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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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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對於謹慎而狡黠的知識分子所經營的暗示和典故,審查特別仔細且敏感的國家;
「對這女人來說,」阿克迪恩.波菲利治發現你那麼沉醉於他的話語,便繼續說道:「閱讀的意義在於使她擺脫任何目的,任何預設的結論,隨時準備去捕捉一種在你毫無預期時會自行出現的聲音,一種不知來自何處,超越書本、作者及寫作成規的聲音:來自無言,來自這世界從未述說,現在也無文字能述說的聲音。至於他呢,他所要的剛好相反,他要讓她知道在書頁的背後空無一物:世界僅以造作、偽裝、誤解和虛言的方式存在。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們倒是可以輕易地幫他如願,我所說的我們,指的是在不同國度和不同政權下的警察同僚,因為我們有許多人都在提供協助給他,而他也並未拒絕,相反的……但我們無法掌握的是,究竟是他加入了我們的遊戲,還是說我們只在充當他的棋子……或者這一切只是一個瘋子的疑問,那又如何呢?只有我可以揣測出他的祕密:我派密探綁架他到這兒來,將他單獨拘禁在囚室裏一個星期,然後我親自審問他。他的麻煩不在於瘋狂,也許只是絕望;和那女人打的賭早就輸了;她是贏家;她對於閱讀總是感到好奇而且總是貪得無厭,要設法揭露隱藏在最無恥的騙局背後的真相,並且揭露宣稱是最真實卻毫不因此削弱力量的文字當中的虛假。我們的幻想家能做什麼呢?他沒有截斷那最後一條繫住他和她的線,而在書名標題、作者姓名、筆名、語言、翻譯、版本、封套、首頁、章節、開端、結尾方面製造混淆,如此她才會被迫認出他的存在的跡象,以及他不求回應的問候。『我已經了解自己的極限,』他對我說,『在閱讀時,總會發生一些我無能為力的事。』我大可告訴他說,這是連全能的警力都無法衝破的限制。我們可以禁止閱讀:但在禁止閱讀的法令下,仍會有我們絕不希望被讀到的真相讓人讀到……」
你正和阿克迪恩.波菲利治喝著茶,他是以卡尼亞最有智慧而優雅的人士之一,也是當之無愧的國家警察檔案總督。你奉阿塔桂特尼恩最高指揮官的指派,到達以卡尼亞,他是你受命接觸的第一個人。他在他的辦公廳圖書書庫的會客室接待你,並且馬上就告訴你說:「這兒有以卡尼亞最完整、最新的書——不管是業已付梓的,或油印的,打字的,抑或手抄稿,所有沒收充公的書籍都加以分類、編目,製成縮影膠片保存起來。」
你必須承認總督的話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如果此人繼續懷著hetubook.com.com對閱讀的熱愛與好奇,這表示在發行流通的刊物之中,仍然有一些沒有經過偽造,沒有被全能的官僚體制所操縱,在這些辦公室之外,還有一個外界存在……
因為沒有書籍,所以沒有檢查制度,但卻有許多潛在讀者的國家;
總督邀請你查看掛在牆上的平面球形圖,各式彩色圖表顯示著:
「我們的檔案任你取閱,」總督說道,「我可以給你看些非常稀有的手稿。作品在到達大眾手中之前,原稿必須經過四、五個審查委員會的篩選,每一次都加以刪剪、修改、摻水,最後才以支離破碎,洗滌清淨,面目全非的版本問世。想讀真本就只有來這兒了,敬愛的先生。」
「我准許他逃亡,假逃亡,假的祕密放逐,讓他再度失去蹤跡。我相信我認得出他的字跡,偶爾在我碰巧看到的資料當中……他的才能增加了……現在他是完完全全在裝神弄鬼……現在我們的力量已經對他毫無影響,好在……」
