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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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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風吹或暈眩

不怕風吹或暈眩

「我們在一個夢裏相遇,」我說,「我們正跌下一座橋。」
她身體僵硬,腳步也走不動。
我們就這樣經過聖阿波羅尼亞教堂,當時改成一座霍亂病人檢疫所,外面陳列著棺木,放在鋸木架上,以大圈的石灰圍住,防止人們接近,等候靈車來運載。有個老婦人正跪在教堂外祈禱,在我們跟著無法抗拒的樂音前進時,差點踩到她。她對我們揮舞她的小拳頭,桔黃又皺巴巴像顆栗子,同時用另一隻拳頭放在鵝卵石上撐起身子,她高喊:「打倒上流階級」或是「打倒!上流階級!」,就像是逐漸增強的兩句咒罵,彷彿稱呼我們為上流階級,我們就會變得雙重可惡,她接著說出一個本地方言意味著「妓院人家」的字眼,以及「一定完蛋」;但當她一注意到我的制服,馬上低頭不語。
艾瑞娜開始無聲地吹起口哨,眼中帶著一絲笑意,宛如正在預先品嘗一個剛萌生的念頭;接著她的哨音變得可以聽見,是當時流行的一齣歌劇中一段十分逗趣的進行曲。我們一直有點害怕,不知她在預謀著什麼,就開始跟隨她,也吹起口哨,彷彿應合著不可抗拒的鼓號曲一般,我們踏著整齊的步伐前進,覺得自己同時是犧牲者,也是勝利者。
凡勒瑞安看著艾瑞娜,但他的眼神渙散,精神恍惚,彷彿絕對屈服,彷彿只有順從於她的任性才能得到快樂。
「你想在這塔裏誘捕誰?一位東方皇后嗎?」
「這些陷阱是一個又包含著另一個,全都在同一瞬間突然關上。」他似乎想警告我。
「別往下看,抓住我的手臂,跟著別人走;我們已經在橋的盡頭了。」我對她說,希望這些是叫她放心的想法。
「有何不可?」她說。「女人不可以,你們男人就可以嗎?真正的革命將是女人攜帶武器時。」
從那一刻開始,時間變了形,夜晚擴張,這些夜晚變成我們這分不開的三人通過城市的一夜,這個夜晚在艾瑞娜房中達到高潮,這一景該是私密性的,但也具有展示性和挑戰,在那祕密而帶有獻祭式的儀典中,艾瑞娜同時既是祭司也是神祇,既是瀆神者,也是犧牲者。故事在此繼續剛剛中斷的情節;現在它必須描述的空間超過負荷,沒有空隙留給對空無之恐懼,在這空間裏有含幾何形圖案的窗帘當中的空無之恐懼、枕頭,充滿著我們裸體氣味的空氣,艾瑞娜瘦削的胸膛微微突出的乳|房,那如果在較豐|滿的胸脯上會比較合乎比例的深色的乳|頭暈,那成等腰三角形的狹窄的恥骨,(這「等腰」一詞,我一度把它與艾瑞娜的恥骨聯想在一起,對我而言,充滿色|欲,因此一說這個詞,我的牙齒就打顫。)這場景的中央,線條扭曲,迂迴彎折像從炭盆冒出的煙,她在火盆中燒著從一間亞美尼亞香料店買來的剩餘香料,那家店鋪冒用鴉片館的盛名引起群眾基於報復道德而予以洗劫。這些線條再度扭轉,像綁住我們三人的那看不見的繩索。我們愈是扭動想解脫,我們的結就愈緊,陷入自己的肌肉裏。在這糾葛的中央,在我們這個祕密組合的戲劇的核心,有個我心中私藏的祕密,不能透露給任何人,尤其是凡勒瑞安和艾瑞娜,那是我受交託的祕密任務:揭發那名業已滲入革命委員會,即將把這城www•hetubook.com.com市交到「白人」手裏的間諜的身分。
