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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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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可以讓我看一看嗎?」
翻開這些馬拉拿寫的信,真使人心中百感交集。你滿懷喜悅期待著透過第三者看到的那本書的後續發展又再度中斷了……厄米斯.馬拉拿在你眼中,就像一條蛇,把毒液注入了閱讀的樂園……取代那位說盡全世界小說的印度先知,是這位狡詐的翻譯家所設計的陷阱小說,其中有許多小說的開頭懸弔未決……就像那場革命懸弔未決,叛徒們徒然等候那位他們幻想中的同謀者共同起事,而時間動也不動地重重壓在阿拉伯平坦的海岸上……現在你是在閱讀,還是在做白日夢?這些描述真的對你有這麼大的影響嗎?你是否也在夢想著那石油國的王妃呢?你羨慕那位在阿拉伯王宮裏從事譯注小說工作的人的運氣嗎?你是否想取代他,建立那種獨享的締結關係,那種內在律動的溝通,那是藉由兩人同時閱讀一本書所獲致達成的,就像你認為可能偕同魯德米拉一起達成那樣。你情不自禁地以你所熟知的彼讀者的特質去想像那位面目模糊的女子;你看見魯德米拉在層層的紗帳之中,側身而臥,她秀髮的波紋飄拂在書頁上,季風輕輕吹拂著,此時宮中的陰謀正靜靜地漸趨白熱化,而她卻沉浸在閱讀的洪流中,在那個世界,只有不毛的沙粒覆蓋在油質瀝青之上,而為了國家和能源括分的理由必須冒生命之險,彷彿閱讀是唯一可能的生命行動……。
就在這時,蘇丹的密探獲悉馬拉拿正在把那本小說譯成王妃的母語,所以就想盡各種辦法說服他前來阿拉伯。王妃每天傍晚定期收到事先約定的小說份量,不再是原來的版本,而是譯者剛出爐的翻譯稿,如此一來,原本可能藏在原版書中的密碼訊息,就也不能還原了……
「『是的,快回去告訴你們光明派天使!告訴他我找到了故事之父!他在我手中,而且為我做事。電子機器?我才不信哩!』現在按『下降』鈕的人可是我自己了。」
「希羅.尼格羅」出現在他最後那批信中,那名稱似乎是個南美洲偏遠的小村落;從信中所述及的那些相互矛盾而不協調的景觀來看,無從理解它的確實位置,無從確知它究竟是矗立在安第斯山脈的科迪里拉峰之上,或是掩罩在奧利諾科河的森林裏。你眼前這封信看起來像是一般商用信函:但西馬利亞文的出版公司怎麼可能會設在那裏?即使該公司的生意對象是南北美洲西馬利亞移民的有限市場,又如何能出版世界最知名的國際作家所寫的「新書」的西馬利亞文翻譯本?同時在這些作家的本國語的版本中,擁有「世界版權」?事實上,厄米斯.馬拉拿顯然已經成為該公司的經理,他提供卡維達格納一項選擇——讀者熱烈期待的新小說,《在一片纏繞交錯的線路網中》,作者是愛爾蘭名作家賽拉斯.佛拉納利。
「你從信紙上的地址,可以知道『同質文學作品電子生產組織』總部,位於舊華爾街區,自從商業界捨棄了那些雄偉的建築——當初由於英國銀行影響而建成教會樣式,現在卻顯得十分不吉利。我按了門鈴說道:『我是厄米斯,帶來了佛拉納利小說的開頭部分。』他們已經等候我多時,因為我在瑞士時早就拍電報告訴他們,我已說服了那位擅長寫驚慄故事的年老作者,把他無力繼續寫下去的小說開頭部分交託給我,我向他保證:我們的電腦有能力輕易完成,悉照作者風格及概念模式設定軟體,去發展一份文本的全部要素。」
