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囪
桂香說到逍裏,突然掉下兩顆淚珠,王國安心裏感到萬分難過,他連忙安慰她:
貼著耳朵一聽,仍然沒有回聲。
「大哥,您看,該不是我胡說吧,那不是冒煙的煙囪嗎?」
李順忙搶著回答。
也許是害怕天黑的緣故,所以他們都加緊了腳步,走得特別快,不到半小時,便走到王家寨,金華像打了勝仗,回到了自己的家裏一般高興,他用跑步,先到了王姑娘的門口,只見大門緊閉,敲了很久,也聽不到裏面有半點聲音。
說完,她又覺得失言,連忙轉了個話題:
「王姑娘,王姑娘,快開門呀!我們來接你了!」
李順帶著憤怒的調子說著,金華很有感觸似的,低下頭來默默不語。
他們默默地走著誰也懶得說話,只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在打破這死一般的沉寂。
到了他們應該走的時候了,李順站起來望望天空,好像快要黑了的樣子。他看了看腿子,裹腳布被血染得通紅,而且越來越黏得緊了,到底是肚子要緊,似乎吃飽了飯,連傷口也不痛了。
「王大哥,這樣辦吧,姑娘也姓王,你也姓王,就說是你的妹妹好不好?我們帶她一塊兒走吧?」
忽然聽到王姑娘又在大聲叫喊,三個人一齊停止了腳步,轉過頭來,金華拔腳便向小姑娘站著的地方奔去。
好像有一種少女特有的羞恥心在作怪,她忽然說不下去了。
「我說,王姑娘,我們不是不願意帶您一路走,實在是不方便,你想,我們是三個兵,是從前線潰退下來的敗兵,我們還要去投游擊隊,帶著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在身邊,這成什麼話?」
「究竟是個孩子,傻裏傻氣的。」
金華忙打斷了王國安的話說。
「不!我們已經吃得很飽了,王姑娘,趁著還熱,您就趕快吃了吧。」
「就這麼辦吧,姑娘,你暫且在這裏等著,我們三個人到前面的村莊看看,只要找到有人煙的地方,馬上回來接你。你儘管放心,我們絕不會騙你的。」
門裏仍然沒有聲音。
李順來不及等金華開門,也從牆上翻了過去,只見王姑娘用繩子吊在那東屋的屋樑上,他連忙先把繩子解下,再去開門,把王國安放進來。摸摸屍體,已經僵硬冰冷了!舌頭並沒有吐出多長,滿臉是烏黑的,金華嚇得站在一邊不住地發抖。
「真的,天快黑了,王姑娘在家也一定等得不耐煩了,我看,就這麼決定吧,我們坐在這裏等著,讓金華一個人去接王姑娘去,到底是年輕的小夥子有力氣跑。金華小老弟,你可要規矩一點,人家是好姑娘,不能在路上隨便胡說八道。」
李順很不耐煩地回答他。王國安的眼睛裏充滿了淚珠,心裏有著無限的傷感,他深深地長嘆了一聲,扶著鋤頭休息了一會,像是在對自己說話,聲音非常微弱:
「王姑娘,我是王國安,我們是剛才在這裏吃窩窩頭的,我們還替你埋了你的爸爸,媽媽,哥哥,嫂嫂,你不是要跟我們走嗎?現在我們都轉來了,你出來跟我們一塊兒走吧。」
「怎麼?餓死了,你不是還有窩窩頭嗎?」
王國安在三個兵裏面,是年紀最大的一個,今年才三十歲,看起來好像已有四十多歲的樣子。他是個最忠實,最善良的農民典型,受盡了人生的折磨,飽嘗了戰爭的苦味。他年幼的時候,也曾在私塾唸過三年四書五經,所以說起話來,老是像書生似的那麼斯文,有條有理的。
李順邊說邊捲袖子。
王國安的淚,忍不住像小雨點似的灑在土裏,這最後一座新墳,挖得特別深,築得特別結實,他們丟下鋤頭和鏟子,對著這三堆凸起的新墳,默默地祈禱,祈禱他們在黃泉之下的幽靈平安。
