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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短篇推理精選1

作者:松本清張 結城昌治 半村良 笹澤左保 仁木悅子 海渡英祐 森村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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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經一三九度線

東經一三九度線

「不,我聽一些人說,好像是自殺身亡的哩。」
吉良榮助雖然面露微笑,卻用狐疑的眼光望了對方片刻。
一些晚輩聽了岩井教授的祝辭,才知道教授和前輩吉良榮助之間,原來有著這等師生愛的存在。這些人並不是全為學者或者是從事於教育工作的人。畢業於大學的國史系,後來卻完全改行的人大有人在。像山口光太郎,他不曉得怎麼搞的,竟吃起警察飯來哪。此外,天知義孝目前是一家建設公司的土地部長,而脇田弘一則是一家百貨公司的採購經理。因為這些人並沒有從事於學問之研究,所以當然不能列入岩井教授所謂的「俊秀」弟子之內了。
由於吉良政務次官問起,主任秘書這就回答說:
小川長次以恭敬的態度望著正在閱覽這份表的吉良政務次官說:
「看完貫前神社後,準備經過秩父到青梅的御嶽神社去——是不是這樣呢?」
「是的。」
「此說的確引人入勝。不愧是你,終於創出這樣的新說來。記得你在學生時代就有獨到之處,每每創新就使岩井教授為你翹起大姆指來——」
「這……百日忌大概快到了吧?」
吉良以想起上次的選舉在富岡市之獲票數的表情說。
松本清張
吉良榮助莞爾一笑,而這眼神裡流露著的是憐憫之色。
小川長次一邊說著一邊從西裝內口袋取出一本小冊子給吉良榮助看。印在這本小冊子封面上的幾個字是:「國學院大學日本文化研究所紀要第六輯所載『有關龜卜之實態』——藤野岩友」
然而,環繞於吉良榮助身邊的友誼卻與此大不相同。他唸過的P大學,上自校長、文學院長以及老資格教授,下自同學、後輩全都齊集一堂,為他舉辦了一場就任慶祝酒會。校長此舉多少出於拉攏關係,以日後能為本大學爭取好處而鋪路——這應該是無可厚非的吧?
「噢,你是說這個嗎?」
警察人員雖然努力尋找這輛車子的車主,卻沒有得到任何結果。到山裡幹見不得人之勾當的人怎麼會主動向警察局自首呢?
武州.阿伎留神社  一三九度一三分
吉良榮助感慨地說。實際上,這不是很好的構想嗎?此舉一定會引起全國性的話題吧?雖然這件事情尚不及發掘高松塚之轟動,各大眾傳播媒體一定也會樂於報導才對。自己的選區一定會為此沸騰。更何況這次的旅行還有「殿下」做為招牌!想到身為文部省政務次官的自己恭頌「殿下」,並且陪同一位權威性歷史教授和京都、九州兩地的兩名明星副教授以及一批教授團浩浩蕩蕩回到自己的家鄉,而這樣的照片登在報紙上——結果,自己在選區的聲望將會是爆發性的吧?
「不會有問題的。上下班時,我坐的是文部省派的車子。在東京市區跑來跑去時,我當然不可能自己開,因為這和體面有關,所以都讓司機開車。我自己開車只是在兜風的時候。不過,我今天還是把司機帶來了。」
副課長露出自己的報告未獲得上司之信賴似的失望表情說:
「夫人如果是死於自殺的,這也不一定會留下什麼遺書。她非如此做不可的原因,您有什麼看法嗎?」
「這件事情我已經聽你說了呀。」
「真叫人大吃一驚!由社祠後苑下去的樹林中以及竹林中滿地都是露天鴛鴦嘛。」
「這一點我知道。」
吉良榮助露出緊張的神情問道。
「或許不該對故人有所批評,但,吉良前輩的確太急於宣揚自己了。如您所說,他這個人的個人表現欲望著實太強。我覺得岩井教授在慶祝酒會上說的話非常值得玩味——『一個人在學校的成績並不意味出社會後的成績』。岩井教授說的谷田前輩第一名,前川前輩第二名,小川前輩第四名,而吉良前輩才第二十幾名……這是真的嗎?」
前川和夫露著感激的表情說。「我也一樣。」——谷田修接著也說。
政務次官這個職位在日本的政府機構來說,自古就如盲腸一般。也就是說,是個可有可無的官位。此一制度之創立見於第二次大戰之前,用意不外乎在於滿足國會議員們之渴望獲得官銜的虛榮心。不然就是派系頭子對多年來的忠貞幹部做論功行賞用的名堂——「你總有一天會分一杯羹榮任大臣,現在先學習學習官僚操縱法吧。」雖然受封的人會感激涕零,而官僚這個東西自古以來以陽奉陰違,面從腹背之徒居多,那怕對方是大臣之貴,只要是看不順眼,仍不惜以慇懃態度表示反抗者不乏其人。至於政務官,就更不在這些人眼裡,提都不用提了。每一個省(部)都有附設會客室、裝潢豪華的政務次官室以及事務次官室,而官僚們捧著公事魚貫而進的一定是事務次官室,政務次官室幾乎可以說無人問津、門可羅雀。據說,某省政務次官曾經為此大發雷霆,叫來屬下局長們怒喝一頓,同時下達命令今後重要公事一律也要向政務次官呈批才可以。嗣後,政務次官的辦公桌上開始看到一些公事,而實際上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吉良只顧自己而不在乎傷害別人——這一點我有同感,不過,他是這樣的一個人,這也不能證明和教授夫人有染啊!」
小川長次開始就上州貫前神社所舉行的利用雄鹿之肩胛骨的太占事宜詳加敘述。祭典時將神籬設於神殿前,並將一臺八角形火爐置於正殿門扉處,以此將鐵箸燒紅,用以刺穿雄鹿之肩胛骨。這個方法在「古事類苑」以及伴信友所著「正卜考」中均見記載——他以悠然的態度娓娓道出這項古代歷史上的一種儀式。
「心臟麻痹——」
小川長次對這位舊時同學還是使用了敬重的言辭。多年來當慣小官員的他,雖然現在面對著的是舊日同學,但對方畢竟是高高在上的政務次官,他哪裡敢放肆呢?在政務次官的一聲令下,秘書小姐很快就奉上咖啡來以代替原先的茶。小川副課長現在以肅然的態度端起咖啡杯了。
「是啊,我是小川。我們已有五、六年沒見面,難怪你一下子認不出我了。而且我曬得這麼黑、這麼多皺紋,白頭髮也長出許多了嘛。你大概是搞政治運動搞得起勁,看起來好年輕哩!」
此一政策相信為奈良時代政府向前人所沿襲,也就是說,於四世紀時遭敗北之部族為中央政權放逐至關東地帶。邪馬臺國原在北九州抑或大和,雖然這一點迄今仍為歷史家們爭議之焦點,然而,邪馬臺國於敗北後遷移至關東地帶,部族們散居於其山間部與平野部之接點,亦即狩獵與農耕混合之地帶,此事殆無疑義——小川長次如斯說。
「嗬?!這麼快?……在慶祝就任酒會席上聽到的岩井教授的祝辭彷彿言猶在耳,而人卻已經去世這麼久了——」
——警察人員立刻著手這起重大車禍的現場驗證工作。賓士轎車四輪朝天地墜落於斷崖的彎曲外,車身已是支離破碎了。吉良榮助顯然是當場斃命的,而查證結果發現車子的方向盤切的是向右的方向,同時更有緊急剎車過的跡象。因為這是外國車,所以駕駛座是在左邊。
聽到主任秘書的報告後,吉良政務次官先慵懶地瞥一眼擺在辦公桌上的一些「重要公事」,然後懶洋洋地說接見可以,不過,時間以十分鐘為限,因為他有事還要出去。過分冷淡在同一個單位的舊日同學而影響自己的人望這就不好——他之所以允諾,出發點完全在於此。回頭要去參加以研習會為名的派系上的應酬,這是事實。
小川長次雖然看到老同學磊落的友情,卻也不敢忘記次官和副課長在地位上的懸殊差別。低級公務員的飯吃這麼多年了,他畢竟不會忘記對高高在上的長官應有的分寸。
「美麗極了,而且氣質又非常好——」
小川仍然以一名副課長對次官應有的禮貌說話。這樣的表現未免也太卑屈,然而這是官僚的習性,算來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小川邊動著長長的象牙筷子邊回答說。
「是的,我當時表示的是沒有問題。您在意他們兩個人一道去嗎?」
跟到青梅去,對自己的選舉一點好處都沒有,誰願意浪費這個時間呢?
「我和他可以說很熟,我還常到他的公館去陪他談歷史呢。殿下以前還是皇族的時候就對古代史和考古學很有興趣,他的造詣之深已不是普通人的程度,大可以稱為一名學者哩。」
小川副課長好像為自己的暗示得到結果而滿意,頓時莞爾一笑。
「這就不像巧合了。除了一三九度之外,連卑彌呼的名字都留在現實的地名上——」
「嗯……」
「吉良君,恭喜你啦。」
「所以我認為沿著關東地區的一三九度線上散見於南北各處的龜卜儀式乃是邪馬臺國所行鬼道的遺習——」
武州.御嶽神社   一三九度二一分
當吉良榮助繞到最靠近會場入口處的一桌時,坐在這裡的一名面孔黝黑,年齡看似近五十,穿著蹩腳西裝的男子站起來,眼角露出無數魚尾紋的笑容說:
小川長次說。
「——吉良君就讀的這個班級給我的印象最為深刻。這是俊才輩出,而對學問的研究心最為旺盛的一個班級。這個班的同學,我隨便想都想得起十來個以上的名字。目前在京都D大學任職副教授的谷田修君,在福岡Q女子大學擔任副教授的前川和夫君,以及在文部省文化課任職副課長的小川長次君……這些都是本校引以為豪的俊才。而在這十來個俊才之中,吉良榮助君卻沒有名列在內(笑聲)。不過,吉良榮助君這次證明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這就是說,在學校的成績名次並不代表出社會之後的成績名次。我們從事於學校教育的人對於這一點應該有所反省才對。期考的題目答得好不好啦、畢業論文寫得如何啦……我深深覺得這些事情是何等渺小!雖然吉良君走的是政治家之路,卻與不知凡幾的沒有教養的政治家們(笑聲)迥然不同,因為他對歷史的造詣良深,時代感又高人一籌。吉良君這次榮膺文部省政務次官一職,可以說實至名歸,社稷更是以能獲得此等人才為榮,至慶至賀。下面請恕我提起一點私事。學生時代的吉良君和一些別的同學一樣,常到寒舍坐坐,以聽到我無甚價值的言談為樂。我今天參加此一盛會,心中覺得遺憾的是未能讓內人看到吉良君功成業就的樣子。我十年前去世的內人生前最欣賞的是吉良君,所以,比起我來,她更可以說是別具慧眼的伯樂。我深信吉良君在就任文部省政務次官後,對瀕臨危機的我國對文化財產之保護措施,一定會大刀闊斧,有優異的表現。」
「我很好,謝謝您。我還不是老樣子,忙得氣都透不過來哩。」
「這……哪會有這種事情呢?……」
「這和溫泉鑛脈沒有多大的關係。事實上我的出生地西多摩郡青梅市的舊時的吉野村也在一三九度上,卻沒有溫泉。這個地方梅子林倒是有的……」
「你還是老樣子嘛!」
「岩井教授的確有他的一套——」
換句話說,小川長次並沒有行政上的才幹,只在保護文化財產方面具有名匠一般的技術能力罷了。這樣的人相信一定很頑固而奇特吧?吉良想起在慶祝酒會席上看到的小川長次那黝黑的面孔以及他自己說的「做的事情和農夫一模一樣」這句話來。他今天來求見,大概是來請求為他安排晉升機會的吧?這樣的事情我可不接受——政務次官立刻有了決定。不能假公濟私,我有這樣的責任呀。
「殿下對這個構想非常滿足。有這麼多位權威學者在一起,結果一定獲益匪淺,殿下還交代我要設法照辦哩。」
吉良露出不解的神情說。
「呃,原來如此。這是綿津見神(WATATSUMI)的WATA嘛。這和卑彌呼乃海人族之說剛好一致囉?」
聽到這句話時,吉良榮助愣住了。
岩井教授露出溫和的笑容說。他於十年前喪失愛妻後突然變得蒼老許多,這是眾人有目共睹的事實。一頭華髮、滿臉皺紋而微微佝僂著的他,初次見面的人誰會相信這個人實際年齡只有五十六歲呢?
