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韓國的女戰士
劉君用粗大的嗓子激動地說著,小李含著淚點頭微笑了。
民國二十四年,我第二次赴東京繼續完成我的學業,在沒有進早稻田大學之前,因為一位朋友的慫恿,我在法政大學的文學系聽了兩個月的講,憑良心說,那兩個月的光陰,是白白地虛度了的,我沒有得到一點好處,除了認識了兩位女朋友——小李和小陳。
上帝!這難道又是在做夢嗎?十七年不通消息的小陳,忽然有一天,我們在和平東路師範學院的公共汽車站相遇了!她見面第一句話便告訴我:「小李在南韓參加作戰了,老劉的一個朋友,最近由韓國回來,她說報上曾登載著她組織戰地工作隊的消息,你收到她的信嗎?」
「是的,明天一早去南陽,車子已經雇好了。」我笑著回答她。
「不是不和他拚,而是沒有到拚的時候。」我搶著先回答了。
四
「可不是?我們都不如她,更沒想到南韓這次的被侵略,也許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線,如今我們又站在一條戰線上奮鬥了!誰都相信,公理一定會戰勝強權,正義和人道的火焰,一定會燒毀史魔和毛賊的巢舍,我祝福小李,我祈禱上蒼,我們能在第三次世界大戰勝利之後重逢,那時候,小陳,我們要喝一個痛快,即使醉死了,也是值得的!」
「這本我可以帶回家裏去看嗎?」我指著那本字跡很娟秀的詩稿問。
「沒有,我們已經十多年不通音訊了!」
「難道你們都能忍受嗎?」
她歪著腦袋,斜著眼,帶著輕蔑的語氣問。
「不會,絕對不會!她一定有什麼苦衷,才不給我們寫信。」我武斷地回答她。
「時間不早了,李樣該休息了,我們就這樣告別了吧。」
一
「不知道,她像有甚麼難言之隱似的,一提到回去,她就低下頭來不作聲了。」
我把點心遞到她手裏,她硬要我帶回去,我一生氣就出來了,她送我到門口,甚麼話也沒有說,我癡癡地望著她含淚的眼睛,我的一雙腳,好像被情感釘住了似的不能移動,她居然拉著我的手向前走了幾步,好容易由她那顫動的聲音裏,僅僅發出來「奮鬥吧,好友,不要失掉了聯絡」的聲音。
在長期的戰爭當中,我們的情感也武裝起來了,大家的心裏只記著國仇家恨,暫時把朋友骨肉的私情拋在一邊。自從在老河口看見小李以後,到如今又是十二個整年了,來到臺灣,總覺得和韓國的距離近了許多,也許可以打聽到小李的消息。南韓戰爭發生以後,我無時不在掛念她,可憐的朋友,這些年來,說不定也像我一樣,在戰爭中,過著顛沛流離的痛苦生活;但我相信她的意志是堅強的,絕不會屈服在任何惡劣勢力之下,所耽心者,砲彈是無情的,也是盲目的,萬一善良的她也被戰爭的火焰燒毀了呢?……
我用感傷的調子回答她。
——糟糕,小李一定又被侮辱了!我心裏這樣想著。急急地自己推開了障子門,只見小李像木頭人似的,睜著一對充滿了血光的眼睛,狠狠地向前望著,她的手握著拳頭,上牙咬著下唇,像要和誰拚命似的,那表情可怕極了。
「韓國雖然亡了,我們卻時時刻刻都在圖謀復國,時時刻刻都記著報仇雪恥,我也相信中國絕不會屈服的,她會誓死奮鬥,消滅日本帝國主義者,消滅一切壓迫中國的敵人!」
「早走了。」