(初譯:郭文芸、雍桂芳、楊植喬)
「要不就……」
「這好像暗示著本國的禁書在外國是被允許的,反之亦然……」
囚禁你的阿塔桂特尼恩當局答應要給你自由,只要你願意前往一個遙遠的國度去完成一項任務,(既是帶有機密色彩的官方任務,也是一帶有官方色彩的機密任務,)你下意識的反應是予以拒絕。一來你對政府的指派缺乏興趣,二來你覺得自己沒有情報員的專業素養,三來你必須去完成已經勾勒出來的任務,其過程晦澀又曲折,這些理由,足以教你寧可待在樣板監牢的囚室裏,也不願意隱藏身分,在以卡尼亞的北方苔原地帶長途跋涉。然而,想想自己如果仍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下場可能更糟;同時,你對這份指派工作,「那是我們相信身為讀者的你會感到興趣的差事」也有所好奇;再加上你盤算著可以假裝參與,然後暗中阻撓他們的計畫,於是你決定接受這項任務。
當晚你作了一個夢,夢見你在一列火車上,這列很長的火車正在橫越過以卡尼亞。所有的旅客都在讀著厚厚的書卷,在報紙和期刊不怎麼吸引人的國家,這種事情更容易發生。你覺得有些旅客或者全部旅客,都在讀著那些你不得不中斷的小說之一,真的,那些小說全部都可以在這車廂中找到,被譯成一種你不懂的語言。你努力想讀出書背上寫些什麼,雖然你知道這樣做沒有用,因為你根和*圖*書本看不懂。
「當今之世,沒有人比警察國家更重視文字,」阿克迪恩.波菲利治說,「有什麼統計數字更能讓人辨認出一些國家,真正關心文學甚於為了控制和打壓的目的而將其占有?像這樣看待文學,文學便得以獲得非比尋常的權威;而在那些把文學當作無害的消遣,任其滋長的國家,這是無從想像的。當然啦,壓制也必須留有偶然的喘息空間,有時候睜隻眼閉隻眼,以放縱代替濫權,並帶有某種不可預測的善變;否則,要是沒有對象可供壓迫,整個系統就會生鏽敗壞。坦白說,所有的政權,即使是最專制的政權,都是在不穩定的平衡狀態中才能存活,因而就必須不斷地為它的壓迫機器的存在作辯護,因此要有東西可供壓制。寫些東西來激怒既定的威權的冀望,就是維持這種平衡狀態的必要條件之一。所以,藉由與我們的敵對政權訂定祕密條約,我們建立了一個共同組織,那也就是你已明智地同意參與合作的組織,來輸出本國的禁書,並輸入外國的禁書。」
「不同政權下的審查制度能夠達成一致嗎?」
「總是要有一些事情逃避了我們的掌握才好……為了讓權力有運作的對象,為了要有個空間讓我們一展身手……只要我知道這世上存在著一些只為愛耍詐而耍詐的人,只要我知道有個因為愛讀書而讀書的女人,我就能肯定這世界還會繼續存在……每個晚上,我也就讓自己沉溺於閱讀之中,像遠方那不知名的女人一樣……」
轉瞬間你已思索出對策來,你有辦法直接和安那托利.安那托林聯繫上;你必須搶先擊敗阿克迪恩.波菲利治的密探,在他們之前取得手稿,不讓它被沒收,帶到安全的地方,同時使你自己安全,遠離以卡尼亞的警察和阿塔桂特尼恩……
「我被分派的任務,」你急忙解釋道:「僅限於和以卡尼亞警方接觸。因為只有透過你們的管道,反對分子的作品才能落入你們的手中。」(我小心翼翼,不告訴他我的任務目標也包括和反對勢力的祕密網路作直接聯繫;同時,若情況需要,我可以贊成一邊,而反對另一邊,或相反過來。)
阿克迪恩.波菲利治總督似乎很能了解你的處境,甚至於你的心理層面,他以鼓勵帶訓示的口吻對你說:「我們絕對不可忽略的首要事情是:警察是整合這世界的偉大力量,沒有警察,這世界注定要分崩離析。在自然的情況下,不同的甚至敵對政權下的警察力量,必須找到相互合作的共同利益所在。關和-圖-書於書籍的流通方面……」
