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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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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故事在那頭等待結束?

什麼故事在那頭等待結束?

我等不及要恢復一切,讓世上的一切事物再度存在,一個接一個,或全部一起來,重新樹立起他們各自不同的實體,像一堵堅實的牆,抵禦這些人的全面虛空計畫。我閉上眼睛、又再張開,想確定自己又置身於那區域中,人群熙來攘往,交通擁擠,在這個時辰街燈已經亮起,報亭擺著最後一版報紙。然而,相反的,什麼也沒有。我們周遭的虛空愈來愈空虛:佛蘭西斯卡在地平線上端的形影在另一端緩緩向前移動,彷彿得爬過地球的圓弧似的,我們是僅有的倖存者嗎?隨著恐懼的升高,我開始了解到:這個我認為憑我的心智決定便可以刪除,而隨時加以召回的世界真的完了。
「那麼,我就該走了。我會去找他們……」我趕忙說道,因為我知道,我如果現在不逃跑,不馬上趕到佛蘭西斯卡那裏去救她,再過一分鐘就來不及了;陷阱馬上就會裂開了。我在D部門的人員抓住我,對我詢問,給予指示之前便跑開,我越過了冰層朝她跑去。世界已縮減成一張紙,上頭只能寫上抽象的字眼,好像所有具體的名詞都完蛋了;只要有人能夠寫出「椅子」這個字,那也就可能寫出「湯匙」、「肉湯」、「爐子」,但這份文本的文體公式不允許。
「現在還言之過早,不能用我們的術語來說。目前我們甚至還看不到他們,但我們確信他們在那裏,而且,我們以前就曾接獲通知,說他們就要到達了……可是我們也在這兒,他們不會不知道,我們代表著與過去存在過的事物唯一可能的接續……他們需要我們,他們必須依賴我們,信任我們,來實際處理那些殘留下來的東西……世界將以我們所希望的方式重新開始……」
「但是,請告訴我,你們不是經常在談論著增加、補充、擴張嗎……?」
「什麼?」我大叫。「你們也在進行刪除嗎?」
「怎麼樣?這並不互相牴觸的。一切都經過縝密的邏輯思考……發展線從零開始……你也知道情況已陷入僵局……正在惡化……唯一的辦法就是要去促進那過程的進行……特別是針對那些短期間看起來也許是負面消極但到頭來卻變成積極hetubook.com.com之刺|激的事情……」
「喔,你在這裏。」他們跟我打招呼。「你仍是我們當中的一員,不是嗎?這樣對你有好處!你的確幫了我們個大忙,現在一切都已清除了。」
大自然……阿哈!別以為我沒想到。自然是另一個完美的騙局:幹掉它!只要留下一層地殼,硬得可以讓人立足,其餘的地方統統不要。
「你必須實際一點,」D區官員說道,「看四周一眼吧,整個宇宙都……就說它正處在變動的階段好了……」他們指著天空,星相已難以辨認,在劇烈變動的天象圖上,星辰有的聚集成堆,有的零散稀疏,一個接一個地爆炸,更多的星星發出最後的閃光而後消逝。「現在重要的事是,當新人員來到時,他們必須發現D部門處於完美的工作秩序中,架構完整,功能結構都在運作……」
我已描述了一個人之本性的細節,但這不該讓人家誤以為我的刪除行動,主要是為了我自己個人臨即的利益;相反的,我是為了群體的利益,(當然也包括了我自己的利益,不過那是間接的,)真的,這麼說吧,我令在視線範圍內的公共建築物都消失掉,包括寬大的台階、廊柱圍繞的入口及迴廊和接待室、文件、傳單和檔案、同時也包括部門主管、總督、副檢查長、代理首長、正式的和臨時的職員:我這麼做是因為我相信他們的存在是多餘的,甚至會危及群體的和諧。
在一天中的這個時刻,成群的雇員離開過熱的辦公室,扣上假毛領子的外套,成堆擠進公車,我眨個眼,他們便消失了:空蕩的街道上,只看得見遠方幾個零星散佈的過路人,我也已小心地把汽車、卡車和巴士從街道上去掉。我喜歡看到街面光滑平坦,像保齡球道一樣。
