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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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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坐在桌前的那個人緩緩摘下眼鏡,表情哀傷地搖頭說:「我不想談你抱怨的細節,那不是我的工作。我們辦公室雖和監獄及圖書館有密切接觸,但我們處理較大的問題。我們叫你來,是因為知道你是個小說讀者,我們需要你的建議。一些維持秩序的力量,諸如軍隊、警察、行政長官,他們總是難以判斷一本小說該禁止還是發行:由於沒有足夠的時間從事廣泛的閱讀,也沒有明確的美學和哲學判準可以作依據……不,別擔心,我們不會強迫你幫我們做書刊的檢查工作。不久以後,現代科技便可以幫我們做那些事,做得既快速又有效率。我們有機器來閱讀、分析、判斷任何書寫的文稿。但儀器本身的可靠性我們需要檢查檢查。從檔案中,我們知道你的閱讀程度和一般讀者相當,還曉得你讀過卡力斯托.班德拉的《環繞一空墓》,至少讀過一部分。我們覺得把你的閱讀印象和閱讀機的結果互相比較一下是恰當合宜的。」
「我的本分是什麼呢?」
「那麼請你重新複製一遍吧!妳再偽裝也沒用了,羅塔莉亞!假使妳解開這一套制服,裏面總會有另一套制服!」
「保持冷靜地等待。繼續看你的書吧。」
柯莉娜.葛楚德無動於衷,她說,「謝啦,朋友,我是英格莉,這個人是我們的同伴。你們是要帶我們去指揮部嗎?」
「那麼,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想藉此機會,蒐集那些我尚未讀過的章節。」你一面說,一面腼腆地撫弄著那一大疊稿,認出那文章正是陪你度過獄中歲月的散文。
現在你已決心一搏,絕不臨陣脫逃。你狂亂地解開程式設計員雪拉的白罩衫扣子,發現裏面是亞鳳西納的警察制服;你扯下亞鳳西納制服上的金鈕扣,發現底下是柯莉娜的連帽外套;你拉下柯莉娜的拉鍊,看到了英格莉的山形袖章……
「在革命分子當中,有些人是反革命的滲透者,那些人讓我們落入警察的埋伏。幸運的是,也有許多革命分子潛伏在警方。他們已經假裝承認我是這項指令的官員。至於你,他們會送你到一間假監獄,或者更正確地說,一間真的國家監獄,不過,那監獄受我方控制而非他們。」
「你必須戰鬥到最後一滴血,即使你明白沒有任何人是他自己所說的那種人嗎?」
「可是,我的書……」你一面抱怨,一面用嬰孩般的手勢,把毫無防備的手伸向那些由閃亮鈕扣和槍口所形成的權威關卡。
柯莉娜說:「你期待什麼呢?偽造的過程一旦開始運作,就不會停止。我們所在的這個國家,把一切可以偽造的東西都偽造過了:譬如說,博物館裏的畫、金塊、公車票。反革命和革命陣營利用一波波的偽造來鬥爭:到頭來,沒有人能確定真偽,政治警察冒充革命行動,革命份子則偽裝成警察。」
「誰是我們的頭子不重要。他可能也m.hetubook.com.com是假的頭子,假裝替革命陣營工作,唯一目的是要幫助反革命,或者公開為反革命工作,堅信這樣做可以替革命鋪路。」
「我是有個姊姊,但我看不出那跟什麼事情有啥關係。」
「該死,我在他們押解我的時候丟了書,我的意思是說,當他們逮捕我的時候……」
「你向監獄圖書館抱怨一冊書有瑕疵,」坐在一張高桌後的高級官員說。
「這本列在沒收書單上,這是我們的法律。你要教導我們如何執行公務嗎?」他的語調急遽轉變,音節逐漸加快,聲調從冷淡變為唐突,從唐突轉為恐嚇,又從恐嚇變為威脅。
燈泡的閃光以及相機重複按快門的聲音吞沒了你倆痙攣、蒼白、重疊的裸白。
