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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筆記

作者: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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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脆弱的都城 三

第三章 脆弱的都城

昨日入城市,
歸來淚滿襟;
遍身羅綺者,
不是養蠶人!
照這首詩的邏輯,只有讓養蠶人穿著遍身錦羅,種田人獨享一切農產品才算合理。「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是一種極其正常的城市邏輯,一點不值得驚異,但讓農村眼光的人看來卻會產生如此強烈的情感反應:竟然是「淚滿襟」!首句「昨日入城市」非常確實地點明了詩作與城市的對立情緒,很有文化研究的價值。從前這首詩常被引伸為具有階級反抗情緒,那是搞錯了的,張俞本人也不會同意。有意思的是這首十分矯情的小詩竟然鬧得一切受過初等教育的現代中國人都會背誦,詩中所傳達的鄉下人冷眼看城市的心態變成了中國的習慣心態。這些年來,我還經常聽那些被家長打扮得完全達到國際大都市時髦水平的小孩,奶聲奶氣又強作悲憤狀地背誦這首詩,心中會默默祈禱:什麼時候了,換一首吧!
城市,還有被銷蝕的可能。
因此,我們還不能說,今天的中國城市已經完成了對數千年的封建觀念和小農意識的戰勝。
《淮南子.原道訓》說:「鯀築城以衛君,造郭以居人,此城郭之始也。」可見中國最早的城郭的建造主要是想達到「衛君」和「居人」這兩項目的,因此隨之具備了政治、軍事、經濟上的多方面價值,乍一看是十分強大的。但從更本質的層面上看,遼闊的華夏大地從根和圖書子上所浸潤的是一種散落的農業文明,城市的出現是一種高度集中的非農業社會運動,因此是這塊土地的反叛物。這種本質對立,使城市命中注定會遇到很多麻煩。從一時一地看,城市遠比農村優越;但從更廣闊的視野上看,中國的農村要強大得多。
中國的其他城市,遭遇並不像渤海國的首都那樣慘烈,但在社會心理氣氛的處境上,又有相同之處。
在農業社會裡人們都歸之於千篇一律的生產命題,因此雖然分散卻思維同一;城市正相反,近在咫尺卻生態各異,緊密匯聚卻紛紜多元。這種多元匯聚又提出了各種各樣的生活需要,使城市生活變得琳琅滿目;這種多元匯聚還會造成不同信息的快速溝通,使城市人成為視野開闊、思維敏捷、選擇機會繁多的一群;這種多元匯聚更會形成一種價值比照,使城市人對生活的質量、人生的取向、社會的走勢、政局的安危產生了一種遠遠高於農村流散狀態的比較和判斷。這樣一來,城市人成為中國社會中十分違背傳統教化原則的人文群落,無論是對農民還是對統治者來說,都覺得不好對付。城市意識,也幾乎成了異端邪說。尤其是到了中國近代,列強的武力和國際文明同時進入沿海都市之後,城市意識裡又自然而然地融化進國際價值座標和現代商業原則,更是根深蒂固的中國農業文明所難以容忍的了。兩種文明的搏鬥,從上世紀延續到本世紀,越演越烈。城市文明滋長得十分艱難又十分頑強,而農業文和*圖*書明的包圍和反擊則更加厲害。
但是我們又不能過於樂觀。現代城市意識在中國的崛起和普及殊非易事,有許多方面我們還需要從啟蒙開始。城市的一時繁榮並不等於城市秩序的形成,更不等於城市文明的建立。
現代中國城市經常領受到企圖疏散城市元氣的非城市化運動。或者按照農村的村落重新組織城市的居民社區,出現了大量「城市裡的鄉村」;或者讓城市居民和工廠成批地下放到農村,把城市一點點剝蝕。直到本世紀六十年代末期,這種非城市化運動達到高潮。為了引導城市居民離開城市,曾經提出過「不在城裡吃閒飯」的著名口號,這個口號包含著對城市生活的無知和蔑視,是一種把直接的農業生產看成創造財富的唯一手段的小農觀念在作祟。緊接著,就出現了驅趕所有城市裡的青年學生到農村去的全國性運動。這個運動之所以與知識分子支援邊疆建設完全是兩碼事,在於它把所有的青年學生的全部人生道路都畫給了農村,因此也就否定了城市在知識層面上有延續和繼承的必要性,進而否定了城市存在的必要性。當時,每一所中學的畢業生都要下鄉,每一家的子女都要下鄉,而且都是終身性的下鄉,城裡剩下的只是中老年和因病實在無法下鄉的青年。要是這個運動不結束,而真的成了當時所說的「基本國策」,那麼不要很多年,一座座城市不再會存在任何有生力量。苦苦思念著鄉間兒孫的老人一批批死去,城裡還會留下什麼人呢?街道還在,樓和*圖*書房還在,但已成了沙漠裡搭建起來的那座「敦煌」,作為一座城市已不復存在。城市消亡了,消亡在現代,消亡在強悍的小農意識的侵凌中。這一運動使廣大知識青年遭受的可怖悲劇現在已經人所共知,但更為可怖的悲劇卻是它直接指向著城市的消亡。幸好這一運動只延續了十年,而新時期的一個突出標誌恰恰正是各個城市的自我強固,同時又在中國廣大農村中漸漸滲入了某種城市生態和城市意識的元素,使城市的偉力有可能來滋潤萬里山川。城市,終究是中國現代化的據點。
