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
你即使對我的愛情冷淡了,你也應該先告訴我,和我辦好離婚手續,等到我們的問題有了合法的解決以後,再去和第二個女人結合;更使我生氣的,你愛的那個女人,既不是木蘭第二,也不是良家女子,而是以跳舞為變相賣淫的職業舞|女,天!一個卑鄙的,沒有人格的舞|女,怎麼能抓住你的心呢?除了妖豔,除了嫵媚,除了肉感風騷,她還能給你什麼安慰呢?難道你所需要的,正是這些沒有靈魂的肉的享受嗎?
這樣一想,心裏比較安靜了一點,我沒有把夢告訴孩子,而且連爸爸兩個字,也避免和他們提。
天!像這樣的話,我還能聽下去嗎?暈了!暈了!我的腦子暈了,我受到了生平沒有受過的侮辱,我的腦袋裂開了,我的腦漿好像快要流出來一般地痛,難道這些話,真是從我的國強嘴裏說出來的嗎?我瘋了!天啊!我真要發瘋了!
一直到此刻為止,我好像還在作夢。三天前,突然接到楊團長來電,要我趕快赴前方,否則,恐有變故。當然,不用說,這「變故」二字,一定是指國強「另娶」而言,本來我想,偏不去前方,看他怎樣辦?如果真的作出那種沒良心的事來,我一定到法院去控告他重婚遺棄罪;然而一想到李順給了我許多暗示,楊團長又來電報,我還不趕快去,萬一他在那邊逢場作戲,弄假成真,我將後悔一輩子。這麼一想,我決定帶了兩個孩子,收拾一些簡單的行李,由李順送我去前方。
我站在靠窗戶的小桌子旁邊,很關心地問。
二十三 尋找刺|激
「真有這種決心嗎?」
劉先生說的話很對,女人其所以受男子壓迫的主要原因,是經濟不能獨立,我也在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經濟基礎一點也沒有,否則,即使他不擔負孩子的生活費,我一個人也可以養活他們。
還有什麼可說呢?事實證明了一切,國強不但另娶了女人,而且快生孩子了!這該死的傢伙,為什麼這樣沒有良心?一直欺瞞著我……
人生如果真有快樂的話,我想只有兩個時期,一個是兒童時代,另一個是學生時代;但前者往往因為年齡太小,不知快樂,只有到了長大,回想起來,追憶過去,才知道那一段無憂無慮,天真活潑的生活,是人生的黃金時代。其次就是學生,他們有健康的身體,豐富的想像,純潔的熱情。他們恰像春天一般燦爛,各人有遠大的抱負,光明的前途。他們的一切快樂和幸福,卻寄託在未來的學問和事業上。他們不問家庭是否有力量負擔讀書的費用,總是吵著要讀書,好像讀了書,就能創造一個新世界出來似的那麼開心,那麼用功。其實呢?讀了書究竟又有多少用處呢?這世界已經不是從前的世界了,學問似乎並不需要,只要你有本事混一個資格,有本事鑽門檻,學會那些「吹」「拍」的技能,你就可以做官發財,自然,最好還要看你有無親戚和黨派關係。
「李順!快去找少爺回來!以後再不許他去了。」我命令著李順,他飛也似的去了。
「我寫給你的掛號信,難道沒有收到嗎?」
正在我準備去打聽飛機的時候,信差送來一個電報,已經譯好了,是西安的女子企業公司打來的,她們希望我回去繼續工作,只為了殷在那裏,我決定不去,我已經下決心要回安徽去了。前面擺著的是一條新的道路,不管是康莊大道的坦途也好,不管是荊棘縱橫的小路也好,我總要大膽地勇敢地走去……
「吳太太,你說這成什麼話?喧賓奪主,妹妹竟要篡位了,別的能讓,我的丈夫,可不能讓她,如果她要聽他的話和我分居,那麼我立刻去法院告他重婚遺棄罪。」
「辦不到!」
×月×日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是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蘇東坡的這首詩,是我最愛誦的。本來人是流動性的,四海為家,何處不可以棲身,而況西安給與我的印象是那麼壞,西安招待所的一幕,王太太家裏的一幕幕,已經夠使我痛心了,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呢?其實,我不是留戀西安,而是留戀在西安的劉蘭和純青。每當我有什麼不能解決的問題,或者精神上痛苦到無法排遣的時候,便去找劉蘭,而她恰像一個母親似的那麼能體貼我,安慰我,鼓勵我,這次的走,也是事先和她商量好了的,她贊成我暫時離開西安,以免殷對我的愛情一天天高漲,而國強對他有什麼不利;但她反對我和殷絕交,她說,我如果真的和殷斷絕關係,那一定使殷感到痛苦,消極,而且她還主張我永遠和殷保持著友誼關係,若干年後,也許我已和國強離了婚,而殷仍然在愛著我的話,那麼我也可以和殷結婚。這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我生來就被命運註定了演悲劇,因此我只能做悲劇的主角,我要和殷一刀兩斷,斬斷這一縷無法繼續的情絲!憑良心說,我的確愛殷,他是那麼純潔,那麼熱情,那麼無條件地同情我,愛我,正在受著心的創傷以後,得到了他的安慰,我像從死裏得救似的,永遠也忘記不了他的恩惠;尤其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被國強侮辱的那天,他那種不顧一切的犧牲精神,實在太使我欽佩了。他病了這麼多天,我沒有去看他,他也不埋怨我。因為他了解我的環境,他來信說:
×月×日
「你告訴那小子,要他永遠不見你的面,要不然,我隨時都要他吞下這顆子彈。」
我常常告訴琦兒,我們的家是美滿的,幸福的,有這麼一個勇敢的爸爸在前線作戰,我們都感到驕傲。以他的機警和作戰的經驗,一定會百戰百勝的。每天打開報紙,第一項先看戰事消息。我天天給他去信,但總得不到他的回音,我知道隊伍在前線是流動的,他一定接不到我這些充滿了熱愛,充滿了關懷他的情書。說不定,信剛被綠衣使者送到,那兒又成了敵人的佔領區域了,唉!早知別離是這麼痛苦的,當初我為什麼要嫁給一個軍人?
告訴你,我是一個非常奇怪的男人,我的母親是一位天下最可憐的女性,她是封建社會的犧牲者。她受盡了翁姑和丈夫給她的氣,她嘗盡了一切舊式女人在舊家庭裏面的痛苦。我從小便同情她,袒護她,我討厭父親那種瞧不起女人的態度;更反對他那種以惡罵和拳打足踢的粗暴行為,加在一個弱女子身上的野蠻行為,我想將來長大了,我要特別同情女人,愛護女人,如果我娶了太太的話,我更要以我的全生命來愛護她,協助她……
真是倒楣,自己的痛苦還嫌不夠嗎?又加上了別人的痛苦。
「不要傷心,我知道你受的刺|激太大,坐下來慢慢談吧。」
再見吧,長安!
孩子這才沒有作聲,迅速地吃完了飯,到外面玩去了。
「錢嗎?一個也沒有,離婚嗎?你自己去請律師好了,我是不會理這些的,反正主張要離婚的不是我,而是你!」
×月×日
「太太如果老和旅長在一塊,不會發生這次事變的。」
「還不是為了爭風吃醋!一個女人的度量應該放寬些,丈夫不是你個人的私有財產,誰愛他,誰就可以佔有他。在中國,一個男人娶上兩三位太太,是很平常的事情,如今我還只有你和她,有什麼可吵鬧的呢?最好你能和她合作,住在一起,大家既省錢,又省事,多麼快樂;否則,你算是自尋苦惱,我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反正你想怎樣就怎樣好了,我絕不會太固執自己的意見。」
就這麼決定吧,一切等見了劉蘭再說。
天啊!我的心碎了!我要瘋了!
「不能,我不能這樣受侮辱,我要和他離婚,免得他把我當做傀儡太太,我寧可一個人去做苦工,甚至到了實在沒有辦法時,我願意去當叫化子養活這兩個孩子。」
「早就想來了,為了等候你的回信。」
唉,這樣循環地問下去,還有完的時候嗎?我的心煩極了,便用惡狠狠的語氣回答他們:
「哼!娶她?放屁!你是憑什麼娶的她?一個舞|女,一個只知道陪著男人玩,向男人送秋波,倒在男人的懷抱裏撒嬌,除了伸手向男人要錢而外,什麼都不懂的女人,也值得一個有了妻,有了兒女的堂堂正正的軍人去娶她嗎?快把你們的婚書拿來給我看,我們一同到法院解決去!」
我責問他,態度很嚴肅。
也不知那裏來的勇氣,我終於去看殷了。
六 珍兒的死
四 同病相憐
「媽媽,我們殺死爸爸好嗎?」
二 美麗的小家庭
「不談那天的事吧,你想吃點什麼東西嗎?我馬上去買。」
「我一定幫你的忙,你把你先生的名字和通信處寫給我,我用婦女會的名義去封公函,約他來談話,總要弄出一個結果,不是合,便是離,絕不能置你於不顧。近來到會裏來請求協助離婚的婦女,實在太多了,我們請了一位法律顧問,如果要打官司的時候,他可以替你盡義務辯護。」
「有話好好說,光打還成嗎?」
明天,明天就可以證明一切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有等到明天才能知道。啊,多麼嚴重的明天,也許是我們夫妻團圓的快樂日子?也許是我宣佈死刑的一天?我且坐著等待天明吧,反正不能睡著。
動身的那天,楊太太為我送行,她希望我到了前方,馬上來信,如果男人在打仗以後,仍然離不開女人,那麼她也願意冒著生命的危險上前線,免得楊團長另去找女人。
「那裏,這還不是因為受了你的影響嗎?」
曼姊,最慘的一幕,你還不知道呢?當他很勉強地挽著新娘的手,隨著由鋼琴鍵上發出來的結婚進行曲的歌聲,他像一個送父母出殯的孝子那麼縮緊了眉尖,哭喪著臉,眼裏含著淚兒,低著頭,一步一步地走著,他站在桌子面前,呆呆地像一棵生了根的樹,當司儀叫著「新郎新娘相對一鞠躬」的時候,他像絲毫也沒有聽到那聲音,仍然呆呆地站在那裏和新娘一樣低著頭,幸好有儐相在導演這幕看來好像是喜劇,其實是悲劇的滑稽劇,否則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笑話來呢?