雪拉大叫:「是,正是!肉體就是制服!肉體是武裝衛隊!肉體即是暴力行為!肉體擁有武力!肉體發動戰爭!肉體宣稱它本身即是主體!肉體是目的而非手段!肉體即象徵!溝通!怒號!抗議!顛覆!」
「可是我……我就快看完了……」
她在袋裏搜尋了一陣,抽出一本書給你。
他帶你進機房。「讓我來介紹我們的程式設計師——雪拉。」
「現在還言之過早。我們必須看誰最會運用偽裝術,不但善於偽裝自己而且還懂得利用他人:不知是警方還是我們的組織。」
你一路上往後偷窺。「但是,」你叫出來,「有第三輛跟著第二輛……」
你抓住那女孩的手腕。「妳假裝夠了吧,羅塔莉亞!妳打算繼續讓警察政權利用多久?」
「那有什麼關係嗎?每個人都必須盡本分到底。」
你瞠目結舌吧?柯莉娜.葛楚德用你的語言悄聲對你說:「別怕,他們是假警察:實際上他們是我們的同夥。」
「你打算否認你有個姊妹嗎?」
你鬆了一口氣。自從一名守衛來牢房傳喚你,你就感到一陣發熱,恐懼得顫抖,跟著守衛沿著走廊走,下樓梯,穿過地下道,再爬樓梯,越過前廳來到辦公室。想不到原來他們只是要處理你對卡力斯托.班德拉所著的《環繞一空墓》一書的抱怨罷了。看到自己手中握有一本將幾頁殘缺破損的紙張合在一起而未上膠裝釘的書時,你消除了焦慮,取而代之的是沮喪。
亞鳳西納.雪拉.亞歷山卓站立起來,披上衣物,露出厭煩的眼神。她怒言道:「他們從不讓我安靜片刻,同時為兩個互相打對台的祕密組織工作就有這缺點:雙方都不斷試圖恐嚇你!」
當計程車高速行駛,穿過塵土飛揚、發出臭味的郊區時,你禁不起誘惑,打開書看一看柯莉娜所給的是不是就是你原來那本。機會渺茫。這是你第一次看到的書,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日本小說。故事開始,有一個人騎馬穿越長滿龍舌蘭的高地,看到一種叫zopilotes的肉食鳥類飛越頭頂。
你剛要起身,卻發現自和-圖-書己被一捲捲的印刷紙帶纏住了:小說的開頭正展開在地上,像一隻想嬉戲的貓。現在,你生活的故事在高潮的時刻中斷:也許現在你會獲准繼續閱讀小說,一路讀到底……
「最後,誰從中獲利?」
「不要緊。現在你要去的地方是一所模範監獄,那兒有各種最新出版的書籍。」
「沒收了,先生!這本書不准進入阿塔瓜塔尼亞。這是禁書。」
雪拉挑釁地看著你。「解開我的衣服……?你且試看看……」
亞歷山卓.雪拉.柯莉娜全神貫注,再度鍵入密碼。她恢復了勤勉的態度,那種全神貫注於工作的女孩,她自言自語道:「有些東西失效了,現在全部都該出來的……到底出了什麼差錯?」
「我似乎認得出你們頭子的作風。」你對亞鳳西納說。
你感到不安,喃喃說道:「不,這,不是……」
「當然是假的,但我不知那輛車是屬於警方還是我們?」
「但這不是我那本。」你邊說邊看著封面上陌生的書名和作者:《環繞一空墓》,卡力斯托.班德拉著。「他們沒收的書是高汲所著的。」
你繫好安全帶,飛機正要降落。飛行和旅行相反:你穿越空間的鴻溝,消失於空虛之境,你有一段時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這段時間本身就是一種時間上的真空;然後你再度在和你消失之時間和地點毫無關連的某時某地出現。那段時間你在做些什麼呢?如何運用這段你消失於世界、世界也消失於你的時間呢?你閱讀,在飛行的旅途中,你的雙眼不曾離開書本,因為除了書頁之外,一切都是空虛的,不論是在不知名的中途站,或是在承載並供給你滋養的金屬子宮裏,過往的陌生人群看起來總是不同,但也總是相同。你不妨持續那另一種藉由劃一但卻生疏的印刷字母來實現的抽象旅程:在這種旅程中,也是名字的召喚力,使你相信自己正飛越某些東西,而非處於虛空之中。你了解到把自己交託給以近似之方式操作的不太可靠的工具,需要相當的不在意,或許這正說明了一種難以克服的消極、退化、嬰兒般依賴的傾向。(不過,你想想是在思索空中旅行呢,抑或是閱讀?)