「當然,我接到過很多關於這問題的報告。有一段日子我們欺騙自己,相信我們可以控制一切。主流派的情報單位在接管這組織時遇上了大麻煩,這組織似乎到處都有分部……但是叛亂組織的首腦,也就是善於偽裝的卡格里歐斯特羅卻總是規避我們的掌握……並非我們對他的底細毫無所知:他所有的資料都在我們的檔案裏,長久以來我們認定他是一個凡事都要插一手的行騙者、翻譯者:但他活動的真正理由卻曖昧不明。他似乎和他本人所建立的謀篡集團所分裂成的各個支派都沒有進一步的關係,卻仍對他們的陰謀發揮了間接的影響力……當時機成熟,我們想去逮捕他時,卻發現要使他就範並不容易……他行事的動機並非為了金錢、權力或野心。看起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女人,想要贏得她,或者也許僅是要扳平,賭氣要贏得她。我們想掌握卡格里歐斯特羅的行蹤,就必須了解這個女人,然而我們還無從得知她是誰。我只能透過推論的過程,才得到許多有關她的事,那些事我不能在任何官方報告中講出來:我們的指揮體系無法掌握某些微妙……」
一排樹籬擋住了陌生人的視線。一小捆紙張從安那托利.安那托林長外套的內口袋傳到你短厚呢夾克的內口袋。安那托利.安那托林又從口袋掏出一些紙張來,「我必須把書頁分散,放在不同的口袋裏,才不會鼓起來,引人注目。」他說著,又從背心的內口袋取出一卷來。這時,一陣風吹來,吹走了他手上的一張紙,他連忙衝去抓回來。當他準備從褲子後的口袋拿出另一疊紙張時,兩個便衣密探從樹籬後跳出來,將他逮捕。
有兩套傳播網路:一套合法,另一套祕密進行的國家;
「好在?」
最後,在一般大眾漠不關心的情況下,每天仍有各種品味不同和見解殊異的書籍出版的國家。
「這個人已經完了;我們可以隨意處置他:送他去強制勞改,或者在我們的特別部門給他一個例行工作,要不就……」
「我在尋找的書,」那朦朧的身影說著,拿出一本相同的書:「賦予末日來臨以後的世界的意義,說明這世界的意義是一切世事的終結,這世界唯一的東西就是世界的結束。」
但是,只要那一再使閱讀中斷的魔咒沒打破,你就不會獲得全然的滿足。在這兒,你也試著要向阿克迪恩,波菲利治提出這個話題:「我們很想給你一本在阿塔桂特尼恩最被殷切需求的禁書,以便增加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藏書——《環繞一空墓》,作者卡力斯托.班德拉——但因為我國警方熱心過度,把整版的印刷品都送去搗做紙漿;不過,我們得到消息,這本小說的以卡尼亞文譯本,正在貴國以祕密複寫的版本非法在流通,你可知道任何關於這本書的事嗎?」
阿克迪恩.波菲利治起身查閱一份卷宗。「你是說是卡力斯托.班德拉的作品?有了,目前我們手頭上似乎還沒有這本書,但如果你有耐心等上一個禮拜,最多兩個禮拜,我勢必會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我們的密報探子報說,我們最重要的禁書作者之一安那托利.安那托林,好一陣子以來,都在進行班德拉一本以以卡尼亞作背景的小說。其他的消息來源指出安那托林即將完成一部新小說,題目是《什麼故事在那頭等待結束?》。為了要沒收這本書,我們已經安排了一次迅雷出擊,以免作品轉入地下流通。我們一弄到手,我會立刻給你準備一本,你就可以自己判斷那是不是你要找的那本書了。」
「那他後來怎麼了?」你問道,語氣中也許不再聽得出有敵意,反而是充滿同情與諒解。
現存的審查制度簡陋、粗略而且難以預料的國家;
一陣冷風掃過以卡尼亞首都的公共花園,你坐在一張長椅上,等著安那托利.安那托林,他要送來他的新小說《什麼故事在那頭等待結束?》的手稿。一個蓄著金色長鬍鬚的年輕人,身穿黑色長大衣,頭戴油布帽,在你旁邊坐下來。「動作放自然點,花園經常在祕密監視下。」