不能設想,古希臘的雅典沒有亞里士多德,文藝復興時期的倫敦沒有莎士比亞,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巴黎沒有雨果。他們是城市的精神主宰,由他們伸發開去,一座城市的行為法則和思維默契井然有序,就像井然有序的城市交通網絡和排水系統。中國也擁有過高水平的思想文化大師,但他們為了逃避無秩序的擁擠,大多藏身於草堂、茅庵、精舍,大不了躲在深山裡講學,主持著嶽麓書院或白鹿洞書院,與城市關係不大。這個傳統,致使我們直到今天還無法對城市文明作出高層面的把持和闡揚,而多數成功的藝術作品更是以農村或小鎮為表現基點。
城市文明以密集的人群為前提,因此必須呈現出一種立體構架,一層一層地分列出社會文化價值等級,並以此為依據進行有秩序的操作。沒有這個構架,人群的密集會產生反面效應,這是我們以往經常看到的事實。在亂哄哄的擁擠中,哪怕是一句沒有來由的流m.hetubook•com•com言也會翻捲成一種情緒激潮,造成災難性的後果。中國近代以來,一切人為的大災難幾乎都產生於城市,便是這個道理。沒有構架,那些搬弄是非、興風作浪的好事之徒就會在人群中如魚得水,而城市的優秀分子卻會陷身於市井痞子、外來冒險家、賭徒暴發戶的包圍之中,無法展現自身優勢,至於為數不多的可以作為城市靈魂的大智者則更會被一片市囂所淹沒。沒有構架,他們是脆弱的;沒有他們,城市是脆弱的。
例如,城市不直接從事農業生產,但又必須吸納大量的農產品。它離不開農村,而農村卻又未必需要它。一座發育健全的都市需要有自己發達的手工業和商業,有了發達的手工業和商業,它也就有了存在於世的充分理由,農村也離不開它了。但在中國古代城市裡,手工業一直得不到長足的發展,有一點也與農村裡的小作坊差不了多少,商業更受到傳統文化觀念的歧視,從商的賺了錢不幹別的事,或者捐官,或者買地,仍然支付給官僚農業文明,而並不給商業本身帶來多少積累。因此中國的城市可說是一種難以巍然自立的存在,很難對農村保持長久的優勢。《紅樓夢》中的農婦劉姥姥進幾趟城,逛幾趟大觀園,歆羨萬狀,但賈府的財富來源,一是靠宮廷賞賜,二是靠田莊奉獻,而宮廷賞賜一項不僅極不可靠而且入不敷出,主要還是靠田莊。讓田莊支撐這麼個大場面畢竟難乎其難,政治靠山一動搖只得全盤散架。城市裡最富足、最有資歷的府宅尚且如此,整個城市的脆弱性也可www.hetubook.com.com想而知。最後,連炙手可熱的王熙鳳的女兒,也只得靠鄉下人劉姥姥來救助。
也許不是危言聳聽:我們,真的躲過了一場使無數城市陷於消亡的現代災難。須知,這場災難一旦構成,可能是中國本世紀以來最大的倒退。
因此,突然熱鬧起來了的中國城市,還沒有從根本上擺脫它們天生的脆弱性。
中國城市的寄生性從反面助長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式的簡單農業思維。在農民眼中,不直接從事農業生產而擁有財富的人,大抵是不義之人,因此需要定期地把自己直接生產的財富搶回來,農民起義軍一次次攻陷城池,做的就是這件事。中國農民歷來認為,在鄉間打家劫舍是盜賊行徑,而攻陷城池則是大快人心的壯舉。城市本身的不健全,加上遼闊的農村對它的心理對抗,它也就變得更加沒有自信。許多城裡人都是從鄉間來的,他們也對城市生態產生懷疑,有一種強烈的「客居」感,思想方式還是植根於農業文明。一個最淺近的例子,是直到今天小學語文課本裡還可能收錄著的宋代張俞的那首絕句:
連城市的普通生活形態也受到如此的抗拒和譴責,當然更談不上對城市心理規則的弘揚了。中國歷史上很難舉得出一批真正的城市思想家。讀古希臘、羅馬文獻,看到那些政治家、思想家一開口就朗聲朗氣地呼喚:「雅典城的公民們!」「羅馬城的公民們!」在中國古代就缺少這種呼喚聲。第一個真正具備城市意識的思想家,我覺得是龔自珍,那就出現得太晚了,而且他也未能讓自己的聲音佔領任何一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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