「那天從你那裏回來就發高熱,一直到現在沒有好。」
五月五日 於潼關
「我以為它還有事業方面的,誰知都是婚姻籤。」
又是一夜失眠,精神倒並不感到十分疲倦。
「我看你好像是瘋了似的,天天吵著要和我離婚,老實說離婚就離婚,有什麼了不起!這對於我只有好處,而對於你呢?你應該仔細想想,不要只聽到別人的慫恿,自己一點腦子也不用,一點主張都沒有,就整天嚷著離婚離婚,這次我來西安,就是想和你有個根本解決的辦法,離婚,或者不離!」
「最後,我警告你,我絕不作你名義上的太太,我不能為你維持面子,保全你的地位,我要和你永遠脫離夫妻關係,你即使不簽字,我也要登報的!」
不久,舒出來了,她的臉色非常紅潤,胖胖地像是很有福氣的樣子。帶著一副近視眼鏡,說著一口四川話,我把來意說明,並遞給她劉先生那封信,她很熱心地說:
多麼殘忍的話,「絕不能給我!」
我真該死,怎麼懦弱無能到這個地步呢?親眼看到他們一對野鴛鴦擁抱著睡在一塊,為什麼我不去報警?也不刮他們幾個耳光呢?
「真的嗎?已經有一個禮拜了,那麼,我馬上到郵局追問去。」
「不是,是別人的。」
他的臉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
「好的!那麼我們就離婚,馬上起草離婚啟事!我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你簡直不是人!做出這種沒有天良的事來!還要我和那女人在一起生活!你不但侮辱了我,而且侮辱了我的祖宗!國強,完了!一切都完了!總算我當初瞎了眼睛,看錯了人,總算我命薄,嫁個丈夫不能到白頭!你說把那女人弄進來,要我負責,這是什麼話?我知道一個抗戰軍人是這麼胡鬧的嗎?在火線上為國家流血,還在時時刻刻想女人,這叫做|愛國嗎?這叫做為國家犧牲嗎?這叫做流血嗎?
日子過得特別慢,好像蝸牛似的在那裏爬。「度日如年」,今天我才領略這句話的意義,了解它是為那些人而寫下的。
「那麼,你為什麼來這裏抽籤?」
孩子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我是多麼矛盾呵,一直到火車開行,火車到了寶雞,我還希望殷突然趕來和我做一次最初亦是最後的吻別;然而失望,恐怕從此我永遠見不著他的面了!
這是西安少有的刮風天,從早晨七點開始,一直到晚上九點還沒有停止,呼呼的西北風,好像要把整個的大地捲去似的,漫天的飛塵,吹得行人睜不開眼來,許多枯枝被風吹斷,發出淒慘的掙扎聲音,在這麼寒冷,這麼淒涼的颳大風的晚上,我卻要和這一住兩年的長安告別了,我的心,有說不出的痛苦,說不出的留戀。
「為什麼?」
立刻,國強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一進門,他便用右手的食指指著殷問:
她一進門,便看見我在清理書信和日記,所以這麼問我。
「他愛別人,不愛我們了。」
哼!旅長太太,他媽的,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我才是真正的旅長太太呢!她算什麼?一個舞|女,一個女招待,是國強的姘頭,我能承認她是太太嗎?
「離婚就離婚,有什麼報可登的!你如果去嫁人,我絕不干涉,也像我另娶,你不能干涉我一般!」
×月×日
「琦兒,我的心肝,媽媽得著自由了!」
誰也不知道楊太太,為什麼今天突然發起牢騷來?而且說得那麼認真。
粉紅的,純白的野玫瑰,開在羊腸似的小道上,一對粉蝶正在翩翩地從這朵花,飛向那朵花,牠倆是這樣翅膀挨著翅膀,看來好像很親熱的樣子。
×月×日
×月×日
天!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我的苦難還沒有受夠嗎?我是個有丈夫有孩子的女人,雖然現在丈夫只是名義上的,但並沒有離婚呀!即使我有勇氣戀愛,我的丈夫怎麼受得住?我的孩子怎麼辦呢?
「連他寫給你的情書也在內嗎?」
我在一家女子企業公司裏當會計了,這裏完全是女人組織的,由經理到女工,所有職員全是女的。我很高興,雖然待遇是那麼少,還不夠我一個人花的;然而一個人有了固定的工作,究竟比較安定多了。每天上午九點上班,十二點下班,回到家,孩子們熱烈地擁抱我,吻我,大聲叫著「媽媽回來了!媽媽回來了!」這難道不比被一個男人熱愛著更有意義,更使你感到快樂安慰嗎?
我從喉嚨裏好容易迸出這幾句話來向他賠罪,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因為我的腦海裏,這幾天來,一直沒有忘記國強打殷的那一幕,我不知流過多少淚了,為了我而使殷先生受到生平沒有受過的侮辱,我實在難受極了。
×月×日
「為什麼要變呢?」
「怎麼下這麼大的決心?」
「不,我們不像蝴蝶,蝴蝶終有死亡的一天,我們是天上的兩顆星星,永遠照耀著苦難的人間,使他們在黑夜裏得著光明,從困苦中去找尋幸福。」
「講和?不能了!我不但要永遠脫離他,而且希望永遠不要再見到他!」
這些時來,殷常來我家裏,並且還和我看過一次電影,吃過兩次飯,我們談的話很多,從世界到國家,從抗戰到勝利,從學問到人生,什麼都談,只是不談自己的事。他是個研究經濟學的人,年紀比我還輕,但知道的比我多太多了,他有著中年人的世故,老年人的沉默,也有青年人的勇敢。他長得很英俊,皮膚非常白|嫩,說起話來的時候,臉上總是充滿著微笑。他是個頭腦很清楚,而態度很沉著的青年,我真有點害怕,一個人的情感,有時是理智所控制不了的,倘若一旦我對他發生了熱烈的愛,那如何得了!劉先生說的「悲劇」「矛盾」不馬上就要實現嗎?老天!難道我真的遇見了魔鬼嗎?難道命運之神真要撥弄我,使我在人間受盡一切折磨嗎?好,那麼我就接受著一切不幸的災難吧!要是國強知道我有了男朋友,他將採取一種什麼態度呢?不管他,我有我的自由,他可以欺騙我另外娶女人,他可以公開的遺棄我,侮辱我,難道我連交異性朋友的權利都沒有嗎?
關於我和殷的事,我也很坦白地告訴她了,她一點也不覺得稀奇,反而很誠懇地對我說:
「為了孩子,為了我怕上第二次的當。」
記得我們初結婚的那年春天,正遨遊在西子湖畔,我們住在湖濱旅館裏,面對壽西湖,一連五天,每天吃過早點後,便雇一隻小遊艇,穿過三潭印月,直到湖心亭,再轉向月下老人祠。我們最愛抽籤,看誰的運氣好,一連抽了三次,每次都說我不好,婚事不成功,而強的花好月圓人長壽,有時我表示不高興,強說:
萬種描寫不出的情緒,壓在我心頭,有如火車壓在鐵軌上一般沉重!
×月×日
到西安去,如果能夠把孩子安置在保育院,我相信我還有勇氣到前線看護傷兵去,也許換一個新的環境,我的精神不致像現在一般的痛苦。
「他和你有什麼關係?」
「不!媽媽,我要爸爸!」
這是一種說不出的矛盾心理,一方面我希望早點和他離婚,好得到解脫。我覺得離婚就是我的勝利,他的失敗。我要替無數被壓迫的婦女出一口氣,我絕不許國強一夫多妻,我要始終反對這種不合理的,不人道的非法婚姻!他既然對我沒有感情了,儘可和我離婚,何必留得我這個名義上的太太來替他裝點門面呢?我很了解他的用意,因為如果和我離了婚,害怕他的上司和部下,還有一些朋友,說他忘恩負義,拋棄了和他同患難共艱苦的妻子是不道德的,所以他需要我這個傀儡太太擺在那裏做幌子;然而,他想錯了!我是人,是一個有生命的活人,我難道真能做一輩子的傀儡嗎?他知道要求自由,要求人生的快樂,那麼我呢?難道我就不需要自由,不需要人生的快樂嗎?
王太太氣憤憤地說。
我這時真的氣得要死,他卻滿不在乎地回答我:
方才我已經說過,我的頭腦特別清醒,尤其在這月白風清,蔚藍的天空裏,閃爍著無數亮晶晶的小星的今天晚上,我的腦筋竟像天上的月光那麼亮,我似乎照遍了全世界每個角落裏的,那些受苦難的人群,照遍了周身塗滿了罪惡的人;更照遍了不知多少正在為戀愛,為結婚,而感到煩悶和痛苦的男男女女。我已經沒有痛苦,這兩個可怕而令人一見就討厭的字眼,似乎早已永遠地離開我了!這世界,好像整個地翻了一次身,我生活在另一個新的世紀,新的國度裏,這兒沒有眼淚,只有歡笑,只有幸福。每個人都有絕對的自由,每個人都沉浸在溫柔,恬靜,幸福,和平的愛的懷抱裏。我仍然帶著我的琦兒和星兒,他們已經長得很高了,都進了小學,殷的頭上也有了幾根白髮,我倆剛從菜園裏回來,他的那隻塗滿了汙泥的右手,不知什麼時候被小刺刺破了皮,一滴鮮血,正冒在泥漿上面。
我突然驚醒了!一顆驚悸的心正在卜卜地跳個不住,滿頭流著大汗,我趕快把電燈扭開,望望睡在我懷裏的珍兒是那麼恬靜,再抬起頭來望望在我對面的琦兒和星和-圖-書兒,也正在打著鼾聲。
「旅長吩咐了的,在他睡覺的時候,任何客人不許會!」
二十五 我遇見了魔鬼
黑暗,黑暗,再不開燈,我真要被黑暗的空氣窒死了!黑暗似乎象徵我的命運,象徵我今後的人生,我一生痛恨黑暗,歌頌光明,如今光明永遠地離開了我,再也不會來到我的身邊!一想到我的前途,竟像今晚闖關一樣的冒險,一樣的摸索,一樣的向黑暗中狂奔的時候,我的心又跳動得厲害了。
×月×日
二十二 痛心的侮辱
「今年過年的時候,就要打勝仗了!」
「因為他變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這樣溫暖的幽靜的春夜,我怎麼會做出這麼可怕的惡夢?難道前方的戰事吃緊了?難道我的強真的作了壯烈的犧牲?不!我聽人說,夢是往往和現實相反的,所謂「夢死得生」,如果一個病得很沉重的人,突然夢見他痊癒了,這就是他的病將有轉劇的象徵。那麼昨夜的夢,也許是告訴我國強很好,說不定在某一次的大戰裏,他因為有功,也許還有升為師長的希望。
說來也許你不相信,我已經失眠一個多月了。每晚來,我都想著你的問題。我不懂老天何以忌才到這個地步,論理,像你這樣聰明能幹而又熱情,頭腦清楚,以博愛為懷的女性,應該有一個很好的歸宿,過著很幸福的日子,為什麼上帝偏偏給你安排這樣一個不幸的遭遇,使你的心受到如此的創痛,使你光明的前途上,籠罩著一層濃霧呢?曼,這該不是我的幻想吧,我想做你濃霧裏的燈塔,我希望能夠照耀你,安慰你,鼓勵你,使你有勇氣和環境奮鬥,和你脆弱的感情奮鬥,曼,你該不誤會我有什麼野心吧?