在非洲的機場裏,劫機事件中被挾持的人質,有的蜷屈在地上,扇攤開來,有的縮在空姐在傍晚時分因氣溫驟降而分發的毛毯裏。馬拉拿特別欣賞一位年輕女子的鎮靜,她蹲在一旁,雙臂緊抱膝蓋,撐在其長裙上充當小台架;她的秀髮披散在書頁上,半掩住她的臉;她的手癱軟地翻著書頁,好像一切重要的事就決定在那裏,在下一章。「我們這些人質由於長時受困的屈辱,行為和神色顯得慌亂,相形之下,這女子在我看來就像是受到庇護,孤立,形同包裹在一個遙遠的星球裏……」這時馬拉拿心想:「我必須說服那些劫機者,他們整個冒險行動所要取得的那本書,不是從我這兒沒收的那本,而是那位女子現在正在看的那本……」
影印的文章到此終止,不過,現在你最關心的事就是繼續往下讀。什麼地方總會有完整的一本吧;你舉目四顧,到處搜尋,但卻馬上就灰心;在這間辦公室裏,書全被視為原始素材、備用的零件、等待重新拆裝組合的齒輪。現在你明白魯德米拉為何拒絕和你同來;你開始害怕也會越過所謂的「界限」,喪失讀者與書本間的特殊關係:有能力把寫和-圖-書下來的東西視為完整而明確,增一分則太多,減一分則太少。但是一想到卡維達格納始終篤信單純閱讀之可能,即使在這裏,你也感到安慰。
因此馬拉拿向蘇丹獻計,此計謀係東方文學傳統所觸發:他將使譯文在最懸疑的時刻突然中斷,然後開始翻譯另一本小說,利用一些簡單的權宜之計,插入第一部小說中;例如,第一本小說中的一個角色打開一本書,開始閱讀,第二本書也會中斷而生出第三本,第三本進行不久,就打開第四本,依此類推……
「這個有頭亂髮的年輕人,將手稿塞入夾克裏,溜出升降機,把我面前的門砰然關上,而後按下按鈕讓我往下降,並向我咆哮,威脅道:『神祕的代理人,我們和你之間的恩怨尚未了斷!我們還要去解救被捆在測試機上的姊妹!』我在緩緩下沉的升降機中笑道:『小鬼,根本就沒什麼機器。口授給我們故事的是故事之父!』」
「我們往前進,飛機隱入舒捲的奶油般的雲朵中,我正在閱讀著賽拉斯.佛拉納利未出版的作品——《在一片纏繞交錯的線路網中》,這也是國際出版界熱切期待的珍貴手稿,我大膽地從作者手中接了過來。突然間,我眼鏡的鼻樑架上,赫然出現了一把輕型機關槍。
就在這一刻,三種慾望同時在你的靈魂中交戰著。你隨時可以立刻離開,橫渡大洋,搜尋南十字星座下的陸地,直到你找到厄米斯.馬拉拿的藏身之處,向他逼問事實真相,至少取得他那些中斷的小說之續集,同時你也想去問卡維達格納,是否可以馬上讓你讀真假難辨的佛拉納利所寫的《在一片纏繞交錯的線路網中》,那也許和真假難辨的凡德腓所作的《在逐漸累聚的陰影中往下望》是相同的東西。你迫不及待,想跑去咖啡屋見魯德米拉,告訴她你所調查到的混亂結果,以會見她來說服自己:她和那謎樣般的翻譯家在世界各地邂逅的那些女子不可能有相同之處。
在紐約的控制室裏,有個讀者被人綁住手腕,固定在椅子上,身上佩戴著壓力計和聽診器的帶子,髮下的太陽穴牢牢地綁著大腦攝影圖蜿蜒的線路,圖上顯示著她專心的程度以及受刺|激的頻率:「我們的工作主要在察看在我們控制下的對象,對控制測驗反應的敏感度;此外,受試者必須要眼力好,神經敏銳,能夠不斷地閱讀電腦所顯現出來的小說以及小說的變形。如果閱讀的專注程度達到一持續的高度,這產品就能上市;相反地,如果注意力有所分散或鬆懈,這部組合的作品就只好丟棄,將其成分打散,應用在其他的作品中。」那個穿白色工作服的人一張又一張地撕下大腦攝影圖,就像撕一頁又一頁的月曆。他說:「真是愈來愈糟了,一本可上市的小說也沒有。不是程式該修改,就是測試的讀者不管用了。」我望著遮光板和遮物之間那瘦削的臉孔,由於塞著耳塞,而且下巴被用吊環固定著,使那張臉看來不帶絲毫的感情。她的命運會如何呢?
