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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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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繞一空墓

環繞一空墓

「噢,妳那裏也有一顆痣!和我一樣!看!」
「納求.查摩拉,你憑什麼碰我的姊妹?」他說道,右手中拿著一把閃閃發光的刀。他的毛毯裹住左手的前臂,另一端一直拖到地上。
「可是我出生在奧奎達……此地的一個女人所生……」
「無賴!快滾回僕役那兒,不要在我們眼前出現。和女僕一塊廝混去,和你父親一樣!回到你母親那兒,快滾呀!」
「隨後的日子,遠近村落的印第安人都列隊來瞻仰福斯提諾.海格拉斯的墳塚。他們要出發去參加革命,他們向我索求遺物:一撮頭髮、一小片毛氈、一塊傷口上的凝血,他們要他的遺物放在一個金盒子裏,在戰鬥中放在兵團的前頭。可是福斯提諾不見了,墓是空的。從那天起,有很多傳說流傳著:有人說,他們看到他在夜晚騎著他的黑炭馬,翻越山頭,護衛著熟睡中的印第安人;有人說,他要等到印第安人遷往平原時才會再現,他將帶領著遷移的行列……」
那麼,那就是福斯提諾了!我見過他!我真想告訴她,但卻因過於驚訝而說不出話來。
「讓我從頭說起,」他氣喘吁吁地說,「你到了奧奎達,說出:『我是納求,亞納斯塔修.查摩拉先生的兒子』以後,就會聽見許多有關於我的傳聞,全是些不真實的故事,謊言,中傷。我要你知道……」
「那時候,你父親也叫納求……」
我走上傍著深谷的路,那峭壁高踞於乾涸的河床上。黎明依然籠罩在森林邊緣,似乎並非為我開啟了新的一天,而是一個許多其他日子之前的一天,「新」的意思指的是日子還新的時候,像人們認識到什麼是一天的概念的第一天。
「豬!畜牲!這就是你來奧奎達的目的!好個你父親的兒子!」亞娜克列塔的聲音在我耳邊如雷轟響,她的雙手揪住我的頭髮,把我摔向柱子,亞瑪蘭塔挨了她母親反手一巴掌,摔在麻袋上呻|吟了起來。「你休想碰我這個女兒,你終生都別想碰她!」
「我們有一樣的眼睛。」我在第二個中庭麻袋堆中追上亞瑪蘭塔,對她說道。
潔欣塔噗哧笑了出來,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剎那間,我突然覺得她長得非常像亞瑪蘭塔,雖然衣著和髮型全然不同。
「到別處去找你的血緣關係,別在我們貧窮的印第安人當中找……你父親難道沒告訴你嗎?」
「我可能想做某一種事。」
「為什麼終生別想?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們?」我辯駁道。「我是男人,而她是女人……如果命運注定我們要相愛,就算不是今天,或許有一天,誰曉得呢?為什麼我不能要求她做我的太太?」
父親在彌留之際忍痛說出這些話,我知道他說起話來不免拖泥帶水,扯離話題,節外生枝,解釋,穿插,倒敘,我怕他無法對我說出要點。「快點,爸爸,我一到達奧奎達後,應該去找誰,告訴我名字……」
難道亞瑪蘭塔是我的姊妹嗎?——我問我自己,那為什麼亞娜克列塔不承認她是我母親?於是,我對她說:「為什麼你叫得那麼厲害,亞娜克列塔?我們之間是否可能有些血緣關係?」
「但願我從不認識他,納求。他踏入奧奎達的那一天,並不是好日子。」
「你問得太多了……」
「還有我們和_圖_書的鼻子,」我說著,把我的鼻子貼著她的鼻子,稍稍偏向一旁,試著使我們的側面脗合一致,「還有我們的嘴唇……」我閉著嘴哼道,因為我們的嘴唇現在也緊貼在一起,或說是我的半張和她的半張嘴唇碰在一起了。
(初譯:李蔓莉)
