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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冰瑩自選集

作者:謝冰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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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

姊姊

姊姊呵,誰知道一個鄉下大姑娘,有這麼偉大的人格,和寬宏的度量呢?
有天晚上,姊姊忽然又提起她的生活問題來。
姊姊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她出嫁那次:記得很清楚,那時我才八歲,姊姊比我大整十歲。在我的故鄉,十八歲的姑娘出嫁,是最適當的時期。姊姊的個子很高,臉龐長得端正大方,皮膚特別白皙細嫩,十隻手指又軟又尖;其實最美的還是她的眼睛:睫毛生得很長、很濃密,因為生長在舊式社會裏,加之她生來就有副嫻靜的性格,所以她的眼睛老是不敢正視人,遇著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她也不敢放肆大笑,有時偏過臉去,有時用袖子遮著臉,輕輕地笑一笑,在她的腦海裏,還深深地印著:「行莫亂步,笑莫露齒」的訓言。
「我前世一定是劊子手,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到今生,閻王註定我來受苦,為什麼遇到那麼一個惡婆婆,嫁給一個那麼沒有感情的丈夫;滿以為生了兒子,可以得到一點快樂,那知他是這麼淘氣,天天晚上折磨我,唉!我想來想去,沒想出法子來,殺死他?我下不了毒手;留著他,我實在活不下去了!妹妹,你趕快抱走他,讓我上吊吧!」
真正的月裏嫦娥,誰也沒有看到;但是印在牙粉盒子上的嫦娥,是很多人看見過的。
「唉!快不要提到孩子了!大的整天吵著要從軍,他已經娶了媳婦,快生孩子了,你想,如果他離開家,誰來負擔他妻子的生活呢?為了這,他整天和你姊姊吵架。可憐你姊姊,這幾年來,已為家務累得患了很厲害的肺病,加之老二又失蹤了,至今不知下落,自從離家到現在,一年多了,從不見有片紙隻字寄回。」
誰又會相信呢?一個那麼萬貫家財的富翁,居然死無葬身之地,那麼富麗堂皇的大觀園,也賣給人家餵豬養馬去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不知他們讀到這兩句詩時,心中作何感想?分給姊夫的那四間廂房,雖然還沒有賣掉;但他們欠下的債務,絕不是賣掉這四間房屋可以償還的。
說著,姊姊的眼淚,也隨著流下來了。
「我們已經一年半沒有見面了,你知道我家裏起了很大的變化嗎?」姊夫也像我們一樣坐在樓板上,佩蘭在為我補襪子,素芳洗著手帕,只有我和姊夫是空著兩手談天。
這天,我的感情衝動得厲害,特別想念姊姊,我提起筆來,想要寫封很長的信安慰姊姊,卻又被接二連三來訪的朋友打斷了。
在匯錢給姊姊的信中,我寫著這樣的句子安慰她。
鼻梁上的瘡越爛越寬了,請了好幾個中醫來,都是束手無策。我整天看見姊姊被關在母親的臥房隔壁那間小屋子裏,用一種什麼藥在燻,也有時咳嗆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但很少聽到她唉聲嘆氣的。燻過之後,老是用一種黑色的藥膏塗在上面;白天,她是照例不到房子裏來坐的,偶然出來一下,只要一聽到客廳裏有腳步聲音,便立刻躲到她那間小房子裏去了。