「他以一個柔道動作把我摔倒在地,搶走了手稿。我這才明白,這名年輕的狂熱分子以為他搶到手的是佛拉納利記錄心理危機的日記,而不是他再普通不過的一部冒險故事的大綱。這些祕密黨派消息靈通,實在令人吃驚,不管是真是假,只要與他們的預期相符,他們便採取行動。佛拉納利的心理危機引來『虛偽力量』的兩個敵對派系各懷鬼胎,兩邊都派了眼線到這小說家所住的小木屋所在的村落。陰影派的人,知道這位裝配線小說的製造者,已不再相信自己的伎倆,遂認為他的下部小說將會有所轉變:自低俗和相對的惡劣信仰轉變為本質上絕對邪惡的信仰。那將是以虛假作為知識的經典之作,因此也正是他們尋訪已久的書。另一方面,光明派的追隨者認為,這位虛偽的職業作家的心理危機,只會導致真理的大變動,而他們也深信引人議論紛紛的那位作家的日記裏一定寫了許多有關這類的事情……而佛拉納利所散播的謠言說,我偷竊了他的一份重要手稿,這麼一來,雙方面的人都認為那稿件,就是他們尋找的目標,所以雙方都派出了人手來尋我,陰影派造成劫機,而光明派造成眼前這升降機事件……
你一定很想多知道一些這位蘇丹王妃的事情;雙眼焦灼地搜尋這幾張薄薄的航空郵簡,期待她隨時出現……看起來,馬拉拿在添寫一頁又一頁的信紙中,似乎也為相同的慾望所驅動,在追求那位想隱藏自己的王妃……故事隨著一封一封的信件愈來愈複雜:在那寫信給卡維和_圖_書達格納,寄自「沙漠邊緣的華麗住所」的信看來,馬拉拿好像要解釋自己突然失蹤的原因,敘述蘇丹的密使如何以武力脅迫他,(也許是以誘人的約定說服他?)搬到當地繼續工作,和從前完全一樣……蘇丹王妃若沒有書可供娛樂,必不久留:這是婚姻契約上所包含的一項條款,是新娘同意結婚之前加諸顯赫的追求者的一個條件……在美滿和諧的蜜月中,年輕的蘇丹國王收到主要的西方文學最新的原文作品,王妃讀來十分順暢,而後情況變微妙起來……蘇丹國王顯然有理由害怕一個革命陰謀正在醞釀。他的密探發現密謀不軌者在接收藏在以我國字母印刷的書頁上的密碼訊息。於是蘇丹頒佈了一道禁令,沒收國土境內所有的西方圖書,即日起生效。王妃私人圖書室的書籍供應也同時停止。蘇丹原本生性多疑,同時似乎又有具體的證據支持,讓他不由得懷疑妻子與革命黨員有所勾結。但是若不履行婚約中那項著名的條款,會導致婚姻破裂,給統治王朝帶來麻煩,當衛士奪走她手中一本她已開始閱讀的小說——說得具體一點,伯特亨.凡德腓所寫的小說時,她勃然大怒,出口威脅。
從馬拉拿面對那些掠奪者說話的樣子看來,很明顯的,他和他們之間有某種關聯:
但從一封早先從紐約寄出的信看來,馬拉拿提議的那本未出版的書,來源又大不相同了:
(初譯:謝靜芳,郭滋)
卡維達格納知道你堅決想把事情弄個清楚,就答應叫人把馬拉拿的檔案自櫃中取來給你。
賽拉斯.佛拉納利在他那瑞士小木屋的陽台上,用架在三角架上的望遠鏡注視一位躺在帆布椅上的年輕女子。她正在山谷下二百米的另一個陽台上聚精會神的讀一本書。這位作家說道,「她每天都在那兒,每一次我要坐上書桌前,就忍不住想望一望她。誰知道她在讀什麼書呢?我知道那不是我寫的書,一想到這一點,心裏就難受,我可以感覺到我的書的嫉妒,它們一定很樂意被她那樣閱讀。她似乎生活在一個懸掛在不同的時空的領域裏,我永不覺厭倦地看她。我坐在書桌前,但卻沒法寫出我真正想表達的故事。」馬拉拿問他,是否這就是他無法再動筆寫作的原因。他答道:「哦,不,我寫的,只有現在,只有現在我才寫,自從我開始觀看她以來,日復一日,除了從這裏追隨那女子的閱讀之外,我什麼事也不做。我從她臉上,讀出她渴想讀些什麼,然後忠實地寫下來。」「真是太忠實了」,馬拉拿冷冷地打斷他,「我以那女子正在閱讀的小說《在逐漸累聚的陰影中往下望》作者伯特亨.凡德腓的翻譯者及其利益的代表者之身分警告你,別再抄襲了。」佛拉納利臉色轉白;心中似乎只牽掛一件事:「那麼,照你的說法,那位讀者……她如此熱情狼吞虎嚥地讀著的書就是凡德腓的小說?我無法忍受……」
