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慾與邏輯
——《今古奇觀》中的婚姻試煉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原先呈現的是一種邏輯布局,劉璞與孫珠姨、孫潤與徐文哥、斐政與劉慧娘三對男女,從小就訂婚,且均已下聘,只待完婚,這種婚姻關係是理性思維的產物。劉璞患重病,為了沖喜而急著迎娶;知情的孫家以孫潤「弟代姊嫁」,劉家以慧娘「姑伴嫂眠」;這些舉措也都來自理性思維。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裡的孫潤,弟弟喬裝成姊姊出嫁,劉慧娘則小姑伴嫂嫂同眠,孤男寡女一見鍾情,乾柴烈火,結果搞亂了三對青年男女間的婚約,而使各家家長一狀告到官府裡去。
這種安排似乎在說,當情慾與邏輯發生衝突時,不僅需要高階人士以他們高人一等的「地位」來加以裁奪,而且需要他們以高人一等的「智慧」來加以調合。事實上,這幾位高人的裁奪都是有違司法正義與公序良俗的,但這正是他 們的「智慧」所在。若要一板一眼地來處理情慾與邏輯的衝突,那只好以悲劇收場,即使不死,也留給當事者無盡的追悔與創傷。
這種觀賞方式不僅是「宏觀」的,而且還是「動態」的(dynamic),本文準備採取的就是這種方式。
過去的論者經常只擇取其中一篇,來探討它所呈現的情愛婚姻或性別角色觀,這種微觀的立場,當然無可厚非,但若想藉此管窺民間百姓在這方面的看法,顯然有著嚴重的缺陷。《今古奇觀》裡的這些故事,單篇來看,固然是篇篇都有丘壑與勝景,但有的「柳暗」,有的「花明」,我們很難斷定何者能代表當時民間的「主流觀點」。事實上,這些來自民間的故事,除了情節的曲折堪稱「奇觀」外,其樣貌的豐繁,也相當周延地呈現了人類在情愛與婚姻方面「今古」不變的重要議題。
田氏一見王孫,就動了憐愛之心,剛開始尚以理智來圍堵自己的情慾,但幾日的眉來眼去,終於「情不自禁」,而「按捺不住」,主動托老蒼頭向王孫求婚。王孫提出三個在理性思維上令人為難之處,但都被田氏的情慾所化解。在將靈房翻成洞房,兩人歡天喜地「正欲上床解衣」時,王孫忽然怪病發作,懸擱在高原狀態的情慾,終於使得田氏劈棺欲取莊子腦髓來治王孫的痛,做出比搧墳婦人更可怕的事來。
在這個故事裡,莊子所試探與嘲弄的,不只是田氏的邏輯,更包括她的情慾。可憐的田氏,被莊子的法術推入讓她的邏輯和情慾都產生顫慄的情境中,時而理性思維壓倒感官知覺,時而感官知覺又壓倒理性思維,最後不得不在「精神恍惚」中自殺身亡,讓她的情慾和邏輯同歸幻滅。
要調合情慾與邏輯的衝突,只有一種方法,那就是「和稀泥」。寬恕經常身不由己的情慾,原諒經常考慮不周的邏輯,這樣大家才能活得更快樂一些。
愛到最高點,心中有邏輯?