我等待著艾瑞娜的凝視之鞭放鬆的時刻。那時:她半閉著眼睛;那時:我在陰影中滑行,在枕頭、沙發、火盆後面;在那裏:凡勒瑞安一如平常習慣那樣,把衣服摺疊得井然有序,我在艾瑞娜低垂的眼瞼陰影下爬行,我搜尋凡勒瑞安的口袋,他的皮夾,我躲在她緊閉的眼瞼的陰暗裏,躲入她喉嚨傳出來的叫聲的陰影中,我找到那文件,雙重摺疊,紙上有我的名字,以鋼筆寫的,上頭是判國罪宣判死刑的公式,軍團橡皮印章底下有簽名和附署。
「我們女人和男人都有脆弱的時候,中尉,我並不是不可能找到機會回報你剛才的好意呀。」她的聲音略為苛刻,也許是老羞成怒了。
「你看,隔牆有耳……」凡勒瑞安笑著說。
「和革命前一樣,我是艾瑞娜.皮波琳,未來就不得而知了。我過去設計紡織品,但一旦布料缺乏,我就設計天空。」
我想逃脫,以匍匐爬行的動作慢慢移入那漩渦的中心,那兒線條像蛇一般,隨著艾瑞娜肢體的扭動而滑行,靈活、柔軟而不停息,那肢體緩慢舞動,不藉韻律,而藉由蛇形線條的糾結與鬆懈。艾瑞娜雙手抓住兩隻蛇的頭部,那兩隻蛇因她的緊握而產生反應,增強本身的直線穿刺的性向,相對的,她堅信極大的控制力必須與難以置信的扭曲彎下來壓倒征服她的爬蟲的柔軟彎曲度相呼應。
也許因為上述原因,也許因為年輕人能在普遍的混亂中體認自我而感到高興:不管是什麼,那天早上當我在群眾簇擁中跨過鐵橋時,我感到志得意滿,感到自己與別人、自我以及這世界的關係融洽和諧,我已經很久沒這種感覺了,(我不想用錯字;我比較想說:我感覺到與別人的紊亂、自我、以及這世界的關係和諧融洽,)我人已經在橋的盡頭,再走一段台階就到河岸,這時人群的流動慢了下來,堵在一起,逼得一些人往後推擠,以免撞上那些以更慢的步伐走下台階的人——缺腿的退伍軍人,他們先靠在一個扶手上,然後換到另一個扶手,馬匹以馬銜牽引,以對角線方向前進,以免馬蹄在鋼鐵台階的邊緣上滑動,連帶側車的摩托車必須擡起來扛過去(他們要是走「馬車橋」會比較好,步行者也這樣對他們叫罵,厲言斥責,但那意味著行程會增加整整一英里)——這時我才注意到走在我旁邊的女孩。
她的眼光從徽章移到我所沒有的肩章,移到繡在我衣袖上的不太明顯的山形階級章。「你從前線回來嗎,中尉?」
「艾瑞娜一向很堅持,」凡勒瑞安警告我,「違抗她沒什麼好處。」
「亞力士.秦諾勃,」我自我介紹,「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被稱為中尉。在我們的兵團,階級已被取消,但命令一直在變。目前,我是個衣袖上有兩槓的軍人,如此而已。」
(初譯:黃志勝、林秀真)
「妳病了嗎?」我對她說,「靠著我,沒什麼,別擔心。」
「現在嗎?」我一邊問,一邊看著凡勒瑞安,期望他插手停止這玩笑。
因為這是艾瑞娜所建立的祭儀之信仰的第一項目:我們必須放和_圖_書棄標準的垂直,放棄直線觀念,放棄我們身上殘存而掩飾不良的男性優越——雖然我們接受情況,成為一個女人的奴隸,而她不准許我們之間有嫉妒,有任何種類的尊貴。「低下去,」艾瑞娜說著,手壓著凡勒瑞安後腦袋,手指沒入這年輕經濟學家淡褐色羊毛般的頭髮裏,不許他的臉擡高超過她子宮的高度,「再下去一點!」同時她張大眼看著我,要我注視,要我倆的視線也沿扭曲而連續的途徑前進。我覺得她的凝視未曾一刻離開我,同時我覺得有另一種凝視無時無地跟著我,這看不見之力量的凝視只要我做一件事:死亡,不管那是我帶給別人的或者我自己的死亡。
「男性的夢想不改變,即使發生革命。」她說。從她聲音中攻擊性的譏諷,我認出那是我在鐵橋短暫結識的人。
不像凡勒瑞安,他從不離開辦公桌。那天我去找他,他在辦公室,但他並沒在處理公事;他正在清理一把左輪手槍。他一看到我,便吃吃地笑起來,牽動他那沒刮乾淨的鬍髭。他說:「那麼,你也和我們一起掉進這陷阱了。」
