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目擊——浮現的男子
4
「鐵定是騙人的。」我並沒有大聲怒斥。「我猜他是臨時編的借口吧!」
然而,我無法進一步追究自己:心理上的安全裝置已自動啟動,把我的心驅趕到真空地帶。因為放空太久了,直到有人叫我,我才發現久能已經回來了。
沒錯。我指責三浦沒有資格當父親。我想起自己大喊,血緣關係對我來說根本沒屁用。然而,那些話真是針對三浦說的嗎?
三浦開始著手製作電影。然而,有違當事人的用心和週遭的期待,過了一年,電影仍然未完成,徒留未剪輯的眾多底片和厚厚的請款單,影片最後卻胎死腹中。並不是導演的熱度減退,理由十分簡單,卻也是致命性的問題。他無法剪掉次美的任何一格畫面。這麼一來,電影當然完成不了。然而,對兩人而言,這一年絕不是白費的。
沒資格當父親。
女主角「鳶子」設定為是雷蒙.錢德勒的小說《大眠》中的女主角琳達.洛林的轉世。他透過免費雜誌舉辦「鳶子」一角的徵選,但結果卻一無所獲。來參加徵選的淨是制式而沒有特色的美女、帶著明星夢的無知小女生,或是自稱「個性派」的無聊女子,沒半個人符合女主角的形象。最後他只好放棄徵選,決定靠自己的雙腿和嗅覺尋找女主角。
一切事物都有它的順序。起初,萬事順利,兩人的新婚生活迎向嶄新的開始。三浦的才華在電視工作上依然展露無遺,立刻受到業界的矚目。隔年,和美和次美相繼懷孕。現在回想,那時候正是幸福的最高點。不僅對他們兩人,對我跟和美也是如此。
「山倉先生,你怎麼了?」
我們對待隆史如同親生兒子。讓和美照顧幼兒,這個效果非同小可。原本失衡的心https://m.hetubook.com.com理狀態煙消雲散,彷彿不曾發生過,我們家又找回開朗的笑聲。這一切都要謝謝隆史。
我認為,三浦的人格早已完全毀滅。次美的死粉碎了他個性中最脆弱的部分。這個結果,不可避免地使他整個人生都毀了。看來,次美果然是左右他人生的宿命之女。
「而且萬一次美看走眼、嫁錯人,到時候只要早早分開,回到娘家就好了。她和姐姐不一樣,比較固執,總要嘗試一些失敗才肯聽父母的話。」他的語氣聽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或許這就是他的真心話吧!
我們夫妻當然不會接受這種要求。隆史對山倉家而言是個絕不可缺少的存在。
說完後,久能問了我幾個問題。我回答三浦工作的製作公司、次美去世的醫院、委託辦理領養手續的民事律師的姓名等等,他仔細地寫在記事本裡。
「是啊!」
我可以說對殺害富澤茂的男子揮下正義的鐵拳,那麼,我就不應該感到愧疚才對。我總覺得自己被完全不同的感情影響了。打個比喻,現在的心情就好比我內心的另一個人,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借由我的肉體,將可怕的想法化為實際行動。雖說是我不認識的另一個人,但那畢竟是我內在的一部分。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從久能的表情看不出他是站在哪一方的。「他的證詞很完整,看來並不是臨時編造的謊言。不過在經過調查證實之前,我們也無法判斷真偽。」久能的語氣蘊含了其他意思,他隱瞞了某些部分。我有預感,包括自己的問題在內,所有事情即將順利解開。
三浦靖史是我的親戚。正確來說,他是我妻子的妹妹——次美的丈夫。
儘管如此,和美還算幸運。降臨在次美的不幸更悲慘。和美死產的三個月後,次美歷經難產生下了四肢健全的長子。然而,母親卻因為失血過多,代替孩子失去了生命。
對失去妻子的三浦而言,要一個單身的男人扶養幼兒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和美才是最適合這個角色的人。和美欣然接受這個提議。同樣是領養孩子,與其收留非親非故的小孩,不如收留早逝妹妹的兒子比較有感情。
就因為處在這樣的情況下,三浦坦率和-圖-書的邀請反而奏效。次美欣然接受演出。
次美打從學生時代,就在友人的請託下,在業餘劇團中插花演出了無數次,為舞台增色不少。在某一次演出上,她無意間做了即興表演,因而人氣大增,還有人專程為了看她而親臨劇場。