在〈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裡,被莫稽推墜江中的金玉奴,奇蹟般地為淮西轉運使許德厚所救,許某憐玉奴遭遇,收她為義女。而許某又剛好是莫稽的頭頂上司,他有心讓他們夫妻破鏡重圓,故意招不知情的莫稽為快婿,在新婚之夜,皮鬆骨軟的莫稽一進洞房,卻遭丫環持棒一頓毒打。玉奴罵不住口:「今日還有何顏面,再與你完聚?」而滿面羞慚的莫稽只顧叩頭求恕。最後許德厚出來打圓場:「凡事看我之面,閒言閒語,一筆都鉤罷!」在這位通達歷練的長官眼中,情慾與邏輯的衝突,只是「閒言閒語」,但似乎也只有這種心胸,才能調合兩者,讓對立又變成統一。
情慾與邏輯矛盾的調合
田氏的遭遇讓筆者想起小說家普魯斯特(M. Prouswww.hetubook.com.comt)的一句話,他說:「擁有肉體,對思想生活而言,乃是一大危險。」其實,「擁有思想,對肉體生活而言,亦是一大折磨」;而人類就是一直生活在這種危險與折磨中。王孫唯有吞食腦髓(思想所由生之處),才能滿足田氏肉體的慾求,而田氏唯有毀滅自己的肉體,才能保有她的節烈思想。
莊子回家將經過告訴妻子田氏,田氏忿然痛罵那婦人沒廉恥及莊子的輕薄。莊子用語試她:「假如不幸我莊周死後,妳這般如花似玉的姿容,難道捱得過三年五載?」田氏即說出「婦道人家一鞍一馬」的烈女邏輯來,就是「夢兒裡也還有三分的志氣」。但莊子認為田氏的這種理性思維只是「談空說嘴」,是經不起感官知覺的挑釁的,於是他以分身隱形的法術做了個「實驗」,自己詐死,而幻化成一個「俊俏無雙,風流第一」的楚國王孫,出現在田氏面前。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這句老掉牙的成語似乎在告訴我們,情愛與婚姻原本具有極高的「相容性」(compatibility)。但大家喜歡寫、喜歡聽的卻是這類有著衝突與磨擦而讓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或眷屬翻作無情人,使情愛與婚姻幾至「不可相容」的故事。
存在哲學家卡繆在談到人世的種種衝突與不幸時,曾說:「有些是來自情慾,有些則來自邏輯」。以這句話來解讀《今古奇觀》裡的這些故事,顯得格外貼切。
整體說來,《今古奇觀》裡的愛情故事,是喜劇多於悲劇的。在〈喬太守亂點鴛鴦譜〉裡,當孫潤與劉慧娘的情慾使原本的婚約邏輯癱瘓時,各家父母都進退失據,不知如何是好。喬太守的明斷是讓生米煮成熟飯的孫潤和劉慧娘配成雙,另將孫潤的未婚妻徐文哥和劉慧娘的未婚夫裴政送做堆,結果不僅化解了可能的悲劇,更將醜事變成美談。他在判詞裡說「十六兩原是一斤」、「事可權宜」、「獨樂樂不若與人樂」,無非是希望大家「看開一點」,若不執著於目前情慾與邏輯所帶來的矛盾,那麼在另一個層次,它們是可以獲得整合的。
但三巧兒卻在門前窺瞰,而招攬來陳大郎的情風欲|火。陳大郎央託薛婆,薛婆轉而對三巧兒的情慾煽風點火,夜間和三巧兒「絮絮叨叨,你問我答,凡街坊穢褻之談,無所不談」,並「說起自家少年時偷漢的許多情事,勾動那婦人的春心」。最後,在夜裡拖陳大郎到三巧兒的床上,成其好事,「自此,無夜不來」。戀奸|情熱的她,甚至將丈夫家中祖傳的珍珠衫贈給陳大郎為貼身之衣。三巧兒和陳大郎的情慾瓦解了蔣興哥的邏輯布局,但接下來則是蔣興哥的理性思維處置三巧兒的感官知覺的故事。
這三個喜劇有一個共通的地方,當當事者因情慾與邏輯的衝突而陷入困境中時,出面調合,將對立又化為統一的,都是比當事者更「高階」的人士,喬太守、許德厚、潮陽知縣都是這種人。事實上。在〈莊子休鼓盆成大道〉裡,和丈夫生前恩愛,而死後卻急著搧墳的婦人,也是莊子這位高人助她「一臂之力」,才使她如願的。
