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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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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在樓梯間,他順利地避開房東太太。他的閣樓在一棟五層樓高房子的屋頂下,不像房間,倒像櫥櫃。」一直抄到:「他欠房東太太錢卻無力償還,所以害怕遇見她。」
有時候,我想拿一些已經存在的東西做為要寫的書的主題:已被思考過的思想、已被說過的對話、已經發生過的故事、看過的地方和場景;此書應該等同於這個不曾被描述過的世界轉換成書寫。相反的,有時候,我似乎了解,在要寫的那本書和已經存在的事物之間,只能有一種補充的關係:此書應是未經描寫之世界的書寫對應;其主題應是不存在的和不能存在的,只有寫下時才存在,但它的曠缺不在只有藉由那些存在的東西,藉其本身的不完整,才能被模糊地感覺到。
「出現十八次的字有:
這個惡劣的詐騙消息令我感到十分不安,然而,我的不安超乎經濟和道德方面的傷害所引起的憤怒,令我自己無法理解:我怯怯地感受到自己被那些贗品,被那些從我身上延伸出去而在另一個文明的領域開花結果的擴充所吸引。我想像一位穿著和服的老人,越過一座小拱橋:他就是日本式的我,正想像著我的一篇故事,最後經由一次我完全陌生的精神之旅而成功地和我認同。因此,行騙的大阪公司生產出的假佛拉納利作品雖然是粗糙的仿造品;但卻也包含了真正的佛拉納利作品完全缺乏的一種優雅而神祕的智慧。
我忍住抄寫整本《罪與罰》的誘惑,停止下來。剎那間,我想到了一個目前尚無法想像的職業的意義與魅力:那就是抄寫員的職業。抄寫員同時生存在兩個時間的領域,一個是書寫的,一個是閱讀的領域;他可以寫,而沒有下筆面對一片空白的痛苦;他可以閱讀,而不必忍受必須自己採取具體行動以促其實現的煎熬。
抄到這裏,下一句非常吸引人,所以我忍不住把它抄下:
「外星人不能直接說話,他們必須用間接的方式表達,用比喻的方式——例如,透過一些激發起不尋常之情感的故事。這位作家顯然有很好的技巧,思想觀念也有彈性。」
我回答她道:「不是那樣。我希望讀者讀出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但我只能期待這種事發生在那些想要讀到他們所不知的內容的人身上。」
他向我解釋,日本人那種仿造西方產品模仿得維妙維肖的偉大技能已經擴散到文學方面了。大阪的一家公司已經掌握了賽拉斯.佛拉納利小說的公式,依照公式嘗試生產全新的第一流小說,以便進軍國際市場,小說再翻成英文(或者說,翻譯成英文——那是他們所宣佈的原文)以後,幾可亂真,任何批評家都看不出是否是真正的佛拉納利作品。
「為什麼特別選上他?」
現在,注視著棲息在我書上的蝴蝶,心中惦記著蝴蝶,我想要「從生命」來寫,例如寫一樁可怕的罪行,但又有點「像」蝴蝶,像蝴蝶一般輕盈與細緻。
我的小說一直沒有進展,等待啟示從太空傳來沒有什麼用。要是我又突然開始一頁頁地填寫,那就可能是銀河在對我發射訊息了。
有時候,我相信那女士正讀著我「真正」的書,一本很久以前早該寫下,卻從未完成的書。那本書就在那裏,一字不差,我可從望遠鏡的末端看到它,但卻無法讀出上頭寫些什麼,無法知道那個我還沒成功地變成而且將來也不會變成的我所寫的內容。我坐回書桌,絞盡腦汁猜想,複製她正在閱讀的我的真正的書,但一點用處也沒有:我真正的書,除了她,沒有人能讀,相較之下,任何我可能寫的東西部是虛假的,都是贗品。
「你們怎麼會相信這種說法?」我問道。
「如果你的問題只是這樣,我可以告訴你來源出處:那原是一本日本小說,據大綱改編而成,真實的人和地點都給冠上西洋名稱。原著是《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作者高汲,就事論事,是一位更值得注意的作家。我可以給你一本英譯本,補償你的損失。」
我想再去找厄米斯.馬拉拿,提議我們一道合作,用偽書來淹沒全世界。但他現在人在哪裏呢?他已經回日本了嗎?我試著叫魯德米拉談談他,希望她會說出一些具體的事情。根據她的說法,偽造者為了活動,必須藏匿在小說家為數頗多而且個個多產的區域,俾便魚目混珠,使偽造品得以和源源不斷生產出來的真正原料雜纏在一起。
我知道我一直圍著這個想法打轉,那就是未被寫過的世界和我應寫的書兩者的互賴關係。這就是為什麼寫作對我而言,是一份繁重的工作,而我也一直受它壓迫的原因。我把眼睛探入望遠鏡,對準那位讀者。有隻白蝴蝶在她的眼睛和書頁間拍翅飛舞。不論她正在閱讀什麼書,這隻蝴蝶現在必定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未被寫下的世界的高潮就在那隻蝴蝶身上,我必須瞄準的目標就是特別的、親切的、輕盈的事物。
其中一位作家先接近年輕女人,接著另一位作家也來了。兩位都說希望她讀讀他們剛完成的作品。
同上,以難產作家取代多產作家,以多產作家取代難產作家。
「你明白了嗎?犯罪情結,單純而簡單!寶貴的提示:批判性的探討可從這一點出發,建立一些堪用的假設……我剛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這難道不是一個快速、有效的方法嗎?」
「腋窩、草叢、祕密的、敗北者、減食、踐踏、忍受、進行、大學生、地下的、矮樹、暗地裏、沒有特權、貼身內衣、重量不足……
年輕女人收下兩份手稿。幾天後她邀請他們一起到她家來,這使他們大感驚訝。「開什麼玩笑?」她對他們說,「你們給了我兩本同樣的小說!」
「藉由心靈。他甚至應該不會察覺到。他會以為他在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在寫;但事實不然,訊息從太空藉電波送來,被他的大腦接受後,會滲透到他所寫的東西。」
