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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冰瑩自選集

作者:謝冰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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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姑娘

梅子姑娘

「明天再見吧,我因有事就此告辭了。」
「誰又在發牢騷了,真有點無聊!隨『皇軍』做慰勞隊,是多麼光榮的事,難道精神上還有什麼不愉快嗎?」
中條知義很有禮貌地脫下帽子深深地一鞠躬,他絕對不像一般士兵那麼粗魯可怕。
「林芙樣,醫生來了沒有?快點施手術吧,我痛死了!……」
上天好像故意與窮人為難似的,梅子的母親,在父親死去的第二年,便得了很厲害的肺病,不久就與世長辭,剩下梅子和她的瞎眼祖母,相依為命,過著最窮困最淒苦的日子;一個月之後,才被叔叔接回鹿兒島來。
梅子帶著恐懼而痛苦的聲音顫抖地說。
梅子流著淚向看護哀求。
松本長嘆了一聲,表示他也是很苦悶的。
「唉!上當,上當!我為什麼也入了虎口呢?」
「那裏的話,我因病,沒有早起來歡迎,真對不住!」
愛搗亂的梅子,又在向中條挑戰了。
「絹枝樣,這麼晚才回,到什麼地方去了啦?」
梅子是鹿兒島白黑郡的人,父親是個製鞋工人,昭和五年,帶了全家來東京謀生活,誰知城市的小姐們,早就不|穿那種不美觀的鞋子了;加之梅子的父親金次郎,原來是個農民出身,為人非常忠厚,他不是做買賣的能手,因此不到三年,生意不但沒有賺錢;而且連本都賠光了。母親呢?是個非常溫柔,善於體貼的女性,她見丈夫的連氣不好,於是就拚命節儉,連飯也不敢多吃;白天趁著丈夫外出的時候,就接受了許多衣服來洗,希望以自己的勞力所得,來幫助家裏的開支。金次郎的心地非常善良,他眼看著七十歲的老母和柔弱的妻子,因為營養不良,而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梅子上學的費用,也成了問題;於是就依著朋友的勸誘,到中國的遼寧去做生意,剛剛一年的功夫,發生了「九一八」事變,金次郎被徵調入伍,三個月之後,便送掉了生命。當這惡耗傳到梅子的母親耳裏時,她曾暈過去三次;祖母也在那年因流淚過多患了眼疾,又因為沒有錢就醫,終於成了瞎子。梅子那時才十歲,眼看著家裏遭遇這樣的不幸,除了陪著母親哭泣以外,還能幫忙什麼呢?
梅子勉強地說著,又乾咳了幾聲。
梅子突然感覺到臉上有點發燒,她的心開始加速地跳動了,左眼皮猛烈地顫動了幾下,不知這是她的心理作用,還是中條的眼睛長得特別,她覺得由中條眼裏放射出來的光輝,像箭一般地直向她的心上射來,她不敢多看中條;卻又願意中條多看她幾眼,她希望中條立刻離開這間房子;然而另一種情緒,又希望他永遠不要離開她。
絹枝子把杯子遞過去,故意對著中條嫵媚地一笑,她滿以為中條會喜歡她的;誰知對方的注意力正集中在梅子的身上,只說了一聲「謝謝」,把茶接過來了事。
「沒有什麼,馬馬虎虎地過一天算一天。」
「為什麼不早點開刀呢?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的生命不能延長到明天;林芙樣,請你做做好事,催促醫生快點來吧,或者給我一把刀,我自己……」
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有時從愛人嘴裏說出來一句話,比古時皇帝下一道聖旨還要生效。中條果然假借生病的名義,沒有去轟炸重慶;然而犬養隊長,已經對他起了懷疑;加之那晚和梅子在公園的談話,被絹枝子偷聽到了幾句,原來她是為著爭風吃醋才跑去公園的,沒想到聽來了這麼珍貴的秘密,她已經報告了犬養隊長,犬養立刻要她擔任偵察梅子的任務;梅子還以為絹枝子和自己只是愛河裏的一個情敵,那裏知道她和中條兩人的生死權,都操在絹枝子手裏呢?
