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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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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陡坡斜倚下來

從陡坡斜倚下來

我經常會在氣象台遇見氣象學家高德瑞先生,和他閒聊幾句。高德瑞先生總是在中午時分過來檢查儀表。他高高瘦瘦,臉色憂鬱,有點像美國印第安人。他騎腳踏車,一路上兩眼直視前方,彷彿必須全神貫注才能保持平衡似的。他把腳踏車停靠在小屋,從手把上滑下一個袋子,從袋中拿出一本紙頁寬窄的冊子。他爬階梯上了平台,寫下儀器所記錄的數字,有的用鉛筆,有的用一隻短胖鋼筆,謹慎專注,一刻也不放鬆。他在外套底下穿著燈籠褲;全身衣著不是灰色就是黑白花格子,包括有帽簷的帽子在內。他只有在記錄完畢以後才注意到我在看他,熱烈地同我打招呼。
「不重要,」他們說著走開了。
星期日
星期二
對這些輕率的問題,我本來可以回答說:「為了要畫它。」可是我了解蘇伊妲小姐羞於在一個不能夠欣賞藝術創作的環境下,揭露她的藝術創作活動;再說,對我而言,正確的回答應當是:「為了思考。」不妨想看看,我是否能夠讓漁夫明白。
「不,不要這樣!」我喊叫著,覺得自己突然陷入絕望,彷彿在那一刻,明白只有核對氣象儀器,才能使我掌握宇宙的力量,才能了解宇宙的秩序。
星期四
漁夫突然懷疑起來:「你要它幹什麼?你要一個小錨有啥用處?」
替我開門的是那個挖墳人,我在「瑞典之星」酒店遇過他。「我來找高德瑞先生,」我對他說。
醫生允許我有節制的飲酒,為了慶祝這好消息,我在黃昏時分走進叫「瑞典之星」的酒店,喝了杯烈酒。酒吧內有漁夫、海關代理商、還有日班勞工。在人聲中,有個穿著監獄警衛制服的老人在一片喧嘩中,嗓門突出,正在醉醺醺的大事吹噓,「每逢周三,那個身上灑香水的年輕女子塞給我一張五百先令的紙幣,要我讓她與囚犯獨處。這幾百先令在周四之前,就會變成啤酒。訪客時間一到,她就走出來,高雅的衣服沾染著監獄的臭味;囚犯走回自己的囚房,囚衣上帶著女子的香水味,我呢,帶著啤酒味離開。生命只不過是氣味的交易罷了。」
蘇伊妲小姐住在海洋百合旅館;我到旅館向接待員問出她的名字。她也許知道此事,這個季節在佩特廓度假的人很少;年輕的更屈指可數。這麼常常遇見我,她也許也在期待有一天我會同她說說話吧。
我一大早便去氣象台,爬上平台,站在那裏傾聽記錄儀器發出的滴答聲,有如來自天體的音樂。風在晨空中疾行,運送來輕柔的雲。雲朵列成垂花飾的捲雲,然後是積雲,近九點半時,下了一陣雨,雨量計收集了幾公勺的雨水,接著出現一截彩虹,為時甚短;然後天又暗下來,氣壓記錄計的指針下降,畫出一條接近垂直的線;雷聲隆隆,冰雹嘎嘎降下。從我的高位置,我感覺彷彿我把風雨和晴空掌握在手中,雷電和霧靄也在我的控制之中,不是像神,不,別以為我瘋了,我並沒有把自己當成雷神宙斯,倒有點像指揮家,面前有自己譜好的曲子,他知道樂器奏出的旋律與某種模式相調和,而他是那模式的主要管理員、持有者。大雨落在波狀鐵皮屋頂上,響聲像打鼓一樣;風速計的指針旋轉;整個宇宙跳躍,墜落,皆可在我的分類冊上轉化成數字,排列成一行;一份超絕的冷靜在主宰著這劇變的結構。
這是https://m.hetubook.com.com好幾個月以來,我第一次在晚上外出。這令我滿懷恐懼,尤其患了感冒,頭正痛得厲害。出去之前,我戴上垂肩頭巾,上面再加羊毛帽,在這之上又戴了氈帽。就這樣裹起來,此外在脖子圍上圍巾,腰際也圍一條,再穿上羊毛夾克、毛皮夾克、皮革外衣,腳上穿著有襯裏的靴子,這麼一來,我才多少恢復一些安全感。後來我確定,這是個溫柔而平靜的夜晚。然而我仍不明白,為什麼高德瑞先生以十分機密的方式傳給我神祕紙條,約我深夜在墓地見面。假如他人回來了,我們為何無法像以前一樣天天碰面?如果他還沒回來,我往墓地去會遇見誰?