王姑娘說不出更好的感謝詞來,她祇深深地向他們打了三個欠身。
「好的,你進去,可得先開大門,免得有什麼壞人在裏面,他會傷害你的。」
「王大哥,我實在走不動了,一連走了四五十里路,也自不見一家烟囪冒烟,難道這些房子都是空的嗎?人到那兒去了?難道真的都死光了嗎?」
李順帶著開玩笑的口吻說。
李順和金華都等得不耐煩了,他們就大和_圖_書拍起門來。
王國安回答著,同時以命令式的口吻,吩咐金華快點幫忙挖土。
「帶你走?那怎麼行!」
「老弟,趕快動手吧,這是義不容辭的。」
金華不知從那裏來的氣力,他一個跑步,就趕到了王國安的身邊,連忙用手指著西方那個正在冒煙的煙囪說:
「不!先生,你們不能走,我……我還有一件事,請你們幫忙!」
這時李順迷迷糊糊地餓得連眼睛也睜不開,金華卻不住地嚥著口水,好像窩窩頭,就塞在他的嘴裏似的,那麼貪婪地望著北屋,等待著王姑娘端出來。王國安想要對金華說什麼,金華卻因等得不耐煩了,忙向北屋跑去。
「唉!為什麼不早說,四個人埋在一起多省事。」
王姑娘用著乞求的眼光望著李順。
小姑娘聽了李順的話,好像冷水澆背似的感到無限心酸,她用含羞的眼睛望了金華一眼,金華好像受到了一種什麼暗示似的,立刻鼓著勇氣說:
金華首先走去敲門,來開門的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小姑娘,也許因為飢餓的關係,她的眼珠突出,眼睛深深地下陷,皮膚很黃,手指上現著一條條的青筋。
他們三個人,真像狼吞虎嚥似的,一會兒便把窩窩頭快吃光了,王國安提議給王姑娘留下兩個,他們都不反對。李順在嚥下最後一口食物時,突然打起噎來,他走到灶房門邊,輕輕地問王姑娘道:
沉默了好一會,王國安想出一個通融的辦法來,這麼安慰著王姑娘。
「我們這兒叫做王家寨,住在這個村子裏的人,大半都姓王,我叫王桂香,家裏什麼人也沒有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他有棺材嗎?」金華忽然帶著幾分傻氣地問。
「先生!請回來,回來,我還有一句話要說。」
「他媽的,我們還不知道那天死,還不知道有沒有人來埋我們呢!」
「還有什麼事?你只管說吧!」
這是一個山坡,站起來,可以望到好幾十里的平原,彎彎曲曲的小道,好像許多小蛇僵臥在那裏似的,沒有看見一個人,甚至連一隻過路的狗和小松鼠都沒有,這兒好像是一座斷絕了人煙的荒島,整個的大地只有他們三個人,金華究竟是孩子,他有點感到害怕起來。
「看不見路,也得走呀!走完了黑夜,就是黎明!」
金華一面說著,一面向王國安、李順他們招手,小姑娘對於這三位不速之客,起初似乎有一點感到驚訝,後來望著他們善良的面孔,聽到金華那種近乎哀憐懇求的聲音,她判斷來的,一定不是那些粗暴野蠻的老八路,她把客人迎進了北屋坐著,自己便往西屋燒火去了。
王國安想到那小姑娘的孤獨可憐,整個的村莊,只有一個弱女子在守著兩座新墳,沒有吃,也沒有喝的,只是眼睜睜地等著她的末日來到。這是一幅多麼悲慘,多麼殘酷,多麼淒涼的畫圖!難道人間真有這樣一個地方,真有這樣一個人嗎?可不是?這一切都是我們親眼看到的,親身經歷的,難道還有半點絲毫的虛假嗎?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那麼,這怎麼能叫做人間呢?