「不要鬧,安靜一點,快要上麻|醉|葯了,快了!快了!一下就會不痛了。」
橫瀨有一天不小心地把這秘密洩露出來,於是二十四小時以內,他的生命,就在犬養隊長一顆子彈下結束了;絹枝子也是嫌疑犯,被送進了拘留所。
所謂紅顏薄命,梅子始終逃不出命運的魔掌。在她的理想,將要實現的時候,瞎了眼睛的祖母,突然得了回歸熱一病不起;藤田也被徵調入伍,開去上海作戰。這次梅子其所以隨慰勞團來到前線,目的完全想做中國的孟姜女第二,來一次萬里尋夫;誰又料到一朵剛開的玫瑰,突然受到狂風暴雨的摧殘,梅子那個甜蜜而美麗的夢,被一顆無情的炸彈,炸得粉碎了!
中條在心情稍為恢復平靜之後,這樣告訴梅子一個重要的新聞。
絹枝子故意瞟了梅子一眼,語氣中含著無限的嫉妒與豔羨。
梅子將要醒時,只覺得一把刀子在子宮裡面,像用勺子挖西瓜肉似的搜刮著;可是奇怪,肚子裏那只咬她肉的小猛虎突然失蹤了。
——他不會失約的,一定有什麼事纏住了他,所以來得這麼晚。
「到了中國軍隊裏,我們就會過著自m.hetubook.com.com由,和平的生活,我們要參加他們的抗戰工作……」
梅子的哭聲,更來得尖銳而傷心了。
天下著毛毛雨,房子裏的空氣異常沉悶,絹枝子正在對著鏡子塗口紅,她的兩道稀疏的眉毛,平時都需要梅子替她描畫,這幾天因為梅子病了,只好自己動手。她的手很重,使的鉛筆也太黑了,所以看起來有點像塗了墨似的。
中條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兩隻眼睛仰望著清朗的月亮,心頭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似的,一會兒又低下頭來,望著映在水裏的兩人底影子,發出輕微的嘆息。
梅子的小臉上,披著蓬亂的,游絲般的散髮,正像病後的西施,更加惹人憐愛。一對水汪汪的眼睛,藏著無限的柔情;小小的嘴,紙要稍稍移動一下,便可發現她那兩列潔白整齊的牙齒來;更美的是梅子的一雙小手,完全像孩子的手一般,手背微微凸出像一隻小包子,手指特別尖細,一看就知道是個絕頂聰明的姑娘。
像晴天一聲霹靂,突然噼噼拍拍的槍聲,由沙市的城外自遠而近,街上立刻騷動起來;汽車,摩托車,隊伍,亂跑著的人群……把整個的中山路塞滿了,中條和梅子就在這混亂的一剎那,衝出城外,加入了戰鬥的一群。
是一個水晶似的月亮,普照著大地的晚上,她躺在三十四號產房裏呻|吟,看護走進來扭燃了電燈,梅子的眼睛,頓時感受到萬支箭射著一般地刺痛。
「那好極了!我的家裏除了叔叔和嬸娘以外,一個親人也沒有了,我們永遠不要回日本了吧!」
「松本樣,你別開玩笑吧,我們這時候,還有那種閒情逸致來談戀愛嗎?在砲火迷漫的火線上,我們應該以全副精神來從事反戰的工作,松本樣,你以為怎樣?」
「你還不知道嗎?和愛人到中山公園談情話去了!」
「你想像過你的家,如果被中國軍隊燒燬,你的財產被他們搶去,你的妻子和母親被他們姦淫,你該是如何地傷心沒有?」
「小聲點,人家聽到了會有危險的。可不就是這麼回事?炸重慶的時候,我每次都把炸彈扔在嘉陵江或者曠野裏,我常常獨自一人飛得很快,很高,故意離開隊伍單獨行動;假如同他們在一起,絕對不能這麼做,有些忠於『皇軍』的走狗,會報告消息,你想那時我的生命還能保得住嗎?」
梅子這時一點也不憐恤那在她的腹內,曾經吮吸過她四個半月的血液底小生命,她知道在十分鐘之內,就要將他或她割成碎片,從自己的肚子裏取出來,像從一個殺死了的豬身上,取出豬肝豬肺來那麼平常;她真的一點也不憐惜,只覺得自己為這不應當來到她肚子裏的小東西,受苦太多了,需要重重地處罰他,宰割他。