但是OAP劫機者為什麼要占有那文稿呢?你尋遍了所有的文件,想找一合理解釋,但卻發現,大多是馬拉拿在吹牛,把外交上的協議安排歸功自己,布塔馬塔利藉由該協定,解除那些襲擊者的武裝,攫取了佛拉納利的文稿後,保證原璧送還給作者,交換條件是要求該作者答應撰寫一部王朝小說,為領導人物登基加冕,以及為併吞邊界之領土的雄心作合理的辯解。
現在那年老的編輯又從玻璃間裏走了出來。去拉住他的衣袖:告訴他你想看《在逐漸累聚的陰影中往下望》的下文。
後面兩個慾望容易獲得滿足,而且並不互相牴觸,在咖啡屋裏等魯德米拉,你開始閱讀馬拉拿寄來的書。
「『手稿交給我,你該交付的人是我們,不是別人。即使你所想的正好相反。雖然這位作者寫了許多偽書,這本卻是「真正」的書,所以它是給我們的。』」
「一直都沒他的消息嗎?」
如果我們把馬拉拿性喜完全自由的冒險納入考慮,採信他從黑色非洲某個首都所寄出的信函上的內容,那麼將那些紙張送達紐約委實不易。
另一封信也是寄自希羅.尼格羅,但卻相反地,以一種彷彿受了神靈啟示的口吻寫成:信中報導——看似——鄉野傳奇,敘述一位印度老人——人稱「故事之父」,是個太古年紀的老人,眼盲又不識字,他不停地說故事,故事的m.hetubook.com•com時空背景是他根本不知道的國度和時代。這現象吸引了許多人類學家和超心理學家組隊前來探訪,他們判斷:許多著名作家所出版的小說,早在出現的數千年以前,已被這老人氣喘的聲音述說過了,而且一字不差。有人說這位印度老人是敘事素材的宇宙起源,各別作家的個人風格皆從這原始岩漿發展出來;也有人說這老人是個先知,因為食用了產生幻覺的蘑菇,遂得以與人們的內在世界相通,和具有強烈想像傾向的心靈聯繫,並且體認出他們的心靈律勁;更有人說他是荷馬的化身,《天方夜譚》中那個說故事者的再世,波爾法作者的投胎再生,亞歷山大.多瑪斯以及詹姆斯.喬伊斯等人的轉世;有人反駁上述說法,認為荷馬根本無須投胎轉世,因為他根本沒死,透過生活和寫作,千餘年來,他一直是個作者,除了歸在他名下的幾首詩之外,他還寫了許多著名的敘事作品。厄米斯.馬拉拿在老人藏身的山洞洞口那裏,放了一台錄音機……
一封更早的信,信上標明了寄自里柯坦斯丁,讓我們得以重新評估佛拉納利和馬拉拿之間的關係:「你千萬別相信流傳中的謠言,根據該謠言,這個阿爾卑斯公國只有那家有限公司的行政和財政總部收藏這位多產而且暢銷的作家的版權和合約;其實那位作家動向不明,是否真有其人也不得而知……我不得不承認,我最初的遭遇似乎證實了你所提供的消息,祕書把我推給律師,律師又把我推給代理商……那家公司,剝削利用這位老作家無數的語文產品,包括各種冒險、犯罪及溫情小說。公司結構有如一家高效率的私人銀行,但整個公司卻籠罩在一片不安和焦慮的氣氛中,猶如處在破產前夕……
這些信從散布在五大洲的不同地方寄出,看來並未交付郵局,而是交託給不同的人自別的地方投郵,所以信上的郵戳和原始發信國度並不相符。信的時間先後也不確定:有些信會提及他早先寫的訊息,而事實上那些訊息卻是後來才寫的;也有些信中答應進一步解釋,其實這些解釋在一週前的信中早已出現過了。