「你的意思是說,在我職責之外我會閱讀嗎?是的,我可以說,檔案室的每一本書,每一份文件,每一件資料,我全都讀兩遍,完全不同的兩遍。第一遍,匆促讀個大概,以便知道我必須把縮影片存放入哪個檔案裏,歸類到什麼標題下。然後,在傍晚,(下班後,每個下午我都待在這兒,如你所看到的,這地方安靜而舒適,)我伸躺在沙發上,把一些罕見的作品的縮影片、祕密檔案插入閱讀機,獨自一人享受品嘗的奢侈快|感。」
既沒有書籍,也沒有人因此而抱怨的國家;
「那你自己會閱讀嗎?」
「不是一致。他們會設計一套系統,使這些方法可以彼此支援,而且達到相互的平衡……」
阿克迪恩,波菲利治蹺起穿著靴子的腳,一隻手指頭游走在他的頸子及掛滿勳章的制服衣領之間。他繼續說道:「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精魂?我是相信的。我相信精魂本身永不間斷地在進行的對話。當我專注在檢查這些禁書時,我感覺得到這對話,警察也是精魂,我https://m.hetubook.com.com服務的國家、書籍審查的制度也都是精魂,就像我們運用威權來對付的作品。精魂的氣息並不須有大批的讀者觀眾才能自行顯露;它在陰暗中滋長,在祕密謀叛者與祕密警察間恆久的曖昧關係中滋長。為了要使精魂活著,我的閱讀保持冷靜超然,但對各種合法和非法的涵義始終保持警覺,這樣就夠了,在這盞燈的光輝下,在這空無一人的大樓辦公室裏,此刻便可解開制服上衣的釦子,讓禁忌者的鬼魂來造訪我,那是在白天我必須敬而遠之的……」
很快的,你從腦中逐退總督和魯德米拉不相稱的重疊映象,以便欣賞彼讀者的神化成聖,光輝燦爛的光景從阿克迪恩.波菲利治的解咒言語中升起,你品嘗到一股確定的滋味,全知的總督加以肯定,在她和你之間已經不再有障礙或神祕了,而你的對手卡格里歐斯特羅只剩下可憐的影子,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那麼,偽書的陰謀要如何解釋呢?」你試著用一種職業性的冷漠口脗發問:「是不是有人向你告發?」
唯有政府發行或核准的書籍才得以流通的國家;
「不是這樣的!」你叫道,並企圖在這本看不懂的書裏搜尋出一句話來反駁魯德米拉。但是火車啟動,朝著反方向開走。
系統性地沒收一切書籍的國家;
「當然不是。本國的禁書,在外國是超級禁書,而外國那邊的禁書在本地就成了特級禁書。但是不論出口本國禁書到敵對國家,或者進口他們的禁書,各政權獲得至少兩大利益,一、鼓勵敵對政權的反對分子,二、建立雙方警察機構之間有益的經驗交換。」
有一位旅客起身走入甬道,把書留在座位上占位子;書裏夾著一張書籤。他一出去,你馬上伸出雙手去拿書,瀏覽一番後,認定這就是你要找的書。就在同時,你發現其他的旅客都在盯著你看,對你的不當行為,他們的眼裏充滿了無法諒解的要脅眼光。
為了掩飾自己的困窘,你站起身來,探出窗口,手裏還拿著那本書。火車已在一道道鐵軌和號誌間停下了,也許是停在某個偏遠車站外的轉換點上吧。那兒只有霧和雪,什麼也看不見。旁邊的鐵軌上停了另一列火車,朝著相反的方向,窗子上全覆著冰霜。在你對面的窗子,一隻戴手套的手來回擦著玻璃,讓玻璃稍稍回復一點透明:一個女人形體漸漸浮現,穿著一身皮裘。「魯德米拉……」你喊她,「魯德米拉,這本書……」你試著要告訴她,用的手勢比說的話還要多,「妳要找的書……我已經找到了,就在這兒……」同時你用力想把車窗拉下,好從蓋滿厚冰的車廂將書遞出去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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