那是一位女性旅客,看起來很自信,瘦削的身材裹著寬鬆的衣服,戴著大大的太陽眼鏡,背負著行李,通關的樣子就像很習慣的人。你認識她嗎?即使你似乎真的認識她,你也得表現出若無其事一般:她一定不想讓人看到和你說話。她作暗號要你跟著她:不要跟丟了。在機場外,她鑽進計程車裏,示意你也搭一輛車緊跟著她。在一個空曠的鄉下地方,她那輛車停了下來;她帶著所有的行李下車,鑽進你的車裏。要不是她那極短的頭髮和那大太陽眼鏡,你可能會說她像羅塔莉亞。
你說:「如果書皮是偽造的,那內容也是偽造的。」
「我的情況不同。我和圖書是滲透者,是潛入假革命分子行列的真革命分子。但是為了避免被發現,我必須假裝成滲透進真革命分子之間的反革命分子。事實上,我從警方接獲命令;但卻不是來自真正的警方,因為我向革命分子報告。這些人都是潛伏在反革命陣營中的滲透分子。」
是她自己撕下了身上僅存的衣物,一對乳|房露了出來,堅挺,狀似甜瓜,曲線微凹的肚子,和貌似瘦小而其實豐|滿的雙|臀,傲人的陰|部,一雙修長而結實的大腿股。
「我當然抱怨!」你回答。「你們的人,大事誇耀模範監獄裏的模範圖書館,每次有人去借書,雖在目錄裏找到書卡,但卻發現借來的往往只是一把撕毀的書頁!現在我問你,你們怎麼能夠想用那樣的制度來再教育囚犯!」
「牢裏找不到禁書的話,哪裏還找得到呢?」
此時,你依序走到一張桌子上去辦例行手續:一個警察取走你的文件代為保管,另一個保管你的錢,第三個保管你的衣服,你換上囚服。
第二輛計程車超越你們,停下;幾個武裝人員跳出來,叫你們離開計程車,「我們是警察!你們被捕了!」你們三個,你、柯莉娜和司機都被銬上手銬,被押入第二輛計程車。
「柯莉娜,叫我柯莉娜。」
雪拉尖叫,「這?這是制服嗎?」
「我的姊姊總是說,在她喜愛的小說裏,你感受到一種基本力量,原始的,土生的。那正是她所說的字眼——土生的。」)
你們的車子才剛開動,第三輛計程車便強迫第二輛車停下來。更多蒙面的武裝人員跳出車外,解除了警察的武裝,拿掉你和柯莉娜的手銬,銬住警察,然後把你們丟進他們的車內。
「可能是我們的人在監視警察的行動,但也可能是警察在跟蹤我們的人……」
你看到葛楚德.英格莉.柯莉娜也穿著制服進來;交給警官一個待簽的文件夾。
就在守衛轉身的一剎那,英格莉.葛楚德.亞鳳西納走向你,你試圖問她:「這到底是什麼樣的圈套?」
這時雪拉.英格莉.柯莉娜無法再掩飾她的不安。她掙脫你的手,「我不明白你在責備誰,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我的策略非常清楚。反動力必須滲透進入動力的機械結構中,加以推翻。」
你不由自主地想起馬拉拿。若不是他,誰會想出這樣的陰謀?
「對每個人,你必須找出是哪些滲透者唆使他來滲透。甚至在那之前,你必須先知道誰已滲透了這些滲透者。」
你看到眼前站著柯莉娜.葛楚德.亞鳳西納,身穿一件扣到頸子的白色工作服,她正在替一部外表光滑宛似洗碗機的金屬器具裏的電池充電。這位官員說:「這些記憶體已儲存了《環繞一空墓》的全部內容。終端是一部印刷機,你看得出來,它可以從頭到尾逐字複製整本小說。」一架打和-圖-書字機之類的東西正捲出一長條的紙,以機關槍的連發速度,在紙上打滿冷淡的大寫字母。
你已了解到葛楚德.亞鳳西納今天有點緊張;她大概什麼時候按錯了字鍵。卡力斯托.班德拉作品的文字順序保存在電子記憶體裏,以便能隨時可以叫出並顯示,但已在一次電路的消磁作用中被洗掉了。現在,彩色螢幕顯示出分解了的單字:這這這,的的的的,從從從從,那那那那,依各字的出現頻率排列成欄。這本書已經粉碎,分解,無法重組,如同一座沙丘被風吹走。
但她說:「別怕,這是輛假計程車。我真正擔心的是有輛計程車正跟著我們。」
「有沒有禁書?」
「假的還是真的?」
「妳,住口!」其中一個像是領導者的人說道,「你們兩個,別想輕舉妄動,現在我們必須蒙住你們的雙眼,你們是人質。」
(你為了追捕一個小說的仿冒者,千里迢迢來到阿塔瓜塔尼亞,卻發現自己成了一種制度的囚犯,在該制度中,生活的每一面都是仿冒,贗品。或者說得更正確些:你決心冒險進入森林、草原、高地、崇山峻嶺,搜索探險家馬拉拿的蹤跡,他一定是在找尋海洋小說的靈感時迷了路,但你的頭卻撞上監牢的鐵欄杆,這種監獄式社會遍佈全球,把冒險範圍局限在其狹隘的通道,總是一樣……這仍然是讀者你的故事嗎?你基於對魯德米拉的愛而遵行的旅行計畫使你遠離開她,再也看不見她了:假如她不再牽引你,你就只好把自己交託給她十足的鏡中映象,羅塔莉亞……