「哎,天曉得那部小說到哪去了……馬拉拿的文件全都消失不見了,他的手稿,原文的、辛伯利文的、波蘭文的、法文的,一夜之間,他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不見了。」
馬拉拿幾天後自瑞士捎來的信息以一種比較愉悅的語氣說道:「請注意這一點:其他人都失敗,馬拉拿卻成功了!我當面和佛拉納利談過話。當時他正在小木屋的陽台上,為百日草的盆栽澆水。神經緊張不發作的時候,稱得上是個整潔、鎮靜的老人,儀態優雅……如果你肯保證多給我一些好處,我可以提供給你們許多關於他的消息,對你們的出版活動很有價值,你們可以打電報給我開設帳戶的銀行,我一收到你們有興趣的訊號,就可以立刻進行,我的銀行帳號是……」
對於馬拉拿不經意留下的問題,你找不到任何答案。你屏息靜氣,從一封又一封信中追索女讀者的轉換變化,彷彿從頭到尾始終都是同一個人。但即使她們是許多位不同的人,你也都賦予她們魯德米拉的外表……這不就像她所堅持的,目前我們只能要求小說擾動那掩埋在深處的悲痛,那是真理的最後條件,可以使它避免成為裝配線上的產品——它不再能擺脫的命運?她在赤道太陽下裸|露的形象,在你眼裏看來,似乎比她在蘇丹王妃面紗後的臉龐更真實可信,但它仍可能是個馬它.哈利的單身女子,愁眉苦臉地通過歐洲以外的革命運動,為一家水泥公司的推土機開路……擺脫這影像,接受坐在帆布躺椅上那位女子的身影,當它穿過阿爾卑斯山上清新的空氣朝你而來。此時你準備好放下一切:離開,去追蹤佛拉納利的隱居處,只為用望遠鏡觀看這位女子閱讀的情形,或在這位文思枯竭的作者的日記裏尋覓她的蹤跡……(或者說,真正引誘你的是你自己得以繼續閱讀那本《在逐漸累聚的陰影中往下望》,即使書名和作者的署名有所改變?)但現在馬拉拿傳來了愈來愈令人沮喪的消息:她一會兒是劫機者的人質,一會兒又變成曼哈頓貧民窟裏的囚犯,她為何會有如此的下場,被捆綁在折騰人的機器上?為什麼閱讀這種對她而言自然不過的事竟被當做折磨?究竟是什麼樣的陰謀,使得這些角色的行徑經常交錯重疊呢:是她?馬拉拿?或是盜取文稿的祕密組織?
就你從那些散布在信件中的暗示判斷起來:「虛偽力量」由於內訌、爭鬥和逃避創始者厄米斯.馬拉拿的控制,現在已經分裂為兩派:一派是受啟蒙的光明和_圖_書天使之追隨者,另一派是追隨陰影統治者的無政府主義者。前者堅信能在充斥世界的偽書裏,找到那些記載著超乎人類或地球之外的真理的少數幾本書。後者則相信,只有偽裝、神祕化、國際性的偽造才能展示一本書中絕對的價值——一種不受主流的虛假真理所污染的真理。
在這印度洋的島上,沙灘上有位女子,「戴著一副大墨鏡,身塗胡桃油,她的身體和三伏天的陽光之間安放一本暢銷的紐約雜誌,」她所讀的那一期預先出版了賽拉斯.佛拉納利新的驚慄故事的開頭部分。馬拉拿告訴她說,那雜誌出版了第一章,表示那位愛爾蘭作家已經準備和有興趣的各公司簽約,讓他們廠牌的威士忌、香檳、汽車、觀光地點出現在他的小說。「他的想像力似乎因為更多廣告商的委託而大受激發。」那女子有點失望:她是賽拉斯.佛拉納利的忠實讀者。她說,「我喜歡的小說就是那些自第一頁開始就叫你感到不安的那種……」
「蘇丹派人找我去,問我還要翻譯幾頁,全書才告完成。我知悉他懷疑妻子政治和婚姻上的不忠,深恐小說一結束,緊張感便會隨著跌落,在開始閱讀另一部小說之前,他的妻子會對自己的情況不耐煩起來。他知道叛逆者就等王妃點燃導火線,但她曾下命令只要她在讀書,即使整個王宮就要爆炸,也不許打擾她……我害怕那一刻來臨有我個人的理由,那意味著我在皇宮的特權不保……」