中條抬起頭來向梅子凝視著,微微地苦笑了一下。
梅子望著中條突然停止了說話,不覺奇怪起來;這時一個黑影,悄悄地從左邊的樹叢裏消逝了。
中條送梅子回到了福安旅社,打開房門一看,不見絹枝子,只見她的床上,早已放下了帳鉤。梅子還以為她上廁所去了,她一點也不介意地倒了杯茶給中條喝了,又抱吻了一次,然後再送他下樓。
「哼,笑話,你駕著轟炸機,常常去重慶,成都,昆明,貴陽一帶去投彈,不殺人,難道你還把炸彈扔在水裏嗎?」
梅子正說到這裏,絹枝子和一個男人一路笑著進來了,那男人,就是犬養隊長特派他來監視中條行動的橫瀨。
「不一定要兩人在一塊,據密報,今晚十二點鐘,中國游擊隊,有兩三千名由長湖裏乘船來夜襲沙市,一聽到槍聲,你我就裝做難民,趕快衝到前線去,加入他們的陸戰隊裏……就那樣混進中國軍隊,自動地送給他們作俘虜。」
第二天,下午三點鐘的時候,梅子被有鐵輪的床推到了手術室,這是一間有十二鋪蓆那麼大的屋子,一進房門,就好像走進了刑場似的感到恐怖、陰森,聽到刀子叉子的響聲,梅子的周身都在顫抖了。
梅子流著喜悅的眼淚,緊緊地握住了中條的手。
「梅子樣,有客人來訪了,趕快起來吧!」
「我想有人聽到了,方才我看見一個黑影從樹叢裏經過,而且像個女人。」
「梅子樣,恭喜你呀!找到一位這麼漂亮的愛人——還是個空軍駕駛員呢!一見傾心,哈哈哈!」
「是誰?」

梅子聽完了松本的話,高興極了,她已經找到了知己,此後有了苦悶,就可向松本發洩;松本也因梅子的熱情,活潑,勇敢,美麗,而發生一種超乎普通男女的愛情,他正在做著一個渺茫的夢,希望有那麼一天,梅子成為松本夫人。
「林芙樣,諸你要醫生用毒藥弄死我算了吧,我實在忍受不住了!這一生我受的苦太多,我真不和_圖_書願再活下去,請你大發慈悲,要醫生早點毒死我吧!」
中條和梅子,都被解到老河口來了,為了他們一個是空軍,一個是有名的反戰女勇士,李司令長官還親自審問了一次,對於他們那種深明大義,願意為東亞中日兩大民族,真正的自由和平而奮鬥的精神,表示無限的欽佩;司令長官當即通知朝鮮義勇隊的李隊長,收容中條和梅子姑娘在他們那邊工作,從此抗日隊伍裏,又增加了兩名英勇的戰士。
有一天,梅子故意問那位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上等兵松本。
「梅子,你究竟是個女孩子,不了解男人們的心理,我比你大四歲,我受的苦也許比你少;但我的腦子裏所想的事,卻比你知道的多,我當了將近一年的劊子手了;然而我敢發誓,我沒有殺過一個人……」
中條的傷,早經中國的軍醫治好了,梅子天天看護他,使他的精神,得到莫大的安慰。
這是隔壁的美田子說的,她是個非常風騷的妓|女,一開口便叫人討厭。為了她常常在川島支隊長那邊來往,許多人都不敢得罪她,說這話時,她的懷裏正躺著一個鼾聲如雷,像豬一般的小隊長,她的話,也許故意說給那傢伙聽的;但絹枝子並沒有理她,只管修她的指甲。
「中條,我問你:你說句良心話,對於這種生活,也常常感到苦惱嗎?」
中間有幾句話,中條說話的聲音特別小,用左手的五個手指做成一個傳音筒,放在梅子的耳朵上。梅子聽了,高興得幾乎要流下淚來。
「半夜三更,你這麼哭哭嚷嚷的幹什麼?誰叫你自己造了孽來害自己!」
梅子做過咖啡店的侍女;當過看護;也曾充舞|女;還在產科醫院做過幾天產婦;但她並不是孩子的母親。
——自己造了孽來害自己,這是什麼話呢!
