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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馬輸卒手記

作者:張拓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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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細說故鄉 野臺子戲

下卷 細說故鄉

野臺子戲

一般人只看到目蓮母親遊完十殿就打道回府,一直要等到最後一天聞太師送鬼才再去。聞太師開金臉,三隻眼睛,額門上那隻假眼中塗的是硃砂,右手托的是一根鋼鞭,鞭是桃樹枝削的,串上一百〇八張紙馬,便表示聞太師是三軍統帥可以指揮天罡地煞來驅鬼逐妖。這真是鬼話連篇,活見鬼了!
目蓮戲鬼怪很多,人也不少,但真正唱的人只有一位目蓮僧和他的母親,最後三隻眼睛的聞太師送鬼時也唱幾句,其他閻王判官牛頭馬面夜叉小鬼全祇張口唱最後一句的和聲,戲很單調,但恐怖氣氛卻十足:不但滿台是鬼,台下也是鬼影幢幢陰氣森森,好不怕人!到處都是紙錢堆,用草薦搭一個小蓬,插上一支帶竹葉的竹桿,竹桿上掛著剪的紙錢,地上燒著的也是紙錢,點著一盞忽明忽滅的香油燈,(那天不點青油,規定要點麻油,因為麻油鬼可以吃。)地上洒滿了紙馬,(黃裱紙印上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名諱和尊容。)的確是陰風慘慘,如碰上下雨天,那更怕人(下雨天沒有多少人看戲,連唱戲的人也有點心寒)。
戲台上戲雖早演完,卻還是不吹嗩吶,還是小鑼小鼓的撐著,等著。等什麼呢,等贏了錢的大爺們另點幾段小戲。凡小戲皆葷皆黃,所以不宜婦女小孩和長輩們欣賞,這是約定俗成的規定的男性時間。小戲要出錢的人另點,那多是今晚上荷包裡裝滿了錢的勝利者,戲碼常演的有小寡婦上坆,打櫻桃,打麵缸,打花鼓,小尼姑思凡等折。
除了牌九單雙,還有一種「寶」,是一顆好大的骰子,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生、死六門,怎麼輸贏我不懂,有人搬了梯子靠在牆上下注,賭徒們黑壓壓的,圍了四五層,若不捷足先佔位置,根本鑽不進去。
輸得傾家蕩產的人不少,但贏家不多,即使贏了也給戲班子抽了去。若是半途賭桌上熄了火,賭徒們散了,那戲班子也趕緊收了傢伙,明天等另一個村莊來請。看戲的人沒有不希望莊家贏的,否則便無戲可看。
也許今天的小戲戲碼,和昨天一樣,但樂此不疲的男人多的是,幻想著也許今晚的戲會有更葷的出來。
窮人家的孩子大多是窮鬼轉胎,鬼也嫌惡窮鬼,再拘魂也搾不出什麼油水來,所以乾脆懶得去打擾。祖父最不信這個邪,老人家有點中醫常識,知道硃砂是安神藥的一味主藥,他相信是戲班子裡的人攪的鬼,和*圖*書但是這個鬼究竟是怎樣搞的卻不知道。
在我們家鄉有什麼喜慶大事,一定請京班來唱臺戲,即使請不到也要僱個「托菩薩」班來點綴一下,托菩薩班比野台子戲更簡單,更省錢,不必搭戲台,把布蓬扯開,圍個圈子便成,後台與前台,一共不過一丈方圓,後台比前台還大,因為有十幾個大箱的「托菩薩」,托菩薩就是木偶,一尺來長,腳下是三根棍子,頭和左右手各一根,由演唱者托著唱,動作好的頗可一看,動作不好的,則任何人都可在布幔後面托一個。