我抬頭一看,果然有九架敵機,排成三個品字形正在我們的房頂上低飛,我想也許我們今天會中頭彩。我把三個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裏,旁邊放著那口小皮箱,如果遇難,等於我們一家五口同歸於盡,不能和國強在一塊死,能夠抱著他的像片死,也算很幸福了。
七 這是一個謎
他看見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便這樣瞪著一雙大眼睛問我。
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殷先生這麼關心我,仔細地為我解答問題,急切地為我介紹工作,我感激他的好意,唯恐他對我有什麼其他的希望,我很坦白地把我的身世告訴他,而且有一次他來我家裏,也看到琦兒和星兒,更看到了掛在壁上的國強的八寸放大相,那是他向我求婚的時候照的,一副和藹,善良的面孔,我永遠忘不了那時的國強,他是我少女時代的上帝,他是我的靈魂。
是昨天的黃昏,接到成小姐自西安寄來一封航空快信,打開一看,只見字跡潦草,滿滿地寫了三頁,我連忙看下去:
聽說昨晚女招待生了孩子,國強高興的了不得,因為是個男孩,他準備要做滿月酒,大大地慶祝一番。我還能住在這裏嗎?這半年來,我比犯人坐在監牢裏還要痛苦,我不敢想像國強和女招待的生活是如何甜蜜而幸福,我到這裏來了以後,不但沒有感動國強,使他有半點回心轉意,相反地,他和那女招待認為我是他們的眼中釘,所以特別恨我,討厭我。我連去看那女招待一下的勇氣都沒有,聽李順說,長得很醜,是個長方形的臉,皮膚很粗而黑,也許在某一方面她會取悅於男人,所以能得到國強的歡心。我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我只希望早一天離開這罪惡的淵藪,便是早一天得到解脫。
老天,你為什麼待我這麼殘酷?奪去了我最愛的珍兒的生命!如果我前生做了什麼錯事,如果我是個壞人,你應該懲罰我,使我沒有好下場,為什麼要把罪降臨到我可愛的,無辜的珍兒身上去呢?
說來說去,還是這幾句豈有此理的話,我實在不能忍受了,便流著淚向他要求:
「呵,我還以為你真的有什麼好的正經話,原來是毫不相干的一件事,你難道還不知道在西安找房子是怎麼困難嗎?何況我又是個沒有家室的單身漢。這間黑暗,仄狹而又嘈雜的房子,還是靠了朋友的幫助,從他的印刷所分出來借給我住的,明知太不合我的條件了,有什麼法子呢?我現在天天在鍛鍊吃苦,我要能做到在任何艱苦的環境都能生存,那就好了。」
「我們三個人同居,否則,你和我離婚。」
李順把碗筷收拾走後,我把信口用剪子剪開,本來是幾頁很薄的淡綠色的航空信紙,而一到落在我的手裏,卻像鉛塊一般地沉重,我立刻把打開了的信紙又摺起來,我不敢順著字句看下去,我害怕這封信會帶給我許多煩惱,甚至很大的災難。我認為這是個不吉祥的預兆,從來看信都不會害怕的,獨有今天我的心是這樣地沉重,這樣地恐懼而又戰慄。
「你不要掛念旅長,他在前方舒服極了,為什麼你不去前方呢?在後方你太苦了!」
決裂了,我們完全決裂了,談判既沒有結果,便只有決裂的一條路!
我只顧看日記去了,連警報也沒有聽見,望見琦兒那副著急的樣子,我趕快把情書和日記裝進了小箱,提起來就往門外跑。
夢,希望這只是一個夢,我想,上天總不至於待我這麼殘酷吧!祂奪去了我的珍兒,雖道還要離散我的國強嗎?
聽了她的話,我高興極了,我連忙回答她:
當劉先生把這消息告訴我之後,我更生氣了,原來他之不願我離婚,為的怕朋友知道不好看,其實現在鬧到這個地步,那個朋友不知道呢?他是為了面子問題,而我卻是為了人格問題,我不能這樣懦弱,任他壓迫我,欺凌我,一點也不反抗,我要為被壓迫的婦女復仇,我要和他奮鬥到底!
我不能再在成都待下去了,為了這是國強的家,還有一個原因,這兒曾葬送了珍兒幼小的生命。我一想到她,便會怨恨這所房子,也連帶怨恨起成都來了。
真沒想到國強變得這麼快,這麼厲害的!他居然連一點面子也不給我,當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竟好像會著一個路人似的,那麼漠不關心。我見了他那副肥頭大腦,全身臃腫的樣子,就斷定他過的生活一定很舒服。要是在往常,我們分別了一年多,一旦見面,還沒有說話,眼淚就先流下來了;可是現在,我只有懷恨,只有痛心,只有仇恨!他坐在我的對面,我把他當作我的仇敵,我恨他,我想一手槍結果了他;但在我還沒有從他的嘴裏得到一個正確的回答以前,我需要忍耐,我不應該這麼魯莽,我含著眼淚問他:
真糟糕,琦兒這麼一說,我還能說什麼呢?
昨晚在失眠中,突然我有了一個新的發現。也許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給我的暗示,他要我去找那位在西安的劉蘭先生,她是個飽經滄桑的女戰士,是一個在文學上富有修養的好導師,我要去訪問她,請求她給我一個正確的指示。
走吧,我不能再躊躇了,為了愛惜殷的生命,愛惜殷的前途,我不能不忍心地走;可是究竟要不要告訴他呢?
唉!幻滅了!從此再不要希望他愛我,也永遠不要希望我還能像過去一般地愛他……
她的態度突然變得憂鬱了。
教我們的,一共有三位老師,教成本會計和政府會計的是一位殷先生,他是上海人,年紀很輕,看來似乎還只有二十多歲,聽同學說,他的學問很好,教授法也很有條理。講義是他自己編的,除了教書,他從來不在堂上說一句閒話,看他的樣子,倒像個大學生,想不到他是這麼莊嚴的。
「殷老師,成小姐這幾天來看你沒有?」
但我敢向天發誓,我的靈魂是聖潔的,我永遠愛惜我的情感,愛惜我的貞操!
十 心,破碎了!
「為什麼不可以?只要你願意。」
正在拐彎抹角地說出我不能接受他的好意的時候,突然李順匆匆忙忙地跑來說:「太太,旅長來了!」
我把那張離婚字據擺在他的面前,他一手抓來便撕個粉碎。
第二:你和那女人分居,每月要你先生寄多少生活費來,或者隔多少時候他來看你們一次;但他在前方督戰,又不能隨便行動,除非你也住在他的附近,否則離得遠了,恐怕難以常見面;不見面,免不了有許多隔閡,這點也應該考慮的。
他奇怪地質問我。
今天楊太太請吃午飯,我把孩子們都帶去了,門上一把鎖,跑到她們那裏玩了一整天,倒也十分痛快。
「沒有,反正不是藥可以治得好的,讓他躺兩天再說吧。」
天!看到這裏,我還有勇氣再看下去嗎?
我走進西京招待所,茶房剛剛起來,我問明了國強的房間號數,他們攔住我,堅決地不許我進去,我質問他們有什麼理由可以阻止我去會我的丈夫,他們用凶惡的態度,粗暴的聲音回答我:
十六 隴海道上
「想不到曼茵真有這種勇氣,佩服!佩服!」
「你的精神上也應該有個寄託才行,殷既然待你這麼好,你就和他作個好朋友吧!但是自己要拿出勇氣來,不要過著矛盾的生活,不要替自己製造悲劇。」
哼!自殺?太傻了,為什麼要走上這條路呢?如果他真的變了心,一定希望我快死,我若真的死了,他們少了我這眼中釘,自然皆大歡喜;但是我的孩子呢?孩子怎麼辦?難道他們不把孩子活活地虐待死嗎?再回到成都去嗎?我沒有這臉皮,我要和國強拚個你死我活?如果他真的另娶了女人,非要他退掉不可,他要是捨不得那女人,那麼我就和他離婚。
「不用了,你如果沒有事,就請坐下來談談吧。」
像深夜裏投下一顆原子彈,把我的一切希望炸個粉碎!
我望望房子的四周,除了我自己,什麼人也沒有,連那隻小黃貓也跟著李順到廚房裏去了。那麼,我害怕什麼呢?房子裏靜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除了的達的達的小鐘響著有規律的聲音而外。
——在情感上,是越早離開他一天,便是早一天得到解放;但理智告訴我,離婚後的第一個難題,擺在我眼前的就是生活問題。雖然我可以向他索取離婚費和孩子的教養費,如果他硬不給錢,那時又怎麼辦呢?當物價一天漲似一天的今天,我帶著兩個孩子,如何維持下去呢?如果因為錢而向他低頭,和他妥協,那豈不喪失了我的人格嗎?
五 「悔教夫婿覓封侯」
完了!
她完全是日本鬼害死的,正在出疹子的時候,每天都躲警報,因為吹了風,所以就發高熱。本來身體不健強的孩子,那裏經得起這嚴重的打擊?
想不到星兒會問一句這麼刺心的話。
他天真地笑了。
「當然願意,你說吧。」
我太低能,太懦弱,倘若在這個時候,我跑去報警察局,要他們來把這一對野男女抓去,讓他們嘗一嘗鐵窗風味,那怕是一夜,我也出了一口氣;然而我竟連這一點智謀,這一點勇氣都沒有,我太無能,太懦弱!
突然他把臉轉向裏邊,好像不大願意和我說話的樣子。
「不!這是時代給你的認識,環境給你的勇氣,我現在倒要問你今後打算怎樣?」
「爸爸不是人,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睡去了!」
「織女和牛郎。」
時光過得真快,又是一年春草綠了。
「請醫生看了嗎?」
「媽,緊急警報都放過了,你還不帶我們跑嗎?」
躺在床上,我總是翻來覆去地想,我奇怪李順這次回來為什麼態度突然變了?他也好像有一肚子冤氣似的老是沉默不語,有時說兩句使我聽了莫名其妙的話,譬如說什麼:「太太,你不要太苦啦,應該吃的多吃點,應該穿的多穿點。」難道國強真的另娶了女人,所以他有意地勸我糊糊塗塗地過一輩子算了嗎?
