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潔的靈魂
「如果在勝利還沒有來到的時候,爸爸逼著我嫁給別人,那怎麼辦呢?」
「我不相信你的話,我爸爸說,外省人多半是有太太的,叫我千萬別嫁給外省人。」
寶珠膽小,又沒有經驗,她害怕灌,真的端起酒杯來,硬著頭皮就一口吞下了。這是從內地運來的真正的白乾,寶珠生來不會喝酒,一杯下肚,腸子裏熱辣辣地感到非常不舒服,她想吐出來,又怕失禮;胡經理見她喝得那麼痛快,接著又敬第二杯,這回寶珠誓死不喝,胡經理叫袁美娥幫忙來灌,袁美娥一直在心裏記著寶珠的仇恨,她們好像事前就有預謀,真的和王菊子一齊動手:王菊子捏住寶珠的鼻子,袁美娥挖開寶珠的嘴唇,寶珠抵抗不住,於是第二杯又下肚了。醉了!醉了!不知道酒裏下了什麼迷|葯,她喝醉後不到十分鐘,完全成了昏迷的狀態,腦子裏像扭開了的電扇在不停地旋轉,旋轉;整個的房子在動,天也在動,地也在動……
「寶珠,你不能這麼性急,聽我慢慢說來。」
第二、要寶珠從明天起,仍然回到XX食堂去工作,而且一切要聽從朱老闆夫婦的話,不可得罪任何客人。
這難道是在做一個可怕的惡夢嗎?寶珠竟被父親逼著在XX公共食堂做起女侍應生來了!一直到今天,她還不相信這是事實,彷彿還在做夢似的。
說著,他生怕魚兒逃跑似的,性急地把船撐向前面,然後插好了篙,使盡全身所有的力量,把網舉起來,嘶啦一聲,網破了,原來他網著的不是一條大魚,而是一具女人的屍體!
這還了得!寶珠居然痛罵起胡經理來了!幸而她罵的是臺灣話,胡經理一句也聽不懂,他還傻裏傻氣地在偏著腦袋,斜著眼,欣賞寶珠那一副生氣的神態;朱老闆卻認為寶珠已闖下了天大的禍,他一跑上樓,就是一個大巴掌,朝著她的右臉打去,順手一把將她拖下樓來了。
他們倆好像演員似的,又在背誦半年前的台詞了。
「什麼?你說養父,是指誰說的?誰是養女?」
她和江振南分手以後,躡手躡腳地輕輕走到門口,用親切的聲音叫了一聲:「阿媽」,李阿狗一聽到她的聲音,便怒火上沖,阻止妻子去開門,他自己拿定了主意,要在今晚結結實實地將寶珠教訓一番。
夢?這難道真是一場惡夢嗎?寶珠醒來了,她猛然發現自己身旁躺著一個又矮又胖的男人,那就是夢裏那個野獸的化身,她毫不猶豫地朝著那傢伙的頭就是一拳,「哎喲!」一聲,他醒來了,一骨碌地爬起來,兩手抱住了寶珠,嘻皮笑臉地說道:
「不要相信你爸爸的話,他是個壞人;不過我要告訴你一件秘密,你聽了,不許吃醋的。」
四
「那麼,我問你,你對於外省人的印象怎樣?」
「阿珠,你趕快跪下來向你阿爸叩頭謝罪,你發誓下次再不回來這麼晚了。」
江振南好似一個說書的人,那麼不慌不忙地來了一句開場白,寶珠也像小學生聽老師講故事似的,睜大著兩眼,瞪著江振南,振南故意抬起頭來,兩眼望著天空說道:
「剛才那杯,她都吐在手帕上了。」
「什麼秘密?快說!快說呀!」
這時候,一種說不出的恐怖,和一種無法形容的矛盾的好奇心,支配著王福財,他心裏愈害怕,便愈想把屍體撈起來仔細端詳一番,看看究竟是誰家的女子這樣輕生?
——今天真早,還沒有遇到一個捕魚的,我可以多得幾尾了。
「那麼,我就不回答你的問題。」
各種不同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動著,繚繞著,使她痛苦萬分!理智和感情兩把尖刀,在她的心裏撕殺著,交戰著,她究竟是個人,不是神,臨到真的接近死的邊緣的時候,她又沒有跳下水去的勇氣了!她心裏想:
「早死了!」
胡經理嘴裏說著,一手便把寶珠拖過來了;不想寶珠的力氣很大,一摔就摔脫了,她認為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受到的莫大的侮辱,她憤怒到了極點,破口朝著胡經理大罵道:
「親愛的孩子,你來吧!媽在等著你!苦難的人生,險惡的社會,沒有弱者生存的餘地。來吧!我的心肝,只有來到母親的懷抱,才能得著永遠的安寧。」
想到這裏,寶珠笑了,展開在她眼前的是一幅多麼光明燦爛的遠景,她恨不得變成一隻鸚鵡,在寂靜的午夜,飛向江振南的枕邊,告訴他:「振南,好好地睡吧,我在為我們的結婚準備一切呢。」
寶珠絕筆
忽然月亮慢慢地溜進了一朵黑雲裏,大地頓時顯得黯淡起來,一陣冷風吹過,樹上發出索索的響聲,綠水上泛起了粼粼的微波,他們兩人的倩影,也隨著蕩漾著的流水混亂了。
「胡經理,實在對不起,我不會喝。」寶珠勉強裝出笑容來回答。
「寶珠,我的小寶貝,我的心肝,你接受我的愛吧,假如你答應和我結婚,你太幸福了!將來回到上海去,我把靜安寺路那座十層樓的大洋房送給你,還有兩個大百貨商行也給你,哈哈!任何臺灣姑娘也沒有你的闊氣呵!」
寶珠的左右臉上,一連被朱老闆打了好幾個巴掌,她又第二次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了。
「我希望當老師。」寶珠毫不思索地回答。
「寶珠,你受涼了吧?我替你把夾克披上。」
「江老師,說句良心話,你究竟結婚沒有?」
「哼!你還敢抵賴?有人親眼看見你和那姓江的外省人在北投新生莊開房間,你這麼無恥,下賤,叫我李阿狗如何做人!」
「南,你看月亮突然不見了,冷風在向我們示威,我好像預感到我們的將來,沒有好結果似的。」
寶珠像一個蠟人似的,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倒是老闆娘聰明,連忙提議先吃飯再爬山。袁美娥她們都眼睜睜地望著寶珠,寶珠的臉色漸漸地變成蒼白了,她好像預感到今天將有什麼不幸的事發生一般,她的心跳動得很厲害,血液也循環得特別迅速,她像喝醉了酒似的感到頭暈,吃飯的時候,一個最醜惡的鏡頭,出現在她的眼前。
「錯了,我愛的是個臺灣小姐。」
養母一面收拾房子,一面試探寶珠的語氣。
寶珠,那橋上的黑影,說不定是警察,他是來抓你回去的。
「不!太晚了,我要趕快回去,要不然,又該挨罵了!」
「最好說服他,使他的腦子裏不要存著外省人本省人,窮人和富人的觀念,如果真說不通,那麼我們就逃走。」
「喂喂,快起來,還有個洞沒有補好,一斤大的魚都漏得下去,快起來替我補好,我立刻要出門了!」
寶珠此時,和她初進這房子來的時候,好像完全成為兩個人,她像上課的時候一樣天真,頑皮,江振南也故意裝出做老師的樣子說:
——嗯,那不是我母親的聲音嗎?是的!一定是的!只有母親的聲音才是這樣慈愛,這樣溫柔,這樣熱情!我要母親,我要投在母親的懷抱裏,得到母親永遠的愛撫和安慰。唉!可憐我的母親,說不定早就死了,要不然,十八年來,我從沒有看見過她的影子,也沒有聽過她的聲音。為了去尋找我的母親,我也有死的必要!死吧,死吧,不要猶豫了!這世界不是我們弱者能夠生存的,我還是到陰間去尋找快樂吧。
晚上,寶珠的媽弄清楚了事情的源源本本,她一面安慰寶珠,叫她好好地睡覺,一面質問丈夫為什麼:這樣殘忍,硬要逼女兒去當女招待。
民國六十八年二月十三日修改