次美的死帶給我們極度的震撼與悲傷,然而命運捉弄,結果也創造了妻子擺脫精神折磨的契機。和美的不安來自於無法滿足的母愛,也就是自己永遠當不了母親的事實。我和岳父商量後,想出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法,也就是由山倉家領養三浦和次美的兒子(也就是我們的侄兒)做為養子。
沒想到好事多磨,「不幸」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在門脅姐妹身上。首先是和美。四月的時候,在離預產期只剩半個月時,她的健康突然惡化,雖然進行緊急手術仍然無計可施,原本應該健康誕生的長子成了死胎,診斷結果是急性妊娠毒血症。
獨處之後反倒不自在,自然想起先前爆發的種種。如果久能沒來制止,或許我會把三浦毆打致死。在今天之前,我不曉得自己能夠變得如此凶殘,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
次美當時已經畢業,加入了某個經紀公司。然而她幾乎把這份工作當作興趣,只接自己喜歡的case,閒暇時便過著悠遊自在的生活。同時,她也是「新都廣告」不為人知的秘密武器,有時會接一些海報模特兒等工作。
「不,沒事,」為了不讓他察覺我內心的動搖,我反問他:「三浦鬆口了嗎?」
「我把和美交給你的時候反而比較難過,」喜宴之後,門脅了壹偷偷向我坦承,我在七個月前成為他的女婿。「因為我一直以為小女兒會先嫁掉。不過次美是個聰明的孩子,沒有幾個男人能夠符合她的眼光。」
不知道他何時會做出非理性的手段。我們擔心隆史的安危,好幾個夜晚都因為不安而失眠,無時無刻都得看緊隆史。和美差點再次精神崩潰,我只好拜託岳父讓三浦遠離我們一家人。岳父勉為其難答應我的要求,以稱不上是漂亮的方法,將三浦趕到關西。惡意的電話依舊不斷,但久而久之,這些行為也斷絕了。我成功保護了這個家。
隔年,他發表處女作,以hetubook.com.com小說家的身份在文壇佔有一席之後,重心轉向作品的影像化。他打算自製八厘米電影,當然導演、主角都是他自己。製作費就用小說的版稅,但問題是女主角不知該找誰。
我們家的不幸不僅於此。醫師宣告妻子因為手術的後遺症,從此再也無法懷孕了。他表示這不是院方的過失,而是為了救母親而做的不得已的處置。和美受此打擊,好幾個月都得靠藥物支撐,不穩定的狀態持續了好一陣子。我和路子的婚外情,話說源頭,也就是起因於這個不幸。
「你看清楚這個孩子。」我說。隆史因為三浦的怒吼而哭出來了。「你看,他那麼怕你,隆史已經不是你的孩子了。」
然而讓人意外的是,如此受歡迎的次美,其實對男人有著格外的潔癖,就我所知,在三浦出現之前,似乎沒有人和她深入交往過。有別於現在流行的女男平等,她只是以她獨特的冷靜眼光看待男性罷了。我猜這是因為週遭的男人們在不知不覺中將她視為特別的存在,將她奉為高不可攀的女神所造成的。
「才沒有這回事,一定是你們替隆史洗腦。不過我才是真正的父親,只要父子倆一起生活,他一定會認我這個父親的。」
我們努力忘掉這個男人。趕走三浦的愧疚感,和他的名字緊緊繫在一起。關於他的記憶深深沉在大海底,絕不會浮現在日常生活的水面上。一直到今天久能警部來到公司,提起藍色GOLF之前都是如此。
我捫心自問,對自己感到驚訝。我不可能會對三浦的制裁感到罪惡感。再說,我認為那實在太便宜他了。然而,即使重複了禮拜六清晨我對著富澤耕一背後發下的誓言,依舊無法抹滅那股愧疚感,我感到近似狼狽的彷徨。
當天三浦是乖乖回去了,不過這個男人可不會如此善罷干休,日後又不斷上演同樣的戲碼。爭論一開始就沒有焦點,就連冷靜討論的機會也沒有。由於雙方的立場不同,最後總是憤怒到失去控制。針對隆史的爭吵一再呈現劍拔弩張的狀況。
「不可能。」我說:「現在的你不可能扶養隆史,你沒有資格當一個父親。你再不走我就報警!」
不,反倒可說是豐收的一年。因為兩人透過這一段時間培養了
和-圖-書感情。因製作電影而破產的同時,兩人也結婚了。人們帶著憧憬和羨慕的眼神祝福這一對佳偶。除了一個人——新娘的父親。不過,他仍然以令人意外的冷靜態度接受了這個事實。
