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烈犧牲的林覺民
五、審問
「是洗你的一件襯衫。」
「因為……你……明……明天……」
二、遺書
不孝兒覺民,叩稟
「對了,我也是這種想法,我們絕不會白死,無數的同胞,會踏著我們的血跡前進,把滿清政府推翻的!」天嘯興奮地回答。
幾天之後,林覺民終於被判處死刑。
想到這裏,他的勇氣又恢復了,他繼續寫下去,告訴意映不要為自己的死而感到悲痛,應該本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犧牲自己的幸福,去為世人謀求幸福。
想到這裏,林覺民一口氣寫完了三張紙,字越寫越小,頭腦越清新,感情愈豐富。本來,他是個不相信鬼神的人;但現在他希望有鬼,希望他的靈魂,日夜不離地依伴著他的愛妻。
林覺民在三月二十五日的晚上,含著熱淚,忍住心酸,吻別了嬌棄和愛子,拜別了父母,偕著林文、陳希吾、陳鑄三、馮郁莊四人,赴廣州參加黃興領導的革命工作;第二天晚上,聽說林尹民和天嘯等已由東京到香港,耽心他們人地生疏,有許多不方便之處,於是又與陳鑄三回到香港,作同志們的嚮導。這天晚上,覺民和鑄三、林尹民、天嘯、仲謀他們,都住在江樓旅社,好友重逢,自然萬分高興,他們一直談到深夜,才各自就寢。①
他拿起筆來,想要繼續寫下去;突然,七年前初婚的情景,又湧現在他眼前:
林覺民死了,他和當時八十五位①殉難的烈士一樣,將自己的熱血頭顱,為國家民族拼掉了;然而浩氣長存,他們並沒有死,永遠活在國人的心中!他們的鮮血灌溉成中華民國自由之花,燦爛地開放著,永遠地!永遠地!……
一、離家前夕
「你既然有那麼多意見,那麼就把他寫出來吧。」張鳴歧說。
意映聽了這話,彷彿是臣子奉到皇帝的聖旨似的,連忙收拾起杯筷、菜餚,給覺民預備溫水洗臉、刷牙,當她叫喚覺民的時候,他並沒有答應,意映走進睡房一看,原來他正在抱著兒子依新狂吻。
說到這裏,又是一口鮮血,從覺民的口裏吐出來,顯然他由於太激動,太痛心,以致精神支持不住了,於是張鳴歧命令將他還押。
「意映,請你原諒我,有些事情,我實在想告訴你,然而又不能告許你;不過總有一天,你會了解我,會原諒我的。」
「你不殺死我,我就要殺死你們了。」
天嘯笑著回答他。
「親愛的同胞們,不要再醉生夢死了!目前的時局,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如果清朝官吏,還不洗心革面,為全民謀幸福,你們馬上就要滅亡的;假使能夠消滅暴政,建立共和,使將來國富民強,漢和-圖-書族團結,那麼,我雖然死,也可以瞑目於九泉之下;還有一點,也在此特別聲明:我們革命黨人是不怕死,不貪生的,他們的軀殼雖然死了;可是精神永遠存在!何況他們是死不完的,一批倒下了,又有無數的同志,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你想殺盡他們嗎?絕對不可能!他們越殺越多,越殺越團結,越殺越愛國,越有力量。」
「記得,意映。你的話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你不要多疑,我沒有什麼秘密;至於我喜歡喝酒,並不是借此解愁,而是我在外邊,遇到交際場翕,不會喝酒,實在使主人掃興:因此我想在家常常練習,就可以慢慢地多喝幾杯了。」
「我相信總有人替我轉交的。」停了一會,覺民又輕輕地對天嘯說:「這次革命,假若失敗,死的人一定很多,我想總可以使全國同胞感動。今天他們並不是不知道革命是救國唯一的手段,不可一天遲緩;可是誰都畏首畏尾,不能斷絕骨肉的情愛;就拿我來說吧:家裏有白髮蒼蒼的父母;有年幼無知的弟妹;有少妻;有稚兒,我固然肯從容就死,但早已心肝摧割,迴腸寸斷;草木有知,也當為我落淚,何況是人?由此推想,所有同志的家屬情況,都是和我一樣的;我們犧牲之後,父母、兄弟、妻子的生活,馬上會發生問題;不過我們死了之後,同胞還不覺悟,我絕不相信!天嘯,多麼高興啊!經過這次流血之後,假使一旦同胞們奮起革命,協力同心,再造神州,復興祖國,那麼,我們雖然死了,也像活著一般,還有什麼遺憾呢?」