「七月裏,一個異常燠熱的黃昏,一位年輕人從他投宿的S區的閣樓走出來,猶豫不決似地慢慢走向K橋。」
你想起來了,這種全能作家可能是個卑微的人物,在美國,人家所謂的影子作家,一種雖沒享有什麼聲望,卻有公認價值的行業:無名的編輯者,把別人要說但卻沒能力或沒時間去寫的東西編輯成書;他是書寫的手,把沒空出生的文字接生入世。也許那就是我從前實際在做的事,而我卻不知道。從前我可以繁衍出好多個我,僭取別人的自我,扮演一些和我本人極不相同而且彼此之間也大不相同的自我。
「你們有辦法解開訊息的密碼嗎?」
或者:
年輕女人一向熱中於閱讀多產作家的小說,但討厭難產作家。現在讀起多產作家的新小說,覺得作品很假,甚至發現多產作家所寫的一切都很假;另一方面,回想起難產作家的作品,她現在發現全都是精彩卓越的作品,而且迫不及待地想讀他的新小說。但是她看到的卻是和她預期完全相反的東西,所以也把他打入了冷宮。
「妳想妳會看到什麼呢?有人看的話,我不能寫作……」我回答。
「陰謀叛逆總是避開領袖的掌握,」她閃避地回答道。
或者:
我問羅塔莉亞是否已經看過我借給她的幾本書。她說沒有,因為她在此間沒有電腦可供使用。
於是我起意要寫一部只有開頭所構成的小說,主角可能就是那不斷被迫中止閱讀的讀者。讀者買了一本作者Z所寫的新小說A,但那是有瑕疵的版本,除了開頭便沒什麼可讀下去,他……回到書店去另換一冊……
有個人來拜訪我,自稱是我的翻譯者,他警告我說,有一種無法無天的行業正危害到他和我:那就是未經授權,擅自發行和_圖_書我的書的翻譯本。他拿出一本給我看,我隨便翻一翻,看不出什麼名堂:那是用日文寫的,唯一的拉丁字母是標題頁上我的姓名。
目前我唯一能寫下來的就是這本日記,一個年輕女人在閱讀一本書的沉思,但我卻不知道她在讀的是一本什麼書。外星人的訊息包含在我的日記中?或在她的書中?
「即使你懂日文,你也認不出這本書。」我的訪客對我說,「這是一本你從未寫過的書。」
「如何傳送給他呢?」
我試著告訴她這點,她有些生氣地反駁說:「那又如何?難道你只要我在你的書中讀出你相信的東西嗎?」
有時候,我覺得我的寫作和她的閱讀之間的距離似乎無法連接,我所寫的一切都刻有造作和不協調的印記;假如我現在所寫的出現在她正在閱讀的光滑書頁上,那一定會軋軋作響,十分刺耳,像指甲刮擦玻璃窗的聲音,她會嚇得把書扔開。
想到羅塔莉亞以這種方式讀我的書,給我製造了一些難題。現在,我每寫一個字,便想到此字在電腦上疾馳,依照出現頻率排列,緊鄰著其他我不知道其歸屬的字彙,我因此納悶,不知我已經使用這個字多少次了,我感到寫作的全部責任依賴那些孤立的音節,我試著想像可以從我使用這個字一次或五十次的事實歸納出什麼結論。也許我最好把它擦掉……但不管我試用其他什麼字,似乎都無法通過這個考驗……也許我可以不寫書,而依照字母順序寫下字彙清單,以雪崩的孤立的文字來表達我仍不了解的真理。從那些清單,電腦倒轉其程式便能建構成書,我的書。
在陌生人面前,我自然得隱藏我曖昧的反應,所以我裝出一副只對蒐集打官司所需要的資料有興趣的樣子。
可蘭經是我們最清楚其寫作過程的聖書。在萬物整體和那本書之間,至少經過兩次仲介:穆罕默德傾聽阿拉的話語,再口述給抄寫員亞布杜拉聽。這位先知的傳記作家們告訴我們,有一次穆罕默德在對抄寫員亞布杜拉作口述時,有個句子講到一半沒講完,那位抄寫員本能地建議一個結尾。先知心不在焉地把亞布杜拉所說的當做神的話語接受。這件事令抄寫員起了反感,於是離開先知,喪失了信仰。
今天我要以抄錄一本著名的小說之開頭的幾句作為開始,看看那個起頭所包含的熱量是否會傳達到我手上,我的手一旦接收適當的推力,應當會自行繼續下去。
羅塔莉亞帶給我一些經過電子改寫成的小說,形式是依照字彙出現的頻率所列的一張表。「在一本五萬到十萬字的小說,」她說,「我建議你直接觀察那些重複約二十遍的字。看!這些字出現了十九次:
當那位難產作家坐下寫作時,多產作家觀看他咬指甲,搔抓頭髮,把紙撕成碎片,起身走到廚房,泡咖啡,然後泡茶,再來是甘菊花茶,然後讀一首賀德齡的詩,(雖然賀德齡和他在寫的東西截然無關,)抄寫一頁已經寫下來的東西,隨後一行一行地全部劃掉,打電話給洗衣店,(雖然藍色休閒褲星期四以前不會洗好已成定局,)然後作一些筆記,目前雖然用不上,但以後也許用得著,接著走到百科全書那裏,查查「塔斯馬尼亞島」,(雖然很明顯,他正在寫的東西不會提到塔斯馬尼亞島,)撕下兩頁,放下一捲拉威爾的錄音帶。多產作家從未喜歡過難產作家的作品;每次讀起來,總令他覺得他似乎即將掌握住一個關鍵點,但關鍵點隨後逃離他的掌握,留給他一股不安的感覺。現在看著他寫作,他覺得那個人似乎掙扎著在處理某些晦澀的東西,一個糾結,也許是一條待挖掘的不知通往何處的路;有時候他似乎看見那另一個人走在凌越虛空的繩索上,他羨慕極了。不只是羨慕而已,甚至嫉妒:因為他覺得自己的作品如此狹隘,和難產作家所追尋的東西比較起來顯得何其膚淺。
「到目前為止,他所寫的都是無趣的。但一旦脫離危機,他要寫的書將是一本可能包含星際溝通的書。」
這消息使我難過極了。突然間,我覺得孤單起來。
「事實上,我滿喜歡那本我剛剛在讀的小說的,」讀者坦白地說,「我也很遺憾沒能一路追蹤故事,直到結尾。」
「冷冽、被騙、向下、工程師、放大、發福、聰明、率直、不義、嫉妒、跪下、吞嚥、被吞、正在吞……
這是我所見到的出現在讀者臉上的特別福恩,我與它無緣。
「關於氣氛、心情、社會背景等等,我們已經有個概念了,我們可以繼續看第三本書:
我從書桌上撿起那一本書,用個封套包起來,交給他,以免他忍不住想翻閱,而立即發現它和《在一片穿織交錯的線路網中》或我的其他小說,不論是真書或偽作,全不相干。
許多小說第一章頭幾句在單純情境中所產生的浪漫魅力,往往隨著故事的後續發展很快便消失:在我們面前延伸而且能夠包含一切可能之發展的是一次閱讀的展望。我但願能夠寫一本僅僅只是一個開場白的書,整本書從頭到尾都保持著開頭的潛力,期望不會集中在一個對象。但這樣的書要如何建構?會不會在第一段之後便中斷,無以為繼?預備工作會不會無限拖延?會不會像《天方夜譚》一樣,把一個故事的開頭放在另一個故事裏?