平時從不看見他流淚的姊夫,今天卻忍不住兩眼濕濕地,忙從褲袋裏,摸出一塊和褐色相彷彿的髒手帕來,擦著鼻子。
自從他們的命運,一天天向下坡路溜的時候,那位大老爺和三老爺,常常向姊姊獻殷勤了:什麼「過去對不起你,請你不要把那些事放在心頭哪,我們都要仰仗姻伯母家裏,才有出頭的一日哪;請在令兄,令弟面前,多多替我們吹噓哪……」種種卑躬屈膝的話,使姊姊聽了,感到怪難為情。
「姊姊,是誰對你說我不應該上左邊的廁所?」
那時我因為年齡還小的緣故,不懂得一個女人究竟為什麼要出嫁;我怨母親不該把一個漂亮的姊姊由人家用花轎硬搶了去,當姊姊哭著上轎,他們鎖上轎門,由四個男人抬著走的時候,我好像失掉了靈魂似的感到空虛,我的小手緊緊地抱著母親的腿,傷心地哭得連旁觀的人都下淚了。
母親氣憤憤地罵著,姊姊嚇得全身發抖。
嘭的一聲門響,母親奔回她自己的房間去了,我連申辯的機會也沒有,心裏非常難過。
「姊姊,我明天非回去不可了,在你這裏多住一天,我就多受一天罪,何苦呢?」
姊姊的性格最愛清潔,夏天穿的白衫,從來不許它有一點黑的東西存在,有時一隻蒼蠅撒了一點黑屎在上面,她也要對著陽光,用米粒把它洗個乾乾淨淨才罷手。
我只能這樣安慰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話了。

「這點倒不必為我擔和_圖_書心,我即使身無一文,沿路討吃,也可以回到家的;至於你姊姊,她只要知道我在外邊的苦況,絕對不會因為我沒有帶錢回家,而不高興的。我這次回去,可以叫導耕出來從軍,兩個兒子,我都把他們送到前線去,這樣,總可以對得起國家了吧?」
母親也很替姊姊耽心,為了這是個面子上的病,非趕快治好是不行的,如果在城市,經西醫治療,也許很快可以治好;然而僅憑鄉下中醫用土法子診治,已經一年多了,還沒有痊癒,最後,細菌算是殺死了,沒有再蔓延下去;可是姊姊美麗的鼻梁上,憑空添上了一塊長方形的像核桃似的疤痕。
記得三老爺,曾經寫過這樣的信,向我三哥找事,如今,這可憐的聲音,永遠聽不到了。至於姊夫呢?也同樣沒有辦法,他一年到頭和姊姊以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住在我們家裏,有時也回去住一月半月;但油鹽柴米,甚至連小菜,都是我們家裏送去的,實際上就等於住在我家。
忽然,姊夫的眼淚不住地滾了下來,他連忙立起身來匆匆地跑向樓上去了。我知道他這時的情緒,一定是希望倒在自己的床上,痛快地哭一場。
「唉!孩子們那裏懂得父母之愛呵,梁經炳不是一個例子嗎?他出外五年,毫無音信,一直到當了團附,才回到家來打一轉,清根將來說不定要當了旅長才回來呢。」
一個月之後。
苦命的姊姊,你到底還是幸福的,當故鄉被敵人蹂躪得百孔千瘡的時候,你卻早已悄悄地逃避了這空前絕後的災難,從此我不再為你感到悲哀,我要為你的幸運而歌唱……
「那時我和哥哥自然會負擔你的生活;何況外甥們也快長大了,姊姊,你不要愁著生活,天無絕人之路,人總有辦法的,只要我們有飯吃,姊姊絕對不會挨餓的。」
如果是個幸災樂禍的人,看看梁家現在的衰敗情形,應該感到高興吧?那個十五歲了,還雇著奶媽照應的大少爺,已在長沙做起警察來了;他的父親,曾經是威風凜凜的大老爺,如今也穿著像叫化子一般的破爛衣裳,挑起煤炭來了;三老爺呢?更慘了!老婆孩子相繼逝世以後,他像孤鬼似的在外面飄零,後來死在長沙,聽說一副薄薄的棺木,還是由幾位鄉親朋友湊合起來買的,唉!誰能料到富家子弟的下場,是這麼悲慘呢?