「不知道,也許永遠不來了!」聽了這句話,大家都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下了這天最後一堂課,小李送我搭車回東中野宿舍,路上的學生特別多,他們都望著小李做鬼臉,也有吹口哨的,好像他們都知道小李是韓國人,所以儘量調戲她,拿她來開心。我這時雖然萬分憤慨,但已失去了方才破口大罵的勇氣,我像小李一樣沒www•hetubook•com.com有理會他們,只低下頭來默默地走著;到了水道橋車站,那一群討厭的傢伙都爭先恐後地搶著搭車去了,小李故意慢走幾步,低聲地告訴我一個驚喜的消息:
「信——是——由韓國——寄來的,你的——韓國的——朋友嗎?」
「在前方,我們的生活都是流動的,恐怕不容易通信,我們把友情記在心裏吧,下一次見面,也許是在慶祝中國勝利的場合中。」
真想不到小李不但會說中國話,而且會使用成語呢。
這一晚,我們足足談了兩個鐘頭,為了第二天早晨五點半鐘的時候,我就要動身赴南陽,她也因為還要忙著回去趕寫一篇通訊稿,我倆就這樣匆匆地告別了。
我只回答她一個傻笑,仍然裝著不懂的,只管掏出鑰匙來開我的房門。一進房間,先打開相片來看:呵!小李來了!她是我日夜掛念的朋友,我高興得發狂,情不自禁地在她的小臉上親了一下,再仔細端詳她的相,她比一個月以前消瘦多了,我很奇怪,她為什麼要穿和服照相?難道是為了怕檢查嗎?從她的臉上,再也尋找不出一絲笑容,兩隻眼睛是多麼兇惡呵,她睜得像桂圓那樣的圓,身子略向左邊斜坐著,右手拿著一把摺好的長柄紙扇,手是握得那麼緊,像一個正在向敵人掃射的士兵,握著他的槍柄一般,我越看越覺得她的臉上,似乎充滿了一種陰森森地,令人可畏的正義之氣。
一個月過去了,小李還沒有約我們去看她寫的詩和小說,我幾乎每天都要問她一次,而她回答我的,總是:「還沒有抄好」,這麼一句似乎敷衍我的話。我開始對她懷疑起來,甚至於想到也許她的文字不見得怎麼高明,所以不敢讓我們看到;忽然有一天,在青年會的樓上,小陳告訴我一個消息:「李樣要回國了,約我們今天晚飯後去她那裏談談,她此刻就在我那邊候著。」
風,你淒厲的風呀!
儘管你怎樣吹,
也吹不冷我沸騰的血,
熾熱的心!
儘管你怎樣吹,
也吹不冷我沸騰的血,
熾熱的心!
她又把頭狠狠地搖了幾下,我只得忍心地又把它放回原來的地方,小陳一手搶過來說:「你這自私的傢伙,我還沒有看呢。」這時小李又從小陳的手裏,把詩集奪過來了,她的動作比小陳的還要迅速,還要緊張。小陳莫名其妙地,睜著一雙圓眼看著小李,等到小李把詩稿,匆忙地塞在一隻小箱子裏面的時候,大家一切都明白了。
『我常常都是熱的!』這是一句多麼富有詩意,而含有深長意味的句子。
朋友,現在我簡單地告訴你吧:說來太痛心,我這次是為了和一個最討厭的人結婚才回來的,你不知道我的痛苦,我也不願意告訴你,以免你替我擔憂;然而在東京,只有你和陳樣是我的好朋友,而你又特別和我相親相愛,我的心事應該告訴你一點:我的父親在十年前便患肺病死在獄中了,母親今年四十三歲,她也害著肺病,今天活著保不了明天;我還有兩個弟弟,大的十五歲,小的十二歲,大的隨著我在東京進中學,因為繳不起學費,他在上個月就輟學回家了。我那位未婚夫是一位紳士的兒子,他的思想恰恰和我相反,我的母親一方面是為了沒有錢,一方面也受不了那位紳士的壓迫,終於把她唯一的愛女出賣了!將來結婚之後,他家允許供給我兩個弟弟的學費,但是我的一生便從此斷送了!朋友,你不要為我難過,我絕不會屈服的,總有那麼一天,你會得著一個奇異的消息……如果光看我的外表,我的確顯得太懦弱了,其實,內心裏何嘗不是充滿著熱血和勇氣呢?