我在墓碑之間行進,一個迅速移動而發出沙沙聲響的影子擦身而過;這影子煞住車子,從座位上跳下來。「高德瑞先生!」我叫道,吃驚地看著他騎腳踏車在墓地之中穿梭,車前燈關掉了。
「你去找船上雜貨的零售商好了,」漁夫突然冒出這句話,「我不出售自己的東西。」
(初譯:陳蕙君、郭文慧)
星期五
「你可以這麼說,生與死是一樣的,」另一個醉漢突然插|進來說。我馬上明白,他的職業是替人挖墳坑。「我試著用啤酒味來驅除身上的死亡氣味,也只有死亡的氣味可以驅除你的啤酒味,像那些我得幫他們挖墳坑的所有醉漢一樣。」
在那和諧而盈滿的一剎那,忽然有輾軋聲,我往下望,一個蓄鬍子的人,在高台的階梯和小屋的支柱之間縮成一團,身上穿粗布條紋緊身上衣,被雨水浸濕了。
「如果我懂得繪畫,我會只專門研究那些無生命物體的造型。」我說得有點急切,因為一方面想改變話題,另一方面天然傾向使我在事物靜止不動的受苦狀態中認出我自己的情緒。
半小時後,我又打瞭望台經過。一張背對我的椅子上,有一細條絲帶在飄揚。我沿陡峭的海岬小路,直走下岩棚,那裏的視野迥然不同。正如我所預期,蘇伊妲小姐坐在椅子上,整個人被柳條板擋住,戴著一頂白色草帽,畫具攤放在大腿上,正在畫貝殼。我並不樂意見到她;今天早晨那些不吉利的訊號使我打消了和她搭訕的念頭;大約三周以來,我在海邊懸崖和沙丘散步時,都會遇見她單獨一人,而我所想的,不過是和她說說話而已——真的,我每天從公寓出來,所懷抱的就是這個動機,但每天都被一些事給耽延了。
「我逃出來了,」他說,「別出賣我。你得跑去通知人。會嗎?那個人現在在海洋百合旅館。」
我逐漸相信這世界想要告訴我一些什麼,要給我訊息、徵兆、警告。自從我來到佩特廓,便注意到這一點。每天早晨,我離開科吉瓦公寓,作例行散步,一直走到碼頭,走過氣象台,我想到世界末日正在來臨,或者說,已經進行很久了。如果世界末日可以限定在某一特定點的話,那會是佩特廓的氣象台:四根不太穩靠的柱子和房屋支撐著一個波浪形的鐵皮頂蓋,一個棚架上頭排列著一些記錄用的氣壓計、濕度計和溫度計,以及劃線的紙捲,紙捲頂著一隻振盪擺動的筆尖,隨著緩慢和_圖_書的滴答聲轉動。氣象台的易脆儀器還包括一支高聳的天線頂端的一支風向標,一個量雨計的短胖漏斗。氣象台孤立在市立公園內一個陡坡的邊緣,襯映著靜止而無變化的珍珠灰的天空,看起來像是一個捕捉旋風的圈套,一個誘餌,擺在那兒吸引遙遠的熱帶海洋的捲水柱,它本身就是颶風肆虐過後最佳的殘留遺物。
每天傍晚,天黑以後的頭幾個時辰,我在這些紙張上塗寫,我不知道將來是否會有人讀到。科吉瓦公寓我的房間內,地球儀燈照亮我的書寫過程,也許太緊張了,未來的讀者不易解讀。也許,在我死亡很多年很多年以後,這本日記會重見天日,那時候,我們的語言經歷了不知什麼樣的變化,有一些我現在按照正規用法寫下的字眼和詞藻,會變得過時,意義曖昧。無論怎麼說,發現這本日記的人會比我多一個便利:藉由一種書寫語言,總可能再組構一部字典和文法,孤立文句,以另一種語言轉譯或釋義;另一方面,我則正在嘗試從每天呈現我眼前的一連串事件中解讀這世界要向我傳達的企圖,我自行摸索,知道沒有字典可以將潛伏在那些事物中的晦澀的寓意要點轉譯成文字。我希望這種揮之不去的預感和懷疑能傳達給閱讀我的人,不把它當做是了解我所寫的東西的意外障礙,而當做是它的根本實質;如果讀者覺得我的思想過程飄匆不定,他從劇烈改變的心靈習慣出發,會設法加以追蹤,重要的是,我傳達給他:我正試圖努力在事物的字裏行間閱讀出為我而儲存的難以捉摸的意義。