「我們的談話,該沒有人聽到吧?」
「有什麼可恭喜的呢?我愛中條;而中條卻又另外愛上了一個女人。」
梅子躺在床上問。
中條向梅子使了個眼色,梅子知道一定有人來了,趕快站起來,整理那件坐縐了的淺藍色的綢西裝,心裏感到莫名的惆悵。
「呵,又要轟炸重慶?八十架,天呵!這是多麼殘忍的事呀!中條,你知道轟炸後的慘狀嗎?有些全家都被埋在瓦礫堆裏;有些丈夫和妻子在一塊,只要相差一點兒,妻子會找不到丈夫的屍首,我雖然沒有親身經歷過轟炸;但我看過不少我們『皇軍』轟炸後的殘痕,多少美滿的家庭,多少由他們的祖先辛辛苦苦積下來的財產,都付之一炬……中條,我請求你不要去吧,我絕不能親眼看到我的愛人去當人類的劊子手,中條,你假裝有病不去可以嗎?最好趕快想個很好的辦法,立刻脫離這裏;中條,你在沉思什麼?為什麼不說話呢?」
「哈哈,傻子,你難道瘋了?說這些話有什麼意思呢?我的小親親,來和我多喝幾杯吧,『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梅子樣,你了解這兩句中國古詩的意味嗎?」
她忘記了對松本說的話,初戀的種子,開始在她的心田裏萌芽起來。
「女人?那沒有關係,也許是什麼人在那兒幽會,她們不會注意到我們的談話。」
「好的,就在今晚吧!」
梅子恨透了,為什麼地球上有這些人面獸心的軍閥存在呢?
在這四個人中間,除了中條和梅子,是一對幸福的情侶外,橫瀨戀著梅子;而絹枝子愛著中條,他們正好利用這種機會,把橫瀨和絹枝子灌得爛醉。
「中條樣,好福氣呀,這麼漂亮的梅子姑娘,居然被你弄到手了,幾時請我們吃喜酒呢?」
猛然地,一雙巨掌抱住了梅子的腰,她幾乎要大聲叫起來了。
梅子一個人坐在中山公園池邊的那棵樹下這樣沉思著。她不敢離開這裏到公園的門口去等候中條,因為昨晚約定的是這個地方,萬一在她離開這裏的一剎那,中條恰恰來了,豈不錯過了機會。
梅子很不好意思地忙下床來還禮,絹枝子早已倒好了一杯茶,端端正正地站在一旁侍候著。
梅子格格地笑了,她為了要使絹枝子的感情平靜一下,所以連忙把絹枝子拖過來,坐在她的床邊說:
梅子在漢口整整地住了半年,她記不清曾經被多少喝醉酒的「皇軍」摧殘過,由那些醉鬼的嘴裏,知道他們在中國的前線,是如何殘忍地強|奸七八十歲的老太婆,和十來歲的小姑娘。在這半年中間,梅子的思想,起了一個劇大的變化!她知道「皇軍」,是怎樣地任意強|奸中國的婦女;活埋中國的壯丁;屠殺中國的老人和孩子;焚燒中國人的房屋;搶奪中國人的財產,不管誰的思想怎樣親日,只要他是人,絕不能饒恕他們這種違背天理,毫無人性的殘暴行為。
一輪半圓的月亮,衝出雲圍,照著池邊兩個高矮不同的影子,併成了一個,中條和梅子都被這甜蜜的長和_圖_書吻而陶醉了。
「梅子樣,你不應該消極,你應該更勇敢地活下去!誰殺死你的父親、母親和祖母的?誰殺死你的愛人的?」