說到這裏,她激動得真的流淚了,我因為興奮過度,反而說不出話來,只是含著淚搖動著她的肩
和圖書膀催促著她:「快說!快說!」
「不能,這些東西絕不能讓日本人看到的,你還是那一天到我家裏去看吧!」
在小陳家中吃了晚飯,已經是七點半鐘了,我們三個再加上兩位中國的男同學,踏著朦朧的月色,向飯田橋附近小李的家走去。
唉!在那麼不自由的環境裏,我們還能說什麼呢?
「不要流淚,放勇敢些!」
「小李,為什麼你不抓住那個混蛋打他一頓?」
我已經由東中野寄宿舍,搬到阿佐ケ谷的櫻花公寓來了,足足有一個多月,沒有得到小李的消息,我的心裏,沒有一天不在記念著她,偶然和小陳碰到,她也很渴望小李的來信。
「真想不到一個看起來是那樣的軟弱,膽怯的弱女子,居然能在大時代當中,幹著轟轟烈烈的革命工作,真使我們感到慚愧呢!」
進了教室,只聽到咭哩呱啦的說話聲,什麼「支那」女人厲害哪,韓國姑娘好玩哪……一類無聊的話,我心中充滿了憤怒,我想到他們既然敢侮辱小李,難道就不敢侮辱我嗎?
我們隨便談了些話,小李好像很害怕似的,甚麼話都不敢說,只注意傾聽隔壁的動靜,我們也感覺這時的空氣太不自由了,既然不能講話,只得隨便翻翻她的藏書來看。
就在我說過這話的第二天下課回家,櫻花公寓的女主人,交給我一封厚厚的信和一張照片,我連忙鞠躬,說了好幾聲謝謝,對方卻沒有絲毫笑容。
在走向教室的過道中,小陳附在我的耳邊,這麼悄悄地給我介紹。
小李和我同班,而且坐在一排,因為我的書沒有買來,就和她共用一本書;小陳比我們高一班,她早已走進另一間教室去了。我心裏暗暗地高興,能夠和這麼一位美麗的女孩子坐在一塊,好像值得向人誇耀,向人驕傲似的,我常常斜著眼珠偷看她:她的態度是那麼莊重,一雙眼除了看黑板抄筆記,注視書本而外,從不左顧右盼的。對於中國人,她特別覺得親切,我們真是一見如故,不到一星期,就成了好朋友。她不大喜歡說話,更不輕意露出笑容,雖然生活在日本的環境裏,除非萬不得已,她絕對不說一句日本話,平時老是用英語,發音似乎沒有小陳的正確,她很留心聽講,不過有時眼睛雖然看著書本,心裏好像在想著一件痛心的事,常常不自覺地嘆息起來。
風,你淒厲的風呵,
儘管你怎樣地吹;
也吹不冷我沸騰的血,
熾熱的心!
儘管你怎樣地吹;
也吹不冷我沸騰的血,
熾熱的心!
「七七事變以後,我們知道中國政府,決心和日本抗戰了,真是歡喜若狂,我下了決心要來到中國參加抗戰,我相信韓國的青年,只有參加中國的抗戰,才能很快地把日本帝國主義者消滅,才能很快地復興我們的國家;因此前年的冬天,我費盡了氣力,冒著生命的危險,偷偷地把兩個弟弟都帶到中國來了,現在他們都在第一戰區,韓國青年戰地服務隊工作,我是今年才來到第五戰區的,已經在前線做了將近一年的工作了,謝樣,真痛快呵,我們真的在火線上見面了!」
動身離開東京的那天早晨,我特別跑到陳樣那裏,託她轉給你一個韓國姑娘,雖然這是用泥製的一件美術品,我相信你一看見她就會想到我的;現在又寄上一張近照,請你留作紀念。此後恐怕我們連通信的機會也沒有了;可是精神上,我們是永遠團結在一塊的,說不定也許有那麼一天,我們會在求自由的火線上相見。
「不要問,你早點回去吧。」她伸出兩個指頭來指著隔壁,帶著命令式的口吻說。
「謝和*圖*書樣也有韓國朋友嗎?」
「我寫了一部小說和兩本詩,都是記載我受的一切壓迫和侮辱的,希望你給我修改修改。」
我再打開她的信來看,字跡是這樣潦草,看第一遍時,我只了解三分之一,我一連仔細地看了三遍,才知道她在家裏過著非常苦痛的日子,信是這樣寫的:
呵!『韓國人』,這是使中國人聽了多麼警惕的三個字!因為亡了國,所以失掉了一切自由,任日本人如何侮辱也不敢反抗;我們的東北,現在不正是和韓國一樣嗎?一想到在敵人下受苦的同胞,我的心更悲憤了!