喬太守在審判孫潤和劉慧娘的情慾惹出的禍事時說:「移乾柴近烈火,無怪其然」。在一般人的觀念裡,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自然」就會做出那事來,「不做」反而是一種「奇觀」。〈錢秀才錯占鳳凰傳〉一文說,俊俏的錢青替貌醜的表哥顏俊到高府娶親,因風雪阻隔,而在高府和新娘三夜同房,錢青「和衣而睡,並不相犯」。但這種光明磊落不僅顏俊不相信:「你好快活!好欺心!」連https://www.hetubook.com•com知縣也不相信:「自古以來,只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那魯男子就自知不及,風雪之中就不肯放婦人進門了。你少年弟子,血氣未定,豈有三夜同床,並不相犯之理?這話哄得哪一個?」在請得老實穩婆試驗高氏仍是處女後,大家都「驚喜」萬分。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裡的窮書生莫稽,入贅乞丐團頭金老大家,與妻子玉奴原本恩愛。但等他連科及第,登上龍門之後,卻暗悔與乞丐結親為終身之玷,而在赴任途中將妻子推墜江中,欲另攀高親。
移乾柴近烈火,情慾壓倒邏輯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原也有著邏輯布局,蔣興哥和三巧兒夫妻恩愛,不忍分離,而耽擱了在廣東的生意。最後,蔣興哥在理性思維下毅然成行,並理智地告訴妻子:「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輕薄弟子不少,妳又生得美貌,莫在門前窺瞰,招風攬火。」
在〈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裡,監生李甲迷戀名妓杜十娘美色,致老父痛心,床頭金盡,幸賴十娘恩愛及友人義助,得以為十娘贖身。在買棹歸鄉途中,浪蕩少年孫富垂涎十娘美色,對李甲做了如下的邏輯分析:「她既係六院名妓,相識定滿天下;或者南邊原有舊約,借兄之力,挈帶而來,以為他適之地。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輕薄,兄留麗人獨居,難保無踰牆鑽穴之事;若挈之同行,愈增尊大人之怒;為兄之計,未必善策。況父子天倫,必不可絕,若為妾而觸父,因妓而棄家,海內必以兄為浮浪不經之人,兄何以立於天地之間!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李甲「熟思」的結果,遂將原本恩愛無比的社十娘以千金之價讓渡給孫富。
要想以「婚外情」、「男尊女卑」等語彙及概念來涵蓋《今古奇觀》裡的這類故事(不只以上所舉五個,下詳),都會顯得捉襟見肘,或削足適履。唯一能無礙的貫穿它們的似乎只有「情慾與邏輯之關係」這句話,它也是來自民間,質樸而真切的情愛與婚姻故事最大的關注所在。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是《今古奇觀》裡最好的一個故事,對情慾與邏輯的關係也做了最深刻的描述,我們有詳加申論的必要。
人因「自然」所賦予的情慾,而有男歡女愛;「文化」則將這種男歡女愛納入婚姻的模式中,因為這是最符合族羣利益的邏輯安排。《今古奇觀》的這些故事,乃至所有其他的同類故事,雖然描述的都是情愛與婚姻的衝突、情慾與邏輯間的矛盾,但基本上,它們對情愛與婚姻都是持肯定態度的。這些故事,與其說是對情愛與婚姻的「嘲諷」,不如說是情愛與婚姻的「試煉」。
在基本的層面上,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跟一個迷人的「知識體系」,有著同樣的特性與關注。李維史陀曾說,他的——「三位情婦」地質學、精神分析與社會主義,「這三者所探討的乃是同一問題:即理性思維與感官知覺之間的關係」。我們也可以說,《今古奇觀》裡的這類故事,「探討的乃是同一問題:即情慾與邏輯間的關係」。
莊子的法術所安排的情境也許是人間難見的,但它卻是「絕對理性」的象徵,當「觀念」與「觀念」、「命題」與「命題」環環相扣時,則在那完美而又殘酷的極端情境中,任何凡人都可能像田氏一樣,暴露出情慾與邏輯間的矛盾,然後癱瘓。