「唉!妹妹,你說得好容易,媽媽說的,嫁雞隨雞,嫁犬隨犬,我既然嫁到了梁家,還怎麼能不在這裏呢?」
我氣得幾乎要跑到院子裏去咆哮起來。
姊夫一開口,就這麼向我發牢騷。
我把姊姊在婆家所受的痛苦——連姊夫都不和姊姊同桌吃飯,連丫頭老媽子都欺負她,要等到別人吃完了飯,才把剩下的飯菜開給姊姊吃……我把在那邊十天之內,所看到的一切對姊姊不平等的待遇,一五一十地告訴母親,母親也氣得熱淚雙流。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是在抗戰開始之後失蹤的,我想十之八九是參加到抗戰的隊伍裏去了,即使犧牲了,也是有代價的,光榮的;不過兩個兒子裏面,還是小的有志氣,有思想,重情義,能夠實幹苦幹;大孩子將來是隨波逐流,喜歡唱高調,跟著人家屁股後面喊口號與膏藥的人,一定沒有什麼出息;加之他的身體很弱,將來也不會長命的,唉!我們這一家算是完了!」

鳳丫頭指的是我。挨了母親一頓大罵,我們都不敢出聲了。

光陰像閃電一般,一轉眼,又是十年了!每逢有人問起冰心是不是我的姊姊時,我便很傷心地回答一聲:「不是,不是,我的姊姊早已不在人間了!」
「難道她們拉出來的屎是香的嗎?她們的屁股是生在臉上的嗎?」
我故意試探姊姊的心理。
聽到這裏,我嚇得全身打戰,連忙跑到母親的房裏,大聲地把她喊醒來,這時孩子哭得更厲害了,姊姊怕挨母親的罵,又從我手裏把孩子接了過去。
「不過,你多在這裏一天,我的精神多得一天的快樂,妹妹,為了姊姊,你還是忍受一下吧。」
「有什麼法子解除姊姊的痛苦嗎?」
說句良心話,姊姊的兩個上門牙如果不突出,鼻樑上後來沒有那一塊核桃似的疤痕,在舊式婦女裏面,她應該是夠得上美麗的吧?
「你父親和你姊夫的父親,在京趕考的時候,就指腹為婚了的,誰知道他們是這麼勢利眼,只重衣冠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重人,唉!也只怨她的命苦,如果你姊夫是老大或者老三,都不會這樣受苦的,主要的原因,是她的婆家不喜歡你姊夫呀。」
「如果他在軍隊裏自然很好,我只怕他早就不在人間了;否則,他是個很富於感情的孩子,為什麼不來信呢?他難道不知道他母親是怎樣地想念他嗎?」
聽說是母親逝世之後,父親上城去了,我和兩個哥哥都離開了家;姊夫也到長沙找事去了,她帶著孩子回到了梁家,米糧一天一天地往上漲,一日三餐已不能維持;而淘氣的女兒,卻天天鬧著要上學去,於是學費,制服費,書籍費,又是一筆額外開支。眼看著生活不能維持了,姊姊只好把每餐該吃兩碗飯的減為一碗,把自己的舊衣服改給孩子穿,從來沒有經過窮困生活的她,開始嘗到飢寒交迫的滋味了。
「唉!連死的自由都沒有,這還能算人生嗎?」
「好乖,不要哭,姊姊過三天就會回來的,她到婆家享福去了,你不要念著她吧。」母規流著淚,悽涼地從人叢中擠出,牽著我回來。

出嫁的那天,姊姊上身穿著海綠色的花緞襖,下身穿著一條繡花的大紅綢裙子,頭上載著的鳳冠,和肩上披著的霞帔,都是她的婆家送來的。這兩樣東西,在我們那個小村裏,還是第一次見到,來看新娘子上轎的人,都為這兩樣東西看得眼花撩亂了。
姊姊,你安眠吧,我為你安居在黃泉下的幽靈祈禱,同時許下勝利後還鄉為你掃墓的心願。
「起初是說你姊姊的嫁妝太寒酸了,他婆婆嫁女的時候,光只鴨絨被子都有二十床,一切木器用具,都是派專人從上海、漢口買來的,不像鄉下人做的那麼土裏土氣;我們給你姊姊賠嫁的三十六套木器,十八套鋪蓋,我們還以為太豐富了;然而在他們的眼裏看來,好比叫化子嫁女,什麼都看不上眼。」
姊姊顫聲地說。
說起來,有誰相信呢?同是一個父母所生的兒子,居然也有愛與憎之分。姊夫有三兄弟,他是次男,因為小的時候太頑皮,不聽母親的話,愛跟僕役到外面去玩,所以他母親說他命賤,非常討厭他。後來長大了,姊夫知道母親對自己的感情,沒有對哥哥弟弟的好,於是他也很恨母親,這麼一來,自然她連二媳婦也討厭了;加之姊姊生來不會說話,行動舉止也不活潑,她更不會像她的嫂嫂和弟婦一樣,用花言巧語來哄著婆婆,也不會每天早晚跑過去替公公婆婆請安;或者親自做一碗熱騰騰的銀耳人參去孝敬公婆;還有,最倒楣的一件事,是她不會替公婆燒煙槍。唉!可憐姊姊長到這麼大,連鴉片煙是什麼模樣,她都沒有見過,自然,像她這麼一個笨媳婦,怎會使婆婆歡喜呢?