「王大哥!要是今晚我們還找不著吃飯的地方,我們就要餓死在這兒了!」末了,他又加上一句:「而且這是荒野的地方,連一個鬼也沒有,真嚇死人!」
不用說,這又是金華這個傻孩子說的。
王姑娘回到灶房,坐在那條她常坐的小凳子上沉思,她並沒有替自己留下半個窩寫頭,她心裏正在想著一個問題,這問題,在她的腦筋裏,已經絞了兩天兩夜,她痛苦到了「除非死,沒有第二個辦法」的地步。現在,她想這個最難解決的問題,大約可以解決了。
三
金華是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小夥子,又聰明,又健壯。來到軍隊裏還不到一年,已經完全改了樣子,皮膚曬得又粗又黑,嗓子變得粗大了,他和王國安、李順從前線敗退下來,找不著隊伍,也找不著一處人家可以歇腳。三枝槍丟了兩枝,只有李順還背著一枝舊來福槍,右腳打傷了,走起路來一拐一扭,活像個跛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王國安命令著金華替李順揹槍,但他終於以哀求的口吻拒絕了。他們走了不知多少里路,經過了不知多少村莊,想要弄點什麼東西進口,好支持一下這殘餘的生命;可是,太困難了!他們所經過的村落,都是受過戰爭洗禮的,不是被燒成一片瓦爍,便是十室十空;不但找不著一點殘羹剩飯,而且連水也撈不著一滴進口。金華實在餓得走不動了,他在一個山坡獨自躺下來休息。
「不怕!」
「又是傻話,我們還要人埋嗎?你難道在戰場上還看少了死屍?野狗哪,烏鴉哪,狼哪,儘夠牠們吃的,還用得著埋嗎?」
「姑娘,要不要我幫著你燒火?」
「不要操心,我們知道的。」
王國安點了點頭,他好不容易在破衣口袋裏搜索了半天,也找不出一片紙來,他彷彿記得在那個口袋裏,還剩著五塊人民券,他想給小姑娘留下,表示一點意思;但這五塊錢,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用掉了,還是丟了?摸了很久不見蹤跡,祗好很慚愧地向小姑娘道了一聲謝,便告辭出來了。
他們懷著滿腔的悲憤,默默地在黑暗中又摸索著走過了杏花谷,越過了高家村,直向那條小河對面國軍的游擊隊奔去……。
「難道是睡覺了嗎?」
「看不見路了,大哥!」
「真對不起,沒有一點鹹菜,也沒有什麼作湯,就祇有這幾個窩窩頭,請您們將就點吃吧。」
「真是太感謝了!想不到今天會遇到你們三位這麼好心的人,要不然,他們的屍體腐爛了,還是沒有人來掩埋的。」
「不!大哥,我一個人不敢去,還是我們三個人一同轉去吧。誰叫我們吃了人家的窩窩頭,喝了人家的水,我們不能看到人家活活地死在那個村子裏呀!」
「說不定要下雨呢!大哥,你看西邊的天上,不是有兩朵大黑雲嗎?」
「好的,我就在這裏死等著吧。」王姑娘絕望地說。
「先生,勞駕了,我爸和媽在泥土裏會保佑你們的。」
「快不要這麼說,先生,你們就要走了嗎?」
「快不要說廢話了,孩子,趕快起來吧!再不走,天都快黑了。」
王姑娘活像一個掉在大海裏,急待救她上岸的可憐人,眼看著面前是一條可怕的絕路,死神的魔掌已經緊緊地扼住了她的脖子,她明明看見了地獄;她卻並不甘心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讓死神奪了去。她想活,因為她還有生的欲求,雖說在她幼小的年齡裏,已經飽嘗了人世的酸辛;她還只有十七歲,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如果是在太平時代,或者她投生在一個富貴人家,該是一朵多麼驕貴,多麼寶貝的鮮花。
「您說吧,只要我們能夠做得到的,一定幫忙。」
「姑娘!對不起!我們是好人,不會傷害你的,只要討點什麼東西吃吃。」
不到五分鐘,果然窩窩頭蒸熟了。王姑娘把它撿在一隻篩子裏端來,冒著熱騰騰的蒸氣,金華毫不客氣地立刻拿了一個送進嘴裏,李順卻很不好意思地說:
「那麼,現在他們在那兒?」
金華似乎有點不相信王姑娘的話,他立刻帶著懷疑的口吻問。