所有的印第安人都緊盯著我看,用孩子一般的眼眸,不諒解的注視著一個永恆的現在。
我在穿過第二個中庭時,看見一幅橄欖色澤的照片,照片裏是個年輕人,照片的周圍環繞著鮮花,只有一盞小油燈照著。「那相片中的死者,看起來也像是這家族的一員。」我對亞娜克列塔說道。
「什麼事?」
「他是你丈夫嗎?亞娜克列塔。」我問道。
奧奎達的房子在夜間緊貼著地面,如同感受到月亮的重量擠壓,低低地籠罩在不健康的霧靄中。
故事也調整步伐,配合鐵蹄爬坡的緩慢進展,向著一個包含著過去和未來之祕密的地點前進,在那地方時間本身盤捲纏繞,像是懸掛在鞍頭上的套索。我已明白,到達奧奎達的路途雖然遙遠,但一旦我抵達那座落在人間世界的邊陲,在我生命時間的邊陲的最終村落後,仍會有一條更長更遠的路,等待我去走。
這時候,冰雹似的一陣拳頭落在我頭上和肩膀上,潔思敏娜夫人怒氣沖沖地撲向我們,「你們兩個分開!看在上天的份上!不要這樣!你們不可以!分開!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是個無賴,和你父親一樣!」
亞瑪蘭塔是亞娜克列塔.海格拉斯的女兒。她長著丹鳳眼,鼻尖陡峭,嘴唇厚而呈曲線。我也有相似的眼睛,相同的鼻子,模樣和嘴唇相像。「亞瑪蘭塔和我看起來真的很像嗎?」我問亞娜克列塔。
「血緣關係?」亞娜克列塔恢復了平靜:她拉起毛毯蓋住眼睛。「你父親從遙遠的地方來……他怎麼會和我們有血緣關係?」
「就在這個田野,你父親和福斯提諾.海格拉斯吵了一架,」亞娜克列塔解釋著,「決定拚個你死我活,於是他們一起挖了個墳墓。他們一決定要進行一場生死決鬥,彼此間的仇恨似乎就一筆勾消了:他們和睦地工作,一起挖溝渠。後來,他們分別站在溝渠的兩旁,各人右手持刀,左手裹著毛氈,輪流跳過墓穴,用刀刺擊對方,受擊者以毛氈保衛自己,同時試圖使對方跌入墓中。他們一直打鬥到天亮,直到墓旁的塵土被血浸濕不再揚起。所有奧奎達的印第安人都在空墓旁圍成一圈,繞著這兩個氣喘吁吁、血跡斑斑的年輕人,所有的人都安安靜靜,一動也不動,深怕干擾了神的裁奪,因為神不只掌握了福斯提諾.海格拉斯和納求.查摩拉的命運,也掌握了所有人的命運。」
亞娜克列塔取下燈籠,我們一起穿過玉米田。
到了第三個中庭,感覺才逐漸具體成形,首先是嗅覺、氣味,接著我看到火光照亮了印第安人蒼老的臉孔,聚集在亞娜克列塔.海格拉斯的寬大廚房裏,他們的肌膚光滑,使人無從分辨是老耄,抑或是年輕:也許當年我父親還在此地時,他們就已經是老人,也許他們是和父親同時代人物的孩子,他們現在注視著我父https://www•hetubook•com•com親的孩子,正如他們的父親當年看著我的父親——某一個清晨騎馬荷槍來到此地的一位陌生人。
「那我會把你啃得像骨頭那麼乾淨,」她露出牙齒。
我們無從知道在黑暗中隔著溪流的深溝平行前進有多久。我一直以為對面粗糙的石灰岩發出的不規則的回響是我的坐騎的蹄聲,事實上,卻是那伴隨著我的馬蹄的答答聲。
我問他,「為什麼是奧奎達呢?誰在那兒?我該去找誰?」
那些印第安人不約而同地發出聲音,不是喃喃之聲,而是短促的嘆息。
「他在這屋子內有過什麼事件嗎?和女人的事件……?」我大膽問道。
「這麼說,你認識我父親了?亞娜克列塔。」
「所有在奧奎達出生的人都長得很像。印第安人和白人的臉孔都互相混淆在一起。我們村子裏,只有幾戶人家而已,孤立在群山之中。幾百年來,村內的人彼此通婚。」
我對蜷縮在教堂牆角的一位印第安老人說:「我是納求,亞納斯塔修.查摩拉先生的兒子。我家在哪裏?」
「你把我弄疼了。」亞瑪蘭塔說道,當時,我把她整個身體貼壓在麻袋上,碰觸到她正在發育的乳|房尖峰和扭動的腹部。
「我什麼也看不見啊!」亞瑪蘭塔說道,可是她並未把臉移開。
「最後誰贏?亞娜克列塔。」