江振南撫摸著寶珠的手臂,感覺有點涼意,連忙替她把那件深藍色的呢夾克披上,寶珠微笑著又把夾克脫下來。
「你這該死的野獸,你這摧殘女性的魔王!我被你犧牲了,老天有眼,絕不讓你存在的!」
「是的,李阿狗是你的養父,你是李阿狗的養女,你的爸爸媽媽早就死了,我媽叫我不告訴你,怕你傷心;但是你今天罵我不怕羞,我索性統統說出來算了。」
「傻孩子,臺灣的氣候是時時變化的,說不定待會還要下雨呢,現在月亮被黑雲遮住了,一會兒她就會衝破出來,大放光明的。」
說到這裏,寶珠的臉色漸漸地變白了,一對靈活的眸子裏,含著兩顆亮晶晶的淚珠,她開始用乞憐的眼光,向江振南的臉上掃射了一下,又把頭低下了。江振南立刻彷彿覺得一股電流,從他的心裏通過周身,感到一陣又舒服又難受的滋味,他鼓起勇氣說道:
「是的,老師,我今天特地來找你,請你幫我找個工作。」
「寶珠小姐,你的酒量很好,前次我挨了你的打,你還沒有向我賠禮,今天我並不找你算舊賬,但我要敬你三杯,你可不能推辭。」
「夠了!夠了!老師,請你不要再往下說了,呵,養女,我……我也是……」
袁美娥好像有意搗亂,林杏子在旁氣得要命,杏子是最同情寶珠的,可是在XX和*圖*書食堂,她沒有地位,說話也沒有力量,不像袁美娥一般風騷|浪漫,在朱老闆面前一言一笑,都能發生作用。
寶珠仍然低著頭,空氣越來越緊張了,寶珠臉上的紅霞,已擴充到她的耳朵上、脖子上,江振南這時再也不能不說話了。
寶珠的右手緊緊地握住那個紙捲,鼓足了勇氣,咬緊牙根,從山坡縱身一跳,撲通一聲,水花四濺,一條生命,就這樣葬在洶湧的碧潭了!
現在王福財駕著他那隻用了二十多年的小划子,來到了碧潭最深的地方,天上仍然下著濛濛細雨,東方漸漸發白,吊橋上沒有一個行人,連一聲鳥叫也聽不到,整個的宇宙,沉在靜默裏,只聽到魚在水中的跳躍聲。
「寶珠。我問你,今天你來,是有什麼事找我商量嗎?」
「寶珠,不要回去了,今晚就住在這裏,她們統統走了。」
寶珠聽到袁美娥三個字,更加傷心了!她記起那次和美娥,為了嫁人和讀書問題吵嘴的事來,她想自己是這麼一個有志氣的女孩子,如今要到公共食堂去當女招待,給無數流氓似的男人,去尋開心,這種侮辱,實在太使人不能忍受了!
「當然囉,只要我知道,我一定老實地答覆你。」
當寶珠第一次親眼看見這種醜態時,她還不相信這是真的現實,她以為只有在小說裏才有這種過分的描寫,如今擺在眼前的事實,卻從來沒有在小說裏看過的。她痛心極了,恨不得扔下幾顆炸彈,把所有這些無恥的男女都炸個粉碎,甚至連自己的生命也不要保存。
「阿爸,是我不對,回來太晚了。」
「好容易我們吸引住了胡大經理,你卻給我得罪完了!你這不知死活的臭養女,真看不出你還有這大的本領,居然敢公開罵胡大經理壞蛋,混蛋,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親愛的!你不能死,一切我會原諒你的!」
說著,胡經理很有禮貌地站起來,寶珠憶起了父親要她立下的誓約,她不能得罪胡經理,只得也站起來真的喝了一杯,隨即吐在手帕上了。究竟這是一種什麼酒,寶珠說不出名字來,她從來沒有嘗過這種味道,一進口,喉嚨便覺得又辣又麻,由鼻孔裏衝出一種好像吃了生大蒜的氣味出來,她的頭更感覺眩暈了。
「反抗?我沒有力量,假若真有那麼一天,我只好自殺!」
「我媽媽說的,女人都要嫁人的,選擇一個有錢的男人嫁給他,享一輩子的福,那就是女人的出路。」
「你這不要臉的東西,要我嫁給你嗎?除非你再投一次胎!國家都到了這種地步,你還這麼荒淫無恥,醉生夢死!像你這種壞蛋,是應該留在上海給共產黨清算的,為什麼也讓你逃到臺灣來了?臺灣只歡迎那些愛國的忠貞人士,不容納你們這些廢物!這些混蛋!我雖然是個臺灣女孩,我只受過高小教育;但我愛祖國,愛我們中國的同胞,我每天看到你們這些醉鬼來這兒胡鬧,我就替你們感到羞恥!感到痛心!……」
不管她是什麼人,也不管她是外省籍還是本省籍,既然是我第一個發現的,我應該先去報警才對。
江振南望望寶珠,也覺得今天與平時不同,寶珠的頭,始終低垂著不敢抬起來,也許這就是少女初戀時期特有的表情,江振南的心裏,也感覺熱熱地,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
也許這是一種心理作用,寶珠自從向觀世音菩薩膜拜以後,似乎自己忽然變得有理智了,她不再感到害怕,也不那麼感情脆弱了。她變得很剛強,好像並沒有發生方才的事;她乘火車回到了臺北,下了車,立刻去找林杏子,並且向杏子借了一條短褲換上,還要杏子借給她針線,請她在外面迴避一下,杏子一一照辦了。寶珠用她那雙快得不能再快的手,將褲子縫在襯衣上面,還從小梳粧盒裏找出來一支鉛筆,順手在桌上找到一個香煙盒子,打開來,寫了一些什麼話在上面,她從從容容地把紙捲成像一支香煙的形式,用不透水的玻璃紙包著,仔細地裝在西裝口袋裏,對著鏡子一照,她忽然想起應該回去換一件旗袍,而且要那件天藍色呢絨的,她殷勤地和杏子握別,再三說了些對不起的話,杏子留她吃晚飯,她說還有約會,就匆匆地告辭走了。
賽珠見來開門的是李阿狗,連忙低著頭顫聲地說。
「寶珠,我真佩服你的記憶力,記得那麼清楚;我說的不是她,她是我在當青年軍時代的女同志,現在已經和一位姓陳的結了婚,生了孩子了。」
王福財把香煙含在嘴裏,一雙手同時搖樂,很快地就到了那黑東西的附近。距離越近,那東西的形體也越大,他心裏想:說不定還是一條百十來斤重的大魚,那一叢黑黑的東西,像是大魚的背脊。有時一點白的東西,隨著潮水往上一翻,又像是大魚張開著嘴在吞水。他滿懷著希望,慎重而又迅速地把網用力一拋,彷彿那大魚已經被網住了,所以繩子劇烈地動了一下便斷為兩節。
寶珠自從被朱老閭斥退回家以後,已經一個多月了,她現在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她非常痛心,覺得自己的前途太黯淡了!養女在臺灣,本來並不是一件什麼稀奇的事,不幸的是遇著養父是一個這麼勢利眼,完全以女人為商品的人;加之自己又有幾分姿色,如果長得醜,倒也省去不少麻煩,如今唯一的生路,只有去求救於江老師。
門開了,寶珠對著江振南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她的眼睛不敢朝向對方看,臉上燒得兩頰通紅,周身的血液,似乎循環得特別快,她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好像江振南是法官,她是犯人,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只好等待江振南發問。
「外省人有什麼關係?只要他心地好,家裏沒有太太,反正大家都是中國人,怕什麼呢?」
——真的,寶珠!你從此再沒有臉兒見你的江老師,你如果不去食堂,你爸會陷害江振南,不但他的職業保不住,連他的自由和生命的安全,也成問題;去吧!你再繼續去接受那魔鬼的摧殘吧?