「那年你在東京坐牢的消息,我在報上看到了,想要寫封信來慰問你,又怕增加你的麻煩。在法大讀書的那一段日子,我們的精神實在太痛苦了,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那兩次我受日本人的侮辱,你那麼為我抱不平,其實那一點點侮辱算得什麼?你還沒有看到,我在韓國受他們的侮辱,是多麼厲害呵!現在好了,一來到中國,就呼吸到新鮮的自由的空氣,中國的弟兄們,和我們站在一條戰線上,打擊共同的敵人,你想我是多麼高興!在前方,我曾遇著好幾次危險,有一次腿部受了點輕傷,只經過一星期後就醫好了。在女俘虜裏面,常常會遇到韓國的姊妹,她們都是被日本人壓迫來當營妓的,過著慘無人道的生活,真是可憐極了!現在有幾位在我們的工作隊裏受訓,她們一個個都成了抗日的戰士,連日本俘虜都被我們感化,和我們在一塊工作,因此近來我們的工作越來越有成績,也越做越起勁了。」
五
我和小陳分開左右兩邊保護著小李,用我們的身子,緊緊地挨近她,給她一點溫暖。好在她比我們都矮小,我們解開大衣,披在她的背上,恰像是她的斗篷。我們走得很快,到了小李的門口,大家的額上都冒著熱氣,原來我們也像小李說的熱起來了。
「我和那個紳士的兒子結婚以後,真是度日如年,痛苦不堪!他是一個出賣祖國的叛徒,和日本人處得很好,你想,我怎麼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呢?不到半年,就和他脫離了;但是一個亡國奴,是失掉了一切自由的人,結婚離婚,都要受日本人的干涉,要得到他們的許可才行。因此實際上我是和他分居了,在名義上,還是他的妻子;可憐我的母親,在我婚後的第一年就去世了,兩個弟弟很有志向,他們絕不依賴那個僅僅只是名義上的姊夫生活,都能用勞力自立謀生。
從此再也接不到她的信了,幾個常和她接近的朋友,每次見面,都互相打聽她的消息;我有時想念她時,就呆呆地看著那個擺在桌子上的韓國姑娘和她的照片,不幸後來我被捕時,這些紀念品統統被警察搜出沒收了。
「不!對不起,為著弟弟上學的事,我還要去找兩個朋友,改天再約你吧。」
「幾時再來呢?」
「李樣,衣服這麼少,你感覺冷嗎?」小陳問她。
她住的地方,是一間四疊半蓆的小房子,床上擺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書架被不整齊的破舊了的教育、社會科學和文藝方面的書堆滿了,無意中,我看到一部用稿紙寫的詩集,順手拿過來一翻,就看到這樣的句子:
在沉默中,想不到小李會突然嚴肅地提出這個問題來。
「因為我是韓國人。」
「為什麼?」
「因為家裏有點事,需要我回去看看。」
小陳是廣東人,生長在菲律濱,說得一口極流利的英語,皮膚稍帶褐色,眼眶有一點下凹,眼珠是烏黑的,鼻梁高高地像一個外國人,笑起來時是那麼美,那麼甜,使人一見就知道她是個熱情的姑娘;至於小李,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穿著一件日本式的淺藍色綢子做的西裝,燙得特別平,一點縐褶也沒有,臉上敷著一層薄薄的脂粉,五官配合得很勻整,嬌小玲瓏,是一個輪廓非常美麗的和圖書少女。
「明天你走得成嗎?」
兩個穿著黑色和服的日本男人,從小李的房間裏走出來,臉上浮現著卑鄙的,醜惡的獰笑。
我一時忘記了她是個韓國人,對她說起中國話來,她低下頭來默默地走著,沒有回答我,只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似乎暗示我這不是說話的地方。