「你媽媽……,你媽媽,你素未謀面的媽媽,就住在奧奎達……你媽媽,她從你還在襁褓的時候就沒看過你……」
天色漸明,我總算能看到深谷的另一側,我發現那邊也有一條路徑,有一人騎著馬,肩上荷著長管軍用來福槍,正和我沿著同一方向平行前進。
房間裏擺著一張鋪白色床單的床;不曉得床未鋪或已經換過,罩在厚厚的垂掛式的蚊帳中。我把潔欣塔拋入薄紗的重重摺疊中,不清楚她是在抗拒或在吸引我:我試著拉起她的衣服:她一邊防衛自己;一邊扯開我的鈕扣和扣環。
「我是福斯提諾,海格拉斯。拔刀!」
「那時候,在這個房間有數張牌桌,」潔思敏娜夫人說道,「牌戲在這個時辰開始,可以持續整夜不停。有些人輸掉了全部的土地。亞納斯塔修.查摩拉先生在這兒定居下來,就為賭博,不為其他理由。他總是贏,而我們之間謠傳著他是個老千。」
「如果我們想要的話。可是我們不想要。」
那一時刻未曾到來。父親徒然扯了一些開場白之後,就口齒不清,呻|吟起來,永遠撒手人間了。此時,在黑暗中沿著聖艾倫尼歐上面的陡峭路徑奔馳的這個年輕人,對他那即將團聚的血親仍然一無所知。
「你父親是那種不管他在前一晚贏了些什麼,天一亮就失去的人,再加上他和女人亂搞,所剩下的一點點不久也就散盡了。」
她們有點窘地看著我,那母親說:「那是福斯提諾.海格拉斯……從血統上來講,他是半個印第安人;半個白人。然而精神上,他全然是印第安人,他和印第安人在一起,站在他們一邊……也因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不,我的眼睛比較大。」她說。
父親曾對我說,禿鷹飛起,表示黑夜將盡。我聽見沉重的翅膀拍擊著黑色夜空,看到牠們的黑影遮蔽碧綠的星辰。那是一種吃力的飛翔,無法立即飛離地面,擺脫樹蔭,彷彿只有在飛行中,飛https://m.hetubook.com.com禽方能認出自己身為飛禽而非針葉。當尋獵的老鷹飛遠,星星再度出現,呈淡灰色,天空一片碧綠。黎明已至,我騎著馬,沿著杳無人蹤的小徑,往奧奎達村落的方向奔馳。
「咬妳。」
我看著亞娜克列塔的臉,那美麗的印第安臉孔,隨著歲月而稱添厚實,但卻未刻下任何皺紋;我注視那裹在毛毯裏的碩大身軀,心中不禁懷疑這如今鬆垮的胸脯,是否就是我兒時所攀附的高聳的台地?
父親聲音逐漸轉弱變慢,臉色漸呈青紫。「我必須向你透露一個我保持多年的祕密……說來話長……」
「叫他們解釋這印第安人唱的歌曲給你聽:查摩拉走了以後……戰蹟相當……搖籃裏有個嬰兒……墳墓裏睡著個死人……」
「納求,」我的父親曾對我說,「我一死去,你就帶著我的馬,我的卡賓槍,三日份的糧食,沿著聖艾倫尼歐上面那條乾涸的河床走,直到你看見,奧奎達村落裊裊升起的炊煙。」
「不!」亞娜克列塔咆哮大叫,「在你碰亞瑪蘭塔之前,我會先殺了你!」亞瑪蘭塔抽開身,臉部歪扭,牙齒外露,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呻|吟還是在微笑。
亞凡拉度家族的餐廳點著微弱的燭光,蠟燭周圍堆著陳年的蠟淚,或許因為暗淡,裝飾品上斑駁的灰泥和掛飾上殘破的蕾絲便不會引起注意。我接受女主人的邀請前來晚餐。潔思敏娜夫人的臉上撲著厚厚的粉,看起來似乎隨時會脫落掉入盤中。她也是印第安人,有一頭染成銅色的頭髮,用鐵捲鋏捲成波浪狀。她每舀一次湯,沉重的項鍊就閃爍發亮一下。潔欣塔,她的女兒,在寄宿學校長大,她穿著一件白色網球毛衣,但眼神和行動看起來還是像印第安女孩。
「他是我兄弟,是我們家和我們族人的劍和盾,直到敵人遇見他……」
「亞娜克列塔,他們唱的關於我父親的那首歌是怎麼一回事?」我問站在門口的這個女人,她一動也不動,像教堂壁龕裏的雕像,「那首歌提到一個死人,一個墳墓……」