有時候,我會突然興起一個荒謬的念頭:希望我就要寫下的那個句子即是那女士同一時間正在閱讀的句子。這個想法令我驚奇到使自己信以為真:我趕緊寫下那句子,起身走到窗戶邊,瞄準望遠鏡,觀測我那句子對她產生的影響;察看她凝視的眼神,嘴唇微翹的曲線,她點燃的煙,她在躺椅上姿態的改變,以及她伸展或交叉的雙腿。
「可羞、羞恥、羞辱、可恥的、無恥的、許多羞恥、羞人、蔬菜、證實、苦艾酒、處女……
我拭掉額頭上的汗,坐下來。我身上有些東西消失了:也許是自我,也許是自我的內容。但這不正是我想要的嗎?這不正是我一直在嘗試達到的分裂性人格嗎?
「讀者」頗為一些神祕的巧合所困擾。他告訴我,已經有一陣子了,由於一些性質大不相同的原因,他總是在讀了數頁小說之後被迫中斷閱讀。
熟悉的陽台上看不到那個女孩。失望之餘,我調了調望遠鏡,在山谷裏四處瀏覽,看見一個穿戴筆挺的男人,坐在岩石的懸崖邊上,正專心地看書,時間上太巧合了!巧合得令我不得不想到那是一個外星的介入。
「你的情況帶給我新的希望,」我告訴他,「我愈來愈經常在不經意間拾起一本才剛問世的小說來讀,卻發現自己所讀的是已經讀過上百遍的同一本書。」
我書桌對面的牆上掛著人家給我的一張海報。小狗史奴比坐在打字機前,漫畫上寫著一個句子:「一個暴風雨的黑夜……」每次我坐在這裏,念著「一個暴風雨的黑夜……」那句開場白不具人稱的特性似乎開啟了一通道,從一個世界通向另一個世界,從此時此地的時空通向書寫文字的時空;我感覺隨著這起頭的刺|激震顫,接踵而來的是多重發展,永不耗竭;我相信傳統俗套式的起頭是再好不過的,從這種開端,你可以預期一切,或什麼也不預期;我也了解這隻鬃毛狗無法在那八個字之外另加八個或十二個字,而不打破原來的魔力。幻覺是進入另一世界的媒介:你開始急急忙忙地寫,預期著將來閱讀的樂趣,但空無卻在白紙上張口打哈欠。
或者:
「男孩、帽子、來、死、吃、足夠、傍晚、法國人、去、瀟灑、新、經過、期間、馬鈴薯、那些、直到……
「行為的物理性質……」這些字眼在我腦中迴轉,和我揮之不去的一些意象連結在一起。「存在的物理性質,」我結結巴巴地說,「妳瞧,我站www.hetubook•com.com在這兒,我是一個存在著的人,面對著妳,面對著妳的物理性的呈現……」一陣強烈的嫉妒湧上我心頭,我並非嫉妒別人,而是嫉妒那個墨水、句點、逗點組成的我,他寫過我將不再寫的小說,那個得以不斷進入這名年輕女子之隱私中的作者。然而,我,此時此刻的我,感覺到澎湃洶湧的物理性能量,遠比創作還更可信賴,但我和她卻被打字機的鍵盤和卷軸上的白紙之間極大距離阻隔開來。
「不,這本書並不盡然像外表看起來那樣膚淺;一定有一些東西隱藏不露;我可以朝這些線索研究下去。」
假若我人不在這裏,我不知會寫得多好!假如在白紙和那成形而後消失、未經人寫下的文字和故事的寫作之間,沒有插入那令人不舒服的區隔——我這個人,不知該有多好!風格、品味、個人哲學、本位主義、文化背景、真實經驗、心理學、天賦、本行的伎倆:這一切因素使我寫的東西讓人看得出是我的,但這些對我而言似乎也是限制我的潛能的一個牢籠。如果我只是一隻手,一隻被切斷卻能握筆的手……誰來推動這隻手?不知名的群眾?時代精神?還是集體潛意識?我不知道。我之所以要消除掉自我,倒不是為了要成為某些可界說之事物的代言人,只是要傳達可以寫卻沒人寫,可以敘述但沒人敘述的東西。
「不,你知道的……賽拉斯.佛拉納利的小說人物栩栩如生……彷彿這些人物早已存在那裏,在你下筆之前,細節都有了……彷彿他們通過你而走出來,利用你,因為你知道如何寫作,因為畢竟總得有個人來寫他們……我希望我可以看著你寫作,看看實際上是不是這樣……」
我曉得她不想私下認識作者個人,所以看到她我很驚訝。她說她妹妹看事情總是以偏概全;因此,在羅塔莉亞告訴她我們的會面後,她想要親自查證一下,像是要證實我的存在似的,因為我符合她理想中的作家模式。
魯德米拉掙脫開去。「你,你想幹什麼?佛拉納利先生,你搞錯了,你誤會了!」
他接著闡釋起他的理論,依據這理論,他認為每本書的作者都是虛構的角色,由真實存在的作者發明出來作為他的小說的作者。我覺得對他的大多數見解,都有同感,但我很小心地不讓他知道。他說他對我感到興趣的主要原因有二:第一,因為我是能被模仿偽造的作者;第二,他認為我具有偉大仿冒者所必須的天賦,可以製造完美無瑕的偽書:因此對他來說,我正代表理想作者,那就是說,作者融化消失在小說的雲層中,以那厚厚的雲覆蓋世界。因為,在他看來,假造是一切的真正本質,能設計完善的假造系統的作者才能成功地使自己和整體認同混合。