在浠水的宿營地,姊夫帶著憂戚的愁容來找我了。
可憐的姊姊,竟發出這麼絕望的呼聲來了!
「還不是玉春說的?她說老太太已經知道你上那邊廁所了,所以吩咐她們用水洗乾淨,地板上也重新擦過一次了,妹妹,你不要生氣,為了姊姊,你忍受一點把。」
「是真的嗎?時間太長了!」
是姊姊回家的一個月以後。
「唉!姑姑,你們都是祖父母的兒女,為什麼獨有大姑的命運這麼悲慘呢?」
雖然姊姊有忍受一切痛苦的本事,有會繡花做針線的技術,有一顆仁愛責己恕人的心,有溫柔敦厚的美德;但處在這動蕩不安,弱肉強食的大時代裏,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呢?別的不說,單就她那雙紅辣椒似的三寸金蓮,雖然後來也鍛鍊得能夠從三甲步行到我家,來回二十四里,當中還要翻過一道很高的山嶺,我擔心她假如一旦遇到空襲,她難道還來得及逃避嗎?
姊夫這一段傷感,心酸的話,使佩蘭和素芳聽了,也感到淒涼起來,她們都發出同情的嘆息。我呢?像置身於冰窖裏一般,全身都在抖索。姊姊那副從來不發牢騷,只默默地流淚;半夜裏抱著孩子在房子裏東倒西歪地走來走去;一個人關在小屋子裏燻鼻子;抱著嬰兒在懷裏,警告我不要上左邊廁所的情景,像電影似的一幕幕在我眼前演放。的確,姊姊是太可憐了,她正如母親所說:
「妹妹,我的命,的確太苦了,你姊夫老是找不著一個好差事,他的脾氣又特別古怪,總和人家合不來;幸而有母親養活我們一家人,導耕和清根兩人,都進的進中學,上的上小學了;可是如果將來父母親一旦到了百年之後,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依靠誰呢?」
「她是個舊社會的犧牲者,自己又那麼軟弱得可憐,毫無辦法,也許等到抗戰勝利之後,她的生活會好一點吧?」
「妹妹,你不知道,這裏是把我當做丫頭老媽子一般看待的,她們都討厭我,嫌我骯髒,說我有傳染病,不許我和她們同桌吃飯,也不許我和她們共一個廁所。」
「幸而他死在家裏,能夠和姊姊作最後的訣別,幾根枯骨,不致被拋在荒山裏餵鷹犬,他應該含笑於九泉……」
「真的,妹妹,你和三弟想法替他們每人找個工作吧,實在太可憐了,他們現在連吃紅薯都吃不飽了哩。」
「你說煩不煩?我的事到今天還沒有正式發表,一天吃公家兩頓冤枉飯,實在太痛苦!抗戰期間,不應該有一個吃閒飯的人存在,再等幾天如果還不發表,我非回去不可了!」
我想趁機勸勸母親,也許會發生一點效力。
「姊姊,我不能忍受!同是一個人,為什麼要有不平等的待遇?你是梁家的媳婦,為什麼連上廁所的權利都沒有呢?回去吧,姊姊,永遠不要再來這裏了!」
「失蹤了!完全和你們姨媽的第二個兒子一樣,在一個冷雨淒淒的夜裏出走,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就那麼忍心地,拋開我們走了!」
「請看在令姊的面上,想法替我找個噉飯的地方吧!」
「妹妹,我本來不願意你姊夫到外面去找事的,因為他在家裏能幫我很多忙;而且覺得一家人團聚在一塊,無論吃飯喝粥,是快樂的;但為了家裏的環境一天比一天壞,他再不出去想辦法,全家都要餓死了,他出外,至少家裏要省一個人的飯呀!」
從此,姊夫再也不喜歡姊姊,而她的婆家更輕視姊姊,仇恨姊姊了。
聽了我的話,姊姊笑了,三年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這麼痛快地笑過;但她立刻又搖起手來,她要我說話小聲,免得給玉春那死丫頭聽到了,會去告訴婆婆的。