「覺民,並不是我想干涉你,更不是我吝嗇,實在我耽心你酒喝多了,會妨礙健康!你每次喝一杯酒,我的心就要痛一下,你允許我替你喝嗎?」
「哇」的一聲,依新大哭起來了。
陳意映明明知道這是覺民敷衍她的話;但她不敢駁他,只望著他勉強微笑了一下說: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
意映卿卿如晤:
四、襲擊
「覺民,你究竟為了什麼事這樣不高興?天天喝酒,不怕把身體糟蹋了?我猜想你心裏一定有什麼秘密,可以告訴我嗎?我們結婚七年了,你我一向都是很好的,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精神恍惚,坐立不安,對我又這麼冷淡。在六年前,我對你曾經說過這樣的話:覺民,以後假若你要到遠處去,千萬告訴我,我願意和你一塊兒同行,還記得這幾句話嗎?」
意映點了點頭,她從丈夫的懷抱裏站起來,重新把襯衣洗好,正想放在火上烤乾的時候,一把被覺民搶過來和*圖*書了。
父親大人:兒死矣!惟累
「好兒子,我的乖乖,不要哭,爸爸明天又要離開你了。」
「意映,睡覺了,還洗什麼衣服?」
『月色太美,我們到花園去走走好嗎?』
三、舟中
「不要再喝酒了,是不是?」
意映不知為什麼,今夜特別傷心,她真的做夢也沒有想到丈夫這次回來,只住十多天又要離家,究竟是什麼要緊的事,使他非去不可呢?
覺民寫完了給父親的遺書,接著又給愛妻寫:
他懷著視死如歸的心情,精神抖擻地走進了刑場,在路上看行斬的人,有許多偷偷地為他流淚。覺民面不改色地含著勝利的微笑,激昂慷慨地走進刑場。他伸長著脖子,接受劊子手的殺頭……
「今晚一定把它烤乾。」
這是一艘從香港開往廣州的客船,林覺民和三位同志懷著必死的決心,歡歡喜喜地去參加消滅李準和張鳴歧,以及當時的貪官汙吏、土豪劣紳和軍閥的革命工作。林尹民和仲謀住一間房,覺民和天嘯,住在他們的隔壁,當船快要抵達廣州的時候,覺民從口袋裏摸出那兩封遺書,交給天嘯道:
覺民回到獄中,不但不吃一粒飯,連水也不喝一口,他在裏面大聲痛罵,他希望趕快死掉,他說:
「意映,不要烤了,留著這件衣服,等我回來時穿,現在我們去睡吧。」
這一夜,他們比新婚之夜還要溫柔,還要甜蜜,兩個人緊緊地抱著,綿綿的情話,一直談到東方現出熹微的曙光還沒有完。
意映心裏難過極了,她不忍看見心愛的丈夫,每天晚上,一杯又一杯,拼命地把強烈的酒精往腸胃裏灌;可是又不願把酒藏起來,而引起覺民的反感,她只好用哀求的語氣,再三地請求他少喝。
意映不敢踏進房來,以免丈夫見了她滿臉淚痕,更增加他的傷感。她一面流淚,一面為他整理行裝;及到半小時後,覺民出來一看,只見意映正在替他洗一件襯衫。
①林文字時塽,陳可鈞字希吾,陳更新字鑄三,馮超驤字都莊,均係福建侯官人,與林覺民烈士同鄉。
「意映,你既然知道了,我就索性告訴你吧:本來我不想這樣快離開你,只是有要緊的事情待我去辦,只好忍痛分別,希望你不要難過,好好地撫養依新,侍候父母;弟弟和妹妹年輕幼稚,你要好好照應他們,教導他們。」
「——趕快寫吧,天就要亮了,我要告訴她處在今日的中國,有天災,有人禍;加之外受帝國主義者的侵略,內受貪官汙吏的剝削,人民無時無地不可以死……」。
①羅家倫先生在黃花崗革命烈士畫史中說:「在黃花崗建立烈士紀念碑,詳列七十二烈士姓名;以
m.hetubook.com.com後繼續調查,又發現十四位確在這次革命戰役殉難,而名字不曾列在七十二烈士碑中的烈士,所以曾經確定者,共八十六人。」