游擊隊夜襲沙市,捉到了兩個俘虜的消息,傳遍了所有在武漢,宜昌,沙市一帶的「皇軍」,他們都奇怪,怎麼中條和鼎鼎大名的梅子姑娘,突然失蹤了!中條是個空軍,他怎麼也加入了陸戰隊?尤其奇怪的,是有人親眼看到他,那晚居然持了手槍向自己的官長射擊,後來他倒下了,顯然是受了重傷。
「梅子樣,你認識松本樣吧?他是我的好朋友,今天接到他的信,才知道你來到這裏;我找了幾處地方,總算找到你了!」
林芙用力抓住了梅子的雙手。
中條感覺到沒有什麼話可以談了;可是又捨不得立刻離開。
「誰說是正當,這叫做沒辦法呀!長官們要你這樣,你難道還敢不服從嗎?」

「絹枝樣,你們幾時請我們吃喜酒呀?」
「太晚了!梅子,我送你回去吧,明天再談。」
梅子氣憤憤地問他。
梅子聽不懂醫生對那三個看護說了些什麼,只覺得心臟跳得很厲害,眼睛被白帽子蓋著,一雙腳綁在手術床的架上,手也被看護使勁地抓住了。
「你們認為『皇軍』這種殺人放火,姦淫虜掠的行為是正當的嗎?松本樣。」
①千人針:二戰時,日本軍隊用來趨吉避凶的一種迷信品;可以被看做一條腰帶,美其名由一千名女性在白色布條上,每人一針縫上紅線。

「醫生說,要明天下午才能施手術,孩子太大,不容易出來;忍耐一點吧,熬過今夜,明天就好了。」
「梅子,怎麼辦?前方的戰事吃緊了,中國兵準備了五萬多來圍攻沙市,隊長要我們後天出發八十架飛機轟炸重慶,我又要去冒一次生命的危險了。」
「你想的那麼容易,其實要想說服空軍投誠是很困難的,一方面他們受著政府的優待,生活特別舒服,捨不得冒著生命的危險去反正;再則他們還要願及家庭——」
中條聽了梅子的話,不覺有點失望起來,松本不是明明告訴他:梅子是位很有思想的女性嗎?為甚麼這樣自暴自棄呢?
絹枝子正像啞子吃黃蓮,她也勉強地嘻笑了一陣,隨即便倒在床上睡覺了。
她們送中條下了樓,絹枝子轉身來,帶著幾分醋意向梅子說:
時間像閃電一般迅速,九十多個日子悄悄地消逝了,梅子和中條的愛情,好像是直線上升,起初是一天不見面就非常難受,後來竟到了一分鐘也不能離開的地步。中條住在離沙市十三里地的荊州,每天晚上,都坐了小摩托車來看梅子;夏天是戀愛的最好季節,男人們常喜歡穿著短袖的翻領綢質襯衫,短褲子;短統襪子的外面,套上一雙黑色或白色的皮鞋,走起路來雄赳赳地像一個騎士;女人們呢,也喜歡赤著腳套上涼鞋;穿著短袖子的衣服,露出那一雙又白又嫩的藕臂來吸引異性。梅子的身段生得特別苗條,每次當她從街上走過,總有不少的人注視她,欣賞她。在日本的軍官裏面,曾經不知有多少人為她傾倒;然而她欺騙著他們,說自己患了很厲害的梅毒,忠告他們千萬不要接近她。有時為了避免那些醉鬼無聊的糾纏,與痛心的侮辱,她故意用些紅藥水、紫藥水、在身上塗滿了許多斑點,使對方一見就害怕;不過這方法,只能騙騙初次來玩她的人,若是熟人,就沒法避免了。她對於營妓生活,一天比一天厭惡,她需要一種固定的愛情,來醫治她那受過無限創傷的心。她愛中條,願意將整個的身心都獻給他,只屬於他一個人所有;同樣,她也需要中條靈肉一致的愛。其實這並不是難事,他倆在愛情方面,完全得著了最後的勝利。