「你的這一說法的確引人入勝,我卻覺得有一個很大的矛盾點。一三九度確實可以讀做HI─MIKO(卑彌呼),而你好像認為卑彌呼之秘密就隱藏於此的樣子。可是,你難道忘記經度這個東西是以倫敦的格林威治子午線為基點,將東西地球各分為一百八十度的?三世紀末至四世紀初的邪馬臺國的餘黨難道當時就預知後代會有格林威治測定線這個東西嗎?」
「我知道每當正月十幾的這一天,這所神社會用燒紅的鐵箸穿通雄鹿的肩胛骨,藉以占斷這一年裡會有多少次祝融之災。這個儀式我倒從來沒有實地看過——」
「那一點與眾不同呢?」
「老師前後忍了十年這麼久的歲月。而我到衙門當一介下級官員後,這些年來不曉得受了多少屈辱,後來由於吉良這麼一個人物的出現,我的憤懣終於爆發了。這是一個對環境憤懣的人對一個被戴上綠頭巾而忍辱多年的人所做的協力。當然囉,在計劃和實行方面,這主犯和共犯的關係是恰恰相反的。」
「這是你發現的嗎?」
「莫非你的意思是說恩師夫人和吉良有染?」
「就是這一點——」次官立刻恢復國會議員的意識說:「殿下準備什麼時候到貫前神社?」
「不,不是只為了這一點。因為我提起的這個問題和邪馬臺國有關,而谷田君和前川君都是國內邪馬臺國論爭的一方旗士。京都的谷田君持的是畿內大和說,而福岡的前川君持的則是北九州說。岩井老師的意思是把這兩派明星副教授一起帶去,更能引起社會的迴響。因為邪馬臺國論爭已是今日的熱門話題,全國關心此一論爭的人相當多嘛。」
來自九州的前川頗為感嘆地望著拓本說。
儀式即將結束時,由外面回來的小川副課長等到儀式完畢後向祭司囁嚅著說:
「做為文部省政務次官的他,一般的風評如何呢?」
教授給了他善意的忠告。
這時,餐館女服務生用托盤將白飯和泡菜送上來。「外面下起大雪來哪。」——她說。
「關於貫前神社一節,京都的谷田前輩把一切經過都告訴我了。」
一行人決定宿泊與秩父為鄰的群https://www•hetubook•com.com馬縣境南端,鬼石附近的八鹽溫泉旅館。他們之所以選擇此地,乃是因為這個街約略位於東經一三九度的緣故。
「看了這份拓本後,我也很想看一看實際的碑石。明天,我就讓吉良帶我們兩個去看一趟吧。」
「殿下也曾經向我垂問過同樣的問題——」
「這是我就仍然在舉行太占儀式——包括迄今為止以及直到最近——的神社進行研究時發現到的一個事實。日本至今仍在舉行這種太古時代之儀式的神社只有新潟縣的彌彥神社、群馬縣的貫前神社、東京都的御嶽神社、雖然已不舉行但尚留有太占之記錄的五日市的阿伎留神社,以及伊豆半島南端下田市附近的白濱神社等等幾處而已。除此以外,不管西部也好,東部也好,都沒有這樣的神社。或許我說的話您不太相信,事實上國學院大學的藤野岩友教授就利用雄鹿之肩胛骨的占卜以及龜卜等古代神前儀式發表過演講的。我這裡還帶著他的演講筆錄呢。」
來到高崎車站迎接一行人的吉良榮助和岩井教授是自慶祝就任酒會以來的再度晤面,師生間當然有一番慇懃寒暄,而和京都的谷田副教授和九州的前川副教授更是多年未見的舊時同窗,大伙兒當然興高采烈地敘舊著。
他這才認出來似地睜圓大眼說。
「看似偶然,可是如果把我上面所說的事情考慮在內,我想這不是單純的偶然才對。不然,這樣的神社為什麼只會列在一三九度線上呢?近畿、四國、中國、九州以及東北等地方的神社為什麼不舉行鹿卜或龜卜?事實上,這些地方的神社沒有一處在舉行這一類卜占的。就以北陸和關東來說,偏離一三九度線的東西部同樣也沒有。如果是偶然,也不可能排得這麼整齊吧?……這些話我對殿下也說了。」
吉良駕駛的賓士轎車並不是在高崎市內發生車禍。他的車子原來墜落於富岡市一之宮貫前神社社域內叫做蓬丘的森林丘陵上一處半圓型彎道外的四十公尺崖下!吉良榮助斃命在壓扁了的車子裡!
「開車太危險了,最好讓司機開吧。我相信你的腦筋經常在想著政治以及文教政策上的重要問題。一邊思維,一邊開車,這樣很危險吧?」
「你幹嘛把學校時代的成績搬出來了?」
上了坡道就是丘陵嶺頭。由地面算起,這個高度約有四十公尺。車道到此為止,人必須下來行走。歸程的車道由丘陵東側蜿蜒而去,由北側再度以陡坡下去。這個谷的名稱叫做綾女谷。丘陵上的車道西側長有一片蓊鬱的杉、松、樅、櫸、樫、檍以及榊等等樹木。這裡的榊木叫做本田榊,以自生木來說是日本本州之北限。車道的東側是一面峭壁,離地面同樣有四十公尺高。這條道路雖然在神社區域內,卻為神社社祠的外圍。
其實,引起吉良榮助關心的並不是小川長次所說的獨創性。由該地區選出的這位國會議員頗為關心的毋寧是舊時親王的倉梯敦彥氏對此事深感興趣,而有意前往貫前神社參觀一趟的這一回事。
(這麼一來,管它什麼派系上的研習會,這個會晚一點去參加算了)——吉良榮助立刻有了這樣的打算。還有什麼事情比鞏固選區的地盤更重要呢?哪怕把十分鐘的約定時間延長為一個小時,這也是值得的啊!
小川長次突然露出緊張的神色來。
「讓我做進一步的報告吧。」
八點半時,岩井精太郎教授突然提出想去看一看由高崎經過吉井街頭時未能停下來細看的多胡碑。多胡碑是八世紀貴重的金石文,不但在日本廣為人們所知,其盛名甚至遠播至中國大陸。雖然這是入晚時分,教授說用手電筒看看也是於願足矣。岩井教授於是請來住另一個房間的吉良榮助,問他能不能借用車子到吉井街去一趟。教授知道吉良的司機也住在這一家旅館。
「這樣的事情我怎麼會推辭呢?小川兄,這一點我吉良榮助絕對會妥善安排的。你就快向殿下報告說一切沒有問題吧。」
「你認為小川副課長這個人怎麼樣?他和我是大學的同班同學哪。」
「要不是舊時親王的倉梯先生預定蒞臨貫前神社,吉良前輩大概也不會跑這一趟吧?做為一位國會議員,當然不會放棄對選區的住民大做PR(宣傳)的機會嘛!」
「殿下對這一點也甚感有趣。所以他才決定要到貫前神社、御嶽神社以及阿伎留神社這些地方旅行的。」
「殿下對我的發現表示了很大的興趣——」
「伊香保以及水上也不錯,可是,這兩個地方都在東經一三九度線上。殿下他隔天會經過秩父地帶前往東京都青梅市的御嶽神社和五日市的阿伎留神社去參觀的。這麼一來,伊香保和水上都在和秩父相反方向的偏北地方,這恐怕不方便吧?」
吉良榮助和岩井精太郎教授並排坐上賓士轎車,開車前吉良還交代一下司機要小心駕駛。小川長次、前川和夫和谷田修三個人接著坐上吉良在當地雇用的一輛包車。坐到後面另一輛車子的是吉良之選區助選團員的兩名縣議員和兩名市議員。地方報的採訪車則殿後。
吉良榮助雖然為小川長次含蓄的熱辯而感到逡巡,臉上卻依然露出狐疑之色。
——片刻的沉默。不過,這當兒兩人的筷子還是動個不停的。
小川長次好像還在不知所措的樣子。這一點可以由他下面一句恭敬和狎近參半的話看出來。
十一月十五日下午一點,東京P大學岩井精太郎教授、京都D大學谷田修副教授以及福岡Q女子大學前川和夫副教授等三人在文部省文化課副課長小川長次的帶路之下,抵達高崎車站,而於前日返回選區的吉良榮助前往車站迎接一行人——這件消息在當地當天的晚報上以大篇幅記事刊出。記事上說一行人這一次之蒞臨乃是為了舊時親王倉梯敦彥氏行將訪問該地並參觀貫前神社之鹿卜儀式做事前勘察工作,同時就鹿卜神前儀式做詳盡的介紹。地方報之所以特地如此介紹,乃是因為近年來連地方人士以及消防隊人員都很少有人去參觀這項神前儀式的緣故。御嶽神社鹿卜在於占卜次年度農耕上之豐收與否,而貫前神社之鹿卜則以預知鄰近各村一年內是否會受到祝融之災為目的。報紙上的記事以興嘆的口氣說現時的鄉民太缺少愛鄉觀念,連首當其衝的消防人員都不到貫前神社去親自拜觀此項儀式,而只盼望於事後獲知此項神示結果之不該。該篇記事又以諷刺的筆調說,貫前神社北側山坡下之杉木林中邇來已成人們幽會之地,不僅夜晚,甚至於白天裡都經常有多輛自用轎車停於該處做見不得人之事。人們如此冒瀆神祇,神祇顯靈何可期待云云。
「甚麼?!谷田和前川他們……?」
「這真是驚人的發現。」
「小川,這是偶然的現象呢?還是基於什麼原因或理由的?」
——最重要的還是「殿下」的問題!