一篇故事的構想:在一山谷裏,相對的山坡上,兩間小木屋中住著兩位作家,他們輪流觀察彼此。其中一位習慣在上午寫作,另一位則在下午。不管上午或下午,不寫作的那位總以望遠鏡瞄準在寫作的另一位。
「這不是因為他落魄或懦弱:正好相反;因為過去這一段時間他一直處於過度緊繃的狀態,瀕臨幻想症的邊緣。」
但我可不希望筆下的這名年輕女讀者為了逃避偽書製作人,到頭來卻投入了讀者的懷抱。我一定會讓讀者出發去追尋偽書製作人的蹤跡,他藏匿在遙遠的國度裏,如此一來,作家便可以和那年輕女子彼讀者單獨相處。
我告訴魯德米拉那些我想到的關於我的手稿的奇怪念頭;手稿如何消失不見,如何再現,但卻和原來不一樣了。她告訴我得非常小心;因為有一個仿冒者的陰謀組織到處都有分支。我問她那陰謀組織的領袖是不是就是她的舊朋友。
「明兒個一早就走,」她回答我。
難產作家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自己的書能被用那位年輕女人閱讀的方式閱讀。他依照自己想像中多產作家的寫作方式開始寫一本小說。然而,多產作家最大的願望也是希望自己的書能被用那年輕女人閱讀的方式閱讀。他依照自己想像中的難產作家的寫作方式開始寫一本小說。
摘自賽拉斯.佛拉納利之日記
「嗯,依照妳的看法,我寫的不是這樣囉?」
也許我一直對這個人談我的問題是不智的,於是,我試著用俏皮話來脫離窘況:「我所能確定為自己的著作的只有那些我還在寫的書。」
「事實上,這位作家陷入危機狀態已經一段時間了,他不再能寫作。報紙上懷疑背後的肇因。根據我們的推測,可能是其他星球上的居民使他沉滯不前,好讓他脫離地層上的制約,而能接受訊息。」
「是給飛碟的,」他們回答,「我們是幽浮觀察者,這裏是一個轉換交接地點,也就是一種航空軌道,近來這裏觀測到有很多活動。一般認為是因為有位作家住在附近一帶,其他星球的居民想利用他來作通訊。」
我已邂逅了那位拿我寫專題的羅塔莉亞的姊姊。她未知會一聲便來訪,好像恰巧經過我家似的。她說「我是魯德米拉,我讀過你所有的小說。」
他聲稱對任何人不當地使用我的名字都感到憤怒,而且已打算幫我擺平這種欺騙行為,但他又補充道,說穿了,沒什麼好驚訝的,因為在他看來,文學的價值在其神祕力量,在神祕中文學才能顯示出它的真實性;因此,如同神祕中的神祕,虛假等同於不折不扣的真實。
讀者自行克制,禮貌地微微一笑,立刻又轉嚴肅,說道:「佛拉納利先生,我知道誰是幕後的主使者,不是日本人,是一位叫厄米斯.馬拉拿的人,他這麼做是因為他羨煞你認識的一名年輕女子,那就是魯德米拉.維皮提諾。」
「沒想到那本書竟無聊透頂,」我猜測。
自從把海報擺在眼前以後,我就無法寫完一張紙。我必須儘快把這該死的史奴比從牆上拿下,但卻做不到;那個幼稚的圖形已成為我的狀況之象徵,成為一項警告,一種挑戰。
山谷裏一間小木屋的陽台上,一位年輕女士坐在躺椅上閱讀書刊。每天在開始工作前,我總稍停片刻,用望遠鏡觀看她。透過稀薄透明的空氣,我似乎能在她定止不動的形體中,察覺到閱讀那看不見的律動的徵象:目光的游移、呼吸的起伏、注意力的集中、分散,甚至文字穿經人體的旅程——進展、停留、衝刺、延遲、暫停、回移。那個旅程看似單調,實則變化多端。
對於這段奇遇,他一直無法釋懷;他告訴我在他來到我家之前,他得先確定我待在家裏,同時,他要趕緊把書看完,以便有充足的自信,和我討論這本書;所以他手中拿著那本書,就坐在岩石上讀將起來,從那兒他可以監視我的小木屋。在某個時候,他發現自己被一群瘋子給團團包圍住了,他們向那本書撲去。這群瘋狂的「掠奪者」圍繞著這本書,進行一種即興式的崇拜儀式。其中一個人,把書高高舉起,其他人對著那本書陷入深邃的沉思中。他們不理會他的抗議,帶著書衝進樹林去。
「妳是說妳就要離開了?」我問她。
「也許那些書令你厭煩,」我以慣有的悲觀告訴他。
「你們在找的書有了!」我告訴那些年輕小伙子,把瞄準那個不速之客的望遠鏡交給他們。
當她閱讀時,我看著她,設想在我寫作時,她會不會也用望遠鏡看我?我坐在書桌前,背對著窗戶,感覺到在我背後那一邊,有一隻眼睛吸走文句之流,引導故事往我掌握不住的方向而去。讀者是我的吸血鬼,在紙上寫字時,我覺得有一群讀者從肩後看我,抓緊鋪陳在紙上的文字。有人觀看和-圖-書時,我無法寫作:我覺得自己所寫的東西不再屬於自己。我希望消失掉,只為他們眼中閃爍的期待,留下附在打字機上的那一張紙,或者至多留下敲擊字鍵的我的手指。