收魂是聞太師的額外收入,也是意料中的收入,全戲班的人都可分攤到一點。不過很妙的是窮苦人家的兒女很少被鬼拘了魂去,泰半都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少爺,人家有錢,拿得出「贖金」來,我家不遠的四甲首富張星階的兒子張文虎,比我小兩歲,年年唱目蓮戲,年年被鬼拘了魂,也是年年被聞太師救回一命的。
民國三十七八年,我在高雄要塞當兵,有個叫正義京班的在壽星戲院演唱了很久,這個小京班也不錯,其中最有名的是個小老旦叫小張春秋的(後來改唱青衣)真了不起,海報上有她的戲碼,一定是個大爆滿,老闆是張遠亭,帶領的小娃娃們有六七十個,演鐵公雞一場,就上了六十多個,那場面真壯觀,比目前的小陸光、小大鵬還耐看。
無所謂幕啟幕落,野台子戲是用不著幕的,袒著胸膛給人家看,只有敲敲打打的鑼鼓聲注釋了農村中的生活形態,只有呼盧喝雉才能暫時忘卻動鋤揮斧的辛酸;哪個農村不是這個樣子的?但是農村並沒有沒落,沒落了的是野台子戲。
請了戲班子來,不用貼海報,不用宣傳,鬧台一打,聲聞四里,(打鬧台即打通場,一般要打三通才正式演戲。目前台北的劇場打通場只打半通,甚至根本不打,因為觀眾早已準時入座了。)三個通場打完,戲迷來了,賭鬼也來了,賣小吃的也來了;人多了,鑼鼓聲敲打得更有勁道。這時,賭攤子也擺了起來,反正是野台子戲,舞台搭得馬虎,橫七豎八的圓木上,釘上幾塊板子就行,拉上一張竹蓆,當中一隔便成了前後台,賭攤子更簡陋,拼上兩張方桌便行,板櫈都用不著,因為做莊的下注的都是站著來的。剛開始的時候,任何有名的京班,也敵不過賭博的魔力,所以開鑼戲都是八仙上壽,跳加官等,觀眾都被牌九單雙吸和-圖-書引走了。
除了京班,托菩薩,和黃梅戲之外,每年冬天(十月間)祠堂門口,必定要唱一台目蓮戲,這種目蓮戲唱腔,在外地從未聽到過。一唱至少三天,稍多一點是七天,再多一點是廿一天,更長的唱七七四十九天,這是最隆重的一種。但很少人看過這種連續四十多天戲的,戲碼只有一種「目蓮救母」,這種戲可長可短的原因,是其中可加減鬼怪故事,故其伸縮性很大,一般來說還是三天為宜,因為緊湊些,故事交待得快,若拖長了便像現在的電視劇一樣,猛摻水,看得人大倒胃口。
黃梅調(家鄉稱黃梅戲)有大戲與小戲之分,大戲即唱整晚一本,演足四五個鐘頭,都是苦戲,有點像臺門的歌仔戲,男女主角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成個淚人兒,台下的觀眾也一個個眼紅鼻子酸,完全打成一片。觀眾都是婦女,這時候男人們正在賭桌上搏殺,待正戲告一段落,婦女們紛紛撐著麻桿子火把打道回家時,牌局也接近尾聲了。沒有長輩和婦女孩子們在身畔,才可以瘋得起來,推莊的莊家把三十二塊牌九往桌子中央一推,說一聲「看戲去」,這一夥便拆了。
小京班演的多是三國戲,飾周瑜的只七歲,藝名就叫七歲紅,演孔明的才九歲,其他的也都不過十一二歲的,那個唱孔明的小鬚生真有玩藝,嗓子好,功架好,動作斯斯文文,真像是個漢丞相、蜀軍師。
小孩子去看聞太師送鬼,是史無前例的,只有我祖父撐著火把牽著我到處亂轉。
黃梅戲很少有女演員,有的也大多是唱正旦;正旦也者就是一唱就開了水龍頭那樣的哭個沒完的苦旦也。因為男女主角全是赳赳大丈夫,所以葷起來便葷得菩薩閉眼,佛主皺眉。反正也沒有女性觀眾。黃些葷些要個什麼緊!