開車的人為什麼會將方向盤向右猛切,同時又突然踩住剎車板呢?這個理由由留在車道西側(與崖邊相對之方向)嶺地上的另一輛車的輪胎痕跡可得到解明。由輪胎痕跡得知這是銷路最廣的一種國產中型車。有這樣的一輛車曾經停在車道邊靠嶺頭的泥土上——這已是明顯的事實。這裡的土質鬆軟,輪胎壓過的地方成為淺淺的溝窪,上面還掉有一些落葉。這些落葉顯然也有被壓輾過的痕跡。
「吉良兄,這就要看您如何為殿下安排貫前神社方面的接駕事宜而定了。」
「和田(WADA)就是古代朝鮮語表示『海』的WATA。」
「鬼石鎮根本沒有可以請殿下住宿的高級飯店或旅館。我想我們應該請殿下住到伊香保或者是水上的溫泉旅館吧?」
「嗬,你說起太占來了?」
「不會的,老師。就算和卡車正面衝突,吉良這種人才不會那麼容易死翹翹的。」
當選國會議員三次就榮任政務次官,這是因為他對派系頭目自從頭一遭當選以來始終忠心耿耿的緣故。他的頭子正是黨內主流派之一。
「樂此不倦是再好不過的現象。個人的研究興趣和職業完全一致,這不是很好嗎?」
小川望著教授的臉說。「把你們吵醒不好意思。」——岩井教授微笑著說。這時,正在摺疊複製品拓本的京都的谷田兀地擡頭望著教授問道:
「你要說的事情我明白了。我現在才明白鹿卜的歷史原來較龜卜為久。我原本以為鹿卜儀式除我的選區之貫前神社以外,全國大部分的神社都在舉行,沒想到這樣的事情原來只在北陸和關東地帶可見——」
——魏志倭人傳見有關邪馬臺國之記載是三世紀半的事情。後來之邪馬臺國如何,由於未見於中國之史書,所以不甚其詳。通說謂「事鬼道」之該國女王卑彌呼死後由「臺與」(壹與)繼位,卻為對立之「狗奴國」所滅亡。另一說則為由朝鮮渡海而至之扶餘系民族所滅。
「嗬!這個東西真夠氣派。我在書上看過多次照相版,不遇,這種與實際等大的東西,迫力就全然不同啦。」
吉良榮助瞪圓大眼說。
小川聽到山口提起往事,就頗有感慨地說。
「至於越後彌彥神社和伊豆白濱神社的龜卜,我這裡抄有『正卜考』裡的一小段,只花兩三分鐘時間就可以讀完的。」
「大家都這麼說。我也認為很有這個可能。」
這個人張開缺少幾顆牙齒的嘴巴,發出漏氣似的嗄聲說。
「——本身的問題?」
小川張開了滿是皺紋和起繭的手掌。雖然對方已是文部省政務次官,他使用的還是對著往日老同學的口氣。
前往社殿時,必須由嶺頭「下馬處」步下石階來到坡道中央處。來到這裡就可以望到正面處以樹林為背景的漆以朱紅色的樓門和迴廊。社殿好像隱藏在綾女谷這個溪谷間,這和一般神社之聳立在山頂的情形大異其趣。整體漆以鮮艷彩色的這所社殿向來有著上州「日光」之稱。實際上這所神社的歷史較「日光」為久,屬於德川初期之樣式,與久能山東照宮及富士淺間神社同為孕育後來的日光東照宮此一美術建造物的藍本。
此際,小川長次從頭至尾把自己的見解說給當警部的後輩聽。他說懶得出門的岩井教授所以肯跑一趟貫前,完全是由於對他的說法發生興趣的緣故。山口雖然目前已完全改行,但他畢竟也是國史的畢業生,況且曾經受教於岩井精太郎教授,因此以津津有味的態度傾聽著。
小川對兩名舊日同學的副教授說。攤開的複製品拓本足足有兩蓆榻榻米大。剛回來的教授和小川,這時連西裝都還沒有換下來。
「老師,您剛才去的時候,把多胡碑的實際尺寸測量了,是不是?」
「小川兄,我認為這個構想很好。」
「〇彌彥傳。越後國蒲原郡伊夜日子神社祭司代代相傳題有太占箱三字之箱櫃,櫃中置有以帛包袱之龜甲一枚。此為上古時以鹿骨所行太占之卜,後世以龜甲代行者。添付於龜甲之卜法書乃為該神社祭司高橋國彥(字齋宮)所撰,並為後人於文政三年三月所抄。」
這個名叫小川的人說。
「小川,我們繼續談這件事情吧。」
岩井教授向站在金色屏風前的新任文部省政務次官一揖後說。他的祝辭內容約略如下:
小川長次一邊說著,一邊從另一個西裝口袋取出一份同樣抄在文部省公用信紙上的文件,擺在吉良榮助的面前來。
——鹿卜儀式的預排完畢已是下午四點半多的時候。晚秋時節的這個時分,外面已是薄暗了。
京都來的谷田回頭對著小川長次問道。
「這當然。這麼說,勘察的時候,我們最好也邀請岩井教授一同前往囉?」
「我曾經也受到殿下同樣的質問——」
「實際上的情形是,十四號和十五號這兩天,由於東西車道的兩端有道路工程,所以這條路在下午七點以後是不通的了。因此,吉良前輩非從神社前面的路上去,到嶺頭後西轉東不可。計畫的人連這一點都知道,而把它計算在內的。這個人在斷崖上的急彎處偽裝停有一輛車子。這麼一來,吉良前輩勢必會將方向盤切向右方,同時緊急剎車——結果,讓車子向側崖下翻落的計畫不是能夠達成嗎?」
小川長次的一席長談至此告一段落。
身為後輩的山口以慇懃的態度對小川說。
吉良微微蹙起眉頭。這個表情好像在責怪小川何必多此一舉。
教授將這把摺尺還給了文化課副課長小川。
小川副課長以婉然的言辭對上司進一步的質問做了說明。
「呃,對。谷田執教的大學就在東山嘛。」
接著,小川長次娓娓道出的話大約如下:
「他表示很感興趣。雖然我這個一三九度卑彌呼說不便於向學界正式提出,而只有在關東地區的這條線上迄今依然存在有太占神前儀式,這的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還有,邪馬臺國事實上並沒有滅亡,只是因敗北而被迫遷移至關東地帶,這一點和後來的歸化集團之移住似乎不是沒有關係,頗有研究價值——岩井教授還這麼說哪。他於是決定跟隨殿下走這一趟,去看看貫前、御嶽、阿伎留這幾所神社。他還提議帶京都D大學的谷田君和福岡Q女子大學的前川君一同前往,所以這兩人我都連絡好了。」
「好久沒見啦。自從吉良前輩的政務次官就任慶祝酒會以來,我們這還是第一次見面哪!雖然我們的辦公廳離得很近,要見一次面還真不簡單哩。」
「哦,對啦。」
「你們最好也看一看。……吉良君不曉得睡了沒有?」
「這是什麼人說的?」
「不,次官的風評很不錯哩。」
「這就需要一根長竹竿——你有沒有從現場撿到呢?」
由於內閣改組,由群馬縣第X選區選出的國會議員吉良榮助就任為文部省政務次官。吉良氏已有當選國會議員三次之經歷,今年三十九歲。因為他讀的是東京P大學文學院國史系,因此就政治家而言,出身可謂與眾不同。

接著,吉良榮助繞過各桌,向所有的人敬酒,而寒暄最久的對象當然是校長和岩井教授。其中和岩井教授款款而談的樣子尤其流露著師生之情。新任政務次官www.hetubook.com.com一手持著酒杯,在恩師面前頻頻哈腰,而笑口常開的教授則邊拍次官的肩膀,邊狀頗愉快地談個不停。
「相信倉梯先生也大失所望吧?谷田前輩同時把您的東經一三九度線卑彌呼說告訴我了,我覺得此說非常引人入勝。迄今還在舉行鹿卜、龜卜儀式的神社在這條一三九度線上一字排開——您這個發現實在有趣!」
吉良以磊落的態度微笑對著這名舊日同學說。小川卻唯獨對吉良脫離不了副課長與政務次官這種身分意識的樣子,於是腼腆地說——
「不,我的意思是說一三九度線本身的問題。」
上州.貫前神社   一三八度三八分
「咱們每每都是陰錯陽差,沒有機會見面——你近來好嗎?」
「十年前仙逝的夫人,聽說人長得挺美——是不是這樣呢?」
「本縣原是見於古史記載的上野國,自古以來,文化之殷盛無遜於中央政府所在地。事實上,本縣之古墳群被指定為國家文化財產而名聞遐邇。我本身在大學選讀的是國史系,因此,今後之政策將以保護本縣之文化財產為重點,預備會同文化廳致力於保護技術之開發。目前,文化廳之預算為數極微。以此程度,我國絕難自詡為文化國家。本人既已就任斯職,今後定將為爭取更多額之國家預算而全力以赴。」
歌舞妓的一種型態是幾乎所有的主要角色於序幕時同時出場而表演一段「默劇」。這是大家默默地在黑暗中表現互相摸索和鬥爭的半舞蹈劇,而故事如若以解開序幕時「默劇」所暗示之謎為主題,這樣的戲叫做「解默劇」。——吉良榮助文部省政務次官的就任慶祝酒會是這篇故事的序幕,而主要人物幾乎在此齊集一堂、同時登場,各人之間的關係也大致向觀眾說明過。由於這個序幕暗示著一個謎的存在,所以希望讀者們能以「解默劇」的心情閱讀下去。
「不要緊的,您實在太忙嘛。」
「溫泉鑛脈沿著一三九度線南北相連——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實際上,鬼石鎮附近確實也有溫泉的。」
吉良榮助再度望一下以一三九度線為中心的「卜占」神社配置表後,深深嘆口氣說。
「一三九度用阿拉伯數字寫出來當然是139。現在請您用日本舊式發音,以讀電話號碼的方式讀讀看。像1147這個號碼,我們不是讀做I─SHINA(好東西)嗎?還有,0145我們也讀做OISSI(好吃),不是嗎?」
計程車來到後,岩井教授在小川長次的帶路之下,共同出發前往吉井街去。由這裡到吉井街的路程僅僅十公里多而已。
「沒有這樣的體力和衝勁,他怎麼能當上國會議員以及政務次官呢?……我問你,小川,吉良在文部省的風評應該很差吧?水準這麼差的政務次官從來沒見過——是不是有很多人說這樣的話呢?」
吉良榮助露出詫異的表情說:

「那我再奉告一件事情吧。」
「貫前神社每當過年舉行祭典的時候,一定要舉辦古式『太占』,這件事相信您也知道。這個儀式,您看過沒有?」
「說的也是。」吉良榮助點點頭說。
小川長次以凜然的態度說。
「我們看完多胡碑回來了。那附近的農家出售碑文拓本的複製品,這是我們順便買回來的,你們帶回去做紀念品吧。」
「對,吉良確實是老師家的座上客,不過,我和谷田、前川也常去哩。夫人對我們實在太好了。」
「以東經一三九度為中心線來看時,彌彥神社在偏西二十分處,貫前神社是同樣的廿二分,而白濱神社更是只差兩分。此外的御嶽神社則在偏東十二分處,阿伎留神社是同樣的十三分。至於在北端的彌彥神社和在南端的白濱神社,其間的差距僅僅十八分而已。日本本州的縱斷距離有三百五十公里,其中,位於日本海岸和太平洋岸的舉行龜卜的神社相距不過十八分,而舉行鹿卜的神社更在這條直線上。……您不覺得這是很有趣的現象嗎?武州的御嶽神社和阿伎留神社的差距更是僅僅一分而已。您當然知道一分的間距是一.五公里吧?」
「是的。因為這是斷崖上的急彎處,而且吉良前輩開的又是駕駛座在左邊的進口轎車,一切條件太理想了。吉良前輩由於怕遺書落到岩井教授或別人的手裡,所以一逕開車趕到被指定的貫前神社。到底是誰給了他這樣的指定呢?這個人一定是十一月十五日當天和吉良前輩一起到過貫前神社的一行人中的一個。因為吉良前輩這一天才接到通知嘛!同時,這又是能於當晚十點鐘前來到這所神社之北側的人物。」