出現在次美眼前的這個青年,洋溢著才華與野心,比誰都顯得亮眼。而且三浦不像其他男人會以低姿態巴結次美,而足以對等的人格看待她。兩人會陷入熱戀,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他原本是個立志當作家的文藝青年。上天賦予他寫作的天分,他還在W大學唸書時,就獲選為某個文藝雜誌主辦的小說比賽第一名,因而受到文壇的矚目。那是昭和五十四年(西元一九七九年)五月的事。
當然,我們並沒有忘記關懷三浦。愛妻的猝死讓他整個人都變了樣。生活變糜爛,花錢如流水。他時常拋下工作,數日不見人影。我和岳父都竭盡所能幫助他。尤其在我看來,岳父似乎試圖拿對三浦的同情,來填滿失去次美的悲傷。從幫他處理公私糾紛到經濟援助,不管是哪一方面,岳父都十分照應三浦,為了三浦的重生,岳父可說是用盡所有的方法。然而這一切的努力全都成了徒勞。
當時,如果遇到促銷活動的接待小姐不足時,我也會拜託她幫忙。我之所以跟專務一家人變親近,也是從這時候開始。事實上,次美在客戶之間也廣受好評,據說不斷有人向她提親,然而全被專務拒絕了。
「當時我同意放棄孩子,絕不是我自願的。是你們趁虛而入,強行奪走隆史,但我不會再被你們騙了,我要自己扶養自己的孩子!」
到底是為什麼?
「麻煩你在這裡等一下。」他說完後便離開房間。
三浦堅決搖頭。
於是有個製作人看上她,她以只表演一次為條件,接演了以她為主角的輕鬆喜劇,結果這齣戲竟創下劇團成立以來最高的票房。這麼一來,這些現實的傢伙不顧原先的約定,接二連三要求她上台。她明明並不是正式演員,卻在不知不覺成了當紅女主角。
就這樣在短短三個月內,門脅姐妹在生產的過程中,一個失去孩子,另一個留下嬰兒失去了生命。事後聽岳父說,兩姐妹的母親在生產時都十分辛苦,或許兩姐妹也遺傳了難產的基因。我應該早點知道這個事實才m•hetubook•com.com對。
老實說,當時我對這個未經任何挫折的妹婿懷有一絲不安。不過同時也認為,只要有次美這個伴侶陪伴,應該不成問題,我認為其實那只是他的年輕和天分讓我產生常有的嫉妒心罷了。諷刺的是,我的猜測只說中了壞的部分。
他在我們面前如此宣誓。
隆史即將滿兩歲的某一天,三浦突然出現在我家,要求我們取消領養。
或許,我是在苛責自己。我是不是將存在於我內在的、為人父的罪惡感,轉嫁在三浦這個代罪羔羊身上?血緣關係對我來說根本沒屁用。我能不能夠把這句話丟向路子?能不能丟向茂的遺骸?不能。其實,我應該指責山倉史郎,並且把他打到斷氣為止。
久能聳了聳肩膀。
久能靜靜傾聽我的故事。雖然不是毫無表情,卻也不見明顯的反應。然而,半秒也不曾鬆懈對我的注意力。就好比在器皿上盛滿水,謹慎捧著它,對著水面說話似的。
「他完全否認犯行。他說他禮拜五一整天都有不在場證明。」
三浦比她小三歲,不過兩人完全不介意。據說剛認識時,兩人時常吵架。熟知次美的人都驚訝不已,因為沒有一個人看過次美坦露真心與男人爭吵的場面,可見兩人是多麼認真看待這分感情。
為了找尋「鳶子」,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走遍Live House或小電影院。據說當時的他似乎被什麼東西附身了。在他心中或許在期待有如宿命般的女子吧!那年秋天,他在目黑區的區民會館的舞台綵排中,發現了門脅次美。
有什麼東西出了錯。我站的地方和我自認的地方不同。對於富澤茂死亡的自責感,被其他不知名的東西掩蓋了。
我是不是搞錯了?這個疑問漸漸湧上心頭。不,我並非對「三浦是綁匪」這件事感到懷疑,而是對於我動手的原因感到懷疑。
不知不覺間,我凝視著自己的手掌,那是不斷痛毆三浦的右手。我感到難以言喻的不悅,卻找不出理由。那不是來自於對暴力的厭惡,應該是對於怒氣的引爆點所感到的詭異感。
當然,當時的新郎絕不是她看走眼的男人,岳父也不可能希望女兒受苦。三浦為了展開新生活,到某家電視節目製作公司上班,不過這也是透過岳父拉的關係。那是九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