上課的時間是晚上七至九點,這對於我實在有點不方便。從學校走到我的住所,要摸一段相常長的黑路,在夏天還不要緊,場子外面有許多人乘涼,如果是冬天,那就害怕了。
回到成都還沒有一個月,劉蘭先生的一家人也到了成都。她告訴我純青曾去找過她兩次,每次都問起我的生活狀況,他還是那麼掛念我,關心我,我只能在心裏感激他,連寫一封簡單的信給他的勇氣都沒有了。
琦兒看著我上學,他很不高興地說:
我說了這幾句話之後,就站起身來要走,他卻一手拖住了我的衣說:
幸虧劉先生幫助我,使星兒進了托兒所,琦兒進了小學。在這間倒楣的屋子裏,死去了我的珍兒,本來不想再住在這裏,以免勾引起我的憤恨,傷心;然而成都的房子是這麼不容易找,儘管有多少高樓大廈鎖在那裏發霉養老鼠,你假如沒有特殊的背景,特殊的力量,又怎能租得到呢?
「我登報和他脫離的。」
為了表示我的堅決,我沒有再回答他,便怒氣沖沖地走出了西京招待所。
這是一種突然的行動,連王太太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突然離開西安,也沒有告訴國強,我覺得告訴他也無益,根據這一年多來的經驗,他是不會管我的死活的。我回到成都,先把兩個孩子安置在托兒所,然後自己尋找工作,再進一步和國強談判離婚。
說得我們兩人都笑了。
「碰鬼,男人沒有好東西,娶女人都只喜歡年輕的,漂亮的,像我這樣的女人,還有誰要,何況又是離了婚的。」
按照劉先生告訴我的地址去找了舒,一連兩次都沒有會到,我徘徊在十字街頭,真不知如何是好。婦女會是個民眾團體,她不是法院,對於我的事,恐怕沒有多大幫助;假使去法院又需要花很多錢,連律師都請不起,我怎好去法院呢?還是去找舒吧。
去吧!到前方去看看也好,究竟國強在那兒過的什麼生活?是苦還是樂?只是我有什麼顏面見他呢?我連珍兒的生命都葬送了,他需要我這種太太幹什麼?我不敢見國強,我害怕他向我索珍兒。唉!可愛的珍兒,你還能回到媽媽的懷抱裏來嗎?
「他一定把我當做——所以才生這麼大的氣。」
足足哭了好幾分鐘,我才勉強把感情壓制住了,我擦乾了眼淚,把我和國強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而且把我們的結婚證書和國強的日記,以及他最初幾封寫給我求愛的信,我都給劉先生看了,為了要使她了解我並不是那種愛虛榮的女子,捨不得離開這旅長太太的位置;我是個有思想有志氣的人,我需要過著一夫一妻的幸福生活;我更不是個浪漫女性,可以隨便再去愛別人。我的痛苦,就在於我把夫婦的關係看得太認真,太神聖,我覺得一對自由戀愛的夫婦,應該白頭偕老的;何況我和國強之間,過去十年來,從來沒有發生過絲毫衝突,這次的突變!實在太出乎我意外了。
那態度是兇惡的,語氣也非常粗暴,殷想要回答,卻被我搶著說了:
他越說越混蛋了,索性我也說兩句故意氣他的話:「要另找男人,也得先和你離婚才行。」
「是的,我正在為孩子發愁。」
——唉!就這麼辦吧,明天吃了早飯便去報名,既然國強不理我,我總得自己找出路,難道還能眼巴巴地坐著等死嗎?
「國強,你究竟想把我們母子怎樣處置?」
這時孩子們早已進了夢鄉,兩人的頭都枕在我的腿子上。誰也不敢說話,靜悄悄地沒有半點聲音,甚至連呼吸都摒息著。我這時的心反而恬靜極了,我不再驚慌,我想如果這列車不幸而被敵人的大砲打中,我和孩子同歸於盡,那倒是件很痛快的事;假如萬一我被打死而孩子存在,或者我存在而孩子被打死,那時又該是多麼慘痛呵!
「將來不後悔嗎?」
「打了勝仗就回來。」琦兒連忙接著說。
又是他那一套鬼話搬出來了,我氣得眼珠冒火,恨不得刮他兩個耳光。我又掏出第二張離婚啟事來,要他簽字,他仍然不理;但這回沒有來奪了,我問他究竟想把我怎樣處置?他吐了一口煙霧說:
俗語說:「多情自古多煩惱」,真是一點不錯。自從發現殷對我有愛以來,我便感到深深的痛苦。我接到他的信以後,也沒有答覆,更沒有勇氣去看他。我要和他絕交,以免將來惹起什麼不幸。他應該了解我的環境特殊,應該同情我可憐的遭遇,我是個失掉了愛的人,此生永遠再不做|愛的夢了。
虧他還會說出這種連小孩子也不能騙倒的話來,不會太固執自己的意見!
孩子見我生氣,也就不再往下問了,究竟是琦兒大一點懂事,他連忙替我收拾行李,準備明天晚上搭八點的特別快車到西安去。
然而我畢竟沒有這麼做,我太懦弱了!我的手不但舉不起槍來,連刮耳光的勇氣也沒有,我只站在那裏兩手撐腰,說著命令式的話:
自從我們由認識到結婚生孩子,我從來沒有對他發過脾氣,今天可以說,我把積在心中的鬱氣,統統發洩出來了,我知道他一定受不了,但有什麼關係呢?他都不顧我的死活,我還管他受得住受不住幹什麼?
胡團長太太說得好:「你只要寫一張狀子去告他重婚,遺棄,包你會得勝利,而他非身敗名裂不可;如果更進一步直接寫封信給XXXX,那麼,他的旅長,非垮臺不可。」真的,我為什麼要使自己痛苦,而不讓他也吃點苦呢?於是就決定這麼辦,我要李順把他叫來,開始直接談判:
「不是我的信,是要我轉交給別人的。」
「我不同意,因為我還需要你!」
「媽媽,爸爸在那裏?」
「不要問了,變了就是變了,還有什麼原因的嗎?即使告訴你們,你們也聽不懂。」
劉先生突然問我一個出乎我意外的問題,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她:
「真是活見鬼,別人還在羨慕我們這些軍官太太,以為只知道享福,整天打牌,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其實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誰也不知道誰的痛苦。如果遇到一個好丈夫,太平盛世,過著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倒也十分快樂;假使嫁個不爭氣的男人,一旦有權有勢了,便把結髮之妻,棄如敝屣,他不管你有吃沒吃,只和他的新太太盡情享樂,把那女人打扮得像妖精似的,你還以為他在前方拼命辛苦,其實一到換防的時候,他還不是大喝大玩,只有我們這些名義上是太太,而實際上連老媽子丫頭都不如的人才真苦呀!」
「我現在感到最痛苦的是沒有孩子,如果有,我比較好多了,即使離婚,也可以有個寄託。」
苦悶,徬徨,佔據了我整個的心,想到前途的渺茫,真是不寒而慄。劉先生的話,雖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腦中,但那是理智方面的話,實際上,有時候情感不能由我做主,它要痛苦的時候,任我如何壓抑,也不能排遣,我又感到孤獨了!我覺得沒有人能了解我,也沒有人能幫助我,就讓我這樣苦下去吧,苦一輩子,一直到生命停止呼吸的一剎那。
虧了吳國強還真不要臉,說出這樣的話:他說本來想與我和好的,看了我和殷這種情形,他就心灰意冷了。
也許是這幾天太累的緣故吧,昨夜作了好幾次惡夢,而且夢是那麼逼真,從醒後到此刻(晚上十點)為止,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那些活鮮鮮的印象,恰像電影似的在腦海裏不住地放映著:
×月×日
接著我們又談了許多關於婦女在婚姻上,感到的痛苦,和不自由的種種問題,她舉出很多比我更可憐,更慘痛,更沒有辦法的事實來安慰我,她勸我不要傷心,應該理智地活下去。世界上究竟是好人多,壞人少,我應該面對著社會的光明面,不可老向黑暗一方面尋找人類的缺陷。她又說,婚姻是人類生活的一部份,而不是人類生活的全部,我應該多求學問,多向事業方面發展,如果我能多看書,對於人生必有更深一層的了解與認https://www.hetubook.com.com識;如果我能把精神寄託在事業上,自然不會像現在一般感到苦惱。我很後悔,過去的光陰完全為戀愛,結婚,丈夫,兒女而犧牲了,我讀書太少,也沒有什麼社會經驗,這是我感到最大遺憾的事。
我故意笑容滿面地說著,希望沖淡一下他的感情,不料反引起了他的反感。
他的聲音有點嘶啞,兩道烏黑的眉毛緊鎖著,我知道他的內心,一定比身體所感到的不舒服,還要痛苦。
也好,殷結了婚,總算又去了我一樁心事,我現在真是一個「無愛一身輕」的人了!我又獲得了精神上的自由,我應該感到輕鬆,感到愉快,我沒有愛的煩惱了,正好從事我的工作,實現我的計劃。
自殺?我已經發過誓了,無論如何也不自殺,免得中了他們的計,我要殺死他們,任憑法律把我如何制裁。
×月×日
老天,讓我跪下來向你懺悔吧!我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遇著了魔鬼。它在捉弄我,有時使我歡笑,有時使我悲嘆,有時使我流淚,當我正發現前面有一條康莊大道的時候,突然他把我引進了一條佈滿了荊棘的羊腸小路;當我剛發現一座美麗的花園,裏面有芬芳的花草,有參天的古木,在綠茸茸的草地上,躺著許多年青的男女,在相互低訴著愛戀的衷情,突然一陣黑暗把這個美麗的花園吞沒了,剩下來的只是一片沙漠,一個孤獨的少女在那裏徘徊,尋找不到她的歸宿。
「媽!沒……沒有欺負我,他……他要愛我,他要……他要我嫁給他……媽,我怕,我不敢見他……」
一連談了三個鐘頭,我怕耽誤了她寶貴的時間,只得告辭,最後,我請求她給我介紹律師和婦女會負責的人,她說只要找到了舒女士,便可以找到義務律師。
「我沒有來前方,並不是怕吃苦,更不是怕危險,而是怕增加你的負擔,使你感到累贅,我要你沒有絲毫牽掛,只一心一意地為國家拚命。我在後方這兩年多的生活,你可以寫信去問你的叔叔,你的哥哥和嫂嫂,我是如何地在過著節儉艱苦的日子。你應該知道,四川的老媽子不容易對付,尤其是替有孩子的人家作工,她要的價特別高,當我的經濟感到恐慌的時候,總是辭去了老媽子,自己做飯洗衣。如果你不相信,你問李順,他這次看到了我在家的詳細情況。虧你還說得出口,說我想在後方享福,不願到前方來;更豈有此理的,是說那舞|女能吃苦,不怕危險,你們在這裏的生活,我完全清楚了,從前線下來,還不是和在後方一樣:打牌,喝酒,玩女人!」
老實說,我何嘗不想多和他談談,只是一部傷心史從何談起呢?別人在困難或者危險的時候,極需要朋友的同情和幫助,而我是例外,我不希望殷同情我,更不希望他幫助我,我要他如同我們過去不認識一樣,把我的影子從他的心裏忘記得乾乾淨淨。我不能和他再有什麼往來了,吳國強是殘暴的,如果萬一有一天遇到我和殷在一道,說不定他會真的開槍,生與死對於我倒沒有什麼區別,從我來到前方,知道了他另有新歡的那天開始,我便沒有把生命當做一回事,我覺得活著實在太痛苦,如果有一天能死在他的手槍之下,未始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那時我便得到解脫了。只是萬一因為我的緣故,而連累到殷的生命也有問題,那就太嚴重了!