別的男生看到了這一個輕佻舉動的,都偏著腦袋,特別注視小李,小李忙低下頭來,身子緊緊地靠住我,好像求我保護她一般。她的右臉上,那五個指痕還沒有消退,我氣得周身發抖,怒火像要把腦袋燒裂似的那麼又脹又痛;我好像方才受侮辱的不是小李而是我自己,我用日語大聲地罵了一句:「馬鹿野郎!」立刻那個捻小李的傢伙,連忙跑回幾步,伸出手來做著要打人的姿勢,幸而有人把他拉住了,小李嚇得直發抖,不住地牽動我的衣服,害怕我闖禍,這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臉上。
「好一個勇敢的韓國女戰士!」
親愛的朋友:
「什麼?」我故意裝著不懂的反問了一句。
朋友,珍重吧,請你不要為我難過,我始終要奮鬥到底的。……
「諸位朋友,我的祖國是亡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為甚麼中國的土地這麼大;物產這麼豐富;人民這麼多;武力這麼充足,東北四省卻被他們輕輕地佔去而不和他一拼呢?」
讀完了信,再來看她的相片,紙上的字,和她臉上的表情完全一樣,她的聲音好像在我的耳邊響著,那把摺扇,正好比一支槍,我把這信讀了一遍又一遍,我想馬上寫封回信給她,她卻沒有寫詳細地址,只有「寄自朝鮮」四個字,氣得我恨不得把信封撕個粉碎。
在暮色蒼茫裏,我們各自懷著滿腔的悲憤回去了。
晚上,她開完會才來找我,一進門看見我綑好了的鋪蓋便問:「你要離開老河口嗎?」
自然,這一點鐘,先生講的什麼,我一點也沒聽進耳去,只是呆呆地望著小李,我發現她的眼裏有晶瑩的淚珠在游泳,生怕她流了出來,給日本人看出女人的弱點。
「你的弟弟呢?」
劉君的提議,大家都贊成;但我為了和小李有著特別深厚的友誼,所以走到大街上,買了些點心又轉來看小李了。
小李這天更美麗了!她穿著一件墨青色的長綢西裝,領上打著淡青色的豆花結,頭髮從當中分開散披兩肩,額前垂著一輪兩寸寬的流海,完全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那麼令人可愛。
「你的小說呢?」我問她。
我正在叫著「好呀!好呀!」的時候,她用茶盤端了五杯香味濃郁的咖啡進來了,我問她為甚麼突然要回去,她只輕輕地回答我們:
說完,我們兩個人同時笑了。好像那次向小李的家走去似的,我們緊靠著身子在冷風中走著,口裏不覺哼出了小李的詩:
「不能。」她苦笑著搖了搖頭。
「不冷,我常常都是熱的。」
「當然忍受不了;可是和他拚,也得有個準備呀!」
三
我已於三星期前回到了家裏,我知道我走了以後,你一定感到不安的,因為我沒有告訴你我究竟為什麼突然回國,而且我的家庭狀況,也從來沒有和你談過。
「豈敢,豈敢,我願意先覩為快,真想不到我們還是同行呢。你明天可以把大作帶到學校去嗎?」我握緊了她柔軟的小手興奮地說。
我像從頭上突然潑下一盆冷水似的怔了一下。
「美麗呀!我的乖乖!」
「好的,謝謝你的預言,中國的抗戰勝利,也就是韓國的革命成功,將來我還要去你們貴國遊歷呢。」
「歡迎!歡迎!」她像小燕子似的飛去了,嫂嫂望著她的背影很感動地說:
「好危險,如果你今天不去公園,我們兩個不是失之交臂嗎?」
我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真是萬語