這是中秋過後的第三天晚上,江振南約了寶珠到碧潭去划船,半年前在江振南的宿舍裏,因養女一句話而引起寶珠誤會的事,早已解釋清楚了;現在,他們正是一對熱情如火如荼的戀人,他們像羅密歐與茱麗葉似的,沉醉在清朗優美的月色裏,他們把船搖向和美煤礦的上游,停在一叢樹林的下面。
「你真的不能升學了?我不是對你說過嗎?如果你投考臺北女師,根本不花一個錢;若是考中學或者職業學校,我可以幫忙你。」
遠遠地,他看見有一線黑的東西在水上飄浮,隨著波濤有時往下沉,有時向上浮。
「從此以後不許叫我老師,只叫我振南。」
回到家,首先就告訴母親,說胡經理今晚請看九點一刻的電影,她必須打扮一下才去,母親一聽胡經理三個字,喜得心花怒放,連忙替她打洗臉水,這時寶珠並不洗臉,只換了一件旗袍,那是曾經和江振南遊碧潭的時候穿過的。她又照了一次鏡子,她發現鏡子裏的影子,不是她本來的面目,而是一副蒼白、死灰、悲慘、可怕的偶像。她害怕極了,好像有鬼神附體似的,匆匆地把那個紙捲從西裝口袋裏摸出來,又拿了兩張十元的鈔票,叫了一聲:「阿媽再見!」就推開門走了。
現在寶珠真的如她父親所料,她已成為XX公共食堂的一顆紅星了。
寶珠含著眼淚雙膝跪下向父親哀求,她父親不但不因為女兒傷心而有絲毫感動,他反而變得像一隻野獸那麼殘忍,他一腳踢倒了寶珠,寶珠的頭碰在矮桌子上面,像一個皮球碰在籃球架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寶珠的養母,看見她換了一件潔淨的淺藍陰丹西裝,便問她。
「湖南有共產黨,怎麼能去呀?」
「寶珠,不要提那件事了,我很同情你,了解你的處境,我無論如何要幫助你,完成你求學的志願。」
寶珠兩道烏黑的秀眉,皺成了兩個一字,一種憂鬱不安的表情,浮在她的眼裏,江振南故意斜睨了她一下說:
「謝謝老師。」
「那準是一尾大魚,我的好運氣來了。」
「難道是袁美娥?」
——對!既要殺死她們,那麼我又何必自殺呢?我應該把今天下午受辱的情形,詳詳細細地告訴振南,求得他的同情和諒解,他如果真愛我,一定不會責備我的,他會和我同把這些魔鬼殺死;還是回去吧,回去找振南去!萬一他不諒解我,我也要求他和我一塊兒死!我們要像那天晚上遊潭一樣,我們的影子要永遠不分離。
「我?我那有你漂亮呀!嘻嘻!」袁美娥故意大聲地說著,引得所有的女招待都大笑起來。寶珠近來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苦痛,時間過得那麼慢,真是度日如年。同事們的每一雙眼睛,都像太陽的光芒一般地射著她,不論誰的視線,只要和寶珠的視線一接觸,寶珠心裏便有一種熱辣辣的感覺;誰的嘴唇一掀動,她也以為是在談論她,侮辱她。四周的m•hetubook.com•com環境是這樣可怕,每個人都像魔鬼似的向她張牙舞爪地撲來,她感覺XX食堂的空氣,都與別處不同,充滿了一股難聞的臭味,她像住在一間四面不通風的暗室裏,呼吸一刻比一刻困難,再不離開這裏,她的生命也許便要因為窒息而殞滅了。
「唉!可憐,還是個年紀輕輕的美麗少女呢!」
時光像閃電一般迅速,一轉眼,半年又過去了,寶珠對江振南的愛情,真是像電流一般地快,而江振南對寶珠的愛情,也是與時間成正比例;但他究竟比寶珠大七歲,世故經驗很深,為了寶珠是養女的問題,近來他的內心時時焦慮,他想到如果和寶珠結婚,首先要有一大筆錢把寶珠從她的養母手裏贖出來,這在一個窮小學教員看來,簡直比登天還難;不和寶珠結婚吧?不但她的一生會被葬送,而且說不定還有生命的危險,這是一個非常嚴重而別人很難幫助的問題,江振南從來沒有和朋友同事談起過,他希望寶珠能夠忍耐,把幸福之夢,寄託在反共勝利以後去完成。
「傻孩子,我試試你是不是真的愛我,真的愛是有獨佔性的。」
兩人中有一個比較年長的這麼說。王福財還像呆了似的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他心裏牢牢地記住了死者穿著一件大藍色的絨旗袍,白色短褲,穿著一雙黃色的平底皮鞋,沒穿襪子。右手掌裏,緊緊地握著一個白色紙捲,臉長得非常清秀,頭髮是燙過的,從衣服上看來,像是個外省籍的少女;但從腿上有一些疤痕看來,又像是個臺灣女郎。
「呵,我想起來了。是不是我們快要畢業的那年,有一次一個穿灰色西裝褲,藏青短外套少女來找你,她在窗外向你笑了一笑,你就叫我們安靜地溫習,說你一會兒就來,後來等到快下課了你才來;告訴我,是不是那個女人?」
「阿珠,你好福氣,胡經理常常來打聽你的消息,他說一定要娶你做太太哩,哈哈!」
李阿狗一面說,一面氣憤憤地,把預備好了的直徑有兩寸長的圓棍子拿出來,故意在寶珠的眼前搖晃了幾下,明明是向她示威;這時,寶珠的母親也出來了,她一手將圓棍子奪過去,像個和事佬似的勸解道:
「南,如果一陣颱風吹來,把我們兩人都吹翻在水裏,那才痛快呢!」
「什麼問題?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老實地回答。」
六
「哼!我不怕羞!看你的!你的養父比我爸爸厲害多了,他要准許你讀書才怪呢!」
寶珠真的磕了一個響頭,流著淚嗚咽地發了一個心不由衷的誓。
這麼一想,王福財便飛快地,向碧潭警察派出所奔去。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寶珠焦急地問。
「我想出去託校長替我找個下女工作,免得爸爸整天罵我在家裏吃閒飯。」
「寶珠,不要緊,有我幫忙你,你不要害怕!」
寶珠說到這裏突然停止了,江振南知道去字下面是四個什麼字,他早已知道寶珠在XX公共食堂,痛罵某大亨因而革職的事,就連忙安慰她說:
在寂靜的街上,寶珠叫了一輛三輪車到新店,下了車,她慢慢地步行到碧潭,沿著沙灘走去,一直走到她和江振南停船談心的所在,才坐下來休息。連寶珠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從什麼地方來了這一股勇氣,她要自殺!在她的耳邊,響著一個怪聲音,她聽得很清楚,那是:你還有臉兒見振南嗎?你被魔鬼侮辱了,摧殘了!你不應該再回到食堂去的,你這該死的女人!為什麼這樣懦弱,為什麼不和振南雙雙逃跑?為什麼不把養父毆打虧待你的情形,向法院控告?現在,你除了死,還有什麼路可走呢?李寶珠!現在你真的走到了三岔路口了!前面擺著兩條路,妳究竟走那一條呢?……
「怎麼?難道我在XX食堂罵人的那件事,老師知道了嗎?」
——天!這是什麼世界?難道他們都是禽獸嗎!