民間故事慣以「極端情境」——讓兩個在邏輯上不該「靠近」的男女靠在一起,結果只有兩種情形:一是這對男女的感官知覺瓦解了他們的理性思維;一是儘管他們潔身自愛,但仍造成第三者理性的崩潰(譬如〈錢秀才錯占鳳凰和圖書傳〉裡的顏俊)。邏輯在面對自己或他人情慾的挑戰時,似乎顯得不堪一擊。
情慾與邏輯雖有本質上的矛盾,但平日隱而不顯,倒也能維持和平的假相,要暴露出它們的對立關係,必須有一導火線,而使情慾壓倒了邏輯,或邏輯壓倒了情慾。〈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和〈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可以說是「情慾壓倒邏輯」的代表。
情慾雖然可怕,但《今古奇觀》裡更多的是邏輯壓倒情慾的故事。在〈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裡,莫稽在貧賤時節,和金玉奴夫妻一場,雖說不上恩愛無比,但對她的才貌也是喜出望外。在連科及第後,他的理性思維開始發作:「早知有今日富貴,怕沒王侯貴戚招贅為婿;卻拜個團頭做岳父,可不是終身之玷?養兒女出來,還是個團頭的外孫,被人傳作話柄。」邏輯推演的結果是:「除非此婦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終身之羞。」於是在半夜將玉奴出其不意地推墜江中。
(原載「台灣春秋」,一九八九年七月)
周延章因太相信自己對王嬌鸞的情慾,而田氏則因對自己的烈女邏輯過於自信,結果在日後情慾與邏輯發生衝突時,都狠狠地打了自己的嘴巴,在沒有轉圜餘地的情況下,只能以悲劇收場。
〈王家鸞百年長恨〉裡的周延章,與王嬌鸞在後花園邂逅,羅帕為媒,詩歌唱和,日漸情熱,終至登堂入室,誓偕伉儷。但周延章在返鄉後,竟忘前盟,別娶他人,而使王嬌鸞守望成空,悒鬱自殺。
感官知覺與理性思維間的矛盾
在〈王嬌鸞百年長恨〉裡,周延章對王嬌鸞原本情愛難捨,在返回故鄉後,知道父親已和魏同知家議婚,正要接他回來行聘完婚,廷章初時有不願之意,「後訪得魏女美色無雙,且魏同知有十萬之富,妝奩甚豐;慕色貪財,遂忘前盟」,理性思維使他淡忘了對王嬌鸞的情愛。
面對這麼豐富的素材,我們除了分而析之外,更宜合而觀之,像拼圖遊戲般,排比各個丘壑,將它們拼湊成一幅較大的山水,然後拉開距離,放大視野,用心觀賞,那麼對這幅代表民間情愛婚姻與性別角色觀的「山水寫意圖」,我們始較能看清它在深層有著怎樣的「地質結構」,而在表層又是如何地「峯迴路轉」與「柳暗花明」。
莊子試妻:對情慾與邏輯的嘲弄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裡的蔣興哥,與妻子三巧兒恩愛異常,因在外經商羈留,獨守空閨的三巧兒竟與人通姦,一件珍珠衫讓蔣興哥識破了妻子的移情別戀,怒火中燒的他回鄉後,即將摯愛的妻子休掉。
說到「情愛」,連最悲觀的哲學家叔本華都不得不承認,它是人間最令人狂喜的一種「體驗」;至於「婚姻」,連最反動的左翼精神醫學家列恩(R. D. Laing)也不得不承認,它是人類所創建最美好的一種「制度」。但幾乎所有讓人傳誦不已的情愛與婚姻故事,訴說的都是這兩者間的衝突與磨擦。而它,亦正是《今古奇觀》這類故事所具有的普同結構。
但所謂「上智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今古奇觀》的這些情愛與婚姻故事,關心的並不是以「絕對理性」來洞燭人生之虛幻,而是如何調合情慾與邏輯之間的矛盾,使大家活得更快樂一點。