今天,我第一次和蘇伊妲小姐說話。記錄氣象資料的差事的確對我克服猶豫有所幫助,因為在佩特廓的這些日子中,這是我頭一次有了預先設定而無可逃避的事務;因此,不論我們談得怎麼樣,十一點三刻的時候,我會說道:「啊,我差點忘了:我必須趕去氣象台。」然後我便告辭,也許不太情願,也許如釋重負,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別無其他選擇。我相信昨天高德瑞先生對我提議時,我便已模模糊糊了解到,這份差事會鼓舞我和蘇伊妲小姐講話,但現在整個事情才明朗起來——我假定事情已經明朗了。
我在查氣壓計時,有兩個男人走近小屋。我從未見過他們:他們裹著厚外套,全身黑色,領子翻起。他們問我高德瑞先生在不在,去了哪裏,我是否知道他住址,他幾時回來。我答說不知道,還問他們是誰,有何貴幹。
海膽、面紗、兩位陌生人:黑色一直持續出現於勢必會引起我注意的場合,我把這解釋為一張夜晚發出的傳票。我知道,長久以來,我儘量減少讓黑暗在我生命中出現,醫生不准我日落後外出,幾個月以來把我局限在白晝世界的範疇內。但這並不是全部的真相:事實上,我發現白天的光線中,這普及、蒼白而幾乎沒有陰影的明亮中,有一種比黑夜更深的黑暗。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答道。自從前晚在酒店碰見他,我們便一直以親切的方式交談,但,突然之間,我們的對談變得唐突起來了。
星期六
星期三
今天,我看見一隻手從監獄的窗戶伸出來,朝向海。當時,我照例沿港口的堤防走,正走到古堡壘底下。堡壘四周以傾斜的圍牆圍住,窗子有兩三層鐵柵保護,看起來像窗帘。我明知有犯人關在裏頭,卻總是把這堡壘看成隋性元素、礦物界的東西。因此,那隻手的出現令我訝異,彷彿是從懸崖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伸出來似的。它的位置頗不尋常,我推斷窗戶設在囚室的高處,懸砌在牆上,囚犯得表演走索的特技或軟骨功,才能把手伸出重重鐵柵,在空中招搖。這不是某個犯人在對我或別人做信號,我不那樣認為,當時在現場,我一點也沒聯想到犯人,我得說,那隻手細白而修長,和我的沒兩樣,毫無那種我們會在一般罪犯身上看到的粗糙。對我而言,那是一個來自岩石的訊號:石頭要告訴我,我們的本質相通,因此,某些構成我這個人的東西將會留存下去,不會隨著世界末日而消失;在喪失生命,喪失我的生命和我的一切記憶的荒漠中,某一種溝通仍舊可能。以上所敘述的是我所注意到的第一印象,那才是重要的印象。
「你何不試著去買買看?我自己不敢去,因為都市來的年輕女子,如果表示對粗野的漁夫的工具感興趣,會引起驚異。」
我把這些活動當做必須提防的警告:世界即將崩潰,也正引誘我進入這分崩潰瓦解之中。
到了零售商那兒,也遇到相同情況:我一提問題,他的臉色就變得冷峻起來,「我們不能賣這東西給外地人,」他說,「我們可不想讓警察找麻煩。再說,交易還包括十二公尺長的繩子……並不是我懷疑你,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有人扔小錨到監獄的欄杆上,幫囚犯逃獄……」
他一面說「我們」,一面做出一個大範圍的橫掃的手勢,我想他是以那些死人的名義在說話。高德瑞先生顯然是死者的發言人,他宣布表示我尚未被接受而成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我大大鬆了一口氣。
他用蒼白但堅定的眼神看著我。
「噓,」他要我安靜,「你犯了嚴重的不小心。我把氣象台交託給你時,沒有想到你會扯入越獄的計畫。我得告訴你,我們反對個別逃走。你必須學會等待。我們更全面性的計畫正在執行,一個長程計畫。」
