的魔族殘渣鑽進嘴裡，他「呸！」地把它吐掉，才說出話來。
亙回一個騎士禮，邁步。他感到隊長的視線推著他的後背。
我視命運女神。
銀盔夾在腋下，金髮粘結了血和泥，變得亂而硬，甲冑的胸板上，有無數長長的抓傷。步伐疲乏沉重，右肩略低，脖頸上有個大傷口，凝著快乾的血。
亙搖搖頭，繼續說道：「我不認為我變的強大了。現世的我，是個不能獨自活下去的孩子。所以，只能為艱辛的命運哭泣。因為自己軟弱無力。」
「很像她。」
又是一段長長的階梯。但這次並不是螺旋式攀升，而是在每一個拐彎平臺折返上升。
多多保重。
「應該說什麼好呢？」
逞強。
「米娜！」
那一瞬間——
「是亙……」
此時的加薩拉鎮，基．基瑪在警備所房頂上，正要對付撲上來的三個魔族。一個要來抓他的頭，一個要來咬他的喉，一個要撲到他的背上。米娜手握平底煎鍋從旅館廚房衝出，趕來支緩以一敵三的基．基瑪。
在水晶圓盤中央，坐著一名少女。她身子純白裙子，長裾優雅下垂。她雙目俯視，雙手恭謹地置於膝上。長髮整齊地盤結於頭頂，從耳垂到下顎，頸脖的優美線條。整個苗條的身體籠罩於清淨的光環中。
米娜拿起護腕，把它貼著臉頰，眼淚奪眶而出。
亙揚起臉。微笑從女神美麗的臉龐消失了，她帶著嚴肅，真摯的表情，黑眸子定定地注視著亙。
魔族群消失了。彷彿整個加薩拉鎮，不，整個幻界的村和鎮，同時進行了煙囪大掃除，煤屑漫天飛舞。
亙抓住的，旅行的結論。
「不能哭。」
亙覺得心中空蕩蕩。
「勇敢的『旅客』啊。」
基．基瑪抬起大手撓撓頭，有點兒尷尬，想為自己那副表情感到羞愧。帕克輕鬆地翻一個筋斗，跑向米娜。
「和奄巴大人一樣，我這幅姿容也是借用的。從存在於你心中的現世人們中，我借用了這位少女的外貌。不過，我和奄巴大人不一樣。既沒有要算計你，也沒有打算害你。請放心吧。」
從一開始——女神喃喃自語般補充道。亙聽不清楚。
把心願……說出來。
長鬚搖晃，也許導師在笑。不過，只是極短時間，之前那位苦口婆心的老爺爺拉奧導師，像是換了一個人。
「由來路返回吧。退下女神之座，走下階梯，拉奧導師會等著你。」
「噢，我知道。基．基瑪告訴過我。」
「是泥為我們打碎了常暗之鏡吧？」
所以他沒有立即察覺，直至垂下的視線裡出現滿是泥汙的銀靴，直至「哢嚓，哢嚓」的腳步聲傳入耳鼓。
「哎，看吧。」
倫美爾隊長攀上亙所在的拐彎平臺，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