「沒什麼,我常會在出乎意料的時候有暈眩的毛病,即使眼前一點危險也沒有……高度或深度並無差別……如果我在夜間凝視天空,想到星星的距離……或者,即使在白天……例如,假使我躺在這裏,眼睛朝上,我的頭就會暈……」她指著那些被風追趕著迅速飄過的雲朵。她談起她的頭暈,彷彿在談一件吸引她的誘惑。
我望進鋼鐵台階中間的空隙,看見下面無色的河流,飄浮著狀似白雲的冰塊。在片刻的沮喪苦惱中,我似乎感受到她所感受的:每個空虛連接著另一個空虛,每個裂隙,即使是小小的裂隙也都朝著另一個裂隙張開,每個罅口都開向無底的深淵。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想擋開那些想要走下去的人的推擠,他們罵我們:「嘿!讓我們過去!到別的地方去摟摟抱抱!不要臉!」然而躲避這衝撞我們的人群山崩的唯一方法是快步走上天空,飛起來……在此,我也同樣覺得像是吊在斷崖上……
「隨著革命的來臨,有人變化太大,不復辨認,有人覺得仍是以前的自己。那一定是他們預先為新時代準備的訊號,對不對?」
「不,是另一種觀察家。」我對她指指我制服衣領上的砲兵徽章,「遭轟炸的日子裏,看著炸彈飛。」
也許這篇故事是一座橫過空虛的橋樑,隨著故事的進行,它釋放出消息、感覺和情緒,去製造集體和個人不安的境域,在其中,當我們仍陷身在許多關於歷史和地理情況的黑暗中時,可以開啟一條路。我從覆罩在我不想去注意的空洞的諸多細節中清理出我的進路,迫不及待地前進,然而當時這位女性角色卻在推擠的群眾裏,僵凍在一階梯的邊緣,我設法帶她下來,幾乎是動也不動的死人重量,一步又一步地,最後才使她的腳踏在河邊街道的圓石上。
凡勒瑞安插嘴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兩人已經認識。」
我現在詳細敘述這事件的全部細節始末,因為——並非在當時,而是後來——這事件被認為是其後一切事情的前兆,也因為這個時期的所有那些意象都必須通過書頁,就像軍車通過這城市一樣,即使「軍車」等字和圖書眼喚起某些不確定的意象;空氣中瀰漫著某些不確定感其實也不錯,滿適合這個時期的混亂,就像帆布標語旗旛掛在兩棟建築物之間,催促市民認購國民公債,就像工人隊伍遊行路線不重疊,因為他們係敵對的工會所組成,一支示威贊成高德瑞軍火工廠無限期罷工,另一支要求結束罷工,以便幫忙武裝人民,對抗即將包圍這城鎮的反革命軍隊。所有這些斜線相互交錯,應已勾勒出我們移動的空間,凡勒瑞安、艾瑞娜和我,在這裏我們的故事得以自虛無裏冒現出來,找到一個出發點,一個方向,一個情節。
清晨五點,軍車穿過市區;家庭主婦們提著油燈,開始在食品商店外排隊;臨時議會的各種不同派系團隊夜間在牆上塗寫的宣傳標語仍未乾。
接下來有幾個段落,充斥著將軍和議員的名字,涉及砲轟及前線撤退,及出席議會之黨派的分裂和聯合,用氣候用語來強調:傾盆大雨、霜、疾雲、暴風。不論如何,這些僅僅只是我情緒的架構:恣意放縱於事件的起落,或者自反而縮,宛如把自己濃縮成一個束縛性的模型,宛如我周遭的一切都只為了偽裝、隱藏自己,就像四面八方都在築構的沙袋防禦工事,(這城市似乎在準備進行巷戰,)就像牆上每晚都有不同派系貼滿宣言,隨即被雨水浸濕,由於吸水紙張和廉價墨水的緣故,字跡變得模糊不清。
每當我走過那重工業委員會所在的大樓,我都會自言自語:我現在要拜訪我的友人凡勒瑞安。自從我到達之日起,我一再重複對自己這麼說。凡勒瑞安是我在這城市最親密的朋友。但每一次我都因為某些重要差事要料理而將拜訪延後。你會說我顯然喜歡這種對於一個服役軍人而言頗不尋常的自由:我的任務性質並不十分清楚;我在各司令部的辦公室之間來來去去;我很少出現在軍營,有如不屬於任何單位;因此我也顯然不會被局限在辦公桌旁。