假定蘇伊妲小姐正在畫海膽。她坐在碼頭的一張摺椅上,海膽平躺在岩石上,張開著,收縮尖刺,試圖翻正過來,但徒勞無功。這女孩畫的是該軟體動物的柔軟部分,她用明暗對照方式,以及粗而斜豎的平行線,畫出海膽的收縮和膨脹。我原來想說的話:「貝殼的形狀係一種欺罔的和諧,它是一個容器,隱藏著自然真正的實質」,這時顯得不貼切。海膽和畫兩者輸送出令人不適和殘酷的感覺,就像注視掀開的內臟。我訕訕說道,沒有什麼東西比海膽更難畫,不論從上看尖刺,或者軟體倒轉過來,雖然其構造顯現出輻射狀的均衡對稱,實在沒什麼理由用線條來表現。她答稱她所以有興趣畫海膽,是因為那意象不斷出現在她夢中,她想擺脫它。我在告辭之際,問她我們明天是否會在同一地點相遇。她說她明天另有事情,後天會帶著畫具出來,我很容易遇見她。
星期三晚上
他答道:「高德瑞先生不在這裏。不過,既然墓地是那些不在這裏的人的家,請進。」
「逃」,我一聽見這個字眼,就會陷入無邊的沉思。我正在做的事——找尋小錨,彷彿向我指出一條逃走的途徑,也可能是一種蛻變,復活。我抖抖身子,摒棄以下這個想法:監獄是我難免一死的軀體;而在前方等待著我的逃獄是靈魂的脫離,是超越這地球之生命的開端。
多虧典獄長辦公室特准——蘇伊妲小姐向我解釋——她得以在探監日進入監獄,她坐在會客室的桌旁,帶著畫簿和炭筆,想研究生命的話,囚犯親屬單純的人性倒可提供一些有趣的hetubook.com.com題目。
蘇伊妲小姐馬上表示同意;她說她最想畫的物體,是一種小型的錨,有四個錨鉤,叫「小錨」,漁船上用的。我們經過綁在碼頭的船隻時,她指了幾個小錨給我看,向我說明,畫這種錨的人,在描繪四個錨鉤時,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和透視法來畫,相當困難。我明白,這東西包含了要給我的訊息,我必須加以詮釋:錨代表一種告誡,要我攀附,依靠,深掘,結束我那起伏不定的狀態,我在地面上剩餘的日子。然而,這樣的解釋仍有疑問:這錨也可能在邀請人解纜放船,航向無垠的大海。小錨的四隻鉤狀的齒,在海底與岩石衝撞而磨損的四隻鐵臂在警告我,沒有任何決心可以排除傷害和折磨。不過我可以鬆一口氣,因為這是輕型的小錨,而不是出海用的重型的錨。我並沒有被要求放棄年輕人的心靈開放,只是稍微遲疑一下,來作反省,並說出內心深處的祕密。「為了能在空閒時從各個角度畫這小錨,」蘇伊妲說:「我必須擁有一個小錨,放在身邊,好好熟悉它。你想,我能從漁夫那兒買到嗎?」
我沒問蘇伊妲任何問題,不過,因為她發現我昨天看見她在院子裏,覺得有義務解釋她為什麼會在那裏出現。我寧可她什麼也別告訴我,因為我對人物畫並不感興趣,她要是拿給我看,我也不知如何評論。不過,她並沒有拿任何畫給我看。我想,那些畫很可能放在一本特別的冊子裏,每次來去她會把這冊子留在監獄辦公室。我所以這麼想,是因為昨天——我記得很清楚——她既沒帶筆盒,也沒帶這本不可拆開的冊子。
星期四晚上
我到旅館,留下一束紫羅蘭給蘇伊妲小姐。櫃台服務員告訴我,她很早便出去了。我在附近逛了很久,希望撞見她。堡壘前面的院子排了一列囚犯的親戚,今天是探監的日子。在戴頭巾的卑微婦女和哭叫的小孩當中,我看見蘇伊妲小姐。她的臉被帽子下沿的黑紗遮住了,但她的舉止儀態錯不了;她頭擡得高高地站著,脖子挺直,有點倨傲。
「我要的小錨是附有索纜的,」蘇伊坦具體說明,「我可以花上好幾個小時畫一堆盤起來的繩索。要找條長一點的繩子……十公尺——不,要二十公尺長。」
再說,這女孩專注於畫貝殼此一事實表示她在追尋形式的完美——這世界可能具有完美,因而必須加以追求;我卻相反,多年來相信完美可遇而不可求;因而不值得關心,事物真正的本質只流露在分崩離析的狀態中。如果我要接近蘇伊妲小姐,勢必表示欣賞她的畫——就我所見,那是品質精緻優雅的東西——如此一來,一開始我就得假裝同意我所反對的一種美學和道德理想,或者一開始就表明我的感覺,冒著傷害她的危險。
星期一