三個人懷著淒涼的心情,一步步爬過了幾個山坡,走了不知多少彎彎曲曲的小道,他們經過了杏山谷,一直來到高家村,他們像三個查戶口的警察,走過一家又一家,仍然看不見一個人,聽不到一聲犬吠。看看天快要黑了,金華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憑良心說,他是很愛王姑娘的,他說不出理由,只覺得王姑娘太可愛,也太可憐了!在家裏,金華是個獨生子,父母都把他當做寶貝似的看待,雖然家產並不富裕,但靠著父親做點小買賣,一家三口過得很舒服,很平安。在抗戰的那幾年,金華跟著父母避難到洛陽,學會了許多抗戰歌曲,也學會了許多新名詞,和其他的中國貧民一樣,他們忍受了八年的痛苦,遭遇著八年的轟炸,金華在炮火中長大,他養成了堅毅勇敢,吃苦耐勞的習慣;滿以為抗戰勝利以後,可以過一過太平日子,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勝利後的今天,會被共產黨驅上戰場,忍受https://m.hetubook.com.com那殘忍的血腥生活。
王國安像一個老大哥,招呼他自己的小妹妹似的,那麼親熱,那麼關心。
「留在這裏?先生,我留在這裏等死嗎?」
「姑娘,您也來一塊兒吃吧。」
她像瘋子似的不顧一切,拖住了王國安的衣服,眼睛裏放射著悽慘的光輝。
王姑娘把水分成三個碗盛著,她端過去,三個人都感激得說不出話來。王姑娘望到他們那種舐舐嘴唇,咕嚕咕嚕地喝著水的情景,心裏有說不出的羨慕和安慰,她發現篩子裏還剩著兩個完整的窩窩頭,便連忙說道:
王國安回到北屋,連連稱讚她的確是個非常賢慧的姑娘;可是他懷疑她怎麼一個人住在這裏也不害怕,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
金華站在方才發現那個冒煙的煙囪的山坡上,癡癡地望了好一會,什麼也看不見,只是一片黑暗,心裏感到無限的淒涼。
「姑娘,請問這是什麼村莊?您貴姓?家裏還有什麼人嗎?」
天色突然變得黯淡起來,一陣疾風吹來,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枯黃的葉子,隨即飄滿了一地,已經是秋深時候了。王國安有點感到涼意,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一群烏鴉呱呱地大叫了幾聲,從他們的頭上飛過,金華對著那些討厭的烏鴉罵了一聲,向天空吐了一口唾沫,嘴裏喃喃地說:
「得了,你這麼粗野還行嗎?你得好好說明白,不要亂打門,把王姑娘嚇壞了。」
「這小子準看上了王姑娘。」
金華急得滿頭大汗,拚命地用雙手拍著門。
「大哥,走吧,天不早了!」李順催促著說。
「我的家裏什麼人也沒有了,先生們是知道的。我一個女兒家留在這裏,沒有吃的,也沒有喝的,怎麼活下去?我想請求你們把我帶走吧!我……」
金華對於王姑娘的遭遇太同情了,那兩位死去的老夫妻的面孔,好像他的父母一模一樣;還有那一對青年夫婦,也好像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他愛王姑娘,主要,還是在同情她那不幸的遭遇。他想:如果我把她帶回家裏,媽媽一定很高興的;可是這種思想,只能隱藏在他內心的深處,他不敢說出口來,害怕李順罵他。
「我的哥哥和嫂嫂是昨天才餓死的,他們躺在東屋的坑上,也還沒有埋呢!」
「那裏,那裏,太好了,太好了!在我們看來,這比什麼雞魚肉的味道還要美呢。」
「姑娘,勞駕,有水喝嗎?」
「不用,這就得了,您請去歇歇吧。」
「是的,先生。你們今天的運氣真好,這是我家裏僅存的一點蕎麥粉和玉米粉,祇夠一頓吃的,我們也有四五天不舉火了。突然今天想起要吃掉它,好做一個飽死鬼。」
「唉!真慘,走了許多路,還沒有看見一個人影!」
王國安怕金華跑去廚房隨便亂說,所以特地自己先去和小姑娘談談。
王國安再也忍不住了,兩顆豆大的淚珠,從他枯澀的眼裏滾下來,李順和金華也用袖子擦著眼淚,只有王姑娘反而像傻子似的站在那裏,呆呆地沒有一點表情。
四個人把一對無辜慘死的老夫婦埋葬了之後,王國安看出了小姑娘的傷心,她的眼裏,盪漾著感激的淚珠,好容易從喉嚨裏迸出來兩句話:
「孩子!快走吧,不要躺下了就不能起來。天無絕人之路,走到前面,總可以找到一點東西吃的,唉!可憐這一帶的人,不是被擄去參軍去了,便是餓的餓死,逃的逃難,他們都是和我們一樣善良的老百姓,憑什麼要受這種冤枉罪,吃這份冤枉糧?……」