我檢查了一下,以確定醫院、診所、療養院一間也沒留下,在我看來,唯一可能的健康方式就是把醫生、護士、病人都除掉。然後是法庭,連同治安法官、律師、被告、原告;還有監獄、囚犯、獄卒。接下來,我抹除大學以及全體教員;理學院、文學院、藝術學院、博物館、圖書館、紀念碑和博物館館和_圖_書員、劇院、電影、電視、報紙。如果他們以為我會基於對文化的尊重而罷手,那他們就錯了。
在簡化了的世界裏,我有更大的機會去碰到我想遇見的少數幾個人:譬如說,佛蘭西斯卡。她是個朋友,與她偶然相遇,我總是高興得不得了。我們交換一些俏皮話,一起大笑,談些普通不過但卻也許從不跟別人說起的事情,我們談這些事情,總是談得那麼有意思,在說再見之前,我們都強調要儘快再見面。然而我們又在街上巧遇對方,卻是幾個月之後的事了:兩人快樂、興奮地大叫,笑成一團,約好不久再聚,但我們誰也不曾特地安排過一次聚會;也許因為我們明白,再見面時情況不會相同。在一個縮裁、簡化的世界裏,既然空中已清除那些既有的情境,會促成我和法蘭西斯卡更常見面,這就表示我們之間的關係有待界定,也許終將論及婚嫁,或者,不管怎麼說,已經算得上是一對,這層連帶關係可能還推及雙方家庭,推及我們的祖先和子孫,同輩和遠親,並聯繫了我們共同生活的環境,以及收入、財產的範疇。現在,那些曾無聲地環繞著我們,施加沉重的壓力,使得我們交談只能持續短短幾分鐘的種種情境已經消失,我與法蘭西斯卡相遇應該會更美好愉快,因此,我自然想創造最適合我們在路途相會的情境,比方說把所有穿著類似她上次穿的淺色皮草的年輕女郎都給消除掉,這樣即使我遠遠地看到她,也可以確定就是她,不怕誤認或失望,然後,也要去除掉所有可能看起來像是法蘭西斯卡的朋友的青年人。我想像,他們即將遇見她,也許有所意圖,而且會和她愉快交談,而耽擱了我與她的不期而遇。
現在,我可以了解自己的感覺,這一次,我比先前幾次更大膽,嘗試把周圍的世界消失掉。
接下來是經濟結構,這些東西長久以來一直強而有力地控制著我們的生活。它們自以為是什麼?我一家接一家地消去所有的店鋪,先從販賣日用必需品的店開始,再到賣奢侈品的商店:首先我清除貨品展示櫥窗,然後又抹去櫃台、架子、售貨小姐、出納員、www.hetubook.com.com以及巡視員。當購物推車消失時,顧客們剎那間都愣住了,手臂僵在空中;接著顧客們也被真空吞噬了。我又從消費者轉到製造者:我去掉一切輕重工業,掃除原料和能源。那麼農業呢?也一樣得消去:為了防止有人說我想退回到原始社會,我連漁獵都一併去除。
我繼續行走在這區域,這地方此時已無法和那一望無際、荒涼而冰凍的平原區分出來。目光所及,不見任何牆面,不見山脈或丘陵;不見河流、湖泊或海洋:只有一片平坦、灰色的冰原,堅實一如玄武岩。消除事物並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麼難,端看如何開始罷了。一旦你驅除掉一些你認為必要的東西,你便明瞭沒有其他某些東西也照樣活得下去,然後便可以去掉更多的東西。所以現在我走在這世界僅有的一片空洞表面上。一陣疾風掃過地面,陣陣風雪夾雜著那業已消失之世界的最後的殘餘:一串像是剛從藤上摘下來的成熟葡萄,一隻毛茸茸的嬰兒鞋,一個塗油的鉸鏈,一張像是從西班牙文小說扯下的書頁,上頭有一個女人的名字:亞瑪蘭塔。是在幾秒鐘之前抑或是數個世紀之前一切都消失了?我已經失去了任何時間概念。
等我走得夠近時,我認出他們是D區來的人。他們怎麼還留在這兒呢?他們在做什麼?我以為在我抹去辦公室裏所有人員的同時早已抹去了他們。為什麼現在他們又在我和佛蘭西斯卡之間?我下定決心,集中精神,「現在我要抹去他們!」但沒有用,他們仍在那裏,介乎我們兩人之間。
(初譯:沈正中、林宛瑩)
「新人員是誰?他們是做什麼的?他們要什麼?」我問道,然後在一片隔開我和佛蘭西斯卡的冰層上,我看到一道細縫,像一個神祕陷阱一樣地擴張開來。
這區域熙來攘往,我不斷遇到一些我不喜歡的人,而我不喜歡看見他們的原因各自不同:我的上司,因為他們教我想到我較低下的職位;再者是我的下屬,因為我討厭掌握微不足道的權威,讓我覺得小裏小氣,就像隨之而來的嫉妒、奴性、刻和*圖*書薄一樣地卑微。我毫不遲疑地把這兩種人都給剔除;從我的眼角,我看到他們在一層薄霧中縮小、消失。