姊姊生下的第一個孩子,我如今記不起他的名字,只記得他活到一歲半就夭折了。那是個特別可愛的孩子,長得又美麗又聰明;只是有一樣叫人討厭的,就是他總把白天當做黑夜,一到晚上就哭鬧不休,非要姊姊抱起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絕不停止哭聲。有一次,是在寒冷的冬天,我為了上學的目的不能達到,一連三晚失眠,眼看著姊姊拖著一雙小腳,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扶著箱子在走來走去,她的嘴裏輕輕地哼著催眠曲,希望他趕快睡著;而孩子的兩眼,卻睜得大大的;突然,姊姊唱著唱著,就放聲大哭起來,這時孩子也跟著她哭,我連忙爬起來,衣也來不及穿,就把孩子搶過來抱在我的懷裏,姊姊的身子,順便往床上一倒,哭得更傷心了。
「不能忍受也得忍受,有什麼法子呢?」
「真討厭!又是忍受,又是忍受!我真不願再聽到這兩個字了!姊姊,我勸你等到孩子滿月之後,趕快回我們的家,再不要在這裏受氣了!」
這是母親逝世後,我們最後的一次談話,誰知道這一次聚會,竟成了我和姊姊的永訣呢?天!……
在我幼小的心靈中,開始種下了替姊姊感到悲哀絕望的根苗了。
此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姊姊的婆家是安化三甲梁家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光只管賬收租的先生就有十多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還要奶媽聽差跟著擦屁股,陪著他們玩,每一個少爺小姐,起碼都有兩三個男女用人和丫頭輪流侍候。他們的房子,真像紅樓夢裏所描寫的大觀園那麼寬敞,那麼曲折幽深;庭院,書房,客廳,臥室,佈置得花花綠綠,富麗堂皇。當我第一次去看姊姊,轎子抬進那麼深邃的院子,到處開滿了玫瑰,芬香撲鼻,粉蝶兒翩翩起舞,我以為進了皇宮,又好似白日做夢,看到地上光亮細滑,有藍色花紋的大理石,我連路都不敢走了,生怕自己骯髒的鞋子,踏汙了人家光潔的地面。

「我像一個做了賊的囚犯,永遠見不得人,也見不得天日,我真是生不如死呵!」

「姊姊,你為什麼不報復他們一下?他們過去不是嫌你太窮配不上,他們常常罵你像個叫化子嗎?」
我硬著心腸這麼勸慰他,其實我自己心裏,也感到萬分難過。
「龍寶最愛清潔,她的衣服一直到洗爛為止,還是潔白潔白的。」祖母常常當著別人的面前這樣誇獎她。
姊姊抱著她初生的兒子,這麼小聲地和*圖*書對我說。
「傻丫頭,有什麼可報復的呢?那是他們的不對,我何必學他們?現在他們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們應該同情他,幫助他的。」

說完,他微笑了,從口袋裏掏出一部他做的詩集來給我看,大半是最近寫的,有舊詩也有新詩。說老實話,我不大喜歡看他的詩,老是滿紙牢騷,毫無大丈夫慷慨激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他還送我一把銅鎖,是圓形的,正面鍍著「愛國」兩個字。這把鎖一直鎖在我的小提箱下面,隨著我跑了兩三年,經過五個戰區,後來在西安被帶孩子的奶媽偷去了,唉!可惡的奶媽,她那裏知道鎖雖不值錢,然而這是一個死人遺下的唯一紀念品呵!
「半夜三更,哇啦哇啦地把我叫醒來幹什麼?真是少見多怪,孩子哭鬧,是一件多麼平常的事,也值得大驚小怪嗎?你要自己養了孩子,才知道做娘的辛苦;拿我來說吧,連那個死去的男孩,一共生你們兄妹六個,鳳丫頭小的時候,還不是和你的孩子一樣嗎?常常晝夜顛倒,白天老睡覺,晚上非要我起來把燈點得大大的陪著她玩不可,孩子鬧夜,你能怪誰?只怨你自己當初為什麼變個女人?」
然而,可憐的姊姊,終於挨餓了!