我氣憤憤地對他說,他卻滿不在乎地回答我:
這是一句豈有此理的話,但我不能不答覆他。
真是放屁,他都不給我留面子,我還給他留什麼面子?聽劉營長的語氣,他也許已經娶過來了,不然,為什麼勸我不要鬧呢?只要他沒有另娶,我無緣無故鬧什麼呢?混蛋,連劉營長也是個混蛋。
經過一次劇烈的吵鬧後,他沒精打彩地走了,我特別擔心殷今天受的刺|激太大,唉!為什麼他早不來,遲不來,偏偏趕在這個時候來,難道冥冥之中,真有什麼神鬼在作怪嗎?好在我問心無愧,我沒有做過半點絲毫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我並沒有和殷戀愛,今天也沒有和他談一句情話,否則我也許以為上天有意處罰我。也好,讓國強知道我不是孤立的,還有人同情我,援助我,將來我死了之後,至少,殷會把今天他所看到的情形替我描寫出來,好讓世人知道他是一個怎樣凶暴的軍人。
「你們這一對不要臉的東西,居然敢在我面前有不道德的行為?居然敢侮辱我!那女人是什麼東西?先給我滾開再說!」
韋太太是最同情我的,在我所有認識的太太們裏面,她是最了解我的一個,她說:
「傻孩子,女人總要嫁人的,有什麼可怕?我看國強還老實,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將來就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吧。」
曼姊,你以為這樣就完了嗎?最慘的還在後面呢。
也好,讓我的理智更堅強些,我不想自殺了,我要拿出勇氣來和他奮鬥!
細想起來,未免有點感到慚愧,每天聽到敵機從屋頂上飛過,前線的戰事是那麼緊張,而我在這最前方的潼關,還和國強鬧著私事,為什麼不想想那些在槍林彈雨中浴血苦戰的將士?為什麼自己不把生命貢獻給國家?
「什麼回信?」我裝著不懂的問。
我知道「當做」的下面是兩個什麼字,我連忙打斷他的下文。
「是旅長太太,從前方一同來的。」
茶房聽到我的聲音,深怕我在房間裏鬧出什麼大亂子來,他們進來把我硬拉到客廳裏去,我死也不去,痛罵了他們一頓,國強命令著茶房把我拖走,同時責備他們根本不該讓我進來的。
「我並不想把你怎樣,是你自己在尋煩惱,自找苦吃,我並不想和你離婚,是你天天在嚷著要離要離的。依我的意思,你應該好好帶著孩子,過著安守本分的生活,我總不會使你們母子愁吃愁穿的。」
「放屁!你這混賬東西!你有什麼資格來干涉我的行動?你可以討小老婆,軋姘頭,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我連交一個男朋友的自由都沒有嗎?現在是男女平等的時代,你沒有資格壓迫我,現在你馬上和我找律師去,我們立字據離婚!」
「沒有了!」
「這自然很麻煩,男人對付女人,往往用這種方法,如果女人對付男人也用這種方法準保失敗,因為他並不需要你的同意,他可以很自由地,毫無拘束地,和第二個女人甚至第三第四個女人同居,而女人絕不能在沒有離婚之前,可以自由地和第二個男人結合;因為這是社會不許可,法律不許可,更是吃人的舊禮教所不許可的!你不要以為二千多年的封建勢力,已經被民國以來的歷次革命運動所打倒,男女真的到了平等的地步,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傳統的封建勢力,還根深蒂固地存在一般冬烘先生的腦海裏,他們儘可花天酒地,胡做亂為,而女人始終只能從一而終,不能自由離婚的。」
三十三 怎麼辦?
這種思想,一直到今天沒有改變,曼,你的遭遇太苦了,雖然你沒有把你的身世詳細告訴我,但我已經了解了你大部份的人生,你用不著隱瞞我,因為我不是令你可怕甚至可恨的那種男人,你若是覺得天下男人是百分之百都是壞人的話,那麼我就是那一百分以外的一個好人。我知道,這句話會使你嘲笑,使你懷疑,甚至討厭;但我敢對上天發誓,我對你完全是人類那種特有的最高貴,最純潔的同情;我愛你,絕沒有一絲一毫的野心想佔有你!我好像一個和你同胞的小弟弟,愛護自己的姊姊一般愛護你,我看到那位武裝的『姊夫』(恕我來一個假定)對待你實在太殘酷太不近人情,所以我很痛心。也可以說,我時時在為你打抱不平。曼姊!(情感逼著我這樣稱呼你,請不要拒絕吧!)你能允許我做你的小弟弟嗎?你能接受我這顆忠誠地獻給你的赤心嗎?……
「我想,為了孩子,你還是和他敷衍一個時期再說吧。」
天!這是多麼刺眼,多麼使我痛心的事喲!他正擁抱著一個燙髮的女人睡在那裏,做著甜蜜的夢,看見我進來,他大大地吃了一驚,女的連忙把臉轉過去,我的心裏燃燒著憤怒的火焰,我想走上前去立刻就給這一對野男女每人幾拳,或者把他的手槍奪過來,一顆子彈,結束了他們的生命,然後我去投案自首,不也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嗎?
這是什麼狗屁!他把弄上那女人的罪過,竟加在我的身上!真使我太傷心,而且也太莫名其妙了。
「為什麼?」她奇怪地問。
我一連去找了劉先生和舒會長三次,她們都勸我不要著急,安心地再候幾天,國強總有回信來的,沒想到一個月過去了,音信杳然。我自己也寫了四封措辭很激烈的信去,我警告他,如果再不來和我辦理離婚手續,那麼我就要毫不客氣地告他了。像這樣的信,他看了難道一點也無動於衷嗎?為什麼連幾個簡單的字也不寫來呢?
二十六 意外的情書
他不答應我離婚,也不寄生活費來,我已經把所有的手飾衣服,都變賣完了,這兩年來,要不是朋友們關心我,有時借給我一點錢做生意,有時我母親也從遙遠的故鄉寄些積蓄來,我們母子三人早已做了餓死鬼了。現在,我已下了決心,我明白了他是永遠不會簽字離婚的,他要我做一個無期徒刑的囚徒,他要利用我替他做個不花工錢的老媽子,換句話說,在他的眼裏,我是一個被出賣給他了的死靈魂,他要把我怎麼處置便怎麼處置;過去,我的確太懦弱了,我沒有勇氣和他真正的決裂,我太癡心,總以為有一天他會回心轉意;而且我把貞操觀念看得這麼重,在沒有和他離婚以前,我連和殷往來的勇氣都沒有,現在才知道我上了當,我這種癡情,這種愛情專一的赤忱,有誰能了解你,有誰能相信你呢?難道國強不把殷當做我的愛人看待嗎?
這些話,簡直等於放屁,生活問題嗎?我情願帶著孩子討乞,也不願接受他的津貼,感情沒有寄託嗎?為什麼不可以寄託在孩子的身上?寄託在學問和事業上面?
「哼!師生關係?怕不祇這麼簡單,我來以前,你們兩個不正在談情話嗎?滾!姓殷的立刻給我滾出去,否則,要你嘗嘗這顆子彈的味道。」
難道還不知道嗎?這世界是屬於男人的,他們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可以娶兩個三個;可是女人只能嫁一個呀!我沒有資格接受他的愛,也沒有勇氣接受他的愛,那怕他真要步維特的後塵,也只有讓他去,我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麼一個傻瓜,明明知道不能愛的人,他偏要去愛。管他,就讓他愛去吧!反正這不是我的罪過,我根本沒有負任何責任的義務。
「媽,我們走吧,老待在這裏有什麼意思呢?爸爸已經不要我們了!」
「哼!法院?軍人不懂得什麼叫法律,只講手槍!來,給我槍,這小子再不給我滾,我一槍就打死他!」
八 尋夫
我沒有回答他,只搖了搖頭,代替我的回答的又是眼淚,眼淚!
×月×日
我愛殷,為什麼要害怕呢?為什麼處處要顧到什麼環境,時時刻刻想到國強呢?他已經變到這個地步了,我還為他保全著愛,保全著貞操,真是天下的大傻瓜!弱者,我承認是個弱者,難道一個女人一生只能戀愛一次,只能結婚一次嗎?難道一個被棄的女人,就沒有資格戀愛了嗎?難道一個有了孩子的中年婦人,就不可以再結婚嗎?我的答案是可以!絕對可以!
這好像是一句我生平沒有聽見過的話,我的心跳了,我的全身的血液在沸騰,我實在壓制不住我情感的衝動,我從他的背後抱住了他,他迅速地轉過身來,我們深深地接了個長吻。
「不!親愛的,只要有你在我的身邊,那怕刺傷更多的肉,我也不會感到痛的。」
「什麼?需要我?需要我作你的傀儡太太?需要我替你裝點面子?需要我替你作一個長期老媽子?需要我侍候你和那下賤的女人嗎?需要我替你受苦受罪,你們好去享福?需要我……試問,你需要我幹什麼呢?」
停了很久,我這麼回答他。他要求我倒杯開水給他喝,我遞到他的手裏,似乎有一股熱氣在燙著我的手,我連忙站得更遠一點,用著很鎮靜的態度問他:
我的珍兒!我要我的珍兒!
我永遠忘不了他們給我的侮辱,他們在向我示威,故意刺|激我,逼得我自殺,好狠毒的國強,好沒良心的女招待!
這時,讀書就有用處了,它可以幫助你理解人生,認識社會,幫助你做人做事,使你的意志堅強,增加你生活的勇氣,獲得謀生的技能,它還可以幫助你得到許多的益友良師。
「那倒沒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不能干涉你,也像你不能干涉我一樣。」
「媽媽,你這麼大了,不要去讀書,送我和弟弟去讀吧。」
真不愧為一個男人,他居然這麼聰明,說出這麼在他看來認為是理直氣壯的句子,也不想想我是孩子的母親,我能辛辛苦苦白費九年撫養的功夫嗎?我真能讓他把孩子帶去嗎?