「梅子樣,等下如果你能起床,還是勞你駕替我畫眉,唉!為了男人,真煩死了!」

岡村三郎那幾句像小鋼砲一樣的話,又浮上了她的心頭。
「為什麼不往下說呢?」
「得了,我沒有那麼好的福氣,還是我來成全你的好事吧。」
絹枝子帶著不耐煩的神氣回來了。
絹枝子故意顯出她的風騷,就那麼一點也不害羞地倒在橫瀨的懷裏,梅子也帶著開玩笑的態度說:
梅子正想詳詳細細地告訴林芙,她的父親是誰逼得他去當兵,把命送在中國的;她的母親是誰逼死她的;祖母的眼睛是誰使她瞎的;自己又是個如何純潔的少女,是誰姦汙了她,使她今天有這個結果的;不料睜開眼睛一看,林芙早已走了,房子裏冷清清地只剩下她一人。
「口紅塗得太多,簡直像一張血嘴;眉毛也描得太黑了,絹枝樣,我勸你還是把它洗掉吧和圖書,你的皮膚很白|嫩,不施脂粉還更美麗呢。」
「那好極了,恭喜恭喜!」
「那麼,我們用什麼方法集合在一塊呢?」
已經晚上九點鐘了,還不見中條來,梅子著急得幾乎要哭了。
一切他都明白了,用膝頭碰了碰梅子,告訴她不要忘記了晚上十二點的事。
「中條樣,請坐下用茶吧。」
絹枝子像對著異性似的那麼嫵媚地一笑。
梅子不等中條說完,忙搶著問。
「真的,只掃射了一些天上的雲彩。因為我飛得太高,又是朝著上面開槍,絕對不會傷害人的。」
「藤田樣,我這次受到這麼大的苦痛,完全為了你;你如果有一天遺棄我的話,我非自殺不可!這次在醫院裏,我曾好幾次起了自殺的念頭;然而為了你,我終於忍受了。」
「梅子,不好了,不好了,我們那晚的談話,都被人偷聽去了,他們已經秘密派人監視我倆的行動,看情形,我們再也不能平安地活下去了,總有一天他們會解決我們的,我們不如趁早有個準備,只等中國軍隊一發動來攻沙市,我們便跑了過去!」
「真的嗎?那麼我還可以介紹你另一個好朋友;可惜他現在沙市,也許不久會調來這裏,他是航空駕駛員,一個很漂亮的小伙子;可是你假使看見他就愛上了的話,我可不答應的。」
「梅子,親愛的,不要傷心,我絕不會負心的,你的貞操為我而犧牲了;一個可愛的小生命,也為我而犧牲了,難道我是這樣殘忍的人嗎?我只要和家裏說清楚,取得了父母的同意,一定和你正式結婚。」
梅子的鼻孔上罩上了一個灑了Chloroform的口罩,立刻她就朦朧地入了睡鄉。
「梅子樣,你們在這裏的生活很好吧?」
這一夜,梅子和松本直鬧到天亮,一顆秘密的心,終於被梅子偵察出來了:原來松本是個大學生出身,他具有正確的思想,早存了反戰之心;但苦無機會發作,所以故意裝做酒瘋子,常常和女人開玩笑,以消磨苦悶的歲月,同時也借此好掩護他的思想。他沒想到梅子有這麼高明的見解;而且還是自己的同志,他把一位最要好的朋友岡村三郎介紹給梅子,梅子忍不住格格地笑起來:
梅子緊緊地抱著滕田,她像一個受了人家欺侮的孩子,倒在母親的懷抱裏哭了。
「對不起得很,梅子樣,我因為還有點事要趕著回隊部,所以沒有等你起床就進來了。」
「誰?」
「只要他們不傷害我,當然我高興的。曾經幾次,我想乘降落傘下去,給中國人做俘虜,又害怕他們會殺掉我,根據我們捉到中國的俘虜,多半把他處死的事實看來,他們一旦捉住了我們,也許會同樣處置的。」