主張邪馬臺國畿內說的谷田修在細長的臉上露出微笑,立刻對前川做了一次這樣的訂正,不過,顯然的他這並不是真正在反駁。因為,不管九州說也好、大和說也好,邪馬臺國之一三九度線「東遷說」已經太超越這個論爭了。
來自九州的前川和夫這麼說。
吉良榮助唸到這裡時,突然發出大聲驚叫起來——
教授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帶著的摺尺。

「小川此說真是出人意表。三世紀中葉時活在九州的卑彌呼已經預知後代格林威治子午線而測定的東經一三九度——這樣的異說還不令人瞠目結舌嗎?」
「是啊,我認為這是我的天職,所以幹起來很愉快。說起愉快,你這次來我服務的文部省擔任政務次官,這不是更愉快的一件事情嗎?我們是老同學,希望你多多照顧囉。今後,你等於是我的最高上司嘛!」
小川以前輩的口吻說。兩人走到虎之門後,進了一家中國餐館。這是一家酒肆式餐館,兩人就挑了一個小房間坐下。店裡的暖氣開得夠強,身體一下子就暖和起來。中午時間當然不便於喝酒,於是兩人決定喝汽水、吃火鍋。
「有道理。這麼說這不是偶然如此的囉?」
「我的研究因此而起——」由政務次官看來是個渺小之存在的這名同一單位的下層官員說:「古代的龜卜好像由對馬國的卜部一族為朝廷舉行,後來就逐漸式微,現時還留有龜卜遺習的,全國只有對馬一地而已。直到最近,伊豆八丈島的各村還有卜部,而龜部還在盛行;伊豆的白濱神社以及越後的彌彥神社也有同樣的卜部,可是自從明治初期以後就不再舉行此項神前儀式——這些都是藤野教授在他的演講中說的。關於這一點,伴信友在他的『正卜考』一書中也有記載。我唸一段藤野教授的文章給您聽吧。」
這輛車子大概也是由北麓谷地開上來停在這裡的吧?當時,這對情侶在車裡還是在杉木林中徜徉,這就不得而知。不管怎樣,這兩個人知道有一輛車由於他(她)們將自己的車停泊於嶺上路肩而滾落崖下後,大概在倉促中離開現場了吧?這輛車開到路上而下坡道去的痕跡,後來也被發現到。
「不,不是九州的卑彌呼,而是在大和之邪馬臺國的卑彌呼哩。」
這時,小川長次以顧慮安全問題為目的,說一聲就出去到社祠裡各處去巡視一番。身為文化課副課長的他,為了迎接「殿下」的蒞臨,當然有必要顧慮這一點吧?他之所以中途離座,乃是因為鹿卜儀式費時頗久,等到完畢,外面就會暮靄低垂的緣故。
「上次到京都時,由谷田副教授口裡聽到這件事情。當時我立刻明白這把尺子是當做竹竿使用的。在這之前,我已經從群馬縣警局調來當時的有關資料而加以調查了。轉彎處之輪胎痕跡的詭計我立刻明白,可是,使用什麼東西驚嚇吉良前輩,這一點我始終想不透。後來聽到摺尺這碼子事時,我才豁然領悟……」
「仰仗我?……殿下說要仰仗我,是不是這樣?」
「我一年裡頭總有半年時間出差往鄉下地方跑,所以被太陽曬得這麼黑。聽到什麼地方要挖堀古墳,我就一定趕到,得到發現彌生時代的居住古蹟的消息,我當然也會趕到。貝塚啦、洞窟啦、周溝墓啦……每次發堀這些東西,文部省一定派我到現場去勘查。我因為自己喜歡這種事情,所以絕不會只待在那裡看看而已。我每次都和老師、同學們一起挖土。結果,我變得和農夫一模一樣了。你看看我的手吧——」
吉良榮助不愧是個國史系畢業生,一聽就知道。「古事記」中的一節「天兒屋命(神)召見布刀玉命(神)會將天香具山雄鹿肩胛之骨通,並取天香具山之天朱櫻以卜」,他縱然無法倒背如流,卻還記得才對。
尤其與金錢問題牽涉甚少的文部省政務次官根本沒有肥水可撈,像他省之業者在走廊上排隊等候陳情的現象,在這裡根本想都不用想。倘若全國教師聯盟等發生問題時,在報紙上發表宏論的,不是大臣、事務次官,就是初等、中等教育司司長,沒有一個新聞記者會來到政務次官處採訪。
「貫前神社目前所做等於是火災預報,我卻認為它原先的目的在於占卜狩獵以及農耕上的吉凶——您說怎樣?」
「對不起。因為我在學校的成績是末幾名,所以對成績好的人格外羨慕嘛。對了,岩井老師在當天的祝辭裡曾經提過學生時代的吉良前輩常到老師家去坐坐——。那個時代的師生間的確還有這樣的親近惑,不像現在,一下了課,老師和學生就變得像陌生人一樣……」
「我原本有這個意思,所以向小川借用,後來就忘記還他了。」
「真要命。神聖的神域都被這些人褻瀆了……」
「日向和田村在一三九度一三分的位置,這和鹿卜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是說,鬼石鎮、伊香保以及水上剛好都在這條線上——」
「說的也是。那岩井教授他怎麼說呢?」
「因為有兩個人要從京都和九州遠道趕來,我還是和岩井教授詳細商量後,再向您報告吧。依我粗略的估計,時間大概會排在十一月中旬,這個時間您方便嗎?」
——國史系畢業的吉良榮助次官擡起垂著的頭佩服地說:
「那不是很好嗎?你向來喜歡讀書,而讀的東西活用在自己的工作上,我真羨慕你哪。比起你,像我這種政治家過的是亂轉的日子,心裡空虛得很。我必須無時無刻地關心選區的動向,而一大把一大把地花冤枉錢。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掉落泥沼裡了,越陷越深,可是,木已成舟,有什麼辦法呢?哈!我這是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撐下去了——」
吉良榮助把這輛進口新車指給岩井教授看。這輛車子黑大理石一般的車身閃閃發亮著。
「你認識這位倉梯先生是不是?」
吉良榮助有意在勘察的階段就把自己在選區好好顯揚一番,所以,率領權威學者當然是有利於自己的了。
吉良榮助雖然回以好聽的話,但他瞇笑著的臉上更加增添了優越感,同時再度向對方投予憐憫和蔑視的神色。我剛當上政務次官,這傢伙立刻向我拍起馬屁來。這不是官僚們都有的劣根性嗎?到現在還在當副課長的他急著想爬升,這也難怪吧?政府的中央機構可以說是東京大學畢業生的天下,私立的P大學畢業生在這裡可以說永無出人頭地的一天。比較之下,國會議員多麼吃香!次官這個官位不是一下子就到手嗎?大家都是同樣的三十九歲,而岩井精太郎引以自豪的三名俊才當中,兩個是地方性私立大學的副教授,另一個只是文部省負責管理古蹟的副課長而已。正如教授在祝辭上所說的「學校的成績並不代表出了社會之後的成績」,不是嗎?——如果將在吉良榮助的眼神裡流露的自傲和憐憫加以分析和推測,內容應該是如此的吧?
「依你看,我們這個勘察旅行的日期排在什麼時候好呢?」
祭司聽後蹙起眉頭說:
「倉梯先生真的想參觀貫前神社的儀式嗎?」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個人說岩井夫人曾經留有遺書,這封遺書不是寫給教授的,夫人在自殺前以十年之內不得開啟為條件,把這封信託交給她信賴的某一個人了。這個人果然守信,到十年後才把信拆開來看。結果,這個人大為驚愕,卻不忍心看到由於這樁舊日醜聞傳開出去而使一個爬上政務次官之地位的人前程受毀滅。不過,他也不甘心就此按下不表。夫人在何等矛盾與痛苦的心情之下自行了斷,這點不讓對方的男人——也就是吉良前輩——明白,這樣,故人不是死不瞑目嗎?這個人於是把這個意思告訴吉良前輩,同時答應將遺書交還,最後約好時間和地點,把他誘到那個地方去。——以上是我的推測。」
「這是谷田前輩當時告訴我的——聽說谷田前輩以及九州的前川前輩都在岩井教授的相邀之下,和您以及吉良先生一起到貫前神社去的,是不是這樣呢?」
「是的,殿下也有過和您一樣的疑問。當時我就把自己的見解報告了。我認為神社之所在地自古以來就是有卜占風習的地方。後來,由村落舉行的這項古習移到神社掌管。依我個人的看法,太古時代的人選擇居住地乃是出於本能的結果。這個本能當然包含對季節寒暖,四周山嶺、河川湖泊、狩獵地帶與農耕地帶之接合點以及其他各種自然現象和地理條件的適應問題。彌彥神社和白濱神社主司的是龜卜,這一點我們只要想到日本海岸和太平洋岸這個地理因素就能明白是使用材質的關係。也就是說,狩獵種族採用的是鹿卜,而漁撈種族採用的是龜卜。伊豆八丈島的情形也是如此。住這個島上的是所謂的海人部族,而卜部之龜卜出自對馬,由這一點來看,一切不是不言而喻嗎?」
「帶谷田君和前川君一同前往……?岩井教授這是想帶分別在京都和福岡的得意門生做他的旅伴是不是?」
「嗬?!你對殿下說了?結果,殿下怎麼說呢?」
「這……。我曾經聽過他這個單位的局長和課長說,他確實是個熱心於工作的副課長。這個人委實有些與眾不同……」
約莫二十分鐘後,小和_圖_書川副課長走進次官室來。進來時,他黝黑面孔上的一雙眼睛骨溜溜地轉動著,先在門口處佇立了一下。是否應該遵照公家機構的秩序表示恭敬的態度,還是該以舊日同學的立場表示親熱——小川長次好像正在為這一點拿捏不定的樣子。吉良榮助面露微笑而狀頗瀟灑地離開大辦公桌,請小川長次坐到旁邊的會客用沙發椅上。次官的威嚴和學友的親睦感——老練國會議員的他,對於這一點當然能表現得駕輕就熟了。
約莫四十分鐘後,吉良榮助來到司機住的房間說:
山口一邊將含在嘴裡的菜吹涼,一邊向小川問道。
這輛肇事車子於隔日清晨為路過該處的行人所發現。
「甚麼?!會在鬼石鎮宿泊?」吉良榮助再度愕然地問道:「殿下不準備當天就折返東京嗎?」
「我當然不在意。很久沒見這兩個人,我真盼望能有這樣的機會哩。他們兩個要參加那就最好。京都和九州兩地的兩名新銳學者在勘察的階段就參加,而且他們兩個人持的又是互相對立的邪馬臺國大和說和九州說,這樣更能引起社會人士事前就發生興趣哩。」
「和鹿卜倒沒有什麼關係。有關係的是就在附近的御嶽神社。這個日向和九州的日向寫的是同樣的字。這個地方古時候的讀音是HYUGA,後來取訓音而讀為HINATA,而這兩個字原本的意義是『太陽照射得到的地方』,因此,『太陽照射不到的地方』後來取名為日影(陰)。此外,宮崎縣的日向也讀為HYUGA,可是,古代的讀音好像是HIMKA的樣子。有些學者說,卑彌呼是出自於HIMIKA一地的人名,因此,這個情形可以說不謀而合。所以,御嶽神社的附近有一處叫做日向和田的村莊,這應該不是偶然的事情才對。」
小川長次以惶恐的表情問道。
「不,在文部省,你是我的前輩,我才要向你請教哩。」
「是嗎?」
吉良以發愣的表情打量了小川長次的臉。——這個人其貌不揚,怎麼樣看都不像是個有才氣的人啊!
