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古典今看:從孔明到潘金蓮

作者:王溢嘉
古典今看:從孔明到潘金蓮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子不語》中的靈魂物語

《子不語》中的靈魂物語

《子不語》中有不少僵屍的故事,就像前述觀念所透露的,只有「魄」的僵屍是「惡」而「愚」的,它的六親不認與如蛆附骨,甚至比鬼還可怕,我們從時下流行的僵屍電影即可知其梗概。但袁枚也為我們提供了幾個別饒趣味的僵屍故事,〈飛僵〉一文中說某村中出一僵屍,能飛行空中,食人小兒,村人探得其穴,深不可及,求道士捉之。道士請一村人於夜間伺僵屍飛出後,入穴大搖鈴(屍聞鈴聲則不敢入),道士與村民則在外與僵屍格鬥,天明,僵屍仆地而倒,眾人舉火焚之。〈兩僵屍野合〉一文則說,某壯士於荒寺見僵屍自樹林古墓出,至一大宅門外,有一紅衣婦擲出白練牽引之,屍即攀援而上。壯士先回竊其棺蓋藏之(據聞僵屍失棺蓋,即不能作祟),俄而僵屍歸,見棺失蓋,窘甚,仍從原路踉蹌奔去,至樓下且躍且鳴,樓上婦人則拒之上。雞忽鳴,屍倒於地,壯士同人往樓觀之,樓停一柩,有女僵屍亦臥於棺外。眾人知為男女僵屍好合,乃合於一處而焚之。

靈魂之剽竊——附身

對靈魂信仰的反諷

這些「靈魂物語」,固然多少具備了「正人心、寓勸懲」的功能,但就像我們前面所說的,它另有其他功能,鬼、僵屍、附身、前世等,更像是一種「挖掘人類心靈」的工具,人類一直以這種工具來刺|激神經,滿足他們對感覺的飢渴;同時宣洩他們黑暗心靈中的性與攻擊慾望。這些題材實在是人類最原始的關注,誠如美國恐怖小說家巴克(C.Barker)所言,在看這類恐怖故事時,「當人們受到驚嚇或壓抑,當人們將眼睛移開,那一定是眼前存在著令他們難以負荷的東西,如果這種東西令他們難以負荷,那一定是最重要的議題。」
就《子不語》豐富的素材而言,以上所引,難免有掛一漏萬之嫌,但我們多少已可看出,袁枚所筆記的故事,雖然雜亂無章,實際上相當完備地反映了民間信仰中靈魂的「理論架構」。不過在滄海之中,我們也看到幾則對靈魂信仰提出嘲諷的故事,「鬼弄人」一文說,馮秀才夢神告知今歲江南鄉試題目,次日即預作熟誦之,入闈,果驗,以為必出,結果榜發無名。夜間獨步,聞二鬼咿唔聲,聆之,則其闈中所作文;一鬼誦之,一鬼拊掌曰:「佳哉解元之文!」沈驚疑,以為是科解元,必割截卷面,偷其文字。入京具狀控於禮部,禮部行查,仍子虛烏有。馮生因此獲誣告之罪,謫配烏龍江。
《子不語》中也有這類的前世故事,〈羞疾〉一文說,沈秀才年三十餘時忽得羞疾,每食必舉手搔面、如廁必舉手搔腎曰:「羞!」家人以為癲,醫治無效。沈秀才自言疾發時,有黑衣女子捉其手如此,不得不然。家人以為妖,請張真人捉妖。張真人請城隍查報,得知沈秀才前世為某鎮葉生妻,黑夜女子乃其小姑,小姑私慕情郎,葉妻在人前以手戲小姑面曰:「羞羞!」小姑忿而自縊!此段前世恩怨遂使沈秀才在今生得了羞疾。
死後脫離肉體的「魂」,有時候會附在其他肉體上,此即「附身」。《子不語》裏也有不少附身的故事,譬如〈蔣金娥〉一文,農民顧某娶妻錢氏,錢氏病卒,忽甦,呼曰:「此何地?我緣何到此?我乃常熟蔣撫台小姐,小字金娥。」拒其夫曰:「爾何人,敢近我?」取鏡自照,慟曰:「此人非我,我非此人。」錢家遣人密訪,常熟果有蔣金娥者方卒,遂買舟送至常熟,蔣府不信,遣家人到舟看視,婦乍見,卻能呼某姓名。蔣府恐事涉怪誕,贈路費,促令回。婦素不識字,病後忽識字,能吟詩,舉止嫻雅,非復向時村婦模樣。www.hetubook.com.com
「多重人格」的案例裏,也有像錢氏與蔣金娥在言行、舉止、智商方面差異甚大的,譬如利普登(Lipton)報告的一個女病人,她有兩個人格,分別名叫莎莉與瑪烏德,莎莉文靜憂鬱,喜穿灰色平底鞋、不化粧、不抽菸、智商一二八;而瑪烏德則活潑放浪、喜穿露趾高跟鞋、塗脂擦粉、抽菸,智商四三。
這個「棺材襄的性|愛」故事,也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詭異的「激|情」,「抱一朽棺作交媾狀」跟「抱一棉被作交媾狀」,所激發的情感反應是很不一樣的,前者將「性」與「死亡」、「恐怖」做了詭秘的結合,似乎更能觸及我們最黑暗、最深遠的靈魂。