情慾與邏輯之間若存在嚴重的對立而難以調合時,它就會以悲劇收場,譬如〈王嬌鸞百年長恨〉、〈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在〈王嬌鸞百年長恨〉裡,當周廷章對王嬌鸞的情慾達到最高點時,寫下婚書:「女若負男,疾雷震死;男若負女,亂箭身亡」,立了和圖書重誓,方與王嬌鸞携手上床,興雲佈雨。後來他的邏輯戰勝了情慾,嬌鸞在自殺前將婚書寄給吳江知縣,官府乃押廷章上堂,罵曰:「我今沒有箭射你,用亂棒打死,以為薄倖男子之戒。」結果被亂棒打成肉醬,好不淒慘!在〈莊子休鼓盆成大道〉裡,當莊子用話試田氏時,田氏大怒,說「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見好人家婦女喫兩家飯,睡兩家床?若不幸輪到我身上,這樣沒廉恥的事,莫說三年五載,就是一世也成不得!」結果不到半個月,就做出「沒廉恥」的事來,無地自容,只好羞愧自殺。
如果我們將本文欲討論的「感官知覺」稱為「情慾」,「理性思維」稱為「邏輯」的話,那我們可以更精確的說,《今古奇觀》的這類故事,在表面上雖是「情愛」與「婚姻」間的衝突、磨擦,實質上則是「情慾」與「邏輯」間的矛盾、對立。
當莊子從棺中嘆氣而出時,情慾夢碎的田氏雖然捏了把冷汗,但仍巧言粉飾,見王孫主僕二人失去踪影,又放膽對莊子撒嬌撒癡,「甜言蜜語,要哄莊生上床同寢」。莊子用手一指,楚王孫和老蒼頭即從外面踱將進來,田氏自此始知一切都是丈夫的惡作劇,自覺無顏的她,遂羞愧自盡。
《今古奇觀》裡的這類理性思維,顯然不是摒棄主觀自我,探討「觀念」與「觀念」間之邏輯關係,而讓人理解到情慾虛幻的「絕對理性」;相反的,它們都含有濃厚的主觀色彩,都是用來否定某一情慾特定對象的「工具理性」,而這也正是廣大庶民階級最常有的「生命邏輯」,它和情慾同樣是「可欲的」(desirable),只是它的「可欲性」是屬於「知性」的,有「價值判斷」介入而已。在這種生命邏輯的推演下,價值可疑的、特別是已成為消耗品的情慾對象,就難逃被犧牲的命運。
在〈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裡,蔣興哥知道妻子紅杏出牆後,憤而休妻。但當三巧兒要改嫁過路的潮陽縣知縣為妾時,蔣興哥念及昔日恩愛,不僅不阻擋,反而將三巧兒留下的十六箱細軟,全數交割與三巧兒,當做陪嫁。鄉里間「有誇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癡騃的,還有罵他沒志氣的」。但就是因為這樣的「忠厚」、「癡騃」與「沒志氣」,使蔣興哥日後在潮陽縣闖禍送官時,三巧兒感念興哥舊情,而替他解圍。潮陽知縣在曉得兩人原是夫妻後,居然大方地說:「你兩人如此相戀,下官何忍拆開?幸而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領去重聚」,於是夫妻又破鏡重圓。
以上所舉,雖非這五個故事的全貌,但我們已可看出,它們的脈絡都是沿著情愛與婚姻衝突及磨擦來發展的。我們也可以說,它們所欲呈現的共同主題是,情愛與婚姻所帶來的試煉。
工具理性:壓倒情慾的邏輯
莊子一日下山出遊,見荒塚纍纍,正嘆「老少俱無辨,賢愚同所歸」,嗟嘆生命的虛幻無常時,卻看到一個婦人真實的情慾,一縞素婦人正辛勤地在執扇搧墳,原來她亡夫遺言,須等「墳土乾了,方才可嫁」,她巴不得墳土早乾,所以「向冢連搧不已」。莊子雖覺可笑,但仍助其一臂之力,舉扇對墳頭連搧數搧,「墳土頓乾」,婦人欣喜地千恩萬謝而去。
莊子似乎是《今古奇觀》裡唯一能擺脫這種危險及折磨的「得道高人」,而這個「道」說穿了,就是體悟到「生命之虛幻」,然後「看破紅塵」。故事開頭的西江月詞:「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雲;眼前骨肉亦非真,恩愛翻成仇恨。」以及結尾時的鼓盆而歌:「大塊無心兮,生我與伊;我非伊夫兮,伊豈我妻?偶然邂逗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終兮和-圖-書,有合有離……敲碎鼓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誰?」都表明了這個意思。