你腦海裏一片茫然,因為柯莉娜.葛楚德.英格莉已經被帶到另一輛計程車。等到你被允許再度使用四肢和雙眼時,你發現自己人在督察的辦公室裏,不然就是在營房。穿著制服的士官照了你的正面和側面像,蓋了你的手指印。有一個軍官叫道,「亞鳳西納!」
柯莉娜鎮靜而面帶微笑,問候警察說:「我是葛楚德。這位是我的朋友。帶我們到總部去吧。」
讀者,你又再度發現你正在尋找的那本書了;現在你可以重新拾起打斷了的線索;你再度展露笑顏。但是你想這個故事能夠就這樣發展下去嗎?不,我不是指小說的故事,而是你的故事!你還想讓自己消極地被情節牽著鼻子走多久呢?你已經充滿冒險衝勁,躍入行動之中,但接下來呢?你的功能很快便縮減成記錄別人決定的情況而已,屈服於奇怪念頭,捲入自己無從控制的事件之中。你當這樣的主角還有什麼意思呢?如果你繼續這遊戲,豈不意味著你也是這團迷霧的共謀者。
你身後有人悄聲告訴你:「算了吧;不要跟這些傢伙惹事端,別擔心那本書,我也有一本,待會兒我們討論一下……」
計程車司機正豎耳聆聽,你示意柯莉娜收斂,別發表不智言論。和_圖_書
「如果我所知無誤,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曾潛入警界和革命陣營。但你如何分辨?」
「請便,」軍官說,「我會留下你和雪拉在一起,她會輸入我們要的程式。」
但這真的是羅塔莉亞嗎?「我不知道你扯到的人是誰。你提起的名字我並不知道。」每次你試著提及過去的事,她便如此回答。這難道是祕密組織加諸在她身上的法則嗎?老實說,你一點也不確定她的身分……是一個假的柯莉娜呢?還是一個假的羅塔莉亞?你唯一確定明白的事是,她在你的故事中的功用和羅塔莉亞是相似的,因此適合她的名稱就是羅塔莉亞,你沒辦法叫她其他名字。
你鼓起勇氣說,「妳是——」
「妳正在和他通力合作嗎?」
「亞歷山卓上校,又一次,我逮到你裸身投入囚犯的懷抱!」看不見的攝影師譴責著。「這些快照將使妳的個人檔案生色不少……」隨著一聲冷笑,聲音飄逝。
「我給你的就是那一本。在阿塔瓜塔尼亞,書只有包上假書皮才能流通。」
飛機正要降落;你還沒看完高汲所寫的《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這本小說。你一邊閱讀,一邊走下階梯,搭上穿越停機坪的巴士,排隊等候護照檢查以便通關。你手上拿著書,一面翻閱,一面向前移動,突然有人抽走你的書,宛如隨著布幕拉起,你看見警察列陣站在你面前,腰上掛著皮製子彈帶,自動武器嘎嘎作響,老鷹和肩章閃閃發亮。
「有一個姊姊,喜歡小說的角色心理不安而又複雜多端。」
「可是,怎麼可能?一本描寫秋葉的書……?你有什麼權利……?」
雪拉.亞鳳西納.葛楚德說著投靠在你身上,撕下你的囚房褲子;在電子記憶體的櫃子下,你們裸|露的四肢交纏。
讀者,你在做什麼?你不要抗拒嗎?不想逃跑嗎?啊,你正在參與……啊,你也親身投入……你是此書的唯一主角,很好;你認為因此你就有權和所有的女性角色發生肉體關係嗎?像這樣,不用任何心理準備……你與魯德米拉的故事還不足以為情節添加愛情故事的溫馨和雅緻嗎?你何須和她妹妹,(或一位等同於她妹妹的人,)和這個羅塔莉亞.柯莉娜.雪拉發|生|關|系,你想想看,你甚至從未喜歡過她哩……以消極的屈服態度追蹤跟隨一頁又一頁的事件以後,你自然很想報復一下,然而這是正當的方式嗎?或許你想說,在這種情況下,你身不由己捲了進去?你非常清楚這女孩做什麼事都用大腦思考,她在理論上怎麼想,實際上就怎麼做,以求達到最後的結果……她只想給你意識形態上的例證,此外別無其他……為什麼這一次你馬上就被她的論辯所說服呢?小心呀,讀者;這裏的每一件事都和表面看起來不一樣,每一件事都是兩面的……
(初譯:陳孟如、李季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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