連續有三個中庭,第一個掛滿了待撢的毛毯,(我正從記憶裏尋找一個放在華屋內的搖籃,)第二個中庭裏,紫花苜蓿的袋子發出咯咯的聲響,(我試著要回想早期童年有關莊稼的記憶,)第三個中庭的入口處是個馬房,(我是在馬廄中出生的嗎?)已經是天色大亮的時候了,然而,裹包住這故事的陰影仍無變明亮的跡象,既不傳送訊息好讓視覺想像以鮮明的人物來補充完成,也不記錄言談話語,只有混雜的聲音,蒙裹住的歌曲。
「亞娜克列塔.海格拉斯,雖然自從福斯提諾死去以後,她不願承認這件事。」
當中有一個粗脖子的年輕人,走上前來,他頭戴破草帽,他長得和奧奎達的其他人很像——我是說那上揚的眼睛、鼻子的曲線、豐唇,一切都和我的相像。
「名字!我媽媽的名字!快說!」
他是個青年人,只看得到背部和後頸,戴著一頂破舊的草帽。他不友善的態度激怒了我,我勒緊馬刺,把他拋在腦後,讓他從我視野中消失。就在我幾乎超越他時,不知怎的,我忍不住回頭一望。他已從肩上取下來福槍,舉槍瞄準我,我立即伸手握住插在鞍袋上的卡賓槍的槍托。他再度把來福槍揹上肩,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從那時起,我倆就以相同的步調前進,在相對的河m.hetubook.com.com岸上,互相偵察,小心翼翼,不背向對方。我的馬匹彷彿若有所悟,調整步伐配合那匹黑色種馬。
印第安人拿著火把靜靜地走上來,圍著敞開的墓穴站成一個圓圈。
「是不是奧奎達所有的故事都像這樣?」我說,「白種男人匹配印第安女人……印第安男人和白種女人……」
「那兒,就在那兒,在另一個中庭,晚上他去追逐她們……」潔思敏娜夫人一邊說,一邊指著那些印第安人住的地方。
「妳聽到妳媽媽所說的話嗎?」我們一有機會單獨說話,我便對潔欣塔說道:「妳我可以做任何我們想做的事。」
在這裏,這篇故事應刻畫我的內心深受震撼,如同受到颶風吹襲一般。因為我獲悉我那一直隱藏未現的另半個姓氏,竟是奧奎達主人的姓氏,而那片廣袤如同幾個省份的牧場土地屬於我的家族,沒想到我回溯光陰的旅行,反而捲入一個黑暗的漩渦,在漩渦中,亞凡拉度宮內一系列的中庭,一個接一個出現在我深邃的記憶中,既熟悉又陌生。這時,我心裏想到的第一個念頭是——抓住她女兒的一條辮子,對亞娜克列塔宣佈道:「那麼,我是妳的主人,妳女兒的主人,只要我高興,我隨時都可以要她。」
我想他或許知道吧。
我早就知道父親臨死前一定會和我談起我母親,那生下我的女人,她是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還有,父親為什麼把正在吮奶的我從她懷中奪走,拉我同他過著飄泊不定的生活,經歷了我的童年和青少年階段,父親實在有義務告訴我這些事。「誰是我媽媽?告訴我她的名字!」在我還不厭其煩地追問我母親的事之前,他告訴過我許多關於她的故事,但卻全是故事,編造的故事,各個互相矛盾:有時她是個可憐的乞丐,有時候她是個開著紅色轎車遨遊四方的異國女子,有時候是遺世獨立的修女,有時候是馬戲團的馴獸師;更有一次,她在生我的時候死去,而下一次卻死於地震。所以,後來我就下定決心,不再發問,等他自己告訴我母親的事。父親染上黃熱病時,我剛滿十六歲。
「可是……我是納求.查摩拉……」
「你怎麼可以這樣問我?孩子。查摩拉,沒有人能夠裁決上帝的旨意。福斯提諾就埋在這裏。但對你父親而言,那是痛苦的勝利,當天晚上他離開了奧奎達,從此沒有人再看過他。」
「他父親或者他母親是白人?」
「現在,是讓你知道的時刻了……」
「那只有量量看才知道囉!」我湊過去把臉貼在她臉上,讓雙方眉毛的弧線相對準;然後,我的一道眉毛緊貼她的眉毛,我移動我的臉,讓雙方的太陽穴、臉頰、顴骨也貼在一起。「妳看?我們的眼角的位置相同。」
「我父親是從外地來……」
亞娜克列塔舉起手,指向第一個中庭。「為什麼女主人不想接待你?為什麼她讓你和僕役睡在這裏?你父親送你來要找的是她,不是我們呀。去見潔思敏娜夫人,對她說:我是納求.查摩拉.伊.亞凡拉度,我父親要我來跪在妳腳下。」
