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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四周的年輕主婦、拿著資料袋的男人，或以興奮的眼望向他們，或是眼睛看著車頂發笑。

這條線，沿線從幼稚園到大學都有。

他的眼睛細小，像是上帝原來忘了捏造，臨時用小刀劃一線細縫權充似的。眼睛充血，已經顯得青黑。整個臉看起來十分臃腫。大概本來就是膚色朱紅的人，這點從他汗毛孔所滲出來的汗脂就可略見一斑。

——是那個。

——你們看。

突然，在他面前的一個年輕人大喊，然後指著一本放在他腿上、攤開的英文字典，引起夥伴的注意。

這種情形，使得這個男人看起像是舊衣店裡吊在衣架上的衣服。其實，這個人的體格並不真像衣架那樣虛弱。牛一般粗的脖子，幾乎要把第一顆鈕扣蹦開，下顎也特別突出，稀疏的鬍子，嫌厚的嘴唇，稍許擴張的鼻翼，略短的鼻子，眉型粗大，短髮，年齡可能四十出頭，或許已經接近五十歲了。這樣看他，是能感受他目中無人的態度和粗壯的體格，以及臉型的輪廓。但是，他和_圖_書顯然欠缺這種年齡的男人通常具備的安定感。

身上的雨衣縐得像陳年梅干菜，雨衣的扣子從頸下的第一個扣子就扣住，簡直教人猜想這個人大概沒有穿上衣。而胸前的扣子扣錯了，從這小小的錯誤中間，露出裡面駱駝色的襯衣。右手以不自然的姿勢插在雨衣的口袋裡，左手提著一隻中型的旅行箱。旅行箱只用手指勾住，似乎不是很重的行李，可是左臂完全伸直，身體向反方向稍微彎曲的姿態，又像以全身的力量在抵抗左手所承受的重力。

他們興奮地談論著深夜廣播節目裡的年輕女性，那是他們心目中的偶像，然後，話題逐漸不堪入耳，彼此毫無理由捶肩推攘，大聲笑鬧。

——是喝醉了嗎？

剩下的人也準備轉到其他車去。那個拿字典的學生也站了起來。

年輕人發出的笑聲，還不算是哄笑。可是，這時候，這個人好像被無數的隱形針刺著一般，臉頰不斷抽搐，嘴唇痛苦地扭曲。

不斷傳來如此這般的竊竊私語。https://www•ｈetｕｂｏoｋ•ｃoｍ•ｃom

電車雖然起動得很穩，那個人卻隨著車子的開動傾斜到一邊，坐在他右邊的孕婦輕輕叫一聲，站了起來。

然而，經過幾個車站，乘客不斷變換，連這樣的私語也聽不到了。新上車的乘客即使是發現這個人，也只是皺著眉頭看一眼，就不再關心了。

站著的那些年輕學生向那個人瞄了一眼，就像要避開患癩皮病的狗，或是避開瘟疫似的，爭先恐後地下車。

他的同伴們靠攏過來。

左邊那位粧扮高雅的老婦人，假裝在尋找空位，發現沒有空位以後，拉緊手提袋，移開裹在和服裡的身子，拉遠了她和那個男人的間隔。

初冬和煦的陽光透過車窗玻璃，照射在他污垢堆積的雨衣領子上。

——真的嗎？

當他們推開他時，他發出沉悶的呻|吟，而這呻|吟聲也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隨著車子開動，車廂像關進一群啼叫不停的小鳥，熱鬧而嘈雜。

——看起來不像是工人。

——笨蛋，誰會讓你坐。

——再見。和圖書

清晨，快車停靠的車站，擠滿了從車廂成群湧出的無言群眾。到了下午，有風塵女郎，有生活毫無目的，為風化場所吸引的墮落的年輕人，他們也很少說話，但是帶著淫|盪的倦怠感。白天的車廂裡，夾雜在這些人之中的，有前往終點站百貨公司購物的郊區主婦，和開始放學的學生。

——真不想坐那種車。

這個人的存在，是教人覺得必須避開他。但是，他並不是具攻擊性的有害人物。他的存在，如同是人家嘔吐在地上的穢物，在不顯眼的角落裡，很快就被遺忘了。

這個人搭上小田急線，開往新宿的電車，大概是以私立學校校名做為站名的兩個車站之一。

電車又開動了。

也許是腰圍不合，或是根本沒繫皮帶，他那條老舊的灰色褲腳幾乎完全蓋住那雙後跟已然磨斜了的褐色皮鞋，而且還沾著些新濺的泥巴。

每天下午一點到三點，每經過這些車站，所有停站的車輛就被放學的學生佔得滿滿的。雖說佔得滿滿的，也是指所有的座位和大部分的吊環www.hetubook.com.com都有人佔用，也不算很擁擠。但是，很顯然的，這些地方都由他們佔領了。

那個人的肩膀隨著呼吸上下聳動，看著面前的空位。然後，慢慢移動身體變成一種奇怪的姿勢，緩緩地坐下去。

——大概是吧。

這些學校，幾乎都是中等以上的子女就讀。因此，鮮有人在通道上奔跑，或是發出粗野的吼叫。卻有一股莫明所以、嘈雜的熱流，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擴散，並佔滿了所有的車廂。

——這個太好了！

可是，這個人兩邊的座位一直都是空著。而他始終將一隻手深深地插在雨衣裡，身體微向前傾，以這種不平衡的姿勢坐著，視線則固定在對面乘客的腳下。

那個男人再度扭曲了臉，用提著行李箱的左肩，推開壓在他身上的年輕人。嘴角發出呻|吟的聲音，他好像奮力在打開僵硬的手指，行李箱掉在地上，這倒引起坐他前面的年輕人注意，擡頭望著他。霎時，驚慌失色。他的同伴也注意到這個人，每個人都面露驚慌。

——這時候，會是什麼人呢？

這ｍ•ｈeｔｕｂooｋ•ｃoｍ•cｏm時候，車廂裡所有的乘客都注意到這個人了。有人皺起眉頭，遠一點的人向這邊窺視，也有人故意看窗外或是車廂廣告。

可是，有一段時間，並沒有人發現這種不相襯。高中生一群群湧上來；像要包圍站在月臺上的這個人；隨即又推開他，開始爭奪座位。

——檸檬這個字，你們知道在美國的俚語是什麼意思嗎？你們看，檸檬：缺乏嬌媚的女人，不好的東西、無聊的東西。看到沒有？這麼說來，她就等於自己在宣傳自己是不好的、無聊的、缺乏嬌媚的女人了。

——喲！是真的！真沒想到。哦，檸檬車。檸檬車是有缺陷的汽車！

那個男人就站在這樣的嘈雜聲中。雙腳微微分開，像是很用力要站穩，卻站得很吃力。

電車進入一個車站。

而這個人，在這樣的景象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什麼缺陷。

一個同伴伸過手來搶去看。

總之，車廂裡的景象，正如人壽保險的海報：平穩的生活、安詳的家庭、穩定的將來，一副健康樂觀的形象在一節節車廂的鐵櫃中順暢地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