以後這個正義京班一直在南中部演唱,他們移到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從高雄、鳳山、臺南一直跟到嘉義。再往北就不行了,因為要宿夜,那可不行,因為第二天六點鐘一定要參加早操。
唱戲的都希望莊家大贏,因為莊家贏了才有錢付他們,若莊家輸了,那得自認倒楣。收拾收拾滾蛋,戲便唱了半截而散。下手贏了是乾贏,莊家贏了,戲班子要抽頭,十分之二,頭錢便是給戲班子的。一般說來都是莊家贏的多,推莊的人都會幾手;也就是會偷牌,技術高的便當贏,但也有無法下手的時候,下注的人幾十和*圖*書雙眼睛盯著莊家的雙手,眨都不眨一下,莊家便祇有石板上攪烏龜——硬碰硬,那就得看手氣了,手氣都是一半的一半,那是靠不住的,那只有靠技術。當莊家的最大本錢是認牌,三十二張牌,張張認得,輸了幾把,莊家便倒牌,把最大的點子,放在那兩鋪,擲骰子要擲得準,要幾點擲幾點,一般都放在中間兩鋪,擲骰子時,把兩個么朝上,六朝下,五朝自己,擲時食指與姆指扶起向外傾斜擲出,不是七便是八,而在這兩鋪之中,做了夾棍(即同點)莊家拿哪鋪都吃,這才高明,偷牌是輸急了才幹的,往往被人抓個正著,那便要打起架來,舞台的鑼鼓點子是跟隨賭桌態勢而定的,若是打起架來,打鼓佬馬上停;唱戲的也不唱了,胡琴也不拉了,但也不收場,因為下一場可能有人接手,那還是有攪頭的。
農閒時節鄉下人沒有消遣,賭博是唯一的娛樂,每一個男人都樂此不疲,賭博以牌九最多,其他還有單雙,寶。麻將只能四個人玩,不是團體娛樂,不夠刺|激。
木偶戲我看過不少,最見手上功夫的是江蘇如皋的;最不堪入目的是台灣的布袋戲。如皋的木偶戲除了嘴巴不能發聲之外,其他功架、水袖、甩髮無一不似真人。而布袋戲卻毫無藝術水準可言。
單雙桌上也差不多,兩個制錢放在竹筒中,搖晃幾下,翻轉倒下,推到桌中央去,等下注下好了,莊家便掀開竹筒,說一聲:「老寶,單!吃雙賠單。」
有戲,有賭,最活躍的應該是賣吃的小販了,有落花生,五香茶葉蛋,臭豆腐干,茶水,豆腐腦(豆花),餛飩等,但是圍在裡面的人只有餓著肚子硬撐,贏了或輸光了才能擠出來吃一點填填肚子,而後再選擇另一個賭攤子。賭注都不小,只聽得銅板嘩啦嘩啦,銀洋叮叮咚咚的響,有的人背城一戰,把田地房契都隨身帶了來,似乎只為了過今天這一刻,至於明天老娘上了吊,老婆跳了河他也不管。
據說這種小戲的賞錢,並不亞於大戲的聘金,而且便由演員們分彩,班子老闆不抽成,所以格外賣力,格外卯上,以致黃者更黃,葷者更葷,有的簡直不堪入目,葷得耳朵裡都可沁出豬肉來。小放牛本來是一齣頗正經的風趣小戲,牧童和牧女在這時卻變成意識流的春宮中的男女主角,小尼姑思凡,簡直把尼姑賤得像路柳牆花。這才對男人的口味;掌聲中不時夾號著尖聲吼叫。俗語有和_圖_書謂:輸錢的捧場,贏錢的打賞,手絹裡裹著銀元銅板猛向台上砸,俗叫打彩。唱這種戲的時候,賣小吃的攤子也暫時歇了業,站在板櫈上看個究竟;以致滷菜攤的一隻燒雞不翼而飛,賣牛肉麵的一大塊滷牛肉也突然鴻飛冥冥,老闆也顧不得這麼多,伸長脖子看戲要緊!