「沒有,沒有,媽媽胡說!殷伯伯,有一天,媽媽收了一封信,她沒有看,就把它收在抽屜裏,你說的就是那封掛號信嗎?」
×月×日
一點結果也沒有,和他鬧了半個多鐘頭,仍然沒有結果,我跑去他的寢室,想要直接和那女人談判一次,打開門一看,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一定事先和國強商量好了,特地藏起來,免得和我正面衝突。
「問我又怎麼樣?一切責任由你負,其所以有今天這結果的,完全不能怪我。」
他以為用手槍可以威嚇我,其實我什麼也不怕,我倒偏偏要和殷戀愛,看他把我怎麼辦?
「你不必來看我,為了免除你的麻煩,我也不去看你。反正我們的心彼此都在繫念著,現在我時時刻刻都在為你擔憂,不知道要那一天你才能得到自由?享受到你應該享受的人的權利?」
「不會去的,他已經不要我們了,只要女招待。」
「那麼,我們沒有爸爸了嗎?」
近來心緒又亂了,我知道為了什麼,一個影子又常闖到我的腦海裏來,有時使我暗自微笑,有時使我苦惱,這個可愛而不可接近的影子,難道他就是上天驅使下凡來撥弄我命運的魔鬼嗎?
我把我的痛苦,以及國強和那位女招待的事,全盤傾訴了之後,她很有條理地指示我三條路:
「你真要和殷絕交嗎?」劉先生問我。
×月×日
聽到「打我的軍人」五個字,我的心像用刺刀刺了一般感到劇痛。
這問題,一直在我的腦海裏盤旋了幾天,情感上需要我告訴他,理智又命令我千萬不要告訴他,最後還是理智得著了勝利,我決定不告訴他!
唉!人生,人生真像一場大夢!
我和吳國強的離婚啟事,今天在新新報上的第一版上登出來了。當我清早跑去街上買一份報回來細看時,完全是照我的原稿登的,一個字也沒有更動,我高興極了!我的眼裏蓄滿了晶瑩的淚珠,我抱著孩子狂吻,我像瘋子似的大叫:
他住在一間很小的,陰暗的房子裏,白天也要點燈才能寫字看書,太陽似乎永遠不會照耀到這裏,當我敲門進去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一看臉色,知道他已經病了。
「殷先生,一個人如果整天在矛盾裏面生活,實在太痛苦了,你還是把矛盾消滅吧,我希望你將來有一個非常美滿幸福的家庭,那時我這做學生的,也好常來拜望老師,向老師請教。」
「媽,你老是嘆氣幹什麼呢?」
我心痛,我的淚老是流個不停,我的肝腸似乎一寸寸都被痛苦絞斷了!楊太太她們都勸我不要傷心,唉!其實我的心早已碎了!
「強,你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真的弄上了一個女人嗎?」
他的臉色比我方才初進來時似乎好了一點,不那麼慘白了,也許是這一杯熱開水的關係,他的臉色有點白裏透紅了。
聽到「換防」兩個字,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但,誰也明白,這笑聲裏含著淚,含著辛酸,也含著無限的悲痛。
「媽媽,接我回來,是不是又去找爸爸?」
他的笑容是這麼可愛,像孩子似的天真。
想不到他居然生這麼大的氣,好像要打人似的怒吼起來。
三十五 路
先把孩子們的衣服鞋襪置備好了之後,我便要開始找工作了。聽楊太太說,國強知道我回成都了,他很高興,因為一來可以免得和他吵鬧,二來還可替他省錢,三來和殷也隔遠了。其實他那裏知道我心裏的打算,我是在一步步走上我的理想之路呵!
我把自己當做是一個已經死去了丈夫的寡婦,我將一些笨重的東西廉價拍賣,還在韋太太和楊太太她們那裏借了一部份旅費,她們都太同情我了,看著我收拾行李後掉下眼淚來,我奇怪她們的眼淚怎麼這樣容易流,我告訴她們: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死了丈夫的女人,她們在辛辛苦苦地撫養著她們的兒女;我已經守了兩年多的活寡了,已經安於這種孤獨的環境。我們母子三人相依為命,這種勤儉,操勞的生活,我過得比誰都簡單,快活。我現在更明白了,女人的理智要能戰勝情感,才不致做|愛情的俘虜;女人要有思想,要能夠經濟獨立,才不受男子的壓迫;她應該時時刻刻想到有一條自己必走的路,不倚賴別人,完全靠自己的力量走去!
「媽媽,爸爸為什麼要變心呢?」
十四 決裂
不過雖然辛苦一點,我們到底還算是幸福的,從上海逃難到成都,跑了將近一年的警報,居然沒有遇到危險,三個孩子連病都沒有生過,他們在砲火中過著沒有營養,沒有娛樂的日子,珍兒連父親是什麼模樣也記不清楚了;但她時常想念,當她看到我和強的結婚相時,總是笑嘻嘻地說著:「爸爸好漂亮,媽媽也好漂亮。」
「當然!」
(全書完)
然而不知是什麼緣故,我竟被強迷住了!自從經過他那強有力的擁抱和親吻之後,我覺得一切都是屬於他了。他的熱情像火一般地把我的心溶化了,我站在他的面前,好像他就是我的上帝,他就是我的生命的主宰。我不自覺地發狂地愛他,像小羔羊似的服服貼貼地服從他。他——這一位富有魔力而魁梧英俊的軍人,難道是上帝特地為我安排的嗎?
我至死不能忘的五月五日,人家都在興高采烈地過著端午節,而我卻在這裏捶胸、跺腳、痛哭流涕!我的心比死去了珍兒痛得還要厲害,我真不想活了,恨不得一手槍把那沒有心肝的東西結果,然後掉轉槍頭,朝向自己的胸口就是一槍。啊!還有琦兒和星兒呢?兩個無辜的孩子——我和國強的愛之結晶——,還留著他們在世間受苦幹什麼?還不如也給他們一人一顆子彈。殘酷!殘酷!我這是多麼殘酷的話喲!我真的當劊子手嗎?真的殺死我的丈夫和兒子嗎?恐怕只有自殺的勇氣吧!
吃晚飯的時候,星兒突然說:「媽媽瘦了!」我仔細對鏡一照,果然瘦了許多。「相思令人老」我的消瘦,難道是為了想念強嗎?
「吳太太,你是我們的開路先鋒,將來我一定跟著你的後面來,我要永遠記著你的話,即使去當老媽子,也比嫁一個沒有愛情的丈夫強。」
「離婚就離婚吧,有什麼稀奇,只是兩個孩子都歸我。」
這是多麼關心我,令我警惕的句子!我感謝他;可是我始終沒有勇氣接受他的好意,m.hetubook.com.com也沒有資格接受他的愛情。
事實的經過,是這樣的:前天晚上國強來西安了,他在鐘樓遇著王太太,說他住在西京招待所,要我去一趟,當時我還很高興,以為我們的事情有了轉機,也許他看了我的幾封信受了感動,有回心轉意的希望,那麼我應該去找他,和他好好地長談一次的。誰知昨天一連去找了三次,他都沒有在。打電話,也說不知道到那裏去了;今天早晨一清早我就去,同時把寫好了的離婚啟事帶在皮包裏,準備談判決裂時,馬上要他簽字,即使沒有律師證明也不要緊,只要他簽了字,事情就好辦了。
「我要把過去國強寫給我的一切信件和他的日記,統統燒掉,不留半點痕跡。」
我需要愛,我需要自由,我要衝開這囚禁我的狹小的籠子,我要飛向天涯海角去!
「為什麼你早不去告呢?」我問她。
下了車,我們吃了飯,便叫李順把行李和孩子先送到北京飯店去,並吩咐李順哄著他們睡午覺,我便叫了輛洋車,直向劉蘭先生的寓所奔去。
「劉先生,謝謝你的指示,這三條路我都想過了,第一第二我都不能走,只有第三條路是我願意走的;只是現在有一個大的難題擺在前面,他不同意和我離婚,你說怎麼辦?」
「唉!還不是為了面子問題嗎?怕別人知道了丟臉,更怕父親知道了傷心,所以只好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不幸父親於去年冬天去世了,家裏只有一個老母親和一個十三歲的小弟弟,母親是個崇拜舊思想的女人,她覺得男人討小是一件應該的事,而且視為家常便飯,不以為奇;弟弟年紀小,當然更沒有資格來過問我們的事,他有次還在傻裏傻氣地問:『大姊,為什麼二姊還不嫁人?』
×月×日於西安
「唉!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各人不知各人的痛苦。你說沒有孩子感到痛苦,我正和你相反,目前感到痛苦的,正是為了孩子。如果是一個人,離了婚,不另外可以嫁人嗎?」
不!人為萬物之靈,人應該有創造力,過去的一切就讓他過去吧,未來的前途從今天開始創造,只有從痛苦中不斷地奮鬥,不斷地求解放,才是有意義的人生。
這幾乎成了一定的習慣,每天吃完晚飯後,孩子們要聽半小時的音樂,說幾個故事,或者我們四個人玩一會撲克,然後再哄著他們睡覺。
×月×日
我和他繼續鬧了一個多鐘頭,可說毫無結果。看情形,他的確需要那兩個孩子,他寧可沒有我,但不能沒有孩子,我的情形也完全和他一樣,寧可沒有他,但不能沒有孩子!