民前一年的陰曆三月二十九日下午五點半鐘,一項驚天地、泣鬼神的革命運動爆發了!大家原來推定趙聲做總指揮,黃興為副;因為趙聲來不及趕到,於是改推黃興擔任總指揮。這位英勇愛國的湖南健兒,早在四天之前,就把遺書寫好了。起義這天,他們分路出發:第一路,由黃興率領,進攻兩廣督署;第二路,由姚雨平率領,進攻小北門,計劃佔領鎗砲局之後,還要引導巡防營和新軍進城;第三路,由陳炯明率領,進攻巡警教練所,希望與該所二百多名學生會合,共同作戰;第四路,由胡毅生率領較少數的人,把守大南門。
「請原諒我,覺民!本來丈夫心裏有什麼事,做妻子的是應該關懷的;不過憂能傷人,你這次回來,身體不如從前的好,想必又是惦念著國家大事,我真為你耽心,希望你千萬好好保重,不要……」
六、就刑
座落在後街一座精美的平房,走進大門,穿過一條走廊,經過前後兩個小廳,轉三四個小彎,又有一個小廳,廳的旁邊有一間佈置得異常雅緻的房子,這便是我和意映的新房。記不清是那一天了,彷彿是在冬至十五前後,有一天晚上,我和意映兩肩相並,手挽著手,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那株稀疏的臘梅,篩動著清朗的月影,我低聲地問妻:
寫到這裏,覺民的視線又被眼淚遮住了,他匆忙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繼續著往下迅速地寫:「……你幸而嫁給我;可是不幸生在今天的中國,我也幸而和你結婚;又何不幸而生在今日的中國!為了不忍看到全國同胞在受苦,我們自己安樂地過著日子,所以要去為國犧牲。唉!紙短情長,還有萬萬千千的話沒有說完,你可以想像得出。愛妻呵!如今我永遠不能見到你了!你也一定捨不得我,那麼我們常常在夢中相會吧。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書。」
林覺民在攻打督署之後,又轉進至雙門底,這時他的兩位同鄉林文和林尹民已經壯烈地犧牲了,覺民還不知道;中途遇到敵人追擊,他拼命抵抗,因為右臂中彈受傷很重,他終於被捕了。
「我想很快就會回來的,你不要難過。」
說著,覺民用衣袖替意映擦乾眼淚,意映把手抹乾,與覺民並肩坐下。
——啊,我明白,原來他是捨不得離家,所以拼命地喝酒。唉!別時容易見時難,當此亂世,我們這次分離,又不知要到那一天才能相會?
「好!不再喝了,時間已不早,我們休息吧。」
「為什麼這樣急?」
寫到這裏,他的熱淚涔涔地流下,浸濕了信箋,沖淡了墨跡;他極力忍住和-圖-書悲哀,壓抑情感,想到此次為國犧牲是有代價有意義的;而且是自己心甘情願,高高興興的,何必有此兒女癡情呢?然而真正革命的人,他是最富情感的,這時候,理智不知退避到那裏去了,好幾次他停下筆來,不能繼續下去,索性閉上眼睛,讓淚珠流個痛快;可是他想:「假若不把這次的原因告訴意映,未免太對不起她!她是我的賢妻,我的知己,我死之後要靠她侍候雙親,負起全家人的責任;還要她撫養遺孤,教育孩子們長大之後,為我復仇,為國家雪恥。」
突然,意映的喉頭咽住了,熱淚又滾下來,覺民撲上前去,一把將意映抱住,他像剛才狂吻兒子似的吻著愛妻:
這晚覺民和鑄三、天嘯同住一間房,也許因為白天太疲倦的緣故,他們兩人一躺下來便鼾聲大作;只有覺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他悄悄地坐起來,在燈下給他的父親和妻子寫遺書:
寫著,寫著,無限的柔情,如潮湧般來到心頭,他又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想到過去曾經對意映說:「希望你先我而死」的話,當時她誤會了,以為我不愛她,後來經過解釋之後,她雖然不承認我的話有道理,可是又無詞可以駁倒我;如今我竟要死在愛妻的前面,身體素來衰弱,特別富於情感的她,如何受得住如此重大的打擊呢?