「這樣美麗的新娘,配著這樣漂亮的鳳冠,簡直比月裏嫦娥還美呀!」這是六祖母稱讚姊姊的話。
「不要難過,年輕人常常會感情衝動的,他一定從軍去了,在抗戰期間,賢良的父母,都應該勸導他們的兒子去從軍,你為什麼還感到悲哀呢?」
「媽,可不可以替姊姊雇個奶媽?她實在太辛苦了!」
做夢也沒想到姊夫這麼早就離開了人世!當我接到姊姊那封被眼淚浸沒了字跡的信時,我還以為姊夫真的達到了他的目的——死在前方!後來細看來信,才知道他是在前方病了之後,掙扎著步行回到家裏才斷氣的。他的身體本來很弱,又加之多愁善感,心裏老念著妻子兒女;而軍隊中的生活是異常艱苦的;尤其在廣濟、黃梅、浠水等地相繼失陷以後,他們從前線退下來,日夜奔波,露宿風餐,怎能不病呢?

「統統賣掉了,俗語說,『坐食山空』,這大一家人,光只男女僕人都有四十幾個,他們誰也不做事,整天只知道吃、喝、嫖、賭、抽大煙,那有不窮的道理!」
是民國廿七年的夏天,我和姊夫在漢口遇到了。三哥已替他在十一集團軍總司令部,找到了一個上尉書記的位置;可是還沒有發表。我那時是楊濟時先生所組織的湘鄂戰地救護隊的嚮導,同時五戰區長官部的秘書職務還沒有辭掉,正在候船到湖北的浠水去。我和姊夫住的地方僅相隔一層樓,一天要見好幾次面。他已經脫下了長衫,換上一身草綠色的舊軍裝,腰身很寬,一看便知道他是從舊衣攤上買來的。他的臉上再也不緊鎖著兩道愁眉,現出苦悶的象徵了。
過去,我總是為姊姊死得太早,死得太苦而傷心,自從故鄉淪陷後,我便替她開始慶幸,我想:如果她還在人間,一個那麼「思想頑固」,富有正義感的姊姊,如何能看得慣清算鬥爭,扭秧歌,那一幕幕鮮血淋漓,嬉皮笑臉的醜劇呢?
「妹妹,你和三弟每次回來都要給我一些錢,到底是骨肉至親,才這麼關心。你更是特別掛念我,替我買襪子,買毛巾,替孩子們買布料;下次你回家時,千萬不要買新的,只要把你穿破了的襪子和衣服都帶給我,我是小腳,剪去一節,縫起來,還是雙好襪子,可以當做新的穿;破衣服正好給我做鞋底,妹妹,你千萬不要忘記,也別笑我這個窮姊姊呀!」
「你說什麼!快不要丟人了!帶一個孩子,就要雇奶媽,那麼養八個十個的怎麼辦?我帶你們姊妹五個的時候,要做飯洗衣;到田裏去拔草餵豬;又要挖土,種菜;又要洗衣服,補襪子,常常是背上背一個,懷裏抱一個,手裏牽一個。你祖母的脾氣又大又壞,天天找我嘮叨,一會兒嫌我飯煮的太硬,她不高興吃;一會兒又說她衣服上的針線,我縫的太稀;一會兒又罵我屋子裏沒有掃乾淨……可憐我那時的生活,簡直連牛馬都不如,牛馬白天下苦力,到了晚上,還有休息的時候,我等你們都睡著了,還要紡紗,搓蔴繩,或者做針線,一直做到天亮;何況你現在是住在娘家做客,不用掃地做飯。帶一個孩子,僅僅帶一個孩子,還好意思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雇奶媽嗎?」
「媽,雇奶媽,我連想都沒有想過,這是妹妹說的。」
我的頭低到胸前去了,很久抬不起來,姊姊已知道我在陪著她流淚,於是她哭得更傷心。
「怎麼?失蹤了?」
姊姊呀,你那含著多麼深刻悲哀,多麼傷心的句子,至今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
「不知道,姊姊和外甥們都好吧?」
「怎麼?你們這裏,廁所都有好幾種嗎?我看見你的嫂子她們都進那邊廁所去,為什麼我不能去呢?」
「難道她們這樣欺負你,侮辱你,你也能忍受嗎?」
「等到二十年以後,她的兒子長大,她就可以享福了!」