「由於你犯的錯,我必須延長不露面的時間。」他接著說。「明後天你會被警長叫去,他會問小錨的事。千萬要小心,別把我扯進這件事;你要記住,警長會一直問問題,要你承認一些和我有關的事。你對我一無所知,除了知道我在旅行,我也沒有告訴你何時會回來。你可以說,我只是要你代替我記錄幾天的表記而已。至於這件事,從明天起,你不必來氣象台做事了。」
院子的一角,是那兩個昨天在氣象台問我話的男hetubook•com•com子,好像在觀察監獄門口的行列。
我已經體會出高德瑞先生的存在對我意義重大:知道世上仍有人表現出小心審慎和系統性的專注——雖然我十分明白這一切全屬徒勞無功——帶給我安撫作用,也許因為它彌補了我那含糊茫然的生活方式——雖然我對生命已有結論,對這種生活方式卻一直感到不安。因此,我會停下來,觀察這位氣象學家,甚至和他交談,雖則我感興趣的不是談話內容本身。他和我聊天氣,自然會引用專門術語,談到氣壓變化對健康的影響,也會談到我們生存的這個不穩定的時代,並引述一些當地人的逸聞或他在報上讀到的新聞做例證。這時,他的個性不像初看時那樣含蓄;他熱中他的話題,語言也冗長囉囌起來,特別是在談到對大多數人的行動和思考方式不敢苟同的時候,更是如此,因為他是個有不滿足傾向的人。
好多天以來,我所看見的一切,對我而言似乎都充滿了意義:這些訊息很難和別人溝通,很難詮釋或用文字翻譯,唯其如此,在我看來才顯得關係重大。那是和我以及這世界有關的告示或預兆:對我來說,不僅我的生存的外在事件,也包括我的內在、我的內心深處所發生的事;對世界而言,非單指某一特定事件,而是一切事物的一般存在方式。你就會明白,除非利用寓言,否則我很難說得清楚。
今天,我走到瞭望台,從那裏向下望,可以看到一小片海灘,杳無人蹤,對著灰濛濛的大海。一些柳條椅子,椅背高而曲折,有如籃子一般,迎著風,排列成半圓形,似乎暗示著一個人類已經消失而一切都在訴說其曠缺的世界。我感到一陣暈眩,彷彿我只是從一個世界躍入另一個世界,而我卻是在世界末日剛發生不久以後才抵達這兩個世界的。
構成我們會晤的障礙不止一端。第一,蘇伊妲小姐收集貝殼也在畫貝殼;我在童年也收集過漂亮貝殼,後來便放棄,而且把諸如各種不同的貝殼的屬類、形態、地理分布等等忘得一乾二淨了。和蘇伊妲小姐講話不免會談到貝殼,我不知道該採取什麼態度,假裝完全不懂呢,抑或喚回模糊的記憶?貝殼這東西迫使我思索我和自己的生命的關係,我的一生包括一些從未完成而卻大半被抹拭掉的東西;我由於忐忑不安而躊躇不前。
我馬上感覺到,宇宙完美的秩序已經裂了一個缺口,那是個無法彌補的裂縫。
我幻想,當我把鐵錨拿給她看,那個動作彷彿在向她獻一束花:這不協調的意象,帶有尖銳而強烈的特質,自然也會有一種我沒發覺的意義,發誓要冷靜的想一想,我答應了她。
第三種障礙:雖然依照醫生的指示,住到這海邊來,我的健康已經改善很多,但仍會影響我出門和陌生人接觸的機會;我仍受制於間歇性的疾病,尤其是令人不勝其煩的濕疹週期性的惡化,教我打消了任何社交的念頭。
「我們可以問問看,」我答道。
今天,高德瑞先生對我說,他計畫離開幾天,要找人代他記錄資料,但不知有誰可以信賴。話講到一半,他問我是否有興趣學習如何閱讀這些氣象儀器,他可以教我。我未置可否,至少,我無意給他確定的答覆。但卻發現自己隨他站在平台上,聽他解釋如何設定最大值和最小值、氣壓變化、雨量、風速等等。簡言之,在我不知不覺中,他已託付給我未來幾天代替他工作的差事,明天中午就開始。我接受得有點勉強,因為我沒有時間考慮或暗示我無法當場作決定,但我並不討厭這份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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