「梅子,親愛的,等候很久了吧?」
「不是應不應該的問題,而是面子究竟有點難為情;再說中國兵一定很痛恨我們,萬一被他們殺了,豈不太冤枉?」
中條故意走近絹枝子的身邊去獻殷勤。
「梅子樣,還說什麼侮辱不侮辱呵,我們的生活,難道還是人的生活嗎?」
絹枝子以為說了後面那兩句話,會引起梅子的同情;卻沒料到反而引起了她的反感。
這是一群剛由漢口開到沙市來的營妓,一共有九十六人,散居在福安旅社。梅子一到沙市就病了,發燒,咳嗽,整天頭暈。她很傷心,做夢也沒想過來到中國,會有這樣的結果;她以為慰勞隊只是把千人針①,旗幟,罐頭,手帕,慰問袋這些東西,送給他們就算完事;誰又知道一來到漢口,就把她們編為營妓,夜夜供給那些野蠻的官兵,發洩獸|欲呢?
第三天,她回到家裏來了,那個從腹內取出來的孩子底父親來看梅子了,她把在醫院裏的經過情形都告訴了他,同時用一種微弱乞憐的聲調向他哀求:
他們四個人,懷著四種不同的心情,走進了剛開張不久的新亞飯店;奇怪,這裏不像平時一般花天酒地那麼鬧嚷嚷的,只有十幾個士兵,坐在那兒靜靜地喝;街上行人稀少,店舖都關了門,好像有什麼不幸的事情將要降臨一般,中條的腦筋,很銳敏地感覺到,為什麼橫瀨這個時候來纏住自己。
當她初來到漢口,得到了關於藤田戰死的消息以後,她實在沒有勇氣再生活下去;可是藤田的朋友岡村三郎告訴她的話,句句是真理,她不應該輕易犧牲,應該為藤田,為自己的父親復仇。
林芙樣帶著笑容說著;梅子覺得這笑裏有刺,心裏感到一種莫大的侮辱,非常不安。
梅子在憤恨到極點時,只好把被窩蒙住了頭,自言自語地說著。
這是使梅子最痛心的一個回憶,只要看見人家的孩子,或是懷胎的孕婦,她便想起她那段淒涼悲痛的身世來:
「為了男人嗎?絹枝樣,為什麼一個女人非給男人玩弄不可呢?如果擦粉塗胭脂是為了天性的愛美,我並不反對;若是僅僅為了使男人高興,我和_圖_書覺得這種化裝,簡直給女人們一個莫大的侮辱,你說對不對?」
絹枝子像小麻雀似的,從門外跳了進來說。
「當然,有酒喝,那裏有不奉陪的?」
現在梅子那顆破碎了的心很活了!她的前途有了一線希望,過去像做了一場惡夢,只要藤田真能履行他的諾言,她不是很快就可以過著小家庭的幸福生活了嗎?
「是的,松本樣一向對我很好;但我這次很對不起他,為了奉命在十四號的晚上就離開漢口,所以不能向他辭行;來到沙市就生病,我還沒有給他去信呢。」
她們像開辯論會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地鬧了很久,梅子表面上雖然現出生氣的樣子,其實心裏倒很舒服的。不錯,一見傾心,對於中條真有這種感覺,梅子遇到過的男人也不算少了,從來沒有一個像中條這麼能吸引她靈魂的;長到二十歲了,她還沒有自動地愛過一個男人,這難道還不算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嗎?