看哪:那白色蝴蝶已經越過了整個山谷,從那位讀者的書飛來到這裏,落到我正在寫的這一頁上。
她解釋說她自信已經了解這一點:文學的「真理」僅只存在於寫作行為的物理性質當中。
我是否可以說「今天寫作」,就像說「今天下雨」、「今天颳風」一樣?只有當我能自然而然地使用不帶人稱的動詞「寫作」,我才能希望,透過我所表達出來的東西會比較不受個人的風格所限制。
「你有何感想?最細膩的敘述,微妙感覺,輕描淡寫,樸素的背景,省城的日常生活……讓我們拿只用過一次的例子來加以證實:
「你想要的是一種消極、逃避、落伍的讀書方法,」羅塔莉亞說道,「那是我姊姊的讀書方法。我就是看到她囫圇吞棗,一本又一本地讀賽拉斯.佛拉納利的小說,而不思考任何問題,才想到用那些書做為我的論文的題材,佛拉納利先生,如果你要知道的話,這就是我為什麼讀你的作品的原因:向我姊姊魯德米拉展示如何閱讀一位作者,甚至是賽拉斯.佛拉納利也不例外。」
我也可以描寫蝴蝶,但心中卻存著一幕可怕的罪行,因此蝴蝶也變成可怕的東西。
我仔細思索我上一次和「讀者」的談話。也許,他過分專注於閱讀,因此一開始時便吸收了該小說的全部精髓,其餘部分自然不值一顧。我在寫作上也發生類似的情形:好一陣子了,我動筆開始寫的每一部小說,總是在起頭不久之後便枯渴耗盡,彷彿我已說盡了一切我要講的東西了。
我感到一陣刺痛,沒想到對這個女孩而言,我只不過是一股不帶個人情感的書寫能量,可以在寫作中把無法言喻的東西轉變成一個獨立於我之外的想像世界。天呀!但願她知道此時我不再具有任何她想像的那些東西:既無表達的能源,也沒有東西可以表達。
他們沒有回答我。
我能夠忍受閱讀不感興趣的東西不知已經多少年了?我耽溺於閱讀別人所寫的而與自己要寫的毫不相關的書不知已經多少年了?我轉身看見書桌以及捲上一張紙的打字機,正等我去開啟另一新頁。自從成為搖筆桿的奴隸後,閱讀對我已不再有趣了。現在我所做的,目標是我的望遠鏡鏡框所框住的躺椅中的那位女士的精神境界,那是我不得以進入的狀況。
(初譯:呂美貴)
套一句她說的話,理想模式的作家就如同「南瓜藤生南瓜」一樣地生產書籍。她也使用其他依照自然發展而不受干擾的程序做比喻——風削山成形,海浪的破碎,樹幹的年輪——但這些都是一般文學創作的暗喻,而南瓜的意象卻直接指涉我這個人。
「不,是生另一個人的氣,這人你也認識。」她說。
也許我用望遠鏡觀察的這位女士「知道」我應該寫什麼;或者相反地,「她並不知道」,因為她事實上正等我去寫她所不知道的東西;但她確知的一件事是她在等待,我的文字將填補那空虛。
或者:
我不明白她這番話是在說明我的小說吸引她的地方,還是在表示她想在我的作品中尋找卻沒找著的東西。
我必須停止思考昨天和馬拉拿的談話。我也想要抹除自己,為每本書另找一個我,另一種聲音、另一個名字,重新誕生;但我的目標是在書中捕捉難以明瞭的世界,其中沒有中心,沒有自我,沒有我。
就我所知,厄米斯.馬拉拿為日本人做事,他的偽書集團的總部設在日本,但我並不打算把這檔事告訴他。因為對我而言,重要的事項是這討人厭的傢伙離魯德米拉愈遠愈好;所以我鼓勵他去旅行,去進行最徹底的搜尋,直到揪出那個「幽靈譯者」為止。
昨晚,我進入書房時,看見一個陌生人的影子從窗戶逃出去,我試著去追他,但找不著他的蹤跡。我好像時常聽到有人躲在附近的灌木叢裏,特別是在夜晚時。
「這完全是誤會,佛拉納利先生,」魯德米拉說著,停了下來,將那笨重的韋氏國際大辭典擋在我們中間。「要和你做|愛,那並不難;你是個風度翩翩,英俊的紳士。但這和我們討論的問題是兩碼事……這和我所閱讀的小說作者賽拉斯.佛拉納利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你是兩個分開獨立的人,兩者的關係不能交互影響……我不懷疑你就是這個具體的人,而不是另一個,雖然我發現你和許多我認識的男人很相似,但是令我感興趣的是另一個,那個存在於賽拉斯.佛拉納利的作品中的賽拉斯.佛拉納利,獨立於你之外,這……」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把眼睛湊近望遠鏡,然後交換眼色,道謝,走出去。
「你還不清楚那本書寫些什麼嗎?」羅塔莉亞說,「毫無疑問:那是一部戰爭小說,全都是行動,節奏明快,暗含一些暴力。我要說,那些敘述是完全表面的,可是當然囉,看看那些只出現一次的字也是不錯的主意,這些字並不因只出現了一次就不重要,拿下面一串來作例子:
兩位當中一位是多產作家,另一位是難產作家。難產作家看著多產作家一行又一行,整齊劃一地填滿紙張,手稿累積成一堆乾淨的書頁,再過一會兒書就可以完成了:必定是一本暢銷書——那位難產作家既鄙視又嫉妒地想著。他認為多產作家不過是個靈巧的技匠,善於生產機器製造的小說,迎合大眾口味;但他壓抑不住一種強烈的嫉妒感覺,嫉妒那個人能自信滿滿,有系統地表達自己。那不只是嫉妒,也是羨慕,沒錯,真誠的羨慕:那一個人全力貫注於工作的方式之中,必定有一種慷慨大度,對溝通有信心,能滿足別人對他的期望,不會給自己製造內向的問題。這位難產作家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只要能夠類似那位多產作家;他願意把他當成典範;他目前最大的野心就是像他一樣。
「根據、說明、身體、特別、上帝、頭髮、錢、次數、去(二九次),黃昏、麵粉、食物、雨、理由、某人、停留、敏善柔、酒(三八次)、死亡、蛋、綠色、她的、腿、甜、因此(三六次)、黑色、胸、小孩、白天、甚至、哈、頭、機器、製造、維持、停留、東西、白色、要(三五次)
「我甚至無從分辨這是我所寫的那一本書,」我邊說邊把書交還給他,「很遺憾,我不懂日文。」
「擁有、他的、丈夫、小、瑞卡多(五一次),回答、曾經、以前、擁有、車站、什麼(四八次),所有、幾乎沒有、臥室、瑪瑞歐、一些、次數(四七次),早晨、似乎、去、誰(四六次),應該(四五次),手、聽、直到:是(四三次),西西利亞、德利亞、黃昏、女孩、雙手、六、誰、年(四二次),幾乎、單獨、能夠、人、回來、窗戶(四一次),我、想要(四〇次),生命(三九次)
同上,但兩位作家角色互換……。
「我要控告仿冒者和任何參加假書發行的人!」我說著,意味深長地注視翻譯員的眼睛,因為我懷疑這位年輕人在這見不得人的勾當裏也有一份。他說他叫厄米斯.馬拉拿,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名字。他的頭是橫擺的橢圓形,像條汽船,似乎在額頭凸起處隱藏了許多東西。
我不太費力,就誘她說出了來訪的緣由。魯德米拉是翻譯家馬拉拿的朋友,或者說是他過去的朋友。對馬拉拿而言,文學作品愈是技巧複雜,愈是充滿錯綜的欺騙、詭計、陷阱,就愈有價值。
「溝通可以建立在不同的層次上。」我開始解釋:有點急促地挨近她,在我心中迴轉的那些視覺和觸覺意象驅使我排除一切的距離和延滯。
「你和*圖*書們讀過他的書嗎?」
一陣風吹亂了兩份手稿。年輕女人試著重新加以組合。結果,一本了不起的小說產生了,一本評論家每法置喙的小說,一本難產作家和多產作家兩者夢寐以求的小說。
至於動詞「閱讀」呢?我們是不是可以說「今天閱讀」就像我們說「今天下雨」呢?如果你再想想,就知道閱讀遠甚於寫作,必然是個人行動。如果我們假定寫作是用來超越作者的極限,那它只有被單獨一人閱讀並流過他的心思線路時才始終有其意義。只有某個特定的個人的閱讀能力才可證明那些寫下的東西具有書寫的力量,一種根據超越個人的東西所建立的力量。只有人可以說:「我讀,故它寫」,宇宙才會自行表達它本身。
當我想到這些年輕人將會對星際交流失望時,我不免感到悲傷。不過我倒可以輕易地在我下一本書中偷偷地放一些東西,讓他們覺得那是宇宙真理的顯示。目前,我還不知道我會捏造出什麼,但我一旦開始寫,便會想到點子的。
假使我認為我必須寫一本書,所有關於那本書該怎樣和不該怎樣的問題就會牽制著我,使我無法有所進展。相反地,假使我認為自己正在寫整個圖書館的書,我就會覺得突然輕鬆起來:我知道,不管我寫下什麼,都會和成千上百本等我去寫的書相互結合、矛盾、平衡、擴充、掩沒。
「我用望遠鏡觀察山谷裏的一個在陽台上看書的女人。」我告訴她,「我納悶究竟她看的是令人鎮靜的書,還是教人不安的書?」
有一位女孩來看我,她正在寫一篇專題論文討論我的小說,要在一個很重要的大學文學討論會提出。我看得出,我的作品非常適合用來證明她的理論,這當然是有正面意義的事——對小說或對理論而言,我不知道那一項。從她詳細的談話中,我知道她很嚴肅地在做那一件工作,但透過她的觀點來看,我卻不認得自己的作品。我相信這位羅塔莉亞(那是她的名字)已經認真讀過那些書,但我認為她的閱讀只在尋找她在閱讀之前便已相信的東西而已。
假如事情真像他們所講的那樣,那怎麼辦呢?要是我相信自己是因樂趣而寫,但我所寫的東西實際上卻是外星人所口述的呢?