寶珠好像發了神經病似的,臉色忽然改變了,她不能再在這間小房子裏停留下去,她覺得自己的身份太低,不配和江老師說話,更不配愛他;她又痛苦又慚愧,彷彿江振南說的養女是有意諷刺她,甚至輕視她,趁著對方倒開水的時候,她只說了一聲:「老師再見!」便飛也似的奔回家去了。
「你這真是孩子話,你沒有看見報上常常登載著槍斃的共諜,有些不也是臺灣人嗎?還有私造假鈔票,私造煙酒的,壓迫養女的……。」
「寶珠,原諒我,是我不對,讓你猜得太久了,不要生氣,生氣會使你自己吃虧的,現在我叫你,你願意和我說的那俏可愛的女孩子見面嗎?」
孩子們的天真是可愛的;可是有時為了太過於天真,往往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事,他也坦率地說了出來,以致引起了若干糾紛,袁美娥就是一個例子。
這真是晴天一聲霹靂,寶珠做夢也沒有想到父親是這麼血口噴人,為了要洗清自己和江振南的清白。她只得老實地把今晚和江振南在碧潭划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父親,希望父親能同情她,允許她將來和江振南結合;沒想到這是李阿狗的計,他用計把寶珠的真情實話騙出來了,於是他更加氣忿起來,大發雷霆,將寶珠痛打了一頓還不算,而且要寶珠答應以下兩件事:
愛南:我死了!我底最寶貴的……已被魔鬼破壞,我無臉皮見你,只有死,才能使你相信我是個清白的女子。我永遠愛你,我死後,你要為我報仇,害死我的人是我養父;XX食堂的朱老闆夫婦,胡經理,袁美娥;最大的壞人,是朱胡兩個魔鬼!記著,他們都是壞人,不能讓他們活著!我死了,你要把我的骨灰帶回大陸去!因為我永遠是你的未婚妻。愛南,讓我的骨灰日夜陪著你,使你不寂寞,給你安慰!振南呵,再見了!我對不起你,我的肉體雖被魔鬼摧殘,但我的靈魂是純潔的!振南,振南,我恨死自己了!那晚為什麼不痛快地吻你,抱你呢?現在完了!什麼都完了!愛南,今生不能結合,來生一定團圓。愛南,永別了!祝你珍重,為國奮鬥!
「不,我們要在暴風雨中奮鬥,我們要創造一個光明燦爛的前途!」
民國三十四年的秋天,臺灣隨著大陸抗戰勝利的佳運,回到了祖國的懷抱,寶珠那時雖然還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但她充滿了愛國思想,她以為從此自己也會跟著國運好轉,一帆風順地過著幸福的日子;她要像其他千千萬萬的中國少女一樣,由中學而大學,畢業之後,一輩子為教育界服務。她認為人生最快樂的生活是當學生,知識是無價之寶,學生都是可愛的,每天辛勤地教育孩子的老師是值得尊敬的。寶珠沒有普通女孩子的虛榮也不喜歡穿得花花綠綠;不愛吃零食,從小熱愛的只是書,她覺得人生最大的快樂,是站在講臺上,臺下許多雙眼睛盯著她,聽她講書,看她寫黑板,那快樂,真不能以言語形容。
「媽!我來了!振南!來生再見!」
「對了,絕對不是她們,那麼你再猜吧。」
「真奇怪呀!還有氣兒嗎?」
聽到自殺兩個字,江振南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真害怕寶珠缺乏勇氣,不能戰勝環境,連忙鼓勵她說:
「逃到什麼地方去?」
「不!我一輩子不要見她,也一輩子不要見你!」
「不能,老師,你的好意我很感激,只是我爸爸太頑固了,他一定要我去——」
——沒關係,大收穫還在後面呢。
——他真會和我一塊兒死嗎?不見得吧?男人的心,我不明白,他會為一個養女,一個女招待而犧牲他寶貴的生命嗎?他真的像我愛他一樣地愛我嗎?
等到寶珠的媽,聽到女兒淒厲的叫聲,從豬欄那邊跑來時,寶珠已痛得暈倒在地上了。
寶珠自己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力量,她用拳頭對準他的胸膛,使勁地一推,就把胡經理推倒在榻榻米上,四肢朝天。她趁機打開了門,好像飛也似的狂奔出去了!