和圖書千言,茫無頭緒。我告訴她,在座的是我的嫂嫂和一位至友,要她把別離以後的詳細情形告訴我,小李不像在東京的沉默了,她好像完全變了另一個人,活潑、熱情、態度大方,她很快樂地回答我:
「李樣是韓國人,一個富有革命思想的新女性。」
「一定走的!」
「剛才進你房間裏去的是甚麼人?」我雙手抱住了她問。
二
她特別放大了嗓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唸著。
「中國絕不會屈服的!希望韓國的革命志士,和我們聯合起來,消滅共同的敵人,恢復國家的獨立,爭取永久的自由平等。」
是一個永遠不能忘的日子,我第一次看到日本人侮辱女性,那天小陳因病沒有上學,只有我和小李手挽著手,從擁擠的男生隊伍穿過,走向教室去。
她用搖頭來回答我,眼睛望著隔壁的障子門,一切我都明白了。
我用英文在紙上寫了這兩句話給她,她點了點頭,很從容地寫著筆記。藏在她眼裏的淚珠,到底沒有滴下來,我從內心裏發出一種對小李的同情與欽佩。
這是小陳的回答。
「現在就去好嗎?」我性急地問。
突然從小李的身邊,發出一個這麼輕佻的怪聲,同時一隻粗大的手,在小李的右臉上重重地捻了一把,隨即那傢伙,像一個醉鬼似的,哈哈大笑著擠上前去了。
「剛才你為什麼不括那個混蛋的耳光?他這麼侮辱你!」下了課走進休息室,我劈頭一句就這麼問她。
「你知道她為甚麼突然要回國嗎?」
「我想小李不會是那麼薄情的人,連一封信也不寄來的吧!」小陳說。
正在這時,一陣刺耳的下馱聲自遠而近,兩個男子輕輕地說著話,走進隔壁的房間裏去了;小李的臉色突然變了,她連忙用手搖了幾下,暗示我們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她迅速地擦乾了眼淚,兩眼睜得很大,直瞪著障子門,生怕有甚麼人會突然衝進似的。
上課鈴搖過之後,過道上擁擠著無數穿黑制服的男生,他們像浪潮似的向前湧進,有些輕薄兒,如果看到有女生夾在中間,就故意亂撞,亂鑽,或者故意跌一交,來一個四肢朝天,以逗引大家的嘻笑或咒罵,因而感到愉快。
這難道不是夢嗎?五年之後,我和小李居然在老河口公園會著了,她的身體很結實,臉也曬黑了,穿著一身寬大的軍裝,在韓國戰地工作隊裏,擔任宣傳的工作,當我的手被她緊握著時,我簡直記不起她是誰來,當時因為她正在張貼巨幅的宣傳畫,約好九點去我那裏詳談,於是我們都懷著愉快的心情暫時離別了。
五個人同時沉默地喝著咖排,我心裏非常難受,房子的中央雖然放著火缽;可是連一絲暖意也沒有,每個凍冷的身子,都因這杯滾熱的咖啡,而增高了周身的熱度。
說到最後,小李的聲音,忽然由憤慨而淒咽起來。她流淚了!我是第一個被她的淚所感動的,小陳也在用手帕擦眼睛,兩個男同學都漲紅了臉,四雙眼裏,放射出憤怒可怕的光芒,我們都被她的淚和那激昂慷慨的聲音所激動了,誰不熱愛自己的祖國呢?除非他是喪心病狂的奸賊。
十二月的天氣,在東京,也像北平一樣的寒冷,呼呼的西北風刺進皮骨,冷得我們直哆嗦,每個人都用外套緊緊地裹著身子,把頭縮在大衣領裏,只有小李仍然穿著她那件秋天穿的灰色大衣。
這時我們四個人都替她耽心,一個韓國的獨身少女,孤零零地住在這裏,已經夠惹他們注意的了;何況再加上幾位中國人在這兒高談闊論,難道不更使他們懷疑嗎?假如剛才走進隔壁房間的是偵探的話,他一定以為我們正在開甚麼秘密會議,那麼,小李明天還有回國的希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