走在我們城市壯麗的區域,我從心裏把那些不想注意的東西給抹去。我經過一行政大樓,大樓正面陳飾著女像雕柱、大圓柱、欄杆、柱基、托架,以及方形牆面;我真想把該大樓縮減成一堵平滑的垂直平面,一片不透明的玻璃板,一個毫不起眼的隔間。但即使簡化到這種地步,這建築物仍給我壓迫感:我決定把它全部去掉;在原來的位置升起一片乳白色的天空,蓋過空地。同樣地,我擦掉了另外五個(行政)部會,三家銀行,兩棟大企業總部的摩天大樓。世界是如此複雜、糾結而擁擠,要想清楚看它,你就得不停的刪除、刪除、刪除。
我繼續把兵營、警衛室、警察局給消掉:所有穿制服的人都消失掉,像從未存在過似的。也許我是有點失控;我發覺消防隊員也遭遇相同的命運,還有郵差、市府清潔隊員,和其他也許該得到不同待遇的人;但做都做了:反悔無益。為了省麻煩,我迅速刪除火災、垃圾,還有郵件,反正郵件從來只會帶來問題,不會帶來別的什麼。
在那一長條我繼續稱做區域的空無之盡頭,我看到一個身著淺色皮革的細瘦身影在前進:那是佛蘭西斯卡!我認出她穿著長靴的大步伐,以及她把雙手藏在皮手套的模樣,還有那飄在她身後的長圍巾。冷冽的空氣以及空曠的地形提供了良好的視野,我揮手試圖引她注意,但卻沒起任何作用:她並沒認出我來,我們還隔得太遠。我加快腳步繼續前進;至少我認為我是在前進,但我沒有任何指標可供證明。現在,在我和佛蘭西斯卡之間的這條路上,有些影子清晰可辨:那是一些穿著大衣戴著帽子的男人,他們正在等著我,他們會是誰呢?
「想和他們理出一種關係可不容易,」D部門人員繼續說,「我們得隨時提高警覺,不得犯錯,不許讓他們把我們翦除掉。我們心中想到你可以贏取新人員的信任。你已在清除的階段裏證明了你的能力,我們這些人當中,你是最不和舊的行政系統妥協的人。你將先行自我介紹,說明hetubook•com•comD部門是什麼,他們要如何加以利用,在緊急而必要的任務方面……現在,你自己想想怎麼能把事情辦得最漂亮……」
在這刪除的過程中,我小心翼翼地略過那些從未干擾我的過路人、外地人、陌生人;的確,如果我客觀地觀察的話,他們有些人的容貌還真值得細看呢。但當這世界只剩下一群圍繞著我的陌生人時,我突然感到孤獨而不知身在何處,所以最好也把那些人抹去,全部抹去,忘記。
不,我心裏想著,我希望將重新開始存在而且環繞著我和佛蘭西斯卡的世界,不可能是你們的;我要集中精神,鉅細靡遺地想像一個地方,一個我希望此刻和佛蘭西斯卡共度的場合:比方說,一家咖啡屋,排列著鏡子映照著水晶吊燈,裏頭有樂隊演奏著華爾滋,小提琴的樂音流過大理石的小圓桌、冒氣的杯子、鮮奶油蛋糕。結著冰霜的窗外,世界充滿了人和事,讓人能感覺到它的呈現:世界的呈現無論友善或敵意,教人欣悅或抗爭的事……我使盡全力想這件事,但此刻我已明瞭自己力氣不足以讓這世界存在:空無的力量太強,而且已經占據了整個地球。
「但我的意思不是採用你們的那種方式……我心中另有想法……我用別的方式來刪除……」我辯解道,心裏想著:如果他們認為能把我安插在他們的計畫裏,那可就錯了!
她就在眼前,對著我微笑,眼中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小小的臉蛋已被凍得有點皸裂。「哦,真的是妳!每次走上這區域就會碰到妳!好了,別跟我說妳整天都在外面閒逛!聽我說:我知道這兒街角有家咖啡館,裝了整排的鏡子,還有樂隊演奏華爾滋,要不要請我去那兒?」
我在把我和佛蘭西斯卡分隔的地面上,看到一些裂縫、一些溝畦、裂口;我的一隻腳隨時都會陷入一個陷阱:這些裂縫愈變愈寬,很快的我和佛蘭西斯卡中間將裂成一個無底深淵。我從一邊跳到另一邊,往下,看不見底,只有通向無限的虛空無物;我跑過散落在虛空間的世界之碎片;世界正在崩落中……D部門的人員叫著我,拚命示意要我回頭,別再冒險往前走……佛蘭西斯卡!再一跳,我就與妳同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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