「我說不定不能奉陪到御嶽神社。東京這邊我有一些黨務要處理,同時,大臣恐怕會有事情找我的。殿下如果要在鬼石住旅館,第二天早晨我會去恭送,不過,這以後的失陪,你們就要原諒我啦。」
小川長次放棄學友的立場,而以恭敬的態度面對這位上司。
看見小川一手抱著大衣出來到大廳,山口這就瞇著眼睛一笑,同時哈了一個腰。他是個皮膚白皙的漢子,個子相當的高䠷。山口在電話裡說的是要邀小川到附近一家中國餐館去一起吃午飯。
吉良榮助指了一下站在前面的年約三十多歲、看似相當熟練的專任司機的背說。
過了半年的一個秋天的午後,當吉良榮助飄然來到辦公廳,在那裡無所事事地休息著時,主任秘書進來報告說,次長如果有空,小川副課長有事想求見。政務次官原本就是「隨時有空」的。他今天來到辦公廳坐在次官室裡,其實是由於昨晚到赤坂一家酒樓參加派系上的應酬時喝酒喝得太猛,為要沖走因宿醉而起的頭痛,想來此換換氣氛而已。政務次官就任半年後,當初想為建設文化國家而準備挺身向大藏省多爭取一些預算的熱情,正和宿醉一樣,已經減退了許多。剛就任時可以說朝氣蓬勃,可是,這個椅子一旦坐慣,人也慢慢變為「懶得動」了。另一方面,這是由於他深深發覺自己實在搞不過大藏大臣的緣故。
「你到過京都,是不是?」
這個慶祝酒會在赤坂飯店的小宴會場舉行。這一天,隔鄰的小宴會場舉行的是一場婚宴。那一邊的會場可以說是衣香鬢影、百花競艷,而文部省政務次官的就任慶祝酒會,前來參加的女性賓客僅寥寥幾個而已。這些人不是以禮貌性質出席的女性國會議員,就是奉校長之命前來充數的大學女職員們。而這些女性都是上了年紀的婦女,無一配得上稱為艷麗。由於這個酒會打著的是文部省的幌子,立場上當然不便於隨俗動員一批藝妓或吧孃們,以花枝招展而使會場增添熱鬧。與會人士約略有五十餘名,其中自然含有教科書出版公司總經理以及高級幹部等人。
「這麼說,這個人是企圖讓吉良死於車禍的囉?」
「我的風評才不會這麼差,對不對,小川兄?」
「嗄?!」
說這話時,小川幾乎要把旅行說成御駕哩。
教授交互地望望賓士轎車和吉良榮助的臉,面露微笑地問道。
小川長次以惶恐的態度回答說:
「所以採取單獨行動,當然是有什麼秘密目的才對。依我的看法,吉良前輩是為要進行一項秘密交易,所以才到那所神社去的。他那天晚上從司機手裡拿了鑰匙開賓士轎車出去,這是九點十分的時候。經由藤岡市到貫前神社所在地的富岡市一之宮,這個距離大約三十公里。這個時間的道路應該不會擁擠才對。到神社社址所需要的時間估計為四十分鐘,那就是說,吉良前輩於九點五十分時,把車子開到那個轉彎處了。於這麼個夜晚時分到那樣的地方去,如此神秘兮兮的,你不認為和什麼秘密交易有關係嗎?」
最後由吉良榮助致謝辭。他以自信的態度,並用謙虛的言詞說出自己做為政治家的抱負後,以這樣的話做為結尾——
「嗬?!殿下也垂問過你了?」
「你的話把我搞糊塗了,你在說些什麼我聽不懂。」
吉良榮助此刻已沒了按時間趕著參加派系上之研習會的念頭。這件事情對自己來說更重要,他還沒有問出倉梯舊時親王幾時到自己之選區的日程哩。
「偽裝停有一輛車子——這是什麼意思呢?」
後來也有幾個人陸續致祝辭,就內容之生動而言,卻無一能與岩井教授比擬。恩師與學生之間的感情果然不同——眾人有這樣的感慨。
說起小川長次,他就是岩井精太郎教授剛剛就吉良榮助這一期學生列出的,與京都D大學谷田副教授和福岡女子大學前川副教授名列一起的三俊才之一,畢業成績依序是谷田第一名、前川第二名,而小川則為第四名。比起這些人,吉良榮助是名列第二十五名。
「突然來打擾百般繁忙的您,實在很抱歉。我今天來報告的是有關在群馬縣富岡市的貫前神社的事情。因為這是在您的選區,所以您應該知道這所神社吧?」
「殿下駕臨貫前神社,我想當晚的宿泊地應該以鬼石鎮為宜——」
「是啊,就是倉梯敦彥王殿下。雖然他目前已是一個老百姓,不過,我們還是以『殿下』稱呼他的。因為由皇族貶為老百姓,這也不是由於他不對嘛!」
「鹿卜為上野國一之宮之貫前神社所專司。往昔,橘三喜於元祿九年由該神社祭司聞悉有關鹿卜之古傳,並將儀式之概要記載於『一之宮順拜記』一書中。武州國之御嶽神社則於明曆.萬治時代已有此項神前儀式。五日市之阿伎留神社於天保時代後已廢除此項儀式。」
據傳卑彌呼曾經「事鬼道」,而這裡所謂的鬼道就是北方大陸系之黃教巫術(Shamanism)——此說殆已成定論。中國殷代之占(龜卜)乃由國王親自所行——這一點在出自殷墟之「卜辭」上有案可稽。之後,在周,秦、前漢、後漢、魏、晉、六朝、隋、唐各代,卜占始終為王朝儀式之一。卑彌呼之鬼道因沿用鹿卜、龜卜,由此可見承襲於大陸系巫教。據云,專司龜卜之卜部乃對馬所出,而對馬、壹岐二地原為卑彌呼女王國之勢力範圍——由此推測,一切釋然。
這位人物戰前乃是皇族之一,而現在已降為和普通老百姓一樣了。他在皇族中還屬於地位崇高的「宮家」(親王),所以雖然現時已貶為平民,人們仍然以對皇室之尊稱的「殿下」稱呼他。
小川一臉不相信岩井教授夫人登美子死於自殺的表情。
教授後來並沒有續絃,一直過著鰥夫生活,其對亡妻恩愛之深由此可見——知道他的人沒有一個不這麼說。事實上,夫人仙逝後,教授變得足不出門,很少參加應酬,同時也沒有什麼自以為娛的嗜好了。據常到教授家裡去坐坐的同學們說,他多半時間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而和同學們聊天時,常常會露出茫然若失的表情。同學們看到這黯然的表情就知道這個時候的他是在追念已故的夫人。果真如此,教授這一趟在舊日學生圍繞之下的短程旅行應該是足以令他開懷的一件事情呢?