從此姊夫也變好了,過去曾三番四次地提出要和姊姊離婚,他說要娶一個有學問,有思想的女學生做太太;他討厭姊姊兩顆突出的門牙,討厭她鼻梁上的疤痕,討厭她的一雙小腳;當著姊姊的面前,居然埋怨她為什麼不早點死,現在呢?他居然替姊姊洗起褲子,倒起馬桶來了。他突然變得愛姊姊,頌揚姊姊是真正的賢妻良母,是溫柔聖潔,偉大的女性底典型……他在外面做事,一定每月至少寫三四封很長的甜蜜的情書給姊姊,姊姊讀的是舊書,雖然不會寫什麼我的心,我的靈魂;但她常常在看過姊夫的情書後,老是淚如雨下,傷心得好幾晚都不能安眠。
「你姊姊怎麼老實得這樣可憐,連一片樹葉掉下來,也好像深怕打了她的腦袋,將來她不會有福享的。」
「唉!可憐你的姊姊,這些話,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虧她已經忍受三年了!孩子,你知道她們為什麼要這樣虧待你的姊姊嗎?」
「哼!不要把責任推到你妹妹身上去,你沒有這個意思,她會憑空說雇奶媽?」
俗語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誰知道不幸的人,老遇著不幸的事!姊姊在二十八年的春天,也因咯血過多而與世長辭了!當我打開導耕的來信,一開始,便看見:「甥何不幸,先父新塚未乾,慈母忽又見背……」這樣的句子時,我突然感覺天旋地轉起來,我絕不相信手裏拿著的信是真的,我好像在做夢,又彷彿聽到姊姊呻|吟的聲音,和導耕撫棺慟哭的聲音,最後,我終於暈倒在椅子上了,也不知經過多少時候,我醒過來,手裏還緊緊地握著那封信,我繼續地讀下去:
「不要像小孩子一般脾氣,你的個性,難道還沒有被社會的釘子磨練夠嗎?回去?這麼遙遠的路程,光只路費就沒有辦法,何況你還得多多少少,帶幾塊錢回去,給姊姊吃飯呀!」
「姊姊真的去享福嗎?」我這麼反問著母親。
「他們怎麼會突然窮到這個樣子呢?那些田地房屋和金銀珠寶,都到那裏去了?」
從這時起,我雖然深深地了解姊姊,可憐姊姊;同時也恨姊姊,為什麼?她太懦弱,太低能,太無用!一條哈巴狗,當主人無緣無故踢牠兩腳的時候,牠也會蹺起尾巴,發出怒吼來咬牠的主人一口;一隻小綿羊,在牠被宰割的時候,牠也要發出最後的呼號,做一次垂死的掙扎;一個身為萬物之靈的人,應該什麼都不怕,什麼困難都能克服,什麼痛苦都能解除,為什麼我的姊姊任人壓迫,任人侮辱,而沒有絲毫反抗的力量呢?
姊姊鼻梁上的疤痕,是出嫁後的第二年才有的。據她說,起初在鼻梁的正中突然長了一顆像綠豆子那麼大的小瘡,後來慢慢地由一顆變成兩顆,由兩顆變成無數顆,姊姊急得沒有辦法,老是對著鏡子垂淚。她害羞得白天不敢見人,那個惡家婆硬說姊姊生的是毒瘡,不許姊夫和姊姊同居,不許任何人和姊姊交談,於是姊姊從此在梁家成了個寂寞孤獨的可憐蟲。
是民國二十六年的春天,當我回到故鄉省親時,姊姊這樣皺著雙眉對我說。
「所幸姨母匯錢的信到時,正是母親彌留前幾分鐘,我把信一句一句地唸給她聽,她勉強睜開了一下眼睛說:『到底是妹妹真愛我!你們要永遠記著她,我是看不見她了!』說完就緊閉著眼,毫無留戀地永別了這痛苦的人間……」
真的,第三天,我居然回到自己的家來了。
「媽,為什麼姊姊一定要嫁給那麼一個混蛋人家?」
「妹妹,你以後上廁所,不要到左邊那個漆了金花的馬桶上去,右邊那間沒有油漆的廁所,才是我們使用的。」
「我倒很痛快,十幾年來,想要盡自己一點棉薄之力,報效國家的願望,如今可以達到目的了。我很希望有機會參加前線的工作,不能痛快地生,能夠痛快地死也是好的;只是我死了之後,你姊姊不更可憐了嗎?」
素芳含著眼淚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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