她沒回答,我繼續說,「除非他們有整體的計畫,可以保持不變。這是妳的情況嗎?」
「嘿,武器不是開玩笑的東西,」我說著,伸出一隻手,但她把左輪槍對準我。
「取代你們的地位,我們在上,你們在下。如此你們男人才能感受到一點點當女人的滋味。走!走到那邊去,過去你朋友旁邊,」她下命令道,仍用那武器對準我。
她沒說一個道謝的字,使我有些失望。我說:「白天或夜晚,這都不是躺下來看天空的好地方。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我知道這件事。」
「革命也沒將我們救離夢魘,」她反唇相譏。
這些委員會辦公室所在的建築物曾是一個戰時投機商人及其家人的住宅,現在已被革命組織沒收充公。有些裝潢粗俗而奢侈,保留下來和陰森森的官僚設施混合交織;凡勒瑞安的辦公室堆滿中國式的寢室陳設:雕龍花瓶、上漆的珠寶箱、一個絲質屏風。
「艾瑞娜不開玩笑的,」他頭也不擡地說,「你將會了解的。」
「空,底下空空的。」她說著,「救命……暈眩。」
「而且有某人碰巧在一個像此地的安全地方甦醒過來,保證不會暈眩……」我故意說道。
「或者誘別人進陷阱,」我答道。
「革命並不審判夢想啊,艾瑞娜.皮波琳,」我回答她。
和*圖*書「我……你先告訴我:你認為你改變了多少?」
對話——全神貫注而幾乎使人忘卻這城市視覺上的動盪——此時可以中斷了;普通的軍車通過廣場和書頁隔開我們,要不然就是商店外一般婦女的行列,或是手持標語的一般工人隊伍。現在艾瑞娜已走遠了,那有一朵玫瑰的帽子漂航穿過一片灰色帽子、頭盔及頭巾所形成的海洋;我想跟隨她,但她並沒有轉過頭來。
在那個颳風的冬天,革命猶如北風一陣陣掃過首都的街道,其中,有個祕密革命正在誕生,醞釀著要轉變身體和兩性的權力:艾瑞娜相信這個,她成功地把這信仰加諸凡勒瑞安身上,他是個地方法官的兒子,擁有政治經濟學位,也是印度聖徒和瑞士通神論者的追隨者,注定要精通想像範圍內的各種教條,她也成功地加諸我身上,我來自一個更堅硬的學派,知道未來即將很快由革命法庭和白人軍事法庭兩者決定,這兩個互相對立的派系,都執著武器在等候開火的命令。
她穿著一件袖口和邊緣有毛的斗篷,戴著一頂有面紗及玫瑰的寬沿帽:我立即注意到,她年輕、迷人而高雅。在我斜看她時,我瞧見她睜大眼睛,戴手套的手舉到因驚喊而張開的嘴巴,然後向後倒下。要不是我及時抓住她的手臂,她一定會跌倒,被像一群大象在前進的群眾所踐踏。
「告訴我……」我們方便講話時,我問他。「你認為那些玩笑是對的囉?」
「暈眩無所不在。」她拿起凡勒瑞安重新組好的那把左輪槍,打開,檢視槍身,好像要看是否已適當清理,轉動轉輪,裝進一顆子彈,提起擊槌,拿起這武器對準自己的眼睛,再度轉動轉輪。「像個無底洞穴,你感到空無的召喚,引誘你陷落,走入正在招喚你的黑暗……」
「你知道看天空的事?為什麼?你是個天文學家嗎?」
她接著說,「我覺得這些腳步,離開階梯,邁向空虛,然後跌落……群眾往下掉……」她用鞋跟跺了一下。
她說:「不,各有所夢。」
這故事也必須編得快一些才跟得上我們,才能一句句地報導構築在空虛之上的對話。對這故事而言,橋還沒走完:每個字眼底下都是空虛。
有個從軍事指揮部來的傳令兵帶著一疊檔案進來。門開時,遮住了艾瑞娜,她於是消失了。凡勒瑞安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處理著他的工作。