「意映,我要把方才你勸我的話奉還給你,你要好好保養身體,千萬不要過勞。你肚子裏的小寶寶,可能是個女孩,她一定長得像你一樣聰明美麗,溫柔多情;萬一又是個男孩,那麼我家又多了一個壯丁,長大了,好為國家出力……」
意映偷聽到了這句話,她立刻悄悄地退出來,眼淚像水銀似的滾滾而下,彷彿是晴天一聲霹靂,她幾乎要暈倒了。
李準又遞給覺民一杯茶,一支香煙和一盒火柴,覺民微微地站起來鞠躬道謝。他把供詞寫完之後,就在堂上大聲地演說:
覺民又停下筆了,這時候,他真是肝腸寸斷,痛苦萬分!他想到年高貧苦的老父;想到大腹便便的弱妻;想到天真可愛的兒子:「爸爸!你要給我買糖來!」的聲音,還在身邊繚繞,誰又想到這次父子相抱吻別,竟成了永訣呢?
不知是覺民的酒氣太厲害,還是他狂吻的動作過於魯莽,終於把孩子嚇醒了。
覺民寫完了信,窗外已現出一線曙光。這時,他心裏舒服極了,他不再難過。把信封好,藏在內衣口袋裏,就跑去隔壁,先把林尹民和仲謀他們叫醒,然後再喊鑄三、天嘯起來,吃過早點,就匆匆上船。
覺民縱筆一揮,立刻寫滿了兩張紙,寫到激烈的地方,他就搥胸痛哭,涕淚交流,好像不忍心再寫下去的樣子;寫完一張,李準拿給張鳴歧看,張鳴歧點了點頭,要林覺民繼續寫下去。
經過一場劇烈的戰鬥之後,雙方https://www•hetubook•com•com死亡慘重;最後,革命黨放一把火,把督署燒成一片瓦礫。
——我不忍讓她為我受苦、受罪,為我忍受著這永恆的哀痛,我……唉!我又怎能寫下去呢?
「好的,請拿紙筆來。」
分配好了,黃興擔任第一路指揮,他率領一百七十多位同志,進攻兩廣督署。林覺民、林文、林尹民這三位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也在這一支敢死隊中。他們一律左臂纏著白布,腳穿黑面膠底鞋,有的手持長、短鎗;有的手拿炸彈,雄赳赳,氣昂昂,大家爭先恐後地向著督署挺進!一聽到林文、何克夫他們的號角一鳴,於是鎗聲、炸彈一齊爆發,立刻攻進大門,把督署衛隊的營長打死了,衛兵四處逃散;還有少數埋伏在大堂和兩邊廂房,憑著欄杆和柱子,頑強抵抗;不幸杜鳳書和黃鶴鳴兩位志士,就在這時殉難了!黃興躲在一根柱子的後面,打傷了幾個衛兵,截住他們的退路,他們馬上丟了鎗投降;並且擔任嚮導,帶領黃興、林文他們深入署內,四處尋覓,找不到張鳴歧,原來他們已由後門逃走了。
快要寫完的時候,覺民因為愛國熱情沸騰的緣故,竟傷心得吐起血來,為了怕把地下弄髒了,他含在嘴裏,現出想吐又不敢吐的樣子,李準立刻親自端了痰盂上前,覺民吐完,連說:「謝謝!謝謝!」
「覺民,你這次出門,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我在九泉之下,遙遠地聽到你的哭聲,我也會和你一塊兒哭的。」
「假若我也死了呢?」
「明天洗也不遲。」
林覺民被捕之後,水師都督李準和兩廣總督張鳴歧兩人也參加審問。覺民說著一口最流利的國語,沒有一點福建土腔,因當時在座的法官和李準他們,都不懂國語,只好改用英語回答。覺民趁此機會,將他一生的抱負,以及世界大勢,國家命運侃侃而談,說得他們那幾位貪官汙吏,異族的走狗,都感動起來,心中暗暗地佩服這位短髮西裝的美少年,原來還這麼有淵博的學問,高明的見解,流利的口才。本來他是坐在地上的,手鐐腳銬,使他無法動彈;這時張鳴歧突然下令,叫人替覺民解開鐐銬,請他坐到堂上來。
意映握著覺民的手,這樣溫柔地問。一對含著無限柔情的眸子,愛憐地盯著他。
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
「我死之後,請你轉交給內人,拜託!拜託!」
意映微笑著點了點頭。我倆在月下徘徊了很久,什麼話都談,彼此藏在內心的愛,盡情地傾吐,到如今,回憶起來,彷彿那只是一場幻夢,留下無限傷心的淚痕。
「你既然怕我難過,為什麼連去的地點,也不告訴我呢?」
覺民也微笑地望著意映,他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然有大補於全國同胞,大罪乞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