「難道是我們班上的王麗珠嗎?」寶珠的眼皮眨動了幾下。
「你太壞了!壞死了!你太沒有良心,有了愛人,還來和我要好,你這不要臉的傢伙,我永遠不要再見你,我要走了!」
——不會的!振南是個頭腦清楚的青年,他是這樣真誠地愛我,他一定會深深地同情我,了解我的處境,絕不會誤會我,責備我的。為了他,為了我們的愛,為了我們幸福美滿的將來,我一定要忍受一切;我還要想辦法積蓄一點錢,將來好做為我們的結婚費用。
「你真沒出息!嫁個有錢的人,還不知要受多少氣,因為嫁人不是出路,虧你還是個高小畢業生,說話這麼不通,真不怕羞!」
「傻姑娘,我既然沒有女朋友,從那裏來的太太呢?」
每當沒有客人,她在片刻休息的時候,便要回憶一遍在來到食堂之前,和她父親說的一夕話。
「阿爸!我不去!我絕對不去!如果你要我去賺錢,什麼苦工和_圖_書我都可以做,就是不做公共食堂的女招待!那簡直不是人做的,我的名譽要緊!人格更要緊!我還年輕,我有我的前途,我不能這麼早就犧牲!爸爸,我求求你,我不去!我不能去!」
「除了老太太而外,還有女朋友嗎?」
「諸位小姐,平時老是我來麻煩你們,總是你們敬我的酒,敬我的菜,今天輪到我來回敬你們了,來,寶珠小姐,我先和你乾一杯!」
月亮真的從烏雲裏探出頭來,照著這一對沉醉在愛河裏的青年男女,他們兩個人已經成了一個了。
「說吧,寶珠,只要我能幫忙的,我一定盡力幫忙,好在今天是星期天,老師都出去了,下女也走了,整個宿舍只剩下我一個人,多坐一會兒也沒有關係。」
「嗯,不見得,我說臺灣人都是好人。」
王福財用手探了一探死者的鼻息,看了看她的嘴唇,白得像一張臘紙。
「江老師,你真可惡,為什麼要故意逗我生氣呢?」
李阿狗過去是替日本人在一間酒家裏管賬的,如今失業了,和朋友們合夥做點賣布的生意,妻子是一個心腸慈悲的好人,為了自己沒有生育,整天求神拜佛。她愛寶珠,把寶珠當做自己親生的女兒看待;她痛寶珠,常常在煮給丈夫一個人吃的紅燒肉裏,挑出幾塊瘦的來塞進寶珠的便當裏,讓她帶到學校去吃得舒舒服服的:而在李阿狗呢?剛剛和他太太相反,內心裏沒有感情,腦海裏充滿了金錢觀念,他在外面另外姘居了一個女人,而且生了兒子,已經三歲了,太太還蒙在鼓裏,一點也不知道。為了兩個家的開支,比從前要多一倍,他近來的性情變得越來越暴躁,說起話來,好像和誰吵架似的那麼態度兇狠,語氣傲慢。寶珠每次看見爸爸和媽媽吵鬧時,便暗暗地流淚,過去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問題,如今卻拼命尋找證據,究竟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呢?自己是不是養女呢?看到爸爸近來兇惡的態度,她想:也許袁美娥的話是可靠的,他一定不是我真正的父親;但媽媽待我這麼好,她又不像是養母。不管怎樣,從此寶珠弱小的心靈上,刻下了一條不可磨滅的傷痕,埋下了一顆不幸的種子,悲慘的命運,竟降臨到這位紅顏薄命的姑娘。
「胡說!女招待是一種很正當的職業,事情少,掙錢多,在失業聲中,男人都在羨慕女人,你長得這麼漂亮,包管有貴人會看上你,將來找一個有錢有勢的人嫁給他,有吃有穿,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一
寶珠的心裏,忽然感到淒涼起來,她觸景生情地說。
「寶珠,快要做飯了,你還到那裏去?」
他自言自語地說著,提前把網用力舉起來一看,只得到十幾尾三四兩重的小魚。
「你不願見她,我偏要她來見你!看吧,她就在這裏!」
「唯一的辦法是拖延,用種種好話說服他,如果還不生效,那就只好反抗了!」
寶珠下了最後的決心,走到山坡上面,她俯瞰流水,奔騰澎湃,雪白的,滾滾的浪濤,在烏黑的潭水裏不住地撞擊著,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她有點恐懼,究竟死是不容易的,她又不想跳下去了;她彷彿覺得江振南從吊橋上,正朝著自己的方向跑來,不信,你看!吊橋搖晃得多麼厲害呀,一個影子,一個真正的,完全像振南一樣的影子,從橋上跑過來了,他越跑越快,最後竟像一陣風似的,一下就吹到了自己的身邊,她感覺周身溫暖,彷彿振南的手一把抱住了她的腰。
「唉!魚真大,連這麼結實的繩子也斷了!」
「我不冷,和你在一塊,我時時刻刻都覺得是熱的。」
「不要說了,老師,我有點不相信,也許你認為臺灣女孩子太兇吧,你看,報紙上常常說公共汽車上的女車掌太兇惡,時時刻刻板起一副『晚娘』的臉孔。」
七
寶珠一面流淚,一面咒罵。此刻寶珠的心,像被魔鬼的利爪撕得一片片碎了,鮮血正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她知道現在已經太遲,一切完了!美麗光明的遠景,完全被黑暗籠罩住了;她像一隻受傷的小鳥,顫抖地站起來,又倒在沙發上,鎮靜了一會兒,她才完全清醒過來;穿好衣服,用手梳了梳頭髮,她就奔向門邊,又是一把被胡經理抱住了。
「媽媽!我再也不去當女招待了!那裏的壞人太多,我看不慣,我寧可到工廠裏,或者外省人的家裏去做下女,比較好多了。」
「那是另一回事,我們不要把話題扯遠了。寶珠!我現在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沒有!」江振南迅速地回答。
「不管它一年也好,三五年也好,總之,只要你有信心,每個人都肯努力多做與國家有益的工作,那麼,勝利總會來臨的。」
說起她的臉孔來,並不長得怎樣特別美;可是整個的輪廓是勻整的;眼睛,鼻子和嘴唇的距離是那麼恰當,調和;尤其她的一對眼睛,具有一種迷人的魔力,黑珠子像水銀似的在雪白的眼睛裏滾來滾去,眼睫毛生得又長又密,笑起來時,那兩顆黑珠子亮晶晶地,使你陶醉;她的嘴長得不大不小,說話的時候,露出兩排異常整齊像白玉似的牙齒;她的態度雍容大方,沉默寡言,走起路來,像小燕子似的輕盈,腰圍很細,很軟;背影特別美,說得過火一點,她簡直像希臘女神似的,令人一見,會肅然起敬;這種典型的女人,是不應該來到特種酒家的;然而不幸的命運,終於逼著她,走上了這條在她認為女人最沒有出息的路。
「我的看法是:外省人裏面有好人,也有壞人。」
寶珠像小貓似的倚在振南的懷抱裏,說話的聲音是那麼溫柔。
「哼!找校長想辦法,只有你這蠢豬才相信她的話,告訴你,聽說她和那學校裏一位姓江的外省籍老師戀愛了,再不早點替她解決婚姻大事,說不定她真的會愛上一個外省人。」李阿狗沒等太太說完就緊接著說。
眼看著一支香煙快要抽完了,寶珠還沒有猜出來,她再也不能忍耐了,便氣沖沖地說道:
現在寶珠完全沉入了睡眠狀態,她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她夢見一個野獸撲在她的身上,把肚子咬破了,腸子流了滿地,鮮血染紅了下身;旁邊沒有一個人,到處都是野獸,從黑暗的樹林裏,彷彿射來一線像銀絲細的白光;可是立刻被野獸一口吹滅了。寶珠又害怕,又痛苦,她竭力掙扎,使盡全身的力量,和那野獸奮勇搏鬥;結果,野獸死了,她自己也受了重傷,四肢好像被釘在草地上,再也不能動彈了!最後,她用盡了生平的力氣站了起來,一看,原來是——
李阿狗夫婦保守了十二年的秘密,如今揭穿了!幸虧寶珠很聰明,她回到家裏,裝著沒有事兒似的,並不在媽媽面前表示與平時兩樣,她幼小的心靈,雖然第一次受到這麼大的打擊,但她還希望這是袁美娥造的謠,故意來報復自己的。
寶珠在門外聽到不舒服三個字,不覺一怔!她不敢進去,生怕有同學或者別的老師看到她,說些不名譽的話;另一方面,她又急於要見他,好和他傾訴一下自己的心曲。
究竟是年輕人的生命力強,寶珠把痛苦和屈辱拋在一邊,她又恢復了天真可愛的美麗。自從接受了江振南的蜜吻以後,她像一朵含苞的玫瑰,經過春雨的淋洗,蓓蕾開出了嫩花,一天比一天更美了!