靈魂之考古——前生

袁枚(子才),清乾隆年間進士,多才多藝,是大家所熟知的一位才子,他和同年代的紀昀(曉嵐)齊名,時人稱為「南袁北紀」。無獨有偶,紀昀著有《閱微草堂筆記》一書,「俶詭奇譎,無所不載」;而袁枚亦著有《子不語》一書,「怪力亂神,游心駭耳」。
〈趙氏再婚成怨偶〉則說,布政司鄭某妻趙氏,病卒,臨訣誓曰:「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卒之日,劉家生一女,生而能言,曰:「我鄭家妻也。」八歲路遇鄭家奴,指認之,並詢一切妯娌上下奴婢田宅事,歷歷如繪。劉女十四歲,有人以兩世婚姻乃太平端事,勸鄭續劉女,時鄭年六旬,白髮飄蕭,女嫁年餘,鬱鬱不樂,竟縊死。
這種「走向過去」的故事在古代相當多,譬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東坡,在被貶到杭州後,就覺得自己前世曾住在這襄。林語堂在其所著《蘇東坡傳》裏說:「有一天他(蘇東坡)拜訪壽星院,一進大門就覺得景物很熟悉。他告訴同伴,他知道有九十二級石階通向懺堂,結果完全正確。他還向同伴描述後殿的建築、庭院和木石。」林語堂還提到蘇東坡好友黃庭堅的故事:「詩人黃庭堅告訴別人,他前生是女孩子,他的腋窩有狐臭。他在四川省重慶下游的涪州任職期間,有一天一位少女來託夢說:『我是你的前身,我葬在某地。棺材壞了,左邊有一個大蟻窩。請替我遷葬。』黃庭堅照辦,左腋窩的狐臭就此消失了。」林語堂說:「蘇東坡時代大家都相信前生,這種故事不足為奇。」
這兩個「棺材邊的愛情故事」,因為棺材、屍體、紅髮鬼卒、縊死鬼的佈局,而使夫婦間的情愛增加了一層「魅惑」的色彩。李某妻是抱著如「一團冷雲」的夫魂,而左某則拍棺急呼「妹妹救我!」最後,一個是死者還陽,重續舊情;另一個是生者歸陰,再作夫妻。因為鬼的介入,而使我們對「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有了更深刻的體認。「棺材」與「鬼」讓我們的情緒「騷動」,而這種「騷動」是有助於我們體驗愛情的「深度」的。
林語堂顯然認為,前世回憶乃是靈魂信仰的產物,但就像「鬼」一樣,「前世」亦另具其他心理「功能」——它嚐試對個人今生的遭遇提出解釋。譬如黃庭堅的狐臭乃是他前世屍身的蟻窩在作怪;蘇東坡被貶,覺得「自己前世就住在杭州」,舊地重游、人生如夢的情懷多少可以化解他的心中的抑鬱。