馬拉拿在這家公司的任務似乎是負責建立「發展中國家之開發的公共關係,側重在革命運動掌握政權前後階段,目的在於在不同的政體之下取得建設執照,並確保有效」。在這種偽裝下,馬拉拿的第一件任務是在波斯灣一塊蘇丹的領土上執行建造摩天大樓轉包契約的磋商工作。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由於身為翻譯工作者的關係,他得到了一般歐洲人都不得其門而入的機會……「新的蘇丹王妃是我國的女子,性情敏感而不穩定,對於局限在與世隔離的地理環境、當地的風俗習慣以及宮廷中的繁文縟節種種束縛深感困擾,儘管她有永不止息的閱讀熱忱來支撐……」
「沒多久我就發現原因了:幾個月以來,佛拉納利陷入了危機狀態之中。他必須完成好多部已經動手開始寫的小說,但卻連一行也寫不出來,全世界的出版商都預付了酬勞給他,其中包括了國際性的金融業及銀行,此外,也和廣告代理商簽約決定了小說裏的人物要喝的酒的商標,要遊覽的觀光地點,高級流行服裝、家具以及種種小玩意兒,但由於這種無從解釋和無法預測的精神危機,全部小說都未寫完。有一批代筆作家擅長模仿大師的文體,曲盡其風格和特徵,他們在一旁等候著隨時插手進來填補空隙,潤飾並完成寫了一半的文本。這樣完成的作品,讀者也無從分辨哪一部分出自他人之手……(這些捉刀者在我們最近的產品上,似乎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但佛拉納利要大家再等一等;他一再拖延交稿的期限,宣佈改變計畫,答應儘快重新投入寫作工作,拒絕協助。根據較樂觀的傳言,他開始寫日記,反省式的筆記;裏頭沒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只是些情緒和風景的描繪,是他從陽台上透過望遠鏡,花了好幾個小時觀察的心得……」
「你有空嗎?很好。就坐這兒看吧。看完後告訴我你的感想。誰知道呢?說不定你就能懂得他在寫些什麼。」
馬拉拿總有些實際的理由才寫信給卡維達格納:諸如辯解他為何遲交翻譯稿件;催促預付酬勞,或提出一些他們不該錯過的國外新出版物,可是這些一般性的商業書信往來的話題當中,卻暗藏玄機、陰謀、詭計、祕密等等。馬拉拿為了解釋這些暗示或為了說明他為何不願多說,到頭來信愈寫愈紊亂,支離破碎,嘮嘮叨叨。
你重看一遍通信,搜尋更多有關蘇丹王妃最近的消息……你瞧見其他女性人物出現而後消失:
「我是該項協議之公式的草擬人之一,並且負責協商交涉事宜。我一介紹自己是『水星與繆司』經紀商的代表,特別擅長推廣兼發掘文學與哲學作品,事情便進行得十分順利,既得到那位非洲獨裁者的信任,又取回了那位賽爾特(愛爾蘭)作者的作品(盜取其手稿,以免為不同的祕密組織設計的陰謀所奪),這時我才發現要說服雙方接受互惠的合約並不難……」
「『www.hetubook.com.com回家去吧!小子們,回去告訴你們老闆,如果他希望更新他的書目的話,下次多派些眼睛明亮的斥候吧。』他們睡眼惺忪地望著我,表情像是擅離崗位而被逮住的警衛,這個致力於崇拜並發掘祕密書籍的黨派到頭來竟栽在一群對本身任務只有模糊觀念的小毛頭手中。他們問我;『你是什麼人?』他們一聽到我的名字,當場愣住了。由於他們才新加入組織,因而對我所知不多,只知道我被放逐後所流傳的一些毀謗之詞:說我是雙面間諜,甚或三、四面都可能,天曉得我是在為哪些人做什麼事。可是卻沒人知道我所創建的『偽經力量組織』只有在我的控制下,避免在不可信賴的宗師的影響下崩潰,才有意義。『你以為我們是光明派的人?』他們這樣說。『讓你知道吧!我們是「黑暗派」的,我們不會上你的當!』這正是我所想知道的。我聳聳肩,笑一笑,因為對光明與黑暗這兩派而言,我都是該消除的叛徒,可是在這兒,他們對我也莫可奈何。因為布塔馬塔利總統已保證給他們庇護權,把我自己安排在他的保護之下……」