他們懷著比剛才更沉痛的心情,又埋了這對年青的夫婦。
「先生,勞駕挖深一點,淺了,恐怕有野狗聞著氣味來吃他們。」
「廢話,誰知道她會上吊呢?」
想不到金華還能說出這麼有理智,也有感情的話來。王國安和李順毫不猶豫地向後轉,朝著來的方向走去。
「不能帶,不能帶,王姑娘還是留在這裏吧。」
「先生,我求求您!您們三個人裏面,不論是誰,娶了我吧,我是個頂守規矩的女孩子,我能吃苦,什麼事情都會做……」
一
hetubook.com.com「不!還有兩位弟兄,我們已經有三天沒有吃飯了,今天走了一天,簡直找不到有冒煙的人家,肚子餓得實在太難受了,姑娘!有什麼東西吃嗎?」
「真倒楣!烏鴉老跟著我們飛,難道有什麼不幸的事情會發生嗎?」
天色越來越暗了,他們的心也越來越沉重了,一群烏鴉拍著翅膀從他們的頭上飛過,金華仰起頭來,對著天空,又吐了一口唾沫,他邊走邊唱著:
「唉!說來話長,等下慢慢談吧。你們一定餓得很難受了,讓我快點把這籠窩窩頭蒸熟吧。」
「不要緊,您們先用。」
王國安已經在移動腳步了,李順隨即也站起來,他補上一句說:
「啊呀!不得了!不得了!王姑娘吊死了!」
李順立刻站到牆邊來了。
王國安懶洋洋地回答。他的肚裏,餓得實在有點支持不住,又不好意思像金華似的亂喊亂叫。李順也飢餓得眼睛冒出火來,他口渴得到了要喝小便的地步,他形容不出飢餓和飢渴的滋味,只覺得這比他受了重傷還要痛苦,還要難受。
「唉!剛才我們帶她一道走就好了,是我們害死她的。對不起她,唉!我們真對不起她!」
王國安想不出王姑娘還有什麼話要吩咐,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轉來,王姑娘緊鎖著雙眉,用著憂鬱而顫抖的聲音說道:
「傻孩子,買得起棺材的人,早已跑了,還會死在這裏嗎?」
「在地裏,到現在還沒有埋呢!」
天,完全黑了,又是一陣冷風吹來,他們三個人同時打了一陣寒噤。
王姑娘像在講著一個和她不相干的故事,沒有淚,也不傷心。她似乎沒有感情,臉上的表情異常冷漠,她的眼睛失去了光芒;可是說到「死了」兩個字的時候,她的音調,突然變得顫動而充滿了傷感。
「得了,得了,傻丫頭,這是什麼時候,還談得上那個嗎?我們都沒有法子活下去,還談什麼娶老婆?我和王大哥都是有家室的人,不過現在也許她們早餓死了!」
到底是金華有勇氣,他這樣委婉地,向那位開門的小姑娘,說明了來意。
他們望著那茫茫的前途,慢慢地走著。
「呵,水嗎?早就沒有了!僅有的一壺水,我用來蒸窩窩頭了,呵,我想起來了,鍋子裏還有點蒸窩窩頭的水,我盛來給您們喝吧。」
「要走了,天不早了!」
「王姑娘,不要難過,在『解放區』,凡是老百姓就得遭殃,沒有法子,誰叫我們活在這個時代,我看你的家境也很苦,你爸爸是做莊稼的嗎?」
「王姑娘,我們一定帶您走,那怕前面沒有人家,我也一定回來接您。」
「嗯!大哥,二哥,快站住!我發現奇蹟了!在西邊一個小村落裏,有一個煙囪在冒著一縷縷的黑烟,那裏準有人在做飯,說不定是我們的隊伍退到那兒;可是院子裏看不到一個人影,去,我們趕快往那兒奔去吧!」
王國安忙把金華拉開,自己用嘴巴對著門縫裏輕輕地說:
「老鴉叫四方,有難別人當,別人當不起,四兩胡椒四兩薑,炒著老鴉噴噴香。」
王國安停住腳,喘了一口長氣,然後用衣袖擦去了額上的汗粒。
王姑娘默默地把鋤頭和鏟子遞給他們,自己也捲起了衣袖,找出兩個簸箕來,領著他們走到地裏,掀開了草蓆,兩具老人的屍體現在眼前。男的滿臉是血跡,大概子彈是由後腦穿過的,女的伏在男的身上,兩隻手還緊緊地抓著男人的衣服。金華不知道是看了害怕,還是傷心,他轉過臉流淚去了,王國安和李順不斷地搖頭嘆氣,一句話也沒有說,只迅速地挖著泥土。
「那麼,請進來再說吧,就只有您一個人嗎?」
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不要馬虎,挖深一點,小心狗來吃王姑娘。」
二
「王姑娘怎麼辦呢?她還在那兒眼巴巴地等著我們回去接她,怎麼辦?王大哥!您說!」
「王大哥,李二哥,快來呀,我怎麼也叫不開門?」
王國安含著眼淚默默地走在前面,金華走在最後,不時地回轉頭來望望王姑娘,又望望那兩堆凸起的新墳。
李順也著急得連連搖頭。
「王姑娘m.hetubook.com.com,打擾了,祇要我們還活著,我們這一輩子,絕不會忘記你這一頓飯的。」