靈魂的興奮劑——鬼

袁枚在《子不語》的序中說:「文史外無以自娛,乃廣採游心駭耳之事,妄言妄聽,記而存之,非有所惑焉」,但我看他是大有所「惑」的,而這個「惑」是他所熟知的儒家思想無法為他「解」的。
這兩個僵屍故事,比時下的僵屍電影更恐怖也更有趣,它們不僅有異於流俗的尅制僵屍方法,而且指出僵屍在成和_圖_書為一種「長期存在」狀態後,只剩下食、色與攻擊等基本慾望。從精神分析來看這種安排,饒有趣味:中國人認為是「魄」驅使僵屍作祟的,而「魄」是「物質性的靈魂」,它跟佛洛伊德所說的「原我」(id)有幾分類似,因為德文裏的id正有英文裏it的意思,是指心靈中「物質」的成份;「魄」與「原我」同樣孕含了人的本能慾望:食、色與攻擊。而「原我」平日被壓在潛意識的底層,就好像「魄體」(僵屍)白天躲在棺材裏或藏在深穴中;尅制僵屍的方法是「入其穴搖鈴」或「掀走它的棺蓋」,精神分析治療法則是要「讓自我進抵原我的巢穴」或「一無遮攔的表白」。這種類似性不得不讓人聯想到「僵屍」可能是我們心中「惡魔」的化身之一。
做為一種入世哲學,儒家重視的是在此塵世的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這本是好事,但當它上下兩千年,成為一個民族讀書人的基本信仰時,「敬鬼神而遠之」、「不知生焉知死」、「不語怪力亂神」的立場,卻使它嚴重缺乏了宗教信仰中的某些基本要素,以及對奇異現象的探索精神。袁枚說:「昔顏魯公、李鄴侯,功在社稷,而好談神怪,韓昌黎以道自任,而喜駁雜無稽之談,徐騎省排斥佛老,而好采異聞」,可見儒者私底下喜歡搜神探秘,是有其歷史傳統的。在儒家「憂患意識」的籠罩下,豪邁不拘之士進德修業之餘,心仍有所未盈,意猶有所不盡,於是另闢蹊徑,「採掇異聞,時作筆記」,正所以藉此宣洩鬱積於他們心中的「宗教感情」和「幽闇意識」也!
〈鬼逐鬼〉一文則說,左某妻病卒。左某不忍相離,終日伴棺而讀。七月十五日,忽有縊死鬼披髮流血,拖繩而至,直犯左某。左某慌急拍棺求救,其妻勃然掀棺起,揮臂打鬼,鬼踉蹌逃出。妻魂謂左某曰:「汝癡矣!夫婦鍾情,一至於是耶?盍同我歸去,投人身,再作偕老計?」左某唯唯,不踰年,亦卒。
筆者無意在本文中以理性、科學的角度來談論《子不語》中的「靈魂物語」(對「科學觀點」有興趣的讀者,可參閱拙著「靈異與科學」一書),理性主義大師康德早就說過:「鬼(靈魂),在公開的場合,總是受到質疑;但在私底下,總有它秘密的相信者。」我們要探尋的是,這種「秘密的相信」代表什麼含意。