穿過富岡市街區往西方走,右手邊可以看到一片丘陵。丘陵上一片繁茂的杉木林,可以說是典型的神社森林。雖然由這裡望不到神社社殿,倒可以看到朱紅色神社牌坊。眼前是一處石階,石階旁有一條經過舖裝而相當陡急的車道。開在前面的賓士轎車緩緩爬著這條坡度約有十二、三度的單行道上去。
小川長次說他認為邪馬臺國事實上並沒有被滅亡;而是此一集團勢力為新興之強力政權所壓迫而被迫遷移或被放逐至東部。他之所以有此看法是由後來之奈良朝的中央政府之政策而加以推測。當時,逃離半島之動亂而至的朝鮮人集團的多數曾經被迫遷移至東部地帶。上總、上野、武藏、甲斐等關東地帶當時曾為「歸化人」之移住地域。
「是的。」副課長好像受到上司一次輕輕指責似地哈腰著說:
「有關文化財產的保護問題一節,我一定遵照各位的意思,全力以赴,竭盡棉薄之力。我對這個問題向來就非常關心,所以,對國家以區區小額預算只做表面工作的目前的文化財產保護措施相當不滿,因此,我一定要爭取到巨額的預算,以實際表現呈現在各位眼前呢。」
小川嘆息似地深深吐一口氣說。
吉良榮助這才第一次皮笑肉不笑地發出了抗議式的質問。
「老師——」
「不,您這個新說確實有獨到的見解,非常引人入勝。倉梯先生為什麼會產生參觀貫前神社以及御嶽神社的念頭,這就不難想像得到。何況您的此說更與卑彌呼有關聯,而就邪馬臺國的所在來說,谷田前輩和前川前輩各以大和說和九州說稱雄學界、互相對立,所以,這兩位學者當然樂意陪同岩井教授到這些地方看一看了。」
沒有以次官頭銜稱呼而直喊吉良兄,小川長次對舊時同學的感情由此可見,此刻的吉良榮助卻不以此為忤,因為他的腦子裡存在著的只有殿下之駕臨這件事情。
「這是我在偶然間發現的。我的出生地是現時被編入青梅市的舊時的吉野村日向和田,而這地方大約就在一三九度線上。這附近有現時還在舉行鹿卜神前儀式的御嶽神社。有一次我在藤野岩友教授的著作上讀到伊豆的白濱神社以及越後的彌彥神社現時還在舉行鹿卜神前儀式的記載,於是翻開地圖看,結果發現這兩所神社竟在通過日本本州的一三九度線上的南北兩端上!這就是我發現的契機。你或許會認為我這是標新立異之說吧?」
「這件事情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所以只有吃驚的份而已。不過,據我看,夫人應該沒有自殺的理由才對。這對夫妻的感情非常融洽,教授又這般鍾愛夫人——這樣的好丈夫實在不容易找到哩。」
魏志後以宋書倭國傳之史料價值為高。此書著於五世紀前半,記載有「倭之五王」與中國南朝通交以及近畿地方設有中央政權的實態。魏志與宋書之間相隔約百年,因此,四世紀之日本的情形如何,全然未見於史書記載。在此段時期裡,日本似乎發生過重大變革。
「你說恩師,我就感覺為難了,可是,只要追求真實,我們有時候是顧不得面子問題的啊。小川前輩,我想像的是這樣,您聽聽看對不對?夫人實際上並不是誤服過量的安眠藥,而是自殺身亡的。她為什麼要自殺,這一點因為沒有遺書,所以不得而知。不過,依我的猜想,夫人是後悔和吉良前輩之間的不倫關係,所以以一死表示懺悔之意的吧?教授對她那麼好,而她卻對教授不貞——夫人最後受到良心上的苛責,所以自己了斷的吧?吉良前輩一向是只顧自己而不在乎傷害別人的人——他因為是這樣的一個人,所以才能當上國會議員……」
因此——
「殿下」對日本的古代史一以說造詣頗深。同時對考古學、東亞歷史、文化人類學之類與此相關的學問亦頗有研究。就這個意義而言,這位人物應該也算是一介學究之徒。高貴之士雖然帶來的影響力頗鉅,卻仍然以不現身現實世界是為宜;有關這樣的人士的事情,我們只能傳聞而已。
「不,相信他會在鬼石鎮住一夜的。」
「說的也是。」
「你是說要讀139這個數目字嗎?這……ISAKU……IMIKU……好像都拼不出什麼特別的意義嘛。」
「等一下,你剛才這句話的意思我聽不懂。你提起東經一三九度線——這是什麼意思呢?」
小川有些逡巡地說。
小川長次在長嘆一聲後又對山口說:
小川長次露出恭敬的態度說。
吉良榮助頓時露出為難的表情說。
「沒有啊,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們也知道這個碑石的外面蓋有小堂,以求保護,所以我們只能從小窗口往裡頭窺看而已。」
「是的。因為岩井教授不但是我們母校的恩師,同時又是我國史學界的重鎮——」
這時,岩井精太郎教授好像老遠看到兩名舊弟子正在款款交談,笑逐顏開地一手端著酒杯,白髮皤皤而體軀癯瘦略為駝背的他緩緩移著步履過來。
神社各級祭司齊集在樓門前迎接由石階下來的一行人。
教授頷首說。小川副課長由於吉良政務次官本身不在自己的面前,所以提起他時使用的是對待朋友的措詞而沒有刻意表示尊敬。
兩人邊吃邊聊天。
勘查現場的結果,終於知道了吉良將方向盤切右以及緊急剎車的理由。此處的斷崖成彎曲形狀,因此,離地面有四十公尺高的嶺上單行車道當然也是急彎處。由丘陵西側牌坊石階旁邊之陡急坡道上來的賓士轎車來到嶺上後,繼續開在向東方以半圓形繞行的車道(向西方亦有同樣之車道)。轉過這個急彎,車道就成為朝北的方向,筆直過去就是神社社域內的綾女谷。吉良開的賓士轎車以相當快的速度來到這個急彎處。這時,他突然踩住剎車板和*圖*書,同時將方向盤猛然向右邊切過去。這是一條狹窄的單行車道,路面又滑。原來路面因為夜露而十分潤濕。路面上賓士轎車的輪胎痕跡狼藉一片,崖邊的灌木群被推倒許多。
司機推測主人吉良之所以自己開車到高崎市去,乃是因為這個去處不方便讓自己知道。同樣的情形在東京時也時常有過。自用轎車司機對車子主人來說有時候會是一種不便,這是難免的事情。這名司機猜測吉良這個夜晚的單獨行動一定是和他在高崎搭上的一家酒肆的老闆娘有關。
吉良榮助不覺露出對舊皇族的恭敬態度,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了。這並不代表他是一個忠義之士。如果能請舊時親王到選區去一趟,這對自己下一屆的競選將會產生莫大的宣傳力量——他只是在國會議員的本能之下,立刻做了這樣的盤算。讓生性素樸的家鄉選民看到這位舊時親王(他們對舊時皇族的尊敬依然如故),這樣,自己的聲望不曉得要增加多少倍哩。
「對,我想起你在學生時代就喜歡開車。你現在偶爾也自己開車嗎?」
教授在那一天的祝辭裡的確這樣說過:「學生時代的吉良君和一些別的同學一樣,常到寒舍坐坐,以聽到我無甚價值的言談為樂。我今天參加此一盛會,心中覺得遺憾的是未能讓內人看到吉良君功成業就的樣子。我十年前去世的內人生前最欣賞的是吉良君,所以,比起我來,她可以說是別具慧眼的伯樂了。」
司機回以「那就由我來開吧」,吉良卻說:
「這件事情我倒是第一次聽到。你不愧是個吃警察飯的人,調查能力蠻強的嘛。」
「哈!這個傢伙居然奉承吉良哪。」
「殿下在參觀貫前神社後順便還要去御嶽神社或阿伎留神社,老實說,這是另有目的的。」
「有。這就是東經一三九度線的問題。」
經過冗長的沉默後,小川長次以尷尬的表情說:
伊豆.白濱神社   一三八度五八分
「我們從旅館坐計程車到吉井街就下來。由這個地方到富岡的卡車多的是,我們於是很快就搭上這樣的便車來到一之宮,然後走路到神社社址內的那個轉彎處等著。約莫二十分鐘後,賓士轎車亮著光芒閃閃的前燈來到。或許你早就心裡有數,根本就沒有岩井教授夫人的遺書這回事。這只是我要把吉良誘出來的藉口而已。……我們在確認賓士轎車確實翻落崖下後才踏上歸程。當時最擔心的是有人聽到車子翻落聲而趕來。還好崖下是一片稻田,農家都在遠遠的地方。就算幾個人在家裡聽到一點聲音,那邊發生卡車車禍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也沒有人會特地出來看的。回來時我們搭乘載運秩父石的卡車,到吉井街下車,買好多胡碑拓本就於十一點前回到旅館了。我們把已經就寢的谷田和前川叫起來分別把拓本送給他們,這樣做的用意當然在於證明我們的確到過多胡碑。誰曉得這個時候老師由於一時昂奮,所以忘記還給我。我也忘記這一點,可見我自己也是相當昂奮的了。」
山口夾起一片魚翅說。
「殿下對這個構想有什麼意見嗎?」
吉良政務次官一邊啜飲著茶說。小川副課長今天來求見的目的好像不在於請求擢升,可是,事情不到最後不得而知,且看看他後面會說出什麼來吧。
「以前的吉野村是我出生的地方,以梅子林之美而名聞遐邇,每當觀賞梅花季節時,東京都的人會開車蜂擁而至。這一點無關緊要,我要說的是這個吉野村現在已經和一些別的村合併而成為一個新的行政區域——這一點知道的人恐怕不多。當時合併的是日向和田、日影和田、下村以及由木這四個村。其中的日向和田就在一三九度一三分的位置上,也就是說,和五日市的阿伎留神社隔一個山分別排在同一個經度的南北位置——」
岩井教授和小川副課長於將近十一點時回到旅館來。小川長次請旅館女服務生去把已經就寢了的前川和夫和谷田修叫過來。
「倉梯先生蒞臨時,我準備請他使用這輛車子。這一帶沒有一輛好車嘛。我昨天特地從東京開回這部車來。」
「實際上這輛車子並沒有存在的必要。只要現場有停車過的輪胎痕跡,計畫者的目的就達到了。有同樣使吉良前輩大吃一驚的東西,這就可以。……比方說,從丘陵這一頭的陰暗處把前端掛有白布的竹竿伸出,這是一個方法。這突如其來的東西,會使夜間開車的人以為有人衝到車道上來而嚇一大跳,於是在緊急剎車的同時會把方向盤切到右邊去的。」
教授對兩名門生表示歉意說。
「還有,岩井老師依自己的主意,打電話給京都的谷田君和九州的前川君,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們。結果,他們兩個都表示想跟老師一道去看,為了進一步瞭解古代的鹿卜習俗,他們當然是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啊。」
現時的農家子弟都相當富裕,擁有自用轎車的人比比皆是。
「呃。因為老師身上帶著摺尺,所以我以為您量了碑石的實際尺寸——」
吉良榮助上下動動肩膀,又揉搓了幾下雙手。
這時在場的人當然沒有一個人預測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雖然不是弱冠,而年齡尚不滿四十歲就受起用為文部省政務次官——吉良榮助對這一點已經覺得心滿意足。他對在選舉區發行的地方報紙發表了如下的抱負:
「——以上就是這個演講中的一段。」
「吵醒你們實在不好意思,現在你們回自己的房間去好好睡覺吧。」
也不曉得是否由於吃中國菜而覺得熱,小川揩了幾下額上的汗珠。
「原來如此。那139就是HI,MI,KONOTSU——也就是HI─MI─KO囉!」
「我還在被窩裡看書,並沒有被吵醒。老師這珍貴的禮物,我倒要表示謝謝哩。」
吉良露出猴急的態度說。(你小川好像不好意思自己開口,可是,既然把這個消息帶給我,我看得出來你是盼望我能為你考慮晉升問題的。好吧,我這就交代主任秘書把你昇為課長好了)——吉良榮助心想。想到能在自己的選區建立有利的情勢,這樣的報酬算得了什麼呢?
吉良說。「陰錯陽差」指的是在同一大樓上班而未能有機會謀面的意思。絃外之音卻說,地位不同,這又奈何?