羅塔莉亞給我看另一份列表。「這是一本完全不同的小說,一看就知道,看這些重複大約五十次的字:
我問他住哪裏,「目前住日本,」他回答我說。
「在你看來,那女人怎麼樣?安安靜靜呢還是焦慮不安呢?」
事實上,讀者似乎真的要離開了,他將帶著高汲所寫的《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在旅途中閱讀。
她解釋說,一部有適當程式的電腦能在數分鐘之內讀完一本書,記錄並表列出該文本所包含的所有的字彙,按照出現的頻率排列。「這樣一來,我手邊就有一份完成的讀本,」羅塔莉亞說,「節省下不可勝數的時間。事實上,閱讀不過就是記錄某些一再重複的主題和某些形式與意義方面的強調,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電子閱讀提供給我一份頻率表,我只要瞥一眼,就知道書中有哪些問題可以拿來作批評的探討。當然啦,表上所記錄的頻率最高的是數不盡的冠詞、代名詞、虛詞,但我一點也不去注意那些。我直接看那些意義最豐富的字;那些字能讓我對那本書有相當準確的概念。」
「我並沒有失望。恰好相反,但並非由於你符合某一個形象:而是因為事實上你是一個絕對平凡的人,和我所預期的一樣。」
看著躺椅上的女士,我覺得需要「從生命」來寫,也就是不寫她,而寫她的閱讀,寫任何事物,但必須想到那些都必須經過她的閱讀。
「安安靜靜的。」
「現在我要說,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充滿血腥暴力的故事,樣樣具體,有一點唐突,帶有直接的淫|盪,欠缺雅緻,流行的色|欲。不過,且讓我們再看一下那些只用了一次的字彙表。例如:
如果沒有宗教信仰的人被允許針對先知的傳奇杜撰一種不同的說法,恕我冒昧這麼說:亞布杜拉喪失信仰,因為他在聽寫時犯了一個錯,穆罕默德雖然注意到了,卻決定不去改正,因為他覺得錯得更好。在這種情況下,亞布杜拉若起反感也是不對的。話語,甚至先知的話語變得明確,是在紙張上頭,而不是在那之前,那也就是說,在變成書寫的時候。唯有經由限制性的書寫行為,那就是說,經由拼法的不確定、偶然的遺漏、疏忽、文字和筆未察覺的跳略等等,龐大的非書寫才會變得可解。若非如此,我們之外的事物無從透過話語——不論口說或書寫——來溝通:讓它利用別的管道去傳達訊息吧。
年輕女人是多產作家熱烈的仰慕者……,但討厭難產作家。她閱讀多產作家的新小說,並沒有發現有什麼改變;她喜歡那本小說,但並不特別狂熱。至於難產作家的手稿,她覺得就像該作家的其他作品一樣,平淡而無味。她以幾句客套話回覆兩位作家,兩位因此認為她不可能是敏銳的讀者,也就不再理會她了。
我盡可能少離開房子,但我感覺到有人在翻動我的稿紙。我不只一次發現有幾頁手稿不見了,幾天後又發現那幾頁復歸原位。但我總是無法認出那些手稿,彷彿已經忘記自己所寫的東西,又彷彿一夜之間,我改變太多,以至於無法從昨日的我辨認出自己。
魯德米拉一離開,我便奔向望遠鏡,想藉著觀看那坐在帆布椅上的女人來尋求安慰。但她不在那兒。我不禁開始懷疑:她和方才來看我的人是不是同一位?也許一直都是她而且只有她才是我一切問題的根源。也許有一個阻止我寫作的陰謀,魯德米拉、她妹妹和那個翻譯家都牽涉在內的陰謀。
或者:
「你生你妹妹的氣嗎?」我問她,因為覺得她的話語中有股爭論的口氣,就像有些人在和別人爭辯中習慣性地堅持己見。
陌生的人們在山谷裏到處走動:文學代理商正等著我的新小說,他們已向世界各地的出版商收取這部小說的訂金;廣告代理商要我筆下的角色穿著特定的服飾,飲用特定的果汁,電子技術人員堅持我用電腦來完成我那些尚未完成的小說。我試著盡可能少出去;我避開村落;想散步的話,便挑山徑走。
「給飛機的訊號嗎?」我問道。
永不滿足似乎是魯德米拉的特徵;我覺得她的喜好一夜之間突然改變,今天只不過反應了她的煩躁不定罷了(她今天又回來看我,依此看來,她似乎已忘了昨天發生的事)。
我可以全部用第二人稱來寫:你,讀者……我也可以引進一位年輕女子,彼讀者,一個造假的翻譯者;還有一個老作家,他有一本和這本日記相仿的日記。
有一個「讀者」登門造訪,向我提出一個令他困擾的問題:他發現了兩本我的著作《在一片……線路網中》,外表相同,但內容卻是不同的兩部小說。一部是關於一個不堪忍受電話鈴聲的教授的故事,另一部是一個蒐集萬花筒的百萬富翁的故事。不幸,他不能說得更詳細一些,也無法將那兩本書拿來給我看,因為在他沒來得及看完之前,兩本都被偷走,第二本的失竊地點離此不到一百公里。
假如一本書僅能包含一個個體的真理,我不妨接受這事實,並寫下我的真理。那會是我的記憶之書囉?不,記憶只有當你不把它安頓下來,不用形式把它限制住,才是真實的。那麼是我的慾望之書吧?但慾望只有在衝動獨立運作,獨立於我的清醒意識之外,才是真實的。我所能寫的唯一真實就是我活動的這一刻。也許這本日記才是真實的書。我試著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日記裏面寫下我在變化的光線中,所觀察到的躺椅上的女人在白天的不同時辰的影像。
「我不確定,這算不算是在恭維我,」我答道。「無論怎麼說,現在,妳總算見到我了,我希望妳沒有失望。我是否符合妳心目中所形成的賽拉斯.佛拉納利的形象?」
我又一度和那些飛碟偵察者講話。這一次是他們來看我,檢查我是否因緣碰巧寫下了那本外星人口授的書。
(我很幸運能用望遠鏡看到那另一位在閱讀的女人,並說服自己:不是所有的讀者都像這位羅塔莉亞一樣。)
沒錯,我是該舉止高雅一點,不過,已經為時太晚,無從補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繼續繞著桌子追逐她,還一面說著一些自己都覺得愚笨透頂的話,諸如,「也許你覺得我太老了,不過,相反的……」
「謝謝你的那個『甚至』,但妳為什麼不把妳姊姊一起帶來?」
我在一本書讀到,思想的客觀性可用不具人格的第三人稱動詞「想」(to think)來表達:不說「我想」(I think),而逕說「想」(It thinks),就像我們說「下雨」(It rains)。宇宙間有思想——那是我們據以出發的常數。