從書信看不出馬拉拿被迫去找那位老作家的理由:就某程度而言,他自我介紹為紐約「同質文學作品電子生產組織」的代表,可為老作家提供特殊的技術協助,完成他的小說,(佛拉納利臉色轉白,身體發顫,緊緊地將手稿揣入懷中,說道:「不,不要那樣,我不會答應那樣做。」);馬拉拿去那裏的部分目的似乎是:為了保護一位比利時作家伯特亨.凡德腓之利益,因為他的作品被佛拉納利恬不知恥地抄襲……但是當馬拉拿寫信給卡維達格納,要求公司派他去和那位隱居的作者接觸時,原始構想顯然是去建議他下一部小說《在一片纏繞交錯的線路網中》,把風土情節之背景放在印度洋上的一個小島,「以其赭色沙灘襯托著湛藍汪洋,為突顯的特色。」這項提議以一家米蘭的房地產投資公司的名義提出,目的是開發該島,在島上建設一平房村落,可以通信方式分期付款購買。
「他把升降機再升上來。『你是說那位故事之父嗎?』他臉色轉白。多年來這一派的追隨者一直在尋找這位既老又盲的故事之父,他們找遍了世界各大洲,到處流傳著各種不同的關於他的傳說。」
「有,他寫信……我們收到很多信……一些沒啥意義的故事……我不打算告訴你,因為實在不知從何說起。要看完全部信件,我可得花上好幾個鐘頭。」
蘇丹王妃手中的那本《在逐漸累聚的陰影中往下望》,由於印刷上有瑕疵,被迫中途停止閱讀,她便寫信向翻譯者提出抗議。馬拉拿連忙趕往阿拉伯。「一位年老的婦人,面覆輕紗,臉孔朦朧莫辨,她對我招手,示意我跟她走。在一座有屋頂的花園,四周種滿佛手柑,琴鳥爭鳴,泉水噴湧,她緩步向我走來,身著湛藍衣衫,覆著面罩,綠色的絲綢上綴著白金,眉上橫著一串水藍寶石……」
「……我不打算細說我們的座機令人困惑的行程,由於沒有飛機場願意讓這架飛機降落,我們只好盤旋在各塔台之間。最後布塔馬塔利總統允許我們降落,他算是個有人道傾向的獨裁者,機場的跑道崎嶇不平,四周是灌木。飛機降落後,他擔起調停的任務,在偏激的游擊分子和飽受驚嚇的強權大國的首相之間斡旋。對我們這些人質而言,日子就像跛了腳一般,一吋吋地挪移著,在這塵沙漫天的沙漠中,我們卻得在一座鋅皮小屋裏苦捱,藍色兀鷹在地上啄食,自泥土中曳出一條條的蚯蚓。」
「由一夥武裝的年輕人組成的游擊隊已控制整架飛機;空氣中濃烈的汗臭味令人難受;我很快就想到他們的主要目標是要奪走我手中的文稿。這些小伙子應是OAP的人沒錯;只是我對這些最近的好戰分子一無所知;光看他們嚴肅、毛茸茸的臉和盛氣凌人的態度,我無法分辨出他們究竟屬於該運動的兩支中的哪一支派。
「我覺得猶如獨自置身在一架升降機裏,」馬拉拿如此寫道,這次同樣是寄自紐約。「身旁出現了一個身影;是個年輕人,頂著一頭像樹一般雜亂的頭髮,裹著粗帆布衫,蹲伏在角落裏。這只是個運貨的升降機,是一個以摺門封閉的籠子。在每層樓都可看見空房間,斑駁的牆面,有家具移走後及水管被連根拔起的痕跡。地板和發霉的天花板全都空無一物。那年輕人伸出有修長手腕的紅潤雙手,把升降機停在兩層樓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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