寶珠恨不得一拳將袁美娥擊倒在地上;但一想起昨晚挨打的事,只得忍受著;不過,她也並不示弱,狠狠地回罵一聲:「混蛋,你去嫁給他吧!」
「寶珠,你坐下來談談。」
寶珠這時像一株嬌嫩的含羞草,她低垂著頭,很久不敢抬起來;振南又在她的兩頰上親了一下,然後回答寶珠的問題。
「開旅館」!這是三個多麼刺心的字眼,寶珠聽了,幾乎要嘔出鮮血來了。
「那還了得,她吐出來了,太不應該!太不應該!這一杯如果再吐,那我就要毫不客氣地實行灌了!」
寶珠第一次當著江振南的面前,這樣直呼其名,一顆芳心早已卜卜地跳躍;江振南聽了這兩個字,好像喝醉了葡萄酒似的感到又甜又美,熱情的火焰,正在他的每個細胞裏燃燒著,他一把將寶珠抱在懷裏,在她鮮紅的小嘴上,接了一個生平第一次沒有嘗過的甜蜜的吻。
——不,我不能讓他為我犧牲,為一個女人犧牲一條生命,我未免太自私;他是屬於國家的,他應該為國家犧牲!他過去是青年軍,將來他是反攻大陸的戰士;大陸上還有他的母親,他的朋友,他不能為我一個人而犧牲,他是屬於租國的……
「寶珠,千萬不要自殺,那是最愚蠢,最沒有出息的人幹的傻事,一個人要有奮鬥的勇氣,克服一切困難,活著才有意思,有價值。」
她用力把手從江振南的手掌裏掙脫出來,握住了槳,在水裏亂打一陣。
二月一日,這個痛心的日子,在寶珠的心裏,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至死不能忘記的!本來這天不是寶珠休息的日子,而朱老闆偏偏要她休假;並且和袁美娥,林杏花,王菊子她們去北投玩。以前,也曾經有好幾次這樣的例子,朱老闆和他太太,常常請她們輪流去北投或草山遊覽,包一輛小汽車,任她們爬山越嶺,洗溫泉,玩一整天,然後由老闆娘招待吃飯,算是慰勞她們平日的辛勞。起初寶珠無論如何也不肯去,後來經不起王菊子的糾纏,她只好勉強答應了。朱老闆娘今天似乎比往常特別高興,她要司機先開到草山,在草山公園玩了一會,然後再回到北投,直向養氣閣駛去。對於沿途的風景,寶珠不但無心欣賞,她連望都不望。她的心裏只一分一秒地想著江振南,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能夠挽著振南的手,緊靠著振南的身子,慢慢地來這兒漫步,那不知有多麼快樂。
江振南迅速地把鋪蓋整理好了,用右手梳了梳頭髮。
江振南並不勉強寶珠唱歌,他迅速地雙手一齊搖槳,寶珠面對著振南坐著,她的表情顯得特別悲哀,眼睛裏蕩漾著亮晶晶的淚珠,她的心裏感到一陣陣淒涼;也許是樂極生悲,也許這是一個甚麼不吉祥的預兆,明朗的月亮,突然又被黑雲吞沒了,而且竟下起毛毛雨來。一陣冷風像颱風似的猛烈襲來,小船差一點翻了。振南叫寶珠趕快穿衣,寶珠卻突然站起來握住了振南又濕又冰涼的雙手,她和振南偎依著並排坐在一塊,望著朦朧黯淡的潭邊景物,淒然地說:
「早知道了,我很佩服你的膽量,臺灣女孩子是可愛的,而你尤其值得我——」
「呵,江老師,我要問你一句話,請你老老實實地答覆我。」
「不要淘氣,好好聽老師的話,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哼!老師有什麼稀奇!整天吃粉筆灰,拿的錢也很少,沒有意思,我一輩子也不要當什麼老師。」
「寶珠,你太可愛了,你的國語講得多麼流利!我是個湖南人,發音遠不如你的正確。將來同到大陸,還得請你當國語老師呢!」
——無聊,無聊,這都是些沒有靈魂的女人,在出賣她們的貞操!在她初進XX公共食堂的那天,便有這樣的感覺。
處在這種無可奈何的環境之下,軟弱可憐的寶珠,只得含著淚珠一一答應。
寶珠回到了XX食堂,使全食堂的女招待都鬨動了!她們好像故意氣寶珠似的,都用一種諷刺,輕蔑的眼光斜視著她,有的說:「我們食堂的皇后又來了!」有的說:「胡經理的小寶貝,小心肝來了。」一聽到胡經理三個字,寶珠好像針刺在她心上一般地痛;尤其袁美娥特別幸災樂禍,她一手拉著寶珠的手,附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
「人生是多麼值得留戀呵!江老師告訴過我,人是有智慧的,遇到困難和危險時,應該拿出勇氣來克服,來奮鬥!自殺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要奮鬥!生命可貴,愛情更可貴,我不能死,我要生存!我要和振南去共同建設一個美滿的家庭,我不能死,我如果真的死了,對不起振南,也對不起生我的父母!唉!我是這樣的苦命女子,我連自己父母是誰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比我更悽慘更可憐的人嗎?……」想到這裏,寶珠的淚,像小雨點似的滴濕了她的衣襟,從淚眼模糊裏,彷彿看見她的母親站在前面,正張開雙手,微笑地在歡迎她,一個微弱,但很清晰的聲音在召喚:
「阿爸,下次……我……我再不……不回來這麼晚了!」
「嗯,下雨天,潮水漲了,正好多捕幾尾魚,為什麼不去呢?」王福財怒氣沖沖地回答,他故意在外面把竹桿弄得很響,陳妹知道他的老脾氣又發了,如果不順著他的意思,準會鬧一整天的,於是一骨碌爬起來,衣也沒有加穿,就凍著身子把魚網的漏洞補好了。
「那成什麼話!你本來是我的老師,我要永遠這樣叫你。」
——是的,振南!我不死,我要永遠和你在一塊兒。寶珠到了這個時候,神經完全錯亂!有時自言自語,有時望見光明,有時又覺得黑暗,生與死正在她的內心做劇烈的戰鬥,最後,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偷襲到她的腦海:
「快來!快來!這裏有個少女投河了!」
「要喝點水嗎?」
「湖南!」
「我先要問老師,你對於臺灣人的印象怎樣?」
「寶珠,我來划船,你唱一曲『叫我如何不想他』好嗎?」
「越來越不對了,再告訴你一點線索,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這問題慢點答覆,你先要改變稱呼,我才說。」
生活越受著折磨,寶珠對江振南的愛情也越深刻。她不敢想像,如果江振南知道自己又回到食堂來當女招待,不知他作何想法,是原諒我,同情我呢?還是恨我太懦弱,為什麼不反抗,或者甚至鄙視我,因而對於我們的愛情發生變化呢?