靈魂出走——魂離

袁、紀這兩位才子,雖非儒學大師,亦飽讀四書五經,乃傑出的「孔門弟子」,《論語》裏明明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他們為什麼要違背聖人的教誨呢?傳統的說法是「其大旨悉繫於正人心、寓勸懲」,但這恐怕是一廂情願的看法:筆者以為,《子不語》與《閱微草堂筆記》,乃至五百年間的明清筆記小說,之所以充斥怪力亂神,更可能是對儒家思想的一種「補償」、甚至「反動」。
佛洛依德指出,靈魂信仰乃是來自人類對死亡的恐懼,認為人有不朽的靈魂,可以說是消除此恐懼的一種「願望達成」。但更進一步看,靈魂信仰實在是在反映人類對死亡的「雙情態度」,人一方面希望自己有不朽的靈魂,一方面在看到別人的靈魂出現時,卻又會產生莫名的恐懼。《子不語》中的「靈魂物語」正生動地反映了這種「雙情態度」,有些靈魂型態是受歡迎的,譬如〈莊生〉裡出竅的靈魂、〈煞神受枷〉裡亡夫的靈魂、〈曹能始記前生〉裡的靈魂,但有些靈魂型態卻是受到拒斥的,譬如〈飛僵〉裡的僵屍、〈鬼逐鬼〉裡的縊死鬼、〈羞疾〉裡的靈魂。
事實上,在中國民間信仰及佛、道思想裏,是和*圖*書有「靈魂」的理論架構的,袁枚不可能不知,也許為了避免和儒家抗禮的嫌疑,他捨而不用,但筆者在下面的論述中,卻不得不使用這些架構,來鉤沉、排比《子不語》中涉及「靈魂」的故事,然後賦予他們一些意義。筆者將這些故事分為「魂離」、「僵屍」、「鬼」、「附身」、「前世」幾大類,分述如下:
這就是我所說鬼的「其他功能」。鬼雖是靈魂信仰的產物,但它也會反過來「觸動」我們的靈魂(心靈)。在恐怖的氣氛中,我們的靈魂因鬼而「顫慄」,這種靈魂的顫慄抖落我們習以為常的鈍感,而對與此情境相關的事件產生更敏銳的異樣感受。在愛情與性方面如此,其他方面也是如此;鬼是「靈魂的興奮劑」。
〈南昌士人〉一文,則是一個當人死亡時,其靈魂與肉體關係的故事。話說南昌士人某,寺中讀書,與一學長甚相友善,學長歸家暴卒,死者夜來,登床撫士人背。與之訣別。士人怖,死者慰之,以老母寡妻及未付梓文稿相託,言畢欲走,士人見其言語近人情,貌如平昔,乃泣留之,死者亦泣,重敍平生。俄而士人見死者貌漸醜敗,懼而促之去,屍竟不去,屹立如故。士人愈駭,起而奔,屍隨之奔,追逐數里,士人踰牆仆地,屍則垂首牆外,口中涎沫涔涔滴到士人面上。天明,路人飲以薑汁,士人始蘇,而僵立之屍亦舁歸屍主家成殮。
筆者當然無法說〈蔣金娥〉一文講的就是一個經過加油添醋的「多重人格」病例,但從目前精神醫學對「多重人格」的解釋上,我們卻能獲得有關「靈魂」的新啟示。用淺顯的話來說,「多重人格」乃是一個人的肉身內同時具有數種不同的「靈魂」,而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具有這種多重人格的傾向,只是量與程度的問題而已。一九八四年,「第一屆國際多重人格研究會」於芝加哥召開,與會學者認為「多重人格」是解開心靈如何影響肉體之秘門的一把鑰匙。這與傳統靈魂信仰裏的附身現象,在意涵上是多麼類似啊!
〈贈紙灰〉一文說,某捕快偕子緝賊,其子夜常不歸,父疑而遣徒伺之,見其子在荒草中談笑,少頃,走至攢屋內,解下衣,抱一朽棺作交媾狀。徒大呼,其子始驚起,歸告母曰:「兒某夜乞火小屋,見美婦人挑我,與我終生之訂,以故成婚月餘,且贈我白銀五十兩。」取出懷中銀,則紙灰耳。訪諸鄰人,云「攢屋中乃一新死孀婦。」
袁枚的《子不語》,當視為此類作品。但像大多數的明清筆記小說,他只是「妄言妄聽,記而存之」,並未嘗試賦予這些怪力亂神某種「理論架構」,甚至亦未加以分門別類。《子不語》中近千則游心駭耳之事可謂包羅萬象、蕪雜異常,筆者這篇短文自是難以面面俱到,而只能就中擇取某一類題材來伸述之。筆者所選者名曰「靈魂」,它正是最困惑人心,也最為儒家學者所忽略的問題。
〈煞神受枷〉一文說,李某病亡,已殮,妻不忍釘棺,朝夕哭。迎煞之日,妻不肯迴避,坐亡帳中待之。三更見一紅髮鬼卒持叉繩牽夫魂從窗外入。紅髮鬼卒放叉解繩,坐而大啖酒饌,夫魂走至床前揭帳,妻哭抱之,如一團冷雲,遂裹以被。紅髮鬼卒競前牽奪,妻大呼,子女盡至,鬼卒踉蹌走。妻以所裹魂放置棺中,屍漸奄然有氣,天明而蘇,後為夫婦二十年。