「得了,快不要吵了,趕快挖吧,埋好了,我們還要趕路呢!」
「唉!我們三個人吃了他們最後的糧食,他們都餓死了!」
「什麼不幸!牠們也像我們一樣餓得難受,想找東西吃呢。」
「二哥,你站著,我踏著你的肩膀,從牆上爬進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金華說。
「唉……」王國安深深地長嘆了一聲,默默地找出方才用過的鋤頭和鏟子出來,含著淚,在那一對老夫婦的墳堆左邊,又開始挖第三個坑。
「先生!您請北屋坐,一會兒飯做好了,我就送過去。」
「敢情是,說不定有雨下,也好,若再不下雨,我們都要乾死了。」
金華縱身一跳,只聽得噗地一聲,他並沒有先開門,便大嚷起來:
王國安悽然地問。
李順也很生氣似的回答他。
王國安帶著淒涼的調子說著,金華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他又像自言自語,又像在埋怨誰似的說道:
「是的,把我帶走,我會做飯,會洗衣服,還會縫衣,補衣,種田種菜,什麼都會,我絕不會連累你們的,祇要你們肯帶我走,我可以……。」
李順也焦急得心慌起來,他抬起頭,望望遠方,又回顧後面那一段他們剛走過的路程。
「我爸爸前天在田裏給流彈打死了,媽媽知道了非常傷心,她要親自去揹爸爸回來,她已經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自然沒有氣力;加之心裏又著急,她過去猛撲,一下便摔倒了,很久爬不起來,我一看,原來她沒有氣兒——也死了!」
「先生,那兩個窩窩頭也請您們分著吃了吧,不要給我留,我已經餓慣了,吃不吃沒有關係。唉!可憐你們吃了,還要去趕路呢。」
「唉!遭劫,我們簡直在遭劫啊!我們不都是中華民族的子孫嗎?李大哥你說,你說是誰驅使我們去當砲灰?他們口口聲聲在嚷什麼人民政府,說是為了我們老百姓才打仗,真是活見鬼!你去問問:有那個老百姓願意打仗?就拿我們來說吧,我和你,還有金老弟,我們三個人,都是最好的老百姓,你說我們有誰願意打仗呢?他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們農工無產階級謀幸福,我們不都是農民嗎?現在我們得到的幸福在那兒呢?」
「為什麼不離開這裏呢?」
這是一個僅有五家人家的小村莊,似乎是經過了一次劇烈的戰爭,田野裏躺著幾個屍體,子彈殼撒滿了一地。說來也許有人不相信,整個的村莊只剩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在那裏燒火,準備做她最後一次的晚餐。
不等王姑娘說完,李順便性急地嚷起來。
「沒有!早就沒有東西吃了!為了這僅有的一點食糧,我們全家誰也捨不得煮來吃。媽說:非等到餓得快要死的時候不能動它!前天她老人家死了以後,我想煮來吃了,哥哥和嫂嫂堅決不肯,說要再等兩天,沒想到昨天清早,我沒有聽到他們一點聲音,跑去一看,原來兩人都死了!」
金華並沒有注意王國安的話,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將來的結局。
「先生,你們真的要走了嗎?那麼,我還有一件事求求你們幫幫忙,可以嗎?」
李順也發起牢騷來了,他比王國安小五歲;卻很老成。他有固執的個性,勇敢不怕死的精神,曾經和日本兵打過三年仗,負過五次傷,從來不埋怨,也不覺得冤枉;只有最近的這一年,他殺死的,都是自己的同胞,心裏實在痛心極了!
「王姑娘,不要難過,我們該走了!」
「唉!好人,他們都是好人,在這年頭,凡是好人就該被砲子打死,餓死。」
「我們去埋吧!有鋤頭和鏟子嗎?」
「真的,正在冒煙。到底是年輕人的眼力好,看得這麼遠,好的,我們就向那兒奔去吧。」李順也高興得嘴角露出了笑容,於是三個人一齊朝向那冒煙的村莊走去,他們好像注射了強心劑似的那麼有精神,絲毫也不覺得疲倦,很快地便走到了目的地。
王姑娘走了出去,又回過頭來說:
「說她是我妹妹,倒沒有什麼不可以,但是我們還得去打仗呀!帶她在身邊怎麼辦呢?她吃什麼?而且事實上是絕對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