「下雨天,不要出去了,家裏還有得吃的,歇一天再說吧。」
王福財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的眼前一花,彷彿遇著了鬼似的,靈魂早已飛上九霄雲外,他知道這是個最不吉祥的預兆,大清早遇著死人;而且又是個女人的屍體,在他那封建的腦子裏想來,這女人也許象徵他今後的命運,也許是將來自己的太太說不定有一天,也會和這女人一樣,因為過去好幾次和他口角時,她都曾經提到死。
「寶珠,你這一拳,打得我好痛呀!但是我原諒你,現在你是屬於我的了,那怕你再兇,我也不怕你了,你已經和我結了婚;老實告訴你,我得著你是不容易的,整整地花了四根條子,才把你弄到手,嘿嘿!」
這回卻是寶珠自動地低下頭來凝視著水裏的影子微笑。
江振南用力將寶珠的頭往下面一按,只見明月朗照著的碧水裏,映著寶珠自己的臉龐,江振南又迅速地把寶珠的臉扳過來正面對著自己,又是一個深長的熱烈的甜吻。
八
寶珠氣喘喘地走進了一座廟宇,抬頭一看,寫著善光寺三個字,一進佛堂,她就跪下來了,很久抬不起頭來。她的眼淚像泉水似的湧出,一個四十多歲的尼姑,走出來忙替她敲鐘,口唸:「阿彌陀佛」,尼姑問她為什麼如此傷心,她只裝著像啞吧似的搖了搖頭,把手帕緊緊地蒙著臉,尼姑以為她真的是啞巴,也就不再往下問了。
寶珠立刻搖起槳來,想把小划子蕩到岸邊去,江振南一把握住了寶珠的雙手,用臉挨著她的臉,連忙陪笑說:
「趕快去報警吧!」
「是寶珠嗎?請等一等,我穿好衣服就開門,這兩天有點不舒服,正躺在床上看書。」
王福財這麼粗聲厲氣地喚醒了正在甜睡的妻陳妹,陳妹打了個哈欠,用右手的食指揉一揉眼睛道:
在碧潭的沙灘上,圍著無數的人群,在端詳這具少女的屍體,一個法醫,正在打開那個小小的紙捲,上面現著歪歪斜斜,大小不勻的筆跡:
東方剛剛露出淺灰的顏色,房間裏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王福財雖然聽到外面淅瀝淅瀝的雨聲,他再也睡不著了;輕輕地從一床破棉被裏爬起來,扭開了那盞五支光的電燈,燈泡上面盡被灰塵籠罩著,光線顯得十分黯淡昏黃,他把昨晚老妻替他補好的魚網拿來檢查一遍,猛的發現下面還有一個大窟窿。
——不!我不!我受不了,我寧願死也不願再看到養父,朱老闆和他的妻子,還有袁美娥,王菊子她們。唉!她們都是魔鬼的爪牙,都是魔鬼的幫凶,我受不了,我要殺死他們!
「傻孩子,這是好事,XX食堂的朱老闆,和我是三十年前的好朋友,他不會虧待你的,你的美麗會壓倒所有的女招待,你一去,包你會成為領袖,你瞧,袁美娥長得那麼醜,她母親前幾天還來向我拜託,要我在朱老闆面前說說好話,好好地把美娥打扮一番,總可以有資格進去的;這件事,可真有點為難,論理,我應該幫忙她,因為你和她曾經同過學,何況她的家庭環境又不大好。」
江振南從西裝口袋裏摸出一包新樂園香煙來,劃亮火柴燃上一支,那一吸一閃的紅光,恰像螢火蟲發出的亮光,時隱時現。
「你是個婦人家,懂得什麼?十七八歲正是女孩子的黃金時代,她不趁著這個時候多賺幾個錢,找個如意郎君,難道還等到老了去做尼姑嗎?」
像往日一般,寶珠一聲親切的叫喚,把江振南的心都叫響了。寶珠圓潤的聲音,彷彿就響在他的心裏似的,他一骨碌地從床上跳下,邊穿衣服邊回答道:
有一次,一個同級的女孩,叫做袁美娥的這麼問她:
李寶珠好像做夢似的,方才是在天堂生活,而此刻卻墮在十八層地獄受罪了!
「媽呀……」
「快不要到學校去!你爸如果知道了,又要痛罵你的,不知他從那裏聽來的消息,說你和一位什麼姓江的老師相好,那個外省人又窮又苦,你如果嫁給他,那才倒一輩子的楣!寶珠,你要聽媽媽的話,不要學到時髦,到外面去交什麼男朋友,昨晚我聽你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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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闆又來找他,只要你的脾氣改好一點,不再開口罵人,他還希望你回到XX食堂去。」「那當然哪,無論那一省,那一國的人,有好人,也有壞人。」
寶珠聽了江振南的話,不覺大吃一驚。
二
五
「看完電影就早點回來!」寶珠的媽在後房吩咐道,沒有聽到回聲,她走出來一看,原來寶珠已走出巷子了。
「南,我問你,假如我爸爸不許我和你結婚,怎麼辦?」
「什麼稱呼?」寶珠裝做不懂地問。
那兩個人邊說邊跑地從橋上走來了。
袁美娥說到最後一句,向寶珠做了個鬼臉,自己先得意地笑了,寶珠氣得要命,她「呸」了一聲,然後用教訓的口吻罵袁美娥:
「阿爸,不要冤枉女兒,我和林美子看電影去了,所以回來晚一點,下次,下次再也不敢了!」
李阿狗說到這裏,忍不住兩眼放射出希望的光輝,嘴角泛著微笑,他把寶珠的小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右掌裏,手是那麼柔軟,那麼白|嫩,雖然她每天要幫著媽媽做飯洗衣;可是天生成的白|嫩皮膚,兩條手臂,恰像荷塘中剛生長出來的兩根嫩藕,真有說不出的可愛。
「是你認識的一位姑娘。」
「寶珠小姐!我們真有緣,想不到又在這裏遇著了;我昨天剛從臺南回來,到達這裏,還不到半小時,方才遇著朱老闆,這時又碰上你們幾位,唉!真是有緣有緣!」
王福財得意地想著,擦根火柴,用左手遮住風,點燃了一支香蕉煙,悠悠地吸著,那一吸一閃的紅光,恰像天上的小星星,在這灰霧迷濛的水上,這一點紅光,顯得特別美麗而溫暖。
王福財好不容易才把屍體拖上岸來,放在石灘上,他重重地吁了一口氣,抬頭一望吊橋那邊,正有兩個賣菜的挑著青菜向橋上走來,王福財便大聲嚷道:
江振南說著,心裏也很奇怪一個十八歲的少女,為什麼也有許多憂慮。
「所以我勸你忍耐,等到反攻勝利,我們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了。」
後來他們兩人一同划槳,很快地划到了碼頭,付了船錢,一看湖裏還有幾對戀人,在那兒喁喁情話,振南還想再玩一會,但寶珠堅持趕快回家,連振南約她喝杯咖啡都拒絕了,他們便搭了最後一班火車回了臺北。