在從前的拉文森銀行對面,夜貓子由上刺刀及帽上有徽章的人民衛隊護衛著,如同接到命令一樣,沒有互相道別,便各自散開,我們三人一起留了下來:我和凡勒瑞安站在艾瑞娜兩旁,挽著她的手臂,我一直在艾瑞娜的右側,以便留空間給我佩掛在腰帶上的重型手槍的皮套;凡勒瑞安則穿著文官服,因為他曾是重工業委員會的一員,如果他帶著手槍——我相信他有一把——那一定是扁平形狀,可以放在口袋中的那種。那時艾瑞娜安靜了下來,幾乎是沮喪的,我們有一種恐懼感——我是說我自己,但我確信凡勒瑞安也有相同的情緒,雖然我們不曾在這方面互相交換心事——因在她真正占有我們兩人時,我們便感覺到這一點,一旦她的神奇圈套封閉並囚禁我們,不管她會逼使我們作多麼瘋狂的事,那些事與她想像中正在發明的事比較起來m.hetubook.com.com,就微不足道了,她的想像在面對極端,在感官探索,在心靈提昇,在殘酷方面,永無止盡。事實上當時我們都太年輕,對於我們正經歷的一切而言太年輕了;我指的是我們男人,因為艾瑞娜有她那一類女人的早熟,雖然三人中她年紀最輕;她使我們依她的意思做事。
「而男人被解除武裝?那對妳而言才公平,對不對?同志。女人武裝要幹嘛?」
屏風後走出一個女人:短髮,灰色絲質洋裝,乳白色長襪。
「不多。我明瞭自己仍保有從前的一些德行:譬如說,扶住一個快要跌倒的女人,即使,如今沒人說謝謝你。」
前線潰敗的那天,我在離東門不到十二公里處遇到艾瑞娜。當時市民自衛隊——十八歲以下的男孩及年老的後備軍人——正繞著屠宰場的低矮建築一帶在構築據點——屠宰場這地方的名稱帶有噩兆,只是我們尚不知道是誰的噩兆——人潮正由「鐵橋」退回鎮上:農婦頭頂上平放著籃子,鵝從籃中向外張望,豬歇斯底里地在群眾的腿間到處奔跑,吶喊的孩子們跟在後面,(鄉下人家希望在軍隊的徵斂下搶救些什麼,於是儘量將小孩及豬仔分散,到處遣送,)士兵或步行或騎馬,正逃離其單位,或嘗試想找回走散的部隊;年長的高貴婦人走在前頭,後面有女僕和行李的車隊,擡有傷患的擔架,醫院遣散的病患,游動的小販、官員、僧侶、流浪人、穿著旅行制服的前「官員女兒學院」學生——這些人全在穿越鐵橋橋框,彷彿被冷濕的風所驅趕著,那風好像是從地圖上的裂縫,從已被突破的前線和邊境的裂口吹來似的。那一天,有許多人在城中找尋避難所:那些害怕暴動和擄掠擴大的人,那些自忖在反動軍隊的途中可能不會被發現的人;那些尋求在臨時議會脆弱的法規下得到保護的人;以及那些只想躲在混亂中,以便不受拘束地違反法律的人,不論那法律是新的還是舊的,人人自危,準確地說,任何鼓吹團結的說法似乎都不合時宜,因為唯有撕抓啃咬別人才能為自己清出一條生路,雖然如此,一種共識已經建立起來,所以在面對障礙時,力量會聯合起來,不需要說太多話,大家彼此都能了解。
「感覺好些了嗎?」我問她。
看不出有什麼可以引起暈眩的東西,但這女孩真的嚇壞了。
樂團樂師將他們的樂器放回盒中,走出地下室,天空灰濛濛的。新泰坦組織的支持者成群跟在樂師後走著,好像捨不得切斷夜間由於趣味相投,或由於機緣巧合和聚集在俱樂部的人所建立的關係似的,他們結成一群向前走著,外套衣領向上翻起,表情一如死屍,像在石棺中保存了四千年的木乃伊,一拿到空氣中,即刻粉碎成灰燼;但另一方面,婦女們感染了興奮的氣氛,各自唱著歌,任斗篷敞開至低胸晚禮服上方,踏著搖擺不定的舞步,長裙颼颼作響地走過泥濘水坑。她們心中似乎仍在希望聚會尚未結束,希望這些樂師會忽然停在街道中央,再度打開盒子,拿出薩克斯風和大提琴來。
這對話就像那橋樑的鋼鐵台階,每一次說話與下一次說話之間都有空虛的間隔。
她鎮定了下來;揚起高傲的眼神,凝視前方;繼續走路,不停地跨大步前進,她向米爾街走去;我幾乎跟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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