「我父親和這一切有什麼關係?」
黑色的壁爐和火焰烘托出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的輪廓,她裹著一條土黃與粉紅條紋相間的毛毯。亞娜克列塔.海格拉斯正在為我準備一道辣味肉丸子。「吃吧,孩子,你浪跡天涯十六個年頭,才找到回家的路。」她一面說,我一面暗想:「孩子」一詞究竟和*圖*書是年長的婦人對少年郎的習慣稱呼,或者意味著它原有的涵義。亞娜克列塔所用的辛辣佐料把我的雙唇辣得發燙,那口味彷彿包含天下一切味道的極致,我無法分辨,也叫不出名稱的味道,現在匯聚混雜在我的上顎上頭,像火爆裂一般,我回想我一生所嘗過的種種味道,試著辨認這五味雜陳的味道,卻只找到一種截然相反但可能相等的感覺,那是哺嬰兒的母奶的感覺,由於那是生平第一次嘗到的滋味,因而包含了所有的滋味。
我竭力恢復冷靜:「為什麼?潔思敏娜夫人?妳是什麼意思?我父親和誰發生過關係?和妳嗎?」
「誰是我母親?」
「那是福斯提諾.海格拉斯,願上帝保佑他在光輝榮耀的天使群當中。」亞娜克列塔說道,其他的印第安人隨著喃喃地禱告起來。
「嘿!」我大喊。「我們離奧奎達還有多遠?」
「奧奎達的每個人都長得很像。」我說,「在第二個中庭有一幅照片,可以做為所有人的照片……」
我站在墓穴的那一邊,左手臂包著毛毯,右手握著刀。
「為什麼?亞娜克列塔。」
「他什麼也沒告訴我,我發誓,亞娜克列塔,我不知道我母親是誰……」
我跟隨一位幫我照顧馬匹的傭人,走過一系列應當愈來愈深入內室的地方,卻發現自己愈來愈往外走;從一個中庭走到另一個中庭,彷彿這宮殿的每扇門都是出口而非入口。這個故事應當賦予我初次造訪的地方某種方位迷失感,在我記憶中勾起的不是回憶,而是一片空白,如今眼前的每個影像都嘗試著填補那段空白,但皆徒勞無功,只不過在再度出現時具有已經遺忘的夢的色澤罷了。
「不錯,如果說我們不喜愛外地人,我們自有道理。」
「你是誰?」
他連頭也不轉一下;更糟的是:我的聲音只使他的頭微微動了一下,(苟非如此,我會以為他是聾子呢,)他立即又將視線凝聚在眼前的路上,繼續策馬前進,連一點回應,一點打招呼的意思都沒有。
「你去死!」亞娜克列塔大叫著,「決不可以!連想都別想:你知道嗎?」
「嘿!我在問你呀!你是聾子嗎!你是啞巴嗎?」我大聲喊叫,然而他無動於衷,隨著黑馬的步伐上下搖晃。
印第安人張開嘴巴,微微嘆息,嘴巴內牙齒稀少,不見齒齦,腐潰、衰朽,像骷髏的嘴一般。
「在奧奎達,白種人和印第安人彼此相像。自從被征服以來後,血統就混合了。但是主人不准和僕役匹配。我們同階級的人可以為所欲為,和我們同階級的任何人,但絕不和他們……絕不。亞納斯塔修先生,出生地主家庭,雖然他比乞丐還窮……」
老人擡起他的紅眼皮,那眼瞼長滿了瘤節,像是火雞的眼皮。一根手指——細得像是用來起火的細枝——從斗篷底下伸出,指向亞凡拉度家族宮殿:奧奎達村中一堆凝土當中的唯一宮殿。巴洛克風格的正面像是擺錯了地方才坐落在那兒,像是廢棄的劇院中的一片佈景。幾百年前必定曾有人以為這是黃金國度;後來他發現了自己的錯誤,這座才剛蓋好的宮殿便展開了緩慢的沒落命運。
「但他從沒贏過任何牧場土地!」我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
「你在說什麼啊?亞娜克列塔,這墓是空的!」
「他帶給印第安人的只有邪惡……而白人也沒得到什麼好處……然後他就消失了……但他離開奧奎達的那一天,也不是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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