「不久前,大阪的近畿警察局有過一項連絡會議,我奉命去參加。我因為許久沒到過京都,所以利用時間去參觀博物館。這時我想起谷田前輩執教的大學就在附近,於是順便走過去看看。要是他在就拜訪他一下——我當時只是抱著這樣的心情而已。」
文化課副課長小川長次於中午休息時間受到在警察廳刑事部服務的山口光太郎警部的訪問。關於訪問事宜,山口已於這一天上午打電話來連絡過時間,所以這不算是突然的事情。他們兩個都是P大學國史系的畢業生,只是,小川是較山口早三屆的前輩。身穿大衣的山口站在文部省大樓進門處的詢問臺前等著。
「到吉井街看完多胡碑回來時,岩井教授的口袋裡有我的摺尺——這件事情你是由谷田副教授的口裡聽來的,是不是?」
「不管怎樣,由於小川君的新說,我們才有參觀鹿卜神前儀式的機會,這一點我們應該好好感謝他才對。倉梯先生就是聽到小川君的新說才產生興趣,因而決定前來貫前神社和武藏一地的御嶽神社以及阿伎留神社實地參觀的呀。我們姑且不談一三九度線卑彌呼一致說的真實性如何,舉行鹿卜或龜卜的神社都集中在關東地帶的一三九線上而絕不見於東西都各地,這不是從來沒有人注意到的一項新發現嗎?」
「那就好。開車還是危險的,你最好避免吧。尤其容易發生車禍的地方,你應該絕對避免。你的宦途無限,應該好好珍惜生命才對。」
「哦!你是小川兄。你不是小川長次兄嗎?」
吉良榮助的不幸事故發生後,已過三個多月光景。東京霞關一帶正在下著細雪。馬路上由於行車頻繁,所以未見積雪,而草地上以及樹梢則已為薄薄的白雪所覆蓋了。
小川長次和谷田、前川兩名副教授之間依然有著舊日同班同學的感情。
「我會的。十一月中旬應該是紅葉最美麗的時候,尤其秩父山中的紅葉更是美極了!遺憾的是,殿下駕臨的日期排在十二月八日,到時候紅葉已經落了一大半——」
「據說,小川副課長對現場性工作很有一套,也可以說,他是很有匠心的一個人吧?有匠心的人當然與眾不同——我的意思如此而已。」
一行人先在社務所小憩一番後,被帶領至拜殿,準備參觀由祭司執儀的鹿卜神前儀式。今天的預排將和日後供舊時親王御覽時的情形一模一樣,因此,祭司們都衣冠束帶,一身神嚴的白衣裝扮。鹿卜時要使用的八角專用爐此刻繫著注連繩,並且置於拜殿之正、中、北側三處。這就是所謂的神籬。神籬的中央處及四個角落上各插以九寸左右的祭拜用竹串,而旁邊則置有塗漆托盤,上面並排著鑽具、鑽石、錐子、雄鹿肩胛骨、添木等祭具。……
小川長次慇懃地回答說。
「我試過從岩井教授在為吉良前輩舉行的就任政務次官慶祝酒會上所說的祝辭找這個暗示。這就是說,吉良前輩在學生時代起就常到岩井教授家去坐,而夫人最欣賞的就是他這件事情。另外一點是夫人於十年前猝死的事實。十年前的吉良前輩的年齡是二十九歲,而那時候的他還是經常到岩井教授家去的——」
「是的,這個儀式西部以及東部全都沒有。而且,北自彌彥神社、南至白濱神社,全都沿著同一條東經一三九度線上。幾所神社的所在地和這條南北線多少有些出入,然而也差不到三十分的。」
一臉黝黑的小川長次一邊說著,一邊掉頭回到自己的座位把酒杯拿來,向吉良榮助一揖後做了敬酒的姿勢。
「我去一下高崎,你把車子鑰匙給我吧。」
小川長次說明了迎接高貴之士前應有的準備。
實際上他對新聞記者發表的談話內容較此為多,不過,報紙上的記事卻縮水到這個程度了。可見對政務次官的敬重,連地方報紙都只不過如此而已。
小川有些不悅地說。
夜裡悄悄停在這種地方的,一定是一對幽會情侶坐來的車子。這所神社社址的北側山麓已是附近情侶們的幽會「聖地」,入晚後隨處可見無數汽車。幽會的情侶絕少關在車子裡卿卿我我,而以躲到密林中或草叢裡大膽互狎者為多。綾女谷的北麓佔社址總面積二萬六千四百坪的將近一半。這片廣大的自然林常為電影公司武俠片外景隊所利用。每當入晚後,這裡更是令神社祭司搖頭不已的露水鴛鴦媾合之地。
越後.彌彥神社   一三八度四〇分
事前的宣傳越轟動,效果越大——。
由高崎至富岡的路程必須沿丘陵地帶而過,距離約有二十三公里。途中,吉井街的路邊矗立有多胡碑。坐在第二輛車裡的幾個人立刻為碑文中「給羊」兩個字的解釋問題你來我往地熱烈談論起來。小川長次以和前川、谷田這兩名摯友同坐一車、高談闊論而覺得樂不可支。
「很抱歉,我回頭有事情要出去,所以,車子我自己要使用。我這是老早就約好的,希望老師不要見怪。我來幫您叫計程車就是了。」
「我告訴殿下貫前神社目前還在舉行太占儀式這件事情的時候,他表示很感興趣,並且說想去看一次哩。當時我就向殿下提起你了。我說你是我大學時代的同學,是由貫前神社所在地的選區選出的國會議員,而且現在又是文部省政務次官,所以,這件事情由你來安排最為恰當不過。殿下聽了我的話還說要多仰仗您哩。」
吉良榮助笑逐顏開地幾乎要拍幾下這名舊日同學的肩膀了。
「這就是所謂的人生如夢吧?岩井教授和我那一次是在吉良的安排之下,到貫前神社去參觀鹿卜神前儀式的,所以我到現在還是有著負欠於他的感覺。當時我要是沒有慫恿殿下去參觀,吉良就不會帶我們到貫前神社,也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不幸了——。吉良要是沒遭遇不測,將來篤定會當上大臣的……」
小川把抄寫在文部省公用信紙上的一篇文章遞到吉良政務次官面前。
前川和夫搖動著他那肥胖的身軀說。
「實際上並沒有這樣的車子停在那裡。有的只是車子停過的輪胎痕跡。這個輪胎痕跡沿著北側坡道而下。這不就奇了嗎?因為東西車道到下午七點後就不能通行,往那邊是沒有出路啊。這一點由附近開車來此約會的人全都知道。我剛才說過,吉良前輩的車子翻落崖下是將近晚上十點鐘的時候。而這輛前來幽會的人搭乘的車子在黃昏七點鐘前就往北側開走了。把車子開走的是車主,可是,把這輛車子開到這裡來的卻是另外的人。這輛車子原來停在神社後面的北側社址內,而是由這個人偷偷開到嶺頭轉彎處的。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原來在預排鹿卜儀式時,曾經有人從拜殿前離座他去一段時間,所以這是四點到四點半的時間。這對情侶發現自己的車子不見之後,氣急敗壞地到處尋找,後來在嶺頭的轉彎處找到,於是開車從北側坡道回去了。這樣的人由於自己幹的是不可告人的勾當,所以事後也不會向警察報告的。何況這也沒有實際上的損失嘛。我說,計畫者唯一的失敗是讓這輛車子從北側坡道下去了。」
「吉良前輩他——」山口光太郎打破沉默說:「那天晚上——也就是去年十一月十五日晚上九點十分左右時——開車從這家叫做泉石的旅館出去。他的司機明明也住在這家旅館,他卻從司機手裡取了鑰匙而由自己開這輛賓士轎車。他告訴司機有事情要到高崎去一趟,實際上他並沒有到高崎,而是去了貫前神社的社址內。吉良前輩為什麼夜裡要到貫前神社去呢?」
說起「默劇」,倒有一個主要角色並沒有在這個序幕裡和圖書登場。這是關鍵性的主要人物,卻沒有在這裡向觀眾現形的必要。這位人物對本故事的影響力之大,可以說無人能出其右。如果沒有這位人物的存在,文部省政務次官吉良榮助斷不會為文部省文化課副課長之輩下級官員的言辭所動吧?因此,大學同學這類交情並沒有存在價值才對。這位次官縱然尚有對舊時同學之情誼,而他骨子裡存在的是徹底的官僚習氣,壓根兒沒有把下級官員放在眼裡,所以這是自然的現象吧?
「要到社址北側,不一定要由參道的西側上去,大可以從神社後面的丘陵路上去啊。因為幽會的人都是從這裡開車上去的嘛!」
「還有二十天左右——好啊!我會留意把時間空出來的。不過,希望你能儘快告訴我確實的時間。」
小川長次和「殿下」可以說相當親近。這個因緣由於多年前在島根縣仁多郡發現古墳群而起。那是在山峽谷間發現的為數五十座以上的賀員,也就是學者們所謂的群眾墳。群眾墳這個名稱是否適切,小川長次頗有疑問。他這樣的想法並不是和「殿下」有直接關係,只是,在古代史上佔有重要地位的出雲地帶發現為數不少的古墳群——對此頗感興趣的「殿下」於是特地從東京前來參觀。當時在現場向「殿下」作說明的是由文部省文化課派遣前來的小川長次。由說明的方式看得出來他和一般的行政機構下級官員大不相同,「殿下」於是頻頻有了深入式的質問。結果,小川當晚受邀前赴「殿下」宿泊的松江市宍道湖畔的旅館,兩人款談一夕。他的談論不似一般的大學教授,確實有一套,與流於几上空論的學院派學者不同的是有著經由現場主義而得到的歸納性以及由此而來之直觀上的銳利性,古代史與考古學於他已渾然成為一體。從此以後,小川長次屢次蒙召前往在目黑的宅邸,為「殿下」講述這一方面的心得。
「這件事情連伴信友翁以及藤野教授都沒有提起過。起先,我也只是漠然覺得這些神社都排在南北一條線上,於是我找兩萬五千分之一以及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仔細研究,結果,果然發現位置都沿著一三九度線,沒有一處和這條線離開三十分以上的。如果三十分也計算在內,這就連八丈島也要包括在一起了,因為它的位置在一三九度三〇分。藤野教授說江戶時代的這個島上每一個部落都有卜部專司龜卜,這件事情我剛才報告過。」
「彼此,彼此。咱們這就走吧。……不湊巧下起雪來了。你知道哪一家店的菜好嗎?」
「不,我要自己開。你先睡就是了。」
「是啊,我的目的是為殿下日後的蒞臨做一番現場勘察,而這兩人是老師要他們一道去的。後來由於吉良在神社社址內發生交通事故而身亡,殿下蒞臨一事自然也作罷了。這件事情我覺得對殿下很交代不過去哩。」
前川格格大笑起來,使得小川臉都赧紅了。以前川、谷田的姓氏直呼兩名副教授而口氣也和往日一般的隨便,卻對吉良稱呼以吉良兄,措詞也非常恭敬——小川對在教授以及兩名舊時同班同學面前非如此表現不可的自己似乎覺得自慚形穢。為了撐面子,在這個時候以吉良這個姓氏直呼,這樣的事情小川副課長是幹不出來的。前川和夫雖然開玩笑,卻使小川覺得太窘了。小川畢竟是個現場技術人員,口袋裡隨時擺有一把木製的摺疊尺。
「吉良兄,恭喜你。我今天實在太高興啦。」
「吉良君的車子於十點鐘墜崖,而這輛車子從轉彎處開車是七點之前——這樣不是前後矛盾嗎?」
說到這裡,小川長次就不客氣地用指頭沾一下口水,翻開其中一頁,將一段文章唸了出來:
由此推測,吉良榮助開車來到這裡剛要轉彎時,突然發現到停在這裡左側路旁的這輛車子。不幸他開的是進口轎車,駕駛座在車子的左邊,因此,在這樣的條件之下,比較不易發現到障碍物的存在。這輛車子剛好停在轉彎處,所以雖然它一邊的車輛泊在路肩上,剎那間不可能看出來。吉良為要避免撞上,於是慌忙間將車子的方向盤向右切了。於此同時,他當然踩了剎車板。這時由於車速相當快,在控制不住之下,車子當然往四十公尺高的斷崖翻落下去。
「是的,我喜歡兜風,兜風的時候我就自己開車。」
吉良把酒杯端到嘴巴前說。
一行人住宿在八鹽溫泉鄉的「泉石」旅館。來這裡洗澡的鄉民們為要使貴賓得到清靜,所以都提早回去了。師生五名一起用過晚餐後,分別由九州和京都趕來的谷田修副教授和前川和夫副教授都說累了,於是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小川長次於是向兩人說明一遍和在文部省政務次官室向吉良榮助所說同樣的話,這是毋庸贅述的事情。
由高崎車站出發前往富岡市的貫前神社時,大伙兒乘坐的是吉良榮助私人的賓士二八〇轎車。
「老師之所以不續絃,完全是由於忘不了前夫人的緣故囉?」
「我當然知道貫前神社啊。這所神社原來的名稱是『一之宮』,所以那一帶以前叫做一之宮街,後來由於市街村合併,成為現在的富岡市了。」
「是的。」
「請恕我冒昧向您提醒一點——『一』這個字在日本的平安朝以前是不讀為ICHI,而是唸HI這個音的。同樣地,『四』不讀為SHI而唸成YON或者是YOU;『九』不讀為KYU而唸成KOKONOTSU,不是嗎?HI,FU,MI,YOU,II,MU,NANA,KOKON─OTSU——請您用這個舊式發音讀讀看。」
直到約定時間結束的一分鐘前時,小川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是你想得太多了。警察幹久了,是不是每個人都會變得如此多疑呢?」
「這該怎麼說呢?他是國會議員,對文教行政可以說一竅不通,所有的事情還是由我們教他如何做哩。吉良由於個人表現欲望極強,所以,說老實話,在省(部)內的風評並不怎麼好。不過,這也不能怪他,不然他怎麼能夠當上國會議員呢?」
「吉良先生車禍而逝世,不曉得經過多久了?」
說這些話時,在旁邊的旅館女服務生全都聽到。
「緯度經度當然是近代的人以格林威治子午線為基點而設定的以測定為目的的線度。因此,以其中的一三九度和卑彌呼連結在一起,這或是無稽之談。可是,我們難道不能把它視為天之啟示嗎?可能於四世紀時向東部遷移的邪馬臺國部族尊崇的是他們偉大的女王卑彌呼,而他們信奉的是屬於鬼道的巫術之鹿卜和龜卜。我想這個土地是他們當時在本能之下所選擇的。因此,在氣象條件以及地理條件上都符合理想,非常適宜於生活才對。這樣的土地在一千數百年後,依據格林威治子午線的測定被畫為一三九度線,我看這並不是偶然的事件。神秘這個東西是超越時空,同時也超越科學的。」
「這一點岩井教授自己說過,在殿下駕臨之前,希望能夠先去看一次當地的情形。一方面因為他從來沒有到過貫前神社、御嶽神社和阿伎留神社這些地方,尤其在神前儀式方面最好事先看一次預排,同時和祭司協調一下,這樣,到時候向殿下說明才不會有所疏漏——」
「聽說夫人是突然逝世的,這病名是什麼呢?」
「甚麼?!倉梯敦彥先生?你說的是以前貴為某某親王的那位?」
「也不是什麼特定的人說的,我只是最近偶然聽到而已。於是我找當時開過死亡診斷書的醫生詢問。結果,醫生告訴我的原因是服用過量的安眠藥。夫人的名字叫做岩井登美子。登美子女士自從一個月前就睡不著覺,於是有了服用少量安眠藥的習慣。因為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服用安眠藥,所以知道在藥的方面如何克制。這樣的她竟服用了致死量,醫生自然會懷疑有自殺的可能性嘛。可是,岩井教授斷然否定夫人死於自殺——因為他是有社會地位的人,不可能亂說話——醫生這就認為可能是誤服過量的結果,於是把死亡診斷書上的理由寫為心臟麻痹了。十年前的時候沒有把這件事情向警察報告,所以我去問的時候,這位醫生表現得相當惶恐咧。」
吉良記得自己清楚地告訴過主任秘書,會見時間只能給十分鐘。而小川的話光是「正卜考」的部分就佔去七分鐘,後面還要一直說下去的樣子。「這傢伙怎麼找我談起這種事情來了?」吉良心裡逐漸感到納悶。如果他突然把話題轉到請求擢升這件事,自己該如何應付呢?小川這些連篇鬼話應該只是開頭辭而已吧?誰不曉得他到後來會提出請求提拔的請求來?
小川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一時如此支吾著。
「〇白濱緣起乃伊豆國加茂郡白濱之伊古奈比咩神社(俗稱白濱大明神)所行龜卜之事……所記載為該國卜部之卜事。」
「會是這樣的嗎?老師在祝辭裡用的是『內人生前最欣賞吉良』這樣的表現——。這樣的措辭可以說相當微妙。他當然不能明說『有感情』,而以『欣賞』道個字眼來替代。您不認為老師這一句話是煞費苦心琢磨過的嗎?」
「吉良兄,我今天來向您報告的是——倉梯敦彥先生有意參觀這所上州貫前神社。因為那是您的選區,請您為他特別安排,行嗎?」
吉良榮助接到車子鑰匙走出玄關後,來到旅館車庫將停在那裡的賓士轎車開走,在旅館女服務生們的目送之下,以熟練的駕駛技術把車開出了大門。
「可以用來代替竹竿的東西多著呢!譬如說摺尺——這個東西還是伸縮自在的哩。伸長時,它的長度有一公尺,摺起來的話只有二十公分長,可以擺在西裝口袋裡的。」
「這件事情聽來倒新鮮……那,和田這兩個字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吉良算是暫時扔掉上司與下屬之關係的態度了。但這也不是根本上的放棄。一名漂亮女職員端茶進來。等她走後,吉良榮助立刻抬眼望了一下小川。這時,在他臉上露著的是「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呢?」的表情。
誰想得到恩師這般苦口婆心的忠言,第二天一大早就應驗了呢?
吉良榮助的表情突然變得相當嚴肅。戰前,倉梯宮敦彥王的嗜好曾經廣為報刊雜誌所報導。
吉良榮助就任文部省政務次官後已過半年。這當中,他和小川長次在公私雙方面都沒有任何來往。這是當然的事情。依公家機構的組織體系來說,次官和一名副課長在職務上斷不可能有直接交談的機會,而就私人關係而言,如前所述,吉良抱持的是非常冷漠的態度。曾經在酒會席上衝口而出的話只是說說而已。他壓根兒沒有提拔老同學的念頭。
胸前佩帶純白大朵雪花徽章的吉良榮助一個人佇立在金色屏風前接受了祝辭。一味強調本大學之光榮歷史、口吻莊重卻沒有什麼內容的校長之祝辭後,文學院長的祝辭雖然措詞絢爛,內容卻同樣地空洞乏味。接著,站到麥克風前的是吉良榮助的恩師岩井精太郎教授。雖然教授的年齡才五十六歲,可是,由於一頭華髮以及駝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嘿!這不就是邪馬臺國的卑彌呼(HIMIKO)嗎?」
「嗬?!還有別的目的嗎?」
「向岩井教授報告過……?」
小川捧個寶貝似地端起茶杯。幽雅的茶香直撲到他的鼻腔裡來。文化課泡的茶葉哪能和次官室的這個茶葉相比呢?
松本清張,一九〇九年生於日本福岡縣。一九五二年以「某『小倉日記』傳」獲芥川文學獎。於一九五八年發表「點與線」以來,一連串之作品曾經掀起清張旋風。將日常性納入於推理小說之中,而使讀者層擴大頗鉅——這點可謂功不可沒。一九七〇年以「眧和史發掘」獲菊池寬文學獎。除將現代社會的黑暗部分剖析之外,對古代史之解謎亦不遺餘力。
「會是怎麼樣的秘密交易呢?」
「這一點我們所有的人到現在都弄不清楚。聽說,司機認為吉良這一個夜晚的單獨行動是到高崎去會他的老相好哪。」
「是的,遵命。……還有,這件事情我也向岩井教授報告過了。」
吉良使用的一直都是對待朋友的語氣,而小川長次在言辭上卻不敢怠慢對次官應有的尊敬。雖然吉良用的是對待朋友的語氣,在小川看來,這和對待下屬的語氣並沒有什麼兩樣。
「我知道你們一定會欣賞,所以特地把你們叫起來的。老師是說時間不早,吵醒你們不好,要我明早才給你們看哩。」
副課長猶如自己草擬的案件獲得次官之核可似地綻然一笑說:
「這的確是一項驚人的發現,我從來想都沒有想到過——」
吉良榮助這個晚上沒有回到旅館來。
小川用關注的神情凝視了政務次官茫然的臉。
報紙就有關鹿卜神前儀式的記事中尤其特別報導的是東經一三九度線與卑彌呼之間的關聯。迄今仍留有鹿卜、龜卜古習的神社沿此線而南北排列,此事可以佐證在九州的卑彌呼之勢力曾經移至關東地帶——這是小川長次的「邪馬臺國東遷」說。由於「邪馬臺國」問題已是國內的熱門話題,所以這篇記事引起了相當大的迴響,鄉土史家們受到的反響似乎尤甚。將這些資料提供給報社的是由該地選出的國會議員吉良榮助,而他的用意無非以此作為自己名噪一時的工具。
這項消息由富岡的警察通知到旅館之前,吉良榮助的同伴沒有一個人知道他這個晚上沒有回來。這是因為司機以為自己的主人到高崎找老相好去了,所以一直沒有把這件事情透露出來的緣故。
吉良榮助露出訝異的表情說。
鬼石是秩父山之登山口,因此,街上到處可以看到採自秩父山的庭園石。秩父山中可以採到結晶片岩以及秩父古生層侏羅系岩石等。西部產出的則有石英閃綠岩。由於這些東西可以供為庭園用,因此,秩父街上稱為銘石店的石匠店相當多,所採掘之岩石陸續被送到東京以及其他各地。
「是的,我也認為這個構想不錯。」
「不過,我得向您提醒一點,這種時候,依照慣例我們必須事先勘察一番當地才行。倉梯先生雖然現在已是老百姓的身分,但畢竟是往時的親王,我們絕不可忘記應有的敬重。尤其在神前舉行的儀式,事先不和神社祭司協調好,到時候亂了方寸這就不好——」
「老師,我們剛才出去的時候,他不是說回頭他也要用車出去一趟嗎?他恐怕還沒有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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