魂飛魄不散——僵屍

故事中的莊主「悚然大悟」,他認為自己過橋一跌,「靈魂出竅」,返家扣門與至陳家觀棋、見孕婦都只是靈魂的經驗,是別人無法感知的;當脫竅的靈魂過橋再一跌時,魂才又附體,恢復能思考又有血肉的自我。
在「正常」情況下,脫離死亡肉身和*圖*書的「魂」,是要到地獄報到,然後投胎轉世的,因為喝了「忘魂湯」之類的東西,再世為人時,對前世的經歷就不復記憶。不過靈魂既然是一再輪迴,自然就會有人記得前生乃至三生的經歷。〈曹能始記前生〉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話說進士曹能始過仙霞嶺,覺山光水色恍如前世所游,暮宿旅店,聞鄰家有婦為亡夫作三十周年忌,哭聲甚哀,詢其死年月日,正是己所生年月日,曹遂入其家,賓至如歸,歷舉某屋某徑,毫髮不爽。前妻已白髮盈頭,不可復認。曹命人開啟關鎖之書屋,塵凝數寸,未終篇之文稿,宛然具在。
〈棺牀〉一文說,陸秀才求宿材屋,主人以東廂一間延賓。陸見房中停一棺,心不能無悸,而取易經一部燈下觀,期以辟邪。三更猶不敢息燭,和衣而寢,俄而聞棺中悉索有聲,一白鬚朱履老翁掀棺蓋起,陸大駭,屏息以觀,見翁至陸生處,翻其易經,了無懼色,並袖出烟袋,就燭上喫烟。陸以為此必惡鬼,渾身冷顫,榻為之動。白鬚翁視榻微笑,竟不至前,已而入棺覆蓋。陸終夜不眠,次早詢於主人,始知棺內乃主人之家君,並未死,七十大慶後而以壽棺為床,每晚必臥其中,夜出而被陸誤以為鬼。
關於靈魂,很多人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這三個故事卻告訴我們,因為「信其有」而導致了可笑,甚至悲劇的下場。雖然在《子不語》中,這種醍醐灌頂的聲音是微弱的,但它有點類似佛洛伊德所說「理性的聲音」,佛洛伊德說:「理性的聲音雖然微弱,但除非我們聽從它,否則它的聲音是不會停止的。」
在西方,也有很多「靈魂出竅」的故事。譬如德國大文豪歌德有一次和友人結伴回威瑪,在途中忽見另一友佛瑞利德克,居然身穿歌德睡袍、頭戴歌德睡帽、腳拖歌德拖鞋出現在馬路上。歌德大驚,但因身旁友伴「什麼也沒看見」,歌德很快認為這只是「幻覺」,並擔心佛瑞利德克是不是「死了」。回到家後,歌德一進門就看到佛瑞利德克居然就坐在客廳裏,他還以為又看到了幻影。佛瑞利德克向歌德解釋說,他因在路上成了落湯雞,而狼狽地來到歌德家中,脫下濕衣服,換上歌德的睡袍、睡帽、拖鞋,剛剛在搖椅上假寐時,居然夢見自己走出去,在路上看到歌德和其友伴,還聽到歌德和友伴的對話!
故事裏的「識者」說:「人之魂善而魄惡,人之魂靈而魄愚。其(故事中的死者)始來也,一靈不泯,魂附魄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畢,魂一散而魄滯。魂在,則其人也;魂去,則其非人也。世之移屍走影,皆魄為之。」此一見解更進一步反映了中國的民間信仰,中國人認為靈魂有兩大類,精神性的靈魂稱為「魂」,物質性的靈魂稱為「魄」。活人是魂、魄、體「三位一體」,而死人則是魂飛魄散的屍體;介於活人與死人之間有另兩種「存在」狀態,一是「僵屍」一是「鬼」。本節先談「僵屍」。所謂「僵屍」,大抵是無魂有魄的體(屍體);〈南昌士人〉一文,很難得的又為我們提供介於「活人」與「僵屍」之間另一種過渡性的「存在」狀態。
〈莊生〉是一則「魂不附體」的故事。話說莊生為陳姓家西席,某日課畢歸家,路過一橋,失足跌倒,起而復行,到家扣門不應,乃返陳氏宅。見陳家兄弟奕局,乃閒步軒後,睹園亭中一臨盆孕婦,色頗美。莊生自覺非禮而退,返觀陳氏兄弟奕局中,並代為指點,主人張皇似驚而不採,忽而燈熄,莊主復歸家,至橋,又一跌,再起而復家扣門,入則罪其家人前次扣門不應之事,家人曰:「前未聞也」。次日赴陳家言昨日觀棋、見孕婦、燈熄之事,主人駭言並未hetubook.com.com見其復至,亦無孕婦;同至軒後,則見菜園半畝,西角一豬圈,母豬適生小豬六口耳。