×月×日
×月×日
二十八 慰問
住在淒涼的小客店裏,特別想念我的珍兒,她的靈魂如果有知,一定恨我不該把她一人拋棄在寂寞的荒郊,使她的幽靈感到孤獨。珍兒,其實媽媽永遠不會忘記你拋棄你的,我心裏時時有你,我的身邊也時時有你的影兒跟隨。
二十四 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不能耽誤太久,我還有事呢。」
今天王營長太太特別不高興,眼睛紅腫,好像剛哭過來似的。聽楊太太說,王營長在前方居然又弄了一個,近三個月來,不但沒有錢寄回,而且連一個字的信都沒有,她帶著兩個孩子,還要幫著做活,那個老媽子,不是偷米,便是偷煤;而且脾氣又壞,王太太要受她的支配,她高興吃什麼菜,就買什麼菜,你如果說兩句,她就挺起胸來說:「我不幹了,你去另找人吧。」
「傻孩子,哭什麼?你爸爸都不要你了,你還要他幹嗎?」
我故意刺|激王太太的感情,試探她有什麼反應。
星兒也發問了。
「不!看外婆去,媽媽要在外婆那裏做事,掙很多錢來給寶寶買書,買玩藝兒,你們高興嗎?」
我……我真的沒有勇氣再看下去了,我的臉上在發燒,熱血在我的周身迅速地循環著,沸騰著。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了,眼睛裏有無數的火花在跳躍,在亂舞。我閉上眼睛,雙手捧著信箋,好像捧著聖經似的站在耶穌的像前懺悔:我想,我是個有罪的人,再不能使殷為我受苦,我沒有資格接受他的關懷,更沒有資格接受他的熱情和他的一顆純潔的心,雖說是姊弟的關係吧,我也沒有福氣得到一個這麼英俊可愛的弟弟,我是個被幸福拋棄了的苦命人,我要讓自己痛苦地活著,然後再痛苦地死去!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轉變,今日的我,居然變成了和昨日的我,兩個絕不相同的人,我的頭腦突然清醒起來,我的理智特別堅強,我的早已熄滅的愛情,也突然燃燒起來了!我的靈魂在叫喊:「我需要愛,我需要恢復我的青春!」
「真的,我已經下了十二萬分的決心和他絕交,我害怕他痛苦,我希望他和我那位同學成小姐結婚。將來,我如果不死,希望有一天我忽然見到他,那時我們都是白髮蕭蕭的老人了!」
我真不懂何以男人一天也不能離開女人?而女人可以一年兩年,乃至十年,一輩子能夠離開男人,甚至不需要男人獨身一生。難道一個人就沒有力量用理智來控制感情嗎?雖然「飲食男女」是人生所不可缺少的因素;可是人類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不但要有深刻的感情,而且要有堅強的理智。他能分別出來什麼是應該的,什麼是不應該的。譬如以夫婦兩人來說,雙方都應該愛惜貞操,而不可單要某一方面遵守。男人絕不能因為他在社會上有數千年的傳統歷史,有他社會的優越地位,所以毫無顧忌為所欲為;他應該設身處地站在女人的立場想想,如果他在外而隨便胡來,整天花天酒地,或者乾脆弄個女人在身邊,雙宿雙飛,儼然夫婦,這種情形叫他的太太看了,怎麼受得住呢?同樣,如果一個女人離開丈夫之後,她也另求發展,找到了臨時丈夫,試想,他的丈夫又怎麼受得住呢?所以這是男女雙方的問題,既然相愛了,就應該負責,應該「忠實」,萬一那一方面的情感有了變動,他(或她)應該很坦白地告訴對方,寧可和對方離婚,絕不可欺騙對方,使對方受到被侮辱,被遺棄的打擊。這是我的思想,也是我對戀愛的一貫主張。現在國強既然對我沒有愛了,我還戀著他這副軀殼幹什麼?我需要靈肉一致的愛,現在這兩個都沒有了,我還留戀著名義上的丈夫幹什麼?
她也許因為家事太忙,所以只簡單地說到這裏,我留下國強的地址給她,便起身告辭了。在後門,遇著一位李小姐告訴我,她的丈夫每天要吃她親手做的菜,我今天去,正趕上她忙的時候,所以只談了幾句話,我似乎有點不相信,難道一個婦女會的會長,也這樣怕丈夫嗎?
我的心像刀割一般地痛,我太難受了,如果我跑到前方,真的看見國強被另外一個不認識的女人佔有了,我應該取一種什麼態度呢?我是悄悄地含著眼淚仍然回到後方,帶著孩子,度我孤寂的生活?還是立刻自殺;或者非逼著他放棄那女人不可?究竟這三條路我走那一條呢?
「不要再往下說了,誰有功夫來聽你這些廢話,現在,我問你:究竟打算怎麼辦?」
「我相信,絕沒有一個男人現在還能愛我,因為我已是個有了孩子,離了婚的女人,即使萬一有那麼一個人,我也絕不能接受他的愛。」
我害怕他真的上郵局,連忙攔阻了他。
×月×日
何太太告訴我,航空司令部得到可靠的情報,敵機又要在這幾天來成都實行疲勞轟炸了!她希望我把要緊的東西裝在一口小箱子裏,以便隨時帶在身邊好跑警報。我把箱子打開來,第一樣被我視為最重要的是強的情書和他的日記。我好像回憶到十年前的生活,我把小小的日記簿打開,一字一字地看下去,我彷彿看到少年英俊的強在向我微笑,他的健壯的身體,他的爽朗的笑聲,他的粗黑的眉毛,閃閃發亮的眼睛,沒一樣不使我傾慕。我不懂為什麼當他第一次向我求婚的時候,我是那麼害怕,我的臉紅得像熟透了的蘋果,我的頭抵向懷中,很久不敢抬起來,直到他狂熱地抱住我親吻的時候,我才鼓著勇氣從他的手臂裏逃走,跑到母親的房裏去大哭起來:
「為什麼不看呢?」
二十七 法律和手槍
天下沒有不愛兒女的母親,何況珍兒是這麼可愛,剛滿三歲,什麼話都會說。她長得又這麼伶俐可愛,圓圓的臉,烏溜溜的大眼睛,一張小嘴,說起話來,真像黃鶯兒唱歌一般好聽,我們都把她當作洋娃娃看待,難道這正是不吉祥的預兆嗎?
「殷老師,你還是去醫院看看吧,這裏的空氣也不好,必要時,最好上醫院去休息幾天,一定好得快些。」
「我嗎?很簡單。只要你把那女人送走,半句閒話也沒有;否則,你應該想出一個處理我們母子的最好辦法。」
三十 神經錯亂了
「人家也是人,不是東西,我不能需要的時候娶她,不需要的時候丟了她。」
三十六年五月卅一日脫稿於北平
正當青伸出手來想要抱住我狂吻的時候,沒看到琦兒和星兒,背著書包,來喊媽媽爸爸了,於是我們每人抱一個,連連向他們的小臉上親著響嘴。
「怎麼樣?你還好意思問我,我正想問你呢!」
「娶就娶吧,隨他的意思,我的珍兒都死了,我活在人間還有什麼意義?」
「你怎麼這樣混蛋,真太有豈有此理了!他又不是我的愛人,你吃這種乾醋幹什麼?我的你被遺棄了的妻子,你還有什麼資格來干涉我的自由?來!我們到法院去,一切問題都在那裏解決!」
也許是春天的緣故吧,我特別想念我的強。
「國強,你不能這樣沒有良心,我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在這裏住一天,就好比一年還要長久,你如果還念著我們過去的感情,如果想要使孩子們好好地活下去,希望你痛痛快快地答應我的要求,給我們母子一條生路。」
聽了母親的話,我哭得更傷心!我愛母親,甚於愛我自己的生命。父親去世以後,母親茹苦含辛地撫養我成人,送我進學校,因了我的美麗與聰明,不知有多少人曾經託人向母親說媒,或者直接寫信向我求愛;但我一來年紀還小,不需要戀愛,二來也因為捨不得離開孤苦伶仃的母親,我願終身不嫁,永遠陪伴著她。
「曼茵,你太勇敢了!這個啟事,等於一顆炸彈,吳國強應該覺醒了,他如果還有良心存在的話,看了報,應該趕快來信和你講和。」
晚上,琦兒睡熟了之後,房子裏靜靜地沒有一點聲音,突然,有人敲門,原來是劉先生來了。
×月×日
為了怕他說話太多,對於他的病有害,我只好向他告辭,他好像忘記了有病似的,一骨碌地坐了起來,堅決地要送我,我不等他下床,便迅速地走出了大門。
「我們當然是師生關係。」
曼姊:這是你想像不到的事,殷先生於昨天在天福樓和王小姐結婚了!這是一位極平凡的鄉下姑娘,高矮有點和你相似,長了一臉的白麻子。這是一個突然的消息,事先誰也不知道,一直到了舉行婚禮的那天,才由同學們一個傳一個地去了三十幾位同學,連男女兩家的來賓不到五十人,同學們都在奇怪,為什麼這麼一位英俊多情的殷先生,會娶一個這樣奇醜的女人?聽說她只受過高小教育,是殷先生一位同鄉朱老太太做的媒。為了近兩個月來只看見殷先生的愁眉苦臉,只聽到他的唉聲嘆氣,以為他一定想太太想的不得了,所以朱老太太天天去向他說媒;恰好在這個時候,我因為遭到他的拒絕,所以再也不去找他,而你又偏偏一個字也不寄給他;自從你離開西安之後,他天天在想念你,他以為你所以狠心地離開西安,不給他來信的原因,是為了要和他絕交。既然這樣,他認為世界上的真愛是苦痛的,也是幻滅的,他願意和一個沒有愛情的女人結婚,而且連美也否認了,他覺得「紅顏薄命」是一句千古不移的真理,從他結婚的那天起,他便開始另一種人的生活。他不需要愛,他不需要美,他願意過著鄉下人原始時代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為什麼不愛我們呢?」
「王曼茵簡直不是東西,當著兩個孩子的面前偷漢子,不替我想想,也該替孩子想想!」
已經是三個月以前的事了,強的部下楊團長來信給他的太太,裏面有一句話使我至今不大明白,他說:
暈了,暈了!我好像中了子彈似的突然暈倒了,原來我看到一個死屍正像國強的臉孔……天呀!
「你,好狠毒的傢伙,你連我看信的自由也給剝奪了。」
他是那樣的溫存,那樣的善於體貼,最奇怪的,是他寫的情書竟那麼纏綿,辭藻又是那麼美麗;他的日記,說得過火一點,在我看來,比起「少年維特的煩惱」來還要生動,還要深刻。我老喜歡在深夜或者在清晨,躺在床上翻開他的日記,看了一遍又是一遍,我寧可不吃飯不睡覺,但不能不看這幾本整天被我裝在口袋裏的日記。
把信燒了之後,我的心似乎馬上變得輕鬆了,我把眼淚擦乾,對著國強的相片說:
「我和你爸爸離婚了!」
「那麼,我們就離婚吧,免得我妨礙你們的自由,妨礙你們的幸福,就在今天晚上,我們把離婚字據寫好,然後再一同到西安去請律師證明。」
唉!可憐的女人!
楊太太最喜歡打牌,今天她只準備一桌,自己坐在旁邊,一面看牌,一面打毛衣。她的女孩小毛,越發長得漂亮了,和琦兒一般高,兩人親密地坐在一條小凳上看畫報,有說有笑,好像一對小情人似的,惹得星兒很生氣地說:
「告訴你,不要做夢!孩子絕不會跟你走的,你有你愛的舞|女,她可以替你生十個八個,如果還嫌不夠,可以再娶幾個女人替你製造孩子,我這一生只有這兩個孩子可以安慰我,維繫我的生命,沒有他們,我怎麼能活下去呢!」
我不懂得社會一般人的腦筋,何以冬烘到這個地步。一個男人,他可以交許多女朋友,和她們吃飯,看電影,大家習以為常,一點也不稀奇;一個女人交了男朋友,人家就要用另一種眼光去看她,在背後批評她如何浪漫,如何不規矩,而批評得最起勁的又偏偏是女人。唉!在這種矛盾現象之下,婦女怎能談到解放呢?