「『我是羅斯柯尼可夫,一介學生,一個月前來到此地,』年輕人急急說道,半彎腰行禮,沒忘記他應更禮貌一些。」
「這山谷充滿奇奇怪怪的人物,」我告訴他,想要安撫他的情緒,「不要再去想那些書了,先生;你並沒有失去任何重要的東西;那只不過是日本製造的贗品罷了。一家肆無忌憚的日本公司,非法利用我在世界文壇上享有的聲譽來出版小說,在封面上印了我的名字,其實書是剽竊自一些鮮為人知的日本小說作家,他們的作品不成功,都被送去準備打成紙漿。我經過一番詳細調查,已經在設法要揭穿這騙局,它使我和那些被剽竊的作家都成了受害者。」
「我一直認為你寫作的方式,就像動物掘坑,螞蟻造塚,蜜蜂築窩一樣。」
偽書(出自希臘文apokryphos,意即隱藏,祕密):㈠原來指宗教派系的「祕經」;後來指不被已經建立起啟示書寫之典律的宗教當做典律的文本;㈡泛指歸錯年代或作者的文本。
「最吸引我的小說是那些創造一個透明幻覺,圍繞著一個極盡晦澀、殘酷、悖理之能事的人際關係之結的小說。」魯德米拉說。
今天我遇到一群男孩,看起來像是童子軍,他們顯得很興奮,但態度卻一絲不苟,他們把帆布佈置在草地上,形成一個幾何圖形。
抄到這裏,我可以接上一整段,事實上可以抄好幾頁,直到這個主角向一位年老的貸款人自我介紹道:
為什麼不承認我的不滿足顯示出我有過度的野心,也許那是精神錯亂的自大狂?如果作家想要消除自我,俾便替他之外的事物發聲,那他有兩條路:寫一本獨一無二的書,在書頁中窮盡一切;或者寫下一切的書,透過部分意象去追求整體。那本無所不包的獨一無二的書,只可能是神聖經文,揭露整體世界。但我不相信語言能包含整體性;我的問題存在於那些外界的,那些未被描寫下來的,無法加以描寫的東西。我剩下來的唯一方法便是寫出所有的書,寫出所有作者可能寫的書。
我也要抄下不可或缺的第二段,好讓流利的敘述牽引我:
在一間山谷底的小木屋陽台上,有位年輕女人一面在曬太陽,一面在看書。那兩位作家都用望遠鏡觀察她。「她多麼入神啊!她正屏住呼吸!她多麼熱情地在翻動書頁!」難產作家心裏這樣想著,「她一定在讀深具震撼力的小說,就像那位多產作家寫的那些一樣。」「她多麼入神啊!彷彿在沉思中改觀了,彷彿她看見神祕的真理揭曉了!」多產作家如是想,「她一定是在讀一本蘊合豐富涵義的書,像那位難產作家寫的那些書。」
「我知道到處都有偽造佛拉納利的書。」讀者說,「而且我也相信那兩本書中,至少有一本是假的,但是你能不能告訴我另一本的情形?」
年輕女人把兩份手稿弄錯了。她把難產作家模仿多產作家所寫的小說還給多產作家,而將多產作家模仿難產作家所寫的小說還給難產作家。兩位作家看到自己被模仿,都產生激烈的反應,從而發現了自己個人的心境。
「不!更引人入勝。但我也無法讀完這本書。如此周而復始地發生。」
「那你幹嘛來找我?」我回答道,「去找那位紳士,問問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開始懷疑讀者和魯德米拉之間有所關聯,這一點已足以教我採取敵意的聲調。
不錯,沒有女性角色的話,那讀者的旅行勢必失色不少;他必須在旅途中遇到別的女人,也許彼讀者可以有個妹妹……
也許魯德米拉和馬拉拿都要來告訴我相同的事,但我不知道這是解放,還是譴責。為什麼她們碰巧在我覺得最自我束縛,有如身陷囹圄的時候來看我?
每天工作前,我觀望躺椅上的女士,我告訴自己,我所投入於寫作的不比尋常的努力,其結果必須是這位讀者的呼吸,使閱讀變成自然的過程,一股思潮,挾帶句子擦過她的注意力的過濾網,在被她的心靈線路吸收之前,稍停片刻,繼而消失,轉換成她的內在幽靈,成為她個人無法傾吐的部分。
「魯德米拉堅持最好不要私下去認識作者,因為真人不可能和你從讀他的書所塑造出來的形象相符。」
「那麼,他已經回日本了?」但魯德米拉似乎還未意識到日本和那個人有何關係。她以為那陰謀的翻譯者之詭計的祕密基地是在地球的另一端哩。根據厄米斯最近的音訊,他曾在安地斯山脈的科迪里拉峰附近留下足跡。不管如何,魯德米拉只對一件事情感興趣;那就是他還遠在天邊。她躲在這山谷中就是為了逃避他;既然她已確定不會碰見他,那她就可以回家去了。
「我的小說讓妳覺得我是個凡夫俗子嗎?」
「那她讀的是令人不安的書。」
那讀者附和地說,「我別無選擇呀。事實上,我正好有個商務旅行的機會,可以前往南美洲他所在的地方,藉這個機會我剛好可以去找他。」
或者:
他錯了。組織句子的責任最後是落在他身上的;他必須處理書寫語言的內在連貫、文法及句構,而且也必須在語言變成文字前,把伸展在一切語言之外的思想的流暢性以及像先知的話語那般流暢的文字導入語言中。一旦阿拉決定用書寫文本表達時,抄寫員亞布杜拉的合作對阿拉而言是必須的。穆罕默德了解這點,所以允許抄寫員有寫下結語的殊榮;但亞布杜拉不了解這份授與他的權力。他對書寫以及自己身為書寫的代理人這件事缺乏信念,因而終於失去對阿拉的信仰。
「血、彈鏈、指揮官、做、有、立刻、它、生命、瞧見、步哨、射擊、蜘蛛、牙齒、一起、你的……
「不,但我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這本書。」我一面說,一面湊近望遠鏡。因為這一陣子以來,我覺得那本星際書可能就是躺椅上的女人正在讀的那一本。
這就是字典的解釋。就「偽書」這個詞的多重意義而論,也許我真正的行業正是偽書作者的工作:因為寫作總是意味著隱藏一些後來才會水落石出的東西:因為我筆下的真理一如那些被劇烈撞擊力炸得粉碎而從巨石上剝落下來的碎片,隨後又被拋到九霄雲外;因為除了仿冒之外,沒有任何確定性。
我想說這位魯德米拉可以成為我理想的讀者。
「正好相反,我總是在最引人入勝的地方被迫停止閱讀,我等不及要繼續看下去,我以為自己再度翻開的是我才剛開始讀的書,但卻發現眼前竟是一本完全不同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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