歌德和佛瑞利德克都為此而大驚失色!佛瑞利德克認為自己在夢中「靈魂出竅」,而歌德則認為自己在路上看到了他出竅的「靈魂」。歌德此一離奇經驗,其實較類似《唐人小說》中的〈三夢記〉,但它同〈莊生〉一樣,都需以「靈魂存在說」為前提,事實上,這也是很多民族、很多文化所共有的信仰。這個信仰反映了人類的「不朽」渴望,肉體會死亡,而靈魂則是不朽的。儒家也有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說法,但這跟「舜何人也,子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希望大家做「聖人」的想法一樣,是讓一般老百姓感到為難的,民間百姓寧可相信自己生來就具有某種「不朽」的本質,那就是「靈魂」。
靈魂的輪迴轉世加上佛家的因果報應,構成了一個「老嫗能解」的「詮釋學」,它不僅可以解釋一個人為什麼會得「狐臭」、會有「羞疾」,還可以解釋一個人的際遇窮達乃至羣體的興衰。儒家學者說「格物致知」,但民間百姓喜歡的還是「格靈致知」,在事未易察,理未易明的時代,它滿足了人們「為什麼」的好奇心。
「附身」是一種相當複雜的現象,在精神醫學教科書裏,有很多類似這種附身的案例,不過它們均屬於「解離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hysterical neurosis, dissociative type),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多重人格」(multiple personality)。譬如美國的心理學之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就報告過這樣一個病例:一八八七年三月十四日,在賓州的諾利斯坦,一個叫布朗的雜貨商,突然驚惶失措地問人說:「此何地?我緣何到此?我乃羅德島牧師恩伯也!」鄰居趨前探問,他也惶惑地問:「爾何人?」鄰居打電話到羅德島的普羅文斯查問,果然有一位名叫伯恩的牧師,不過不是「去世」,而是「失踪」。事情的真相是,伯恩牧師在同年一月十七日到普羅文斯領款後,即迷迷糊糊地來到諾利斯坦,自稱名叫布朗,租了一間小店做起雜貨生意來,完全忘記自己過去的身世和經歷。兩個月後才如大夢乍醒,又完全忘記在諾利斯坦的一切,而只記得自己過去的身世和經歷。
(原載「台灣春秋」,一九八九年二月)
如果說人死後,「無魂有魄」的是僵屍,那麼「有魂無魄」的大概就是鬼了。這個分類當然是粗枝大葉,筆記小說裏的「鬼」,其實相當多樣,它們的「特質」也因敍述者的不同而異,甚至互相矛盾。《子不語》中的鬼故事相當多,但也有這種毛病。讓筆者感興趣的並非鬼的「現象」與「本質」,而是它除了做為靈魂信仰的一種必然產物外,是否還具有其他的「功能」?冤鬼求人代為申冤,厲鬼作祟而讓人嚇破膽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以下筆者挑選另一類鬼故事,來闡述它隱而不顯的「功能」:
靈魂是附身在肉體上的,人死時,靈魂脫離肉體;這種觀念很自然地導致如下想法:生時若遇到類似死亡的情境,靈魂也可能脫離肉體。這些情境包括睡夢時、暫時喪失意識(如跌倒、車禍、手術麻醉等)時,〈莊生〉與佛瑞利德克的「魂體」都符合這個模式。

死亡的議題,深邃的關注

對儒家思想的補償與反動

這個重要的議題雖為儒家思想所漠視,但除非我們正視它,否則它的聲音是不會停止的,即使時至今日,它仍一直以類似的結構重複現形!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