「是的,老師,我是來找你……」
「在四年以前,我就愛上了一個女孩子,她天真活潑,又聰明,又用功,更富於感情,尤其難得的是她能吃苦耐勞,起初我把她當做我的小妹妹看待,現在她卻成了我心中唯一的愛人。」
王福財輕輕地撒下了網,緊緊地拉住那根又粗又結實的繩子,他等著魚兒來入圈套,一想到立刻就要實現的美夢,覺得嘴裏含著的,不是苦辣的煙絲滋味,而是甜蜜的蜂糖。
那是臺灣光復節紀念的晚上,XX公共食堂的生意特別興隆,寶珠招待的那一桌上,又是那個什麼胡經理請客,他是個長得又胖又矮又黑的大塊頭,臉上現著一塊塊大小不同的疤痕,有藍色的,有紫色的,也有紅色的,恰好像一幅著了顏色的地圖那麼難看。又粗又黑的兩撮眉毛,好像兩把小刷子似的排成兩個一字,橫在那雙充滿著奸惡,陰險,邪淫之氣的眼睛上面,據說他是上海某大公司的經理,家裏有得是金條美鈔,說著滿口阿拉阿拉難聽的話,他的三個太太都留在上海沒有帶出來;在臺灣,除了一個江蘇女人和他姘居外,還玩過不少臺灣女人。不知從那一天起,他忽然看中了寶珠,他要將寶珠當做一隻小鴿子似的放在手掌裏玩弄,他喜歡寶珠那副生氣的模樣,他以為這是寶珠故意撒嬌給他看的。他聽朱老闆說過,她是個高小畢業而特別聰明的處女,就起了非份的念頭,他想娶寶珠為小星,或者玩她幾個月也好,總之,他的保險櫃裏,有得是黃金美鈔,他玩膩了那些容易到手的女人,很想嘗試一下那條釣而不肯上鉤的小魚。
死者的名字,叫做李寶珠,今年才滿十八歲,她的父親在她生下僅僅三個月,便被日本軍部招募當兵去了,一直到現在杳無音信,說不定早已做了九泉下的冤魂。母親呢,也在她一歲半的時候,因為患肺炎而永別了人間,從此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便由李阿狗夫婦撫養成人。她生性聰慧,讀書又很用功,高小畢業的時候,她考了第一名,老師和同學都很喜歡她,但李阿狗非常不高興,他是絕對不贊成女人讀書的;他整個腦子裏,盛滿了日本人重男輕女的思想,他希望寶珠學洋裁,學料理,將來找一個有錢的人家嫁過去,自己也好沾女兒一點兒光。
「不要臉的賤貨!這麼晚回來,你和那姓江的小子到那兒開旅館去了?趕快老老實實說出來,要不然,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好,振南!」
「江老師!」
「那麼,你長大了,願意做什麼呢?」寶珠反問袁美娥。
「不!老師,我要早點回去,我是瞞著家裏偷跑出來的,待會兒,爸知道了,他會痛罵我的。」
突然兩顆熱淚,掉在江振南的手上,他連忙緊緊地抱住寶珠,掏出手帕來替她抹乾了眼淚。
「寶珠一心一意要讀書,她常常跑到她的學校去找校長替她想辦法進中學,你既然不能成全她,讓她再進學校,何必一定要逼她去當女招待呢?」
「呵,我知道了,一定是李紋,那個北平小姑娘。」
「不是,你再猜。」
正在這個時候,袁美娥的母親來找寶珠的養母,寶珠倒好茶後,就一溜煙從後門出去了。這天正是星期天的下午,當寶珠戰戰兢兢地走近江老師的房門時,她看見門上沒有鎖,裏面沒有一點聲音,心裏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她可以有機會把心裏的秘密告訴江老師,如果江老師也喜歡自己,說不定很快地就可以訂婚;害怕的,是不知他在大陸上有沒有女朋友,是不是已經結婚?即使這兩個都沒有問題,他究竟愛不愛我,又是一個大問題,不管那些,既然來了,我就敲門試試看吧。
三
「不要說那些我聽不懂的大道理,臺灣的女人是可憐的,沒有你們外省人的自由,勇敢;何況我是養女,我的生命就操在養父養母手裏,他們要逼死我,我還有什麼力量反抗呢?」
「嗯?最好的朋友?我在學校最好的朋友只有兩個,一個是李何妹,一個是林美子,她們都比我小,而且從來沒有看見她們和你在一塊兒玩過,我絕不相信。」
「南,我們再來欣賞一下水裏的影子吧,我是生平第一次看到這樣美好的景緻,你看水裏也有山,有月亮,有小船,還有你和我。」
車子在養氣閣的門口停住了,寶珠最後一個下車,一眼瞥見朱老闆和胡經理在迎接她們,寶珠心裏明白一切了,她想立刻縮進車去,不料袁美娥一手將她拖過來了。
「你老是念著大陸,大陸,究竟大陸上你還有那些親人?
寶珠不敢去搭公共汽車,生怕那傢伙趕來;她沿著一條小路,直向山上跑去。她的兩條腿,這時好像長了翅膀似的跑得那麼快,爬過一個山坡,又是一個山坡,看看天就快要黑了,她想那魔鬼一定會坐了小包車追向臺北去,我何不索性等到晚上搭火車回去,他說不定還以為我搭公共汽車早走了呢。
「爸爸,那種下賤的事情我不能做,寧可餓死,我也不當酒家女。」
「是誰?快告訴我!」
李阿狗氣憤憤地回答他的妻。
這難道還是人的生活嗎?每天從上午十點開始,便有客人來喝酒,尋開心,有些男人,來到食堂,目的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儘量調戲女招待,起初要她陪他們喝酒,吃菜,慢慢地酒喝多了,成了半醉的狀態,於是開始放肆起來,他們要求女招待用筷子夾菜餵到他嘴裏,再進一步,要她用嘴含著一口酒餵到他的嘴裏,再進一步地,一手把她抱入自己的懷裏,一隻粗大的手,就像瘋了似的,開始在她的身上亂摸起來。
「哼!怕什麼呢?怕他窮,怕他養不活寶珠,更養不活我和你;不要嚕囌了,我已經決定了下月初,就送她到XX食堂去……」
「我不喝,老師,謝謝你!」
寶珠聽到養父兩字,彷彿天空掉下一顆炸彈,她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呆呆地望著袁美娥,等待對方的答覆。
第一、從明天起,永遠和江振南斷絕往來;否則,立刻報告校長,說他引誘良家少女,將他解聘,必要時,還要把他送法院嚴辦。
「寶珠,你將來長大了,願意幹什麼?」
江振南緊緊地用右手摟著寶珠。
突然寶珠放聲大哭起來,身子倒在父親的臂彎裏,李阿狗雙手捧起寶珠的頭說:
「寶珠,不要說些不吉利的話,我們的前途是幸福的,今晚我們請月亮替我們做證人,我們來舉行訂婚典禮。」
「快說出來!你和那姓江的小子,究竟到那兒開旅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