在〈宋金郎團圓破氈笠〉裡,宋金郎娶船伕劉翁之女宜春為妻,劉翁見金郎辛勤做活,算盤帳簿樣樣精通,倒也滿意。執料宋金郎因痛念愛女早夭而致病,劉翁和劉嫗的理性思維遂開始發作:「當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這貨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條爛死蛇,累死身上,擺脫不下。把個花枝般女兒誤了終身,怎生是了?為今之計,如何生個計較?送開了那冤家,等女兒另招個佳婿,方才稱心。」邏輯盤算的結果,劉翁將重病的宋金郎載到江中沙島丟棄,活生生地拆散了一對恩愛夫妻。
情愛與婚姻間的衝突,癥結在於當有人「愛到最高點」時,有人卻「心中有邏輯」。一般說來,如果是男人「愛到最高點」,而女人「心中有邏輯」,較容易有所謂「平凡的幸福」;但如果是女人「愛到最高點」,而男人卻「心中有邏輯」(或者男女雙方「愛到最高點」,兩家長卻「心中有邏輯」的話),那就會產生麻煩了;這是《今古奇觀》這些故事共同的核心結構,也是它們的共同關注所在:對男性的邏輯與女性的情慾加以試煉,然後寬恕可以寬恕的。
但這種邏輯布局卻被孫潤與劉慧娘的情慾攪翻天。當兩人同床共眠時,「神魂飄蕩,此身不能自主」的感官知覺戰勝了理性思維,在旁舖「監聽」的養娘「只聽得床綾搖動,氣喘吁吁」。次早,養娘責怪孫潤不該「口不應心,做了那事」,孫潤說:「恁樣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臥,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住,教我如何忍耐得過?」情慾一旦戰勝了邏輯,便一發不可收拾,孫潤和劉慧娘一連數夜,「顛鸞倒鳳,海誓山盟,比昨夜更加恩愛」。以下故事的發展就是他們的情慾和父母的邏輯與各自的婚約邏輯形成對立的演變。
在《今古奇觀》這部四十卷的民間說部裡,有將近半數屬於「情愛與婚姻」的故事。其中如〈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喬太守亂點鴛鴦譜〉、〈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賣油郎獨占花魁〉、〈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王嬌鸞百年長恨〉等,都是相當知名,而為戲劇、電影、電視所一再搬演者。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裡的田氏,在丈夫莊子用話試她時,原本矢志節烈,但莊子死後,她卻在守喪期間即對來訪的楚國王孫產生情愛,主動求婚,將靈堂翻成洞房。為了治王孫之病,劈棺欲取莊子腦髓,從棺中嘆氣而出的莊子,嘲弄田氏對婚姻的誓約,而使田氏羞愧自殺。
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呢?極可能是因為這種衝突與磨擦觸及了人類存在的一個本質問題:情愛出乎「自然」,主要是一種「感官知覺」體驗;而婚姻則來自「文化」,有著濃厚的「理性思維」色彩。就像結構主義之父李維史陀(C. Levi-Strauss)所言,「自然」與「文化」、「感官知覺」與「理性思維」之間,在本質上恆常有著矛盾、甚至對立的關係。
(全書完)
根據當代心理學的調查研究,在情愛與婚姻方面,男性較重視「感官知覺」,而女性則較具「理性思維」;但在《今古奇觀》裡,帶來衝突的卻似乎以女性的「情慾」(如田氏與三巧兒)及男性的「邏輯」(如莫稽與周廷章)為主。在這裡,民間文學所反映的並非人生的全貌,而是社會的認知;在社會及婚姻方面都佔優勢的男性,如果不節制他的「工具理性」,那就會令人髮指;而佔劣勢的女性,如果不自挫她的「情慾」,那就會帶來麻煩。這恐怕也是民間百姓在情愛與婚姻方面,內心真正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