四川小牌九有天九王,可以吃對子,也有拐棍王,是長三配雜五,也有丁八槓;我鄉沒有這些新花招,完全板板六十四。莊家一個人看牌,旁邊有兩個助手,準是大個子,因為收牌,吃賠都由他兩人負責,莊家把牌一亮,左右兩人便叫:「天槓,吃四道,」「天之九,通吃三道!」「莊家彆十,有錢的通賠!」
牌九桌上吼聲,比得上舞台上的黑張飛在當陽橋前的大嗓門。通常一門有好幾注錢,由出注多的看牌拿牌,兩個人同拿一付牌,便只聽吼叫著:「金四銀五小板櫈」,「七八不要九,要九就丟醜,天槓!」「天地掛斧頭,越大越風流!」
唱這種木偶戲,每年二月初二一定有,因為這是土地公的誕辰,土地廟小,唱台大戲也不相稱,只有托菩薩戲最相配,俗諺:「大配大,小配小,托菩薩只配土地廟。」
除了演目蓮戲的錢是由全村每家按戶分攤之外,其他送神的戲是由支祠堂公支的,但一般野台子戲,黃梅調,托菩薩戲的錢都是靠賭場支持的。
送鬼是送到河灘邊,那兒早搭了一個小草薦棚子,擺了七付杯筷、七炷香、地上插著七根竹桿(何以一定是七個,莫名其妙),桿上套著一個官升(量米的升斗之升,是粗毛竹筒做的,漆了桐油,燈光下油油發光。所謂官升,是按當時官所規定的容積量而做的,各地風俗不同,因此容積也不一樣,但卻是十進制,我鄉的斗是十五斤,一升是一斤半,但米、麥、豆、芝麻、油菜籽的升斗容積又不一樣。)官升上貼著一張紙馬,祖父指著告訴我,這一張是封神榜上那個神,水滸傳上的那個天罡地煞。那時我剛剛啟蒙還不夠格談這些事,都是從老人們講的故事中,知道了大概,知道有個姜太公,還有個土行孫和哼哈二將。
唱黃梅戲不是什麼佛誕,菩薩生辰或祭天祀祖的正經大日子,那是在農忙後的一種農村娛樂。要是大日子,一定請外地的京班來演,京班的人多,要搭大台子。黃梅戲,演員頂多十個人。京班的人數最少也得四十個人才夠,不然那些文臣武將,龍套下手,哪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夠分配?
如今這些小娃娃們全長大成人了,演武生的叫小張遠亭,(現在改為張遠亭)唱青衣花衫的叫小張艷秋,唱老生的叫小張叫地,(是不是對仗蓋叫天而來?不得而知。)還有一個演小丑的叫什麼忘了,我忘不了小張叫地演北漢王那齣戲,唱的是麒派路子,很感人。而小張春秋的「岳母刺字」,依我這個外行看來並不輸於杜夫人,當時中華日報南部版,稱她為李多奎以後第一個老旦,在我這個外行來看,此詞並非溢美。
我們后山上游徐村,便有一個托菩薩班,唱的也是京戲,文武場的人馬比演員多一倍,因為演員只有三個人,唱完張飛便托起周瑜來——那個放下罵曹的徐母接唱太真外傳,一人身兼數職,若有下手龍套等那更簡單。托到前台,轉半圈往兩邊的竹桿上一掛便成。
在臺灣風靡一時的黃梅調,發源於湖北,卻盛行於皖南,我們家鄉沒有自己的戲,徽腔雖然有名,但已式微,菁華已被其他地方戲竊去,因此我們只能唱唱人家的戲。
唱周瑜的那個小鬼頭,演黃鶴樓的時候,他要殺孔明,背著孔明拔寶劍,小眼睛圓睜,牙齒磨得格吱格吱的響,真傳神!祖父很少看戲,每看他,必賞兩塊銀元,那個七歲紅,在我鄉可真紅了一陣子,不請則已,請了必點有周瑜的三國戲,否則便不算唱了一台小京班。
聞太師送鬼是大事,家家戶戶門口都備了紙馬,擺了香案,十歲以下的小孩被關在小房間裡,連廂房都不准邁出一步,為的是怕被鬼拘了魂去。這沒關係,有聞太師在,保證死不了人,如果真是死了,那是命中註定要夭折,怨不得聞太師法力不高。靈藥是聞太師金臉膛上第三隻眼睛,是一堆硃砂,抹一點給抽筋受驚,昏迷不醒的小孩(嬰兒最多),吃了就好,魂也收了回來。收不回也沒關係,反正聞太師只有最後一天才有戲,他住在祠堂裡等候大駕,很容易一找就找到。他會在你府上施法驅鬼,再給你一包硃砂,這可不是臉膛上抹下來的。
請京班要到蕪湖南京去請,但是人家一聽說沒火車汽車可通,付多少聘金也聘請不來,所以祇能請小京班,小京班都是毛頭小孩子,還在科班受訓練,這種旅行演出,一方面找點外快,一方面也是讓孩子們磨練,磨練,多見見場面。
祖父帶著我到處跑,卻從來未被鬼拘了魂去。戲完了便拆台,拆了台,便要張羅著做年菜,伸長脖子等著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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