「中條,不要老是想著死,事實上他們絕對不會殺你的。我希望你來領導一個反戰運動,多說服一些空軍同志,大家把炸彈向日本軍閥的頭上扔去,主要的是轟炸那些重要的陣地和那些軍事政治機關。」
「謝謝!」
第三天晚上,中條慌慌張張地走上樓來,見房裏只有梅子一人,就這麼附在她的耳邊把消息悄悄地告訴她。
「所以我說你究竟還是個孩子,不能了解我的心理。當初我學習航空,完全為的興趣,我很希望自己像一隻飛鳥,日夜在天空翱翔,愛到什麼地方,就飛到什麼地方去。我羨慕那些周遊世界的航空家,自己也希望有那麼一天,可以飛遍整個的地球;不久畢業了,奉到航空指揮部的命令,要我來中國擔任駕駛驅逐機的任務,後來又改為轟炸機的機槍手;可是我的機關槍,從來沒有傷害過人,只掃射了天空上一些雲彩。」
「中條和梅子明明是反戰份子,他們是有計劃地向中國軍隊投降的。」
三個月之後。
「好的,今天晚上,就請你們喝酒吧,絹枝樣,你可以賞光嗎?」
從此一個失掉了父母之愛的孤兒,開始了窮苦無告的流浪生涯。
「誰?我正想問你啦,這只有你才知道。」
「當然,我們應該如此;不過這種話,只能在我倆之間談談,近來因為反戰與自殺的空氣太濃厚,所以上面處處防範我們,監視我們;希望你說話要小心,態度要鎮靜,不可太熱情,你還是裝個什麼都不懂,只知道享樂的現實主義者,比較妥當,對於我們的工作,也有更大的幫助。」
「是的,我也聽到許多的弟兄說過,他們有些反戰的,都自動地持了槍枝向中國軍隊投誠,不過……」
「絹枝子,不要吃醋吧,明天他如果再來,我一定離開這裏,把全部時間讓給你和他去談情話。」
絹枝子像瘋了一般地,連忙把梅子拉了起來,又給她披上一件夾大衣;客人也許因為等得不耐煩,居然開了門進來了。
梅子像孩子似的,兩手抱住了中條的頭問,中條在她的小嘴上輕輕地一吻,然後回答她的問題。
「絹枝樣,男人的感情是最靠不住的,只要誰長得年輕漂亮,就會去追逐誰,吃這些乾醋幹什麼呢!」
「告訴你,他也是我的好朋友呢!」
「絕對不會!中國是個真正愛好和平的國家,他們不像日本軍閥的生性殘忍,喜歡殺人,他們自從中日戰事開始,就俘虜了我們不少的弟兄,從來不傷害一個,而且特別優待他們。」
「名片在這裏,中條知義,哈,梅子樣,真英俊呀!快起來,快起來!」
「要是中國飛機把你打下來,你高興嗎?」
「梅子樣,請你看看我的化裝成不成?」
「那沒有關係,我回信時替你問候好了。」

「孩子取出來了,沒有弄壞,醫生說要留著做標本的。」
「呵!原來是你,嚇了我一大跳,為什麼來得這麼晚?」

「不過……不過什麼?親愛的中條,難道你還覺得投誠不應該嗎?」
橫瀨笑著說,滿臉的橫肉,也隨著笑聲而顫動了。
——天,這難道是在受死刑嗎?
中條的臉上,表現著不可抑止的快樂,這使得呆立在一旁的絹枝子,感到非常難受。
「梅子,真感謝你給我勇氣!一年來,我每天都夢想著投到中國軍隊來工作;可是總被那怕死的念頭征服了,現在我才瞭解中華民族的確是偉大的,他們寬大為懷,愛好和平。梅子,我們將來就在中國結婚吧!」
「喝,好漂亮的詞句,掃射天上的雲彩,難道真的沒有傷害過一個中國的老百姓嗎?」

臨走出大門,梅子輕輕地問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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