「我看成小姐倒是很愛老師的,在班上,她老是沉默寡言,功課也很好,有兩個男同學追求她,她老是置之不理,殷先生,請恕我冒昧,我倒希望能快點喝你們的喜酒呢。」
九 將信將疑
「曼,我們現在是連一天也不能離開了,真是越老越愛。」
在離開西安的晚上,臨上火車以前,我抽出一刻鐘的功夫去看他,偏偏這麼不巧,他不在家,我只留了一個條子在那裏,上面只寫:「曼來訪,後會有期。」七個字,回來就搬著行李上火車站了。
在他給我的四封信裏,充滿了他對我的同情和熱愛,他說年輕的時候,最愛看「少年維特的煩惱」和「茵夢湖」如今他要做維特第二,一切犧牲在所不惜,只要能夠得到我。
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我時時都在想念著純青,我不知他是什麼時候看到我那張條子的?我想他一定馬上去藥王洞找我,當他發現我的房子已經空空如也的時候,他一定以為我已去潼關,於是很失望地回到他的寓所。也許他以為我是個負情的女人,也許他以為我捨不得那個橫蠻的寶貝丈夫。管他,讓他去誤會我吧,他對我的印象愈壞,愈能減輕他的痛苦,我要使他討厭我,恨我,再不能使他想我愛我了!
我已經十多天不寫日記了,失去了我的珍兒,好像失去了我的靈魂,失去了我整個的生命!珍兒,你忍心離開你的母親,但我不能離開你呀!
×月×日
王太太說,有了孩子的人腦筋亂了,是讀不進書去的,我倒要試驗一下看,究竟生了孩子的女人,能不能夠讀書?
三 惡夢
「如果這時候,你遇著一個最愛你的人向你求愛,你還能接受嗎?」
十八 王太太的煩惱
「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要離婚?」
一個女人,有許多人說,是不需要讀多少書的,因為她總得嫁人,一到嫁了人,生了孩子之後,她的全部時間,便被剝奪得乾乾淨淨了,還那裏有功夫顧到什麼學問和事業?所以有人主張女人只要選擇一個好丈夫嫁了,便算一生有了寄託,但這是多麼危險的事!有幾個女人曾經嫁給好丈夫?有幾個男子不變心?如果一旦被丈夫遺棄,或者不遺棄而另娶,你將怎麼辦呢?
「每天都來的,她是個很天真,同時也是個很癡心的女孩子,近來對我的態度很不正常,看樣子,也許墮在某一種痛苦的深淵了。」
今天早晨正在吃稀飯的時候,郵差送來一封掛號信,是從本市寄來的,還沒有拆開,我的心便卜卜地跳個不住,我沒有勇氣拆開來看,我把它仔細地塞在抽屜裏一本日記裏面。
「他是殷先生,教我們會計的老師。」
王營長太太說著,引得大家都笑了。
「國強,你不能這麼沒有良心,你難道忍心看著我活活地氣死嗎?退一萬步說,我即使不是你太太,而是一位陌生的路人,看到我這種苦痛的情形,你也應該伸出同情的手來援救我。為了兩個孩子,我不能立刻死去;要不然,對於你們倒是很需要我這樣做的,幸而我的理智還算清楚,我不忍犧牲孩子,寧願自己受苦,你究竟願不願意我還在這世界上多活幾天?」
歸來時,我的心充滿了喜悅,我現在有了同情我援助我的人,我不再孤立了,我要好好地把這件事做一個澈底的解決。
三個孩子裏面,琦兒居長,最調皮,星兒最多情,珍兒最小,是個女孩,她長得又美又聰明,只是身體很弱,我耽心她不能長命。
我這時的態度,突然變得凶惡極了,我像一個法官命令犯人似的命令他。
是的,離婚,恐怕只有離婚,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可是直到現在,我還在半信半疑,我太相信國強了,我始終相信他的情感不會變,相信他的人格不會分裂,相信他是最愛我和孩子的,他一定不願刺傷我的心。
「不能,你不能強迫我寫,我並沒有要和你離婚的意思,你要離,那麼你去找律師好了!」
呵,明白了,國強不是站在壁上嗎?他睜著眼睛怒視著我,好像要一口吞下我的模樣。我恐懼,我戰慄,難道是他在作祟嗎?唉!多麼可憐,一個女人,有了丈夫之後,連看一封異性朋友的信的勇氣都沒有了!連看一封異性朋友底信的自由都沒有了!這還成什麼話!我要克服這種情感上的怯弱,我要糾正這種心理上的錯誤;突然,我變得特別勇敢,特別有理智,我兩手捧著信箋,像讀聖經似的恭敬地順著字一個一個地看下去。
離婚,只有離婚,才能解除我的痛苦,但是孩子怎麼辦呢?如果他真的不給我怎麼辦呢?我還有勇氣另外嫁一個人嗎?如果有,不要孩子也沒有關係;而事實上絕對不可能,我寧可這一輩子不需要男人,但絕不能離開我的孩子!這是女人一種很自然的心理,在她年輕的時候,男人在她的心裏佔著第一個位置,到了生孩子之後,這第一個位置被孩子代替了,丈夫便降到第二個位置。如果丈夫突然有https://m•hetubook.com•com了什麼變化的話,那麼更會降到最後最低的位置去,因此有些自私的男子,他情願他的太太不生孩子,一來可以多保持一下太太的青春,二來也可以免掉太太的愛被兒女瓜分。
「用不著,今天已經好些了,我相信很快就會退燒的,孩子都好嗎?那個打我的軍人走了沒有?」
我聽了有點替她感到悲哀,一對原來感情很好的嫡親姊妹,遇到這種場合,就完全成了情敵了。
因此,為了殷的安全,為了愛惜殷的前途和生命,我必得和他斷絕來往,今天的慰問,也許就是最後一次的相會吧,因為我已經決定離開西安了。
我不敢回想她病中的情況,更不敢想她那對大眼睛緊閉著,與人間永別的一剎那……
我又過起學生生活來了,心裏感到又高興,又慚愧。我因為從前學過會計,所以一進去,便在甲組聽講,同班的共有五十二人,有十位女的,她們都比我年輕,一個個臉上浮著快樂的微笑。我羨慕她們,老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右邊的角落裏,沒有歡笑,只有愁容,我生怕人家知道我的秘密,兩隻眼睛只是死死地盯住書本,或者望著黑板發呆。
唉!國強呵,你怎麼這樣沒有天良!難道你是被魔鬼迷住了嗎?你怎麼不想想我們的愛情,不想想你對我的海誓山盟,不想想你是個有了三個孩子的父親(唉!可惜珍兒不在人間了!)
躺在床上,我大聲呼喚著李順,詢問琦兒到那裏去了,他說:
唉!可憐的琦兒,他還在問他的爸爸為什麼要和媽吵架,他不知道他的爸早已變了心,換了肝腸,他已經對我沒有一點恩愛了!可憐我白白地愛他十年,嫁給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排長。受盡了千辛萬苦,經歷了不知多少磨折。他窮的時候,我把賠嫁的手飾,衣物,統統典賣來維持我們一家的生活,如今他升了官,發了財,於是就忘恩負義,拋棄了前妻,也忍心丟棄兒子,和他的新歡去過甜蜜的日子,試想,任何人處在我的地位,她能生存下去嗎?人,始終是一個人,她的心是肉,不是石頭,她能夠忍受這種殘酷的打擊嗎?
二十九 走
可是,勝利究竟要那一天才能來到啊,老天!
到如今我還記得我最後一支籤是:「水中月,鏡中花。」這不明明告訴我一切都是虛空嗎?我不相信真有神靈,更不相信這些籤語會靈驗,強和我這麼相愛,難道還有什麼變故嗎?
「哥哥只喜歡和小毛玩,等下回到家去,我和妹妹都不理他了。」
「替我們女人!真的,天下最可憐的是女人!在年輕的時候,男人會把你當做神仙,他愛你,尊敬你,事事遷就你,等到你年紀大了,生了幾個孩子之後,他自自然然地會拋棄你,冷淡你。太太!那時候你就該準備『換防』啦!」
「青,你說我們像什麼?」
她像我的母親一般溫柔地安慰我,連忙倒了一杯熱茶遞到我手裏,我把杯子放在桌上,眼淚又如雨點般滴在衣上了。
我了解她說這幾句話的意義,我生怕她誤會,連忙向她解釋。
「什麼要求?」他假裝不懂的問。
「喜酒?你不要做夢了,我也許永遠沒有喜酒給人家喝,因為別人愛我,我又不愛人家;同時,我愛著的人,她又不能愛我,你想,在這種矛盾情形之下,那裏還有什麼喜酒喝呢?」
正當司儀提高了嗓子大聲喊著:「結婚人用印」的時候,突然從殷先生的眼睛裏掉下兩行熱淚來,司儀和證婚人,介紹人、家長、還有儐相都大大地驚訝起來;但誰都當做沒有看到的一般,仍然按著儀式一項項進行。一直到現在,我都在想著,那兩行淚,不知道站在殷先生身邊的新娘,看到了沒有?曼姊,憑良心說,那兩行淚完全是為了你而流的喲……
「爸爸將來會去找我們嗎?」
「為什麼不願意?只要你想開一點,什麼事也沒有,人生在世,反正只是短短的幾十年,何必如此認真!」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門一扭開,便衝到房裏去了!
我很興奮地回答她。
我寧可毀滅這整個的世界,但不能沒有我的珍兒!她是我的生命,她是我的靈魂。珍兒啊,媽媽的心破碎了!媽媽的肝腸寸寸斷了!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可憐我現在正像過著囚徒一般的生活,我沒有臉去找朋友,不論誰來看我,我都把他看作是國強的同黨。常副官盡量向我解釋,他說國強原本是逢場作戲,後來沒料到真的弄假成真,國強並不愛那女人,但那女人死死地抓住國強不放。他還告訴我,那女人原來是漢口XX飯店的女招待,因為浪漫風騷,所以一些沒有太太在身邊的人,都趨之若鶩。常副官又埋怨我不該長期離開國強的,他說:
也許有人要笑我有神經病,假使她或他知道了我內心的秘密的話;不過我很清楚地而且最負責任地回答他,我沒有瘋,那個說我是瘋子的人,那麼他自己本人就是一個瘋子。
「隨你的便,你要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好了。」
我把星兒從托兒所接回來,他比在家時胖多了,初去的時候他還哭過,如今接他回來,他反而離不開他的那班小朋友,臨別時,大家都有些戀戀不捨的樣子。
我太痛苦了,我不能像鄉下女人似的找上那女人痛罵,或者痛打一頓。我了解那女人的痛苦,她一定是一個不能獨立生活的人,她以嫁人為職業,我如果硬要和她拼命,她也許會失敗,但罪惡並不是她一人造成的,如果國強不要她,她怎麼會和國強結合?我可憐她,更可憐我自己,我並不怪她,只怪國強,他不應該欺騙我,應該明白地對我說,現在木已成舟,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這決定是突然的,完全為了愛殷才這麼做,我相信他一定不會了解的。
二十 期待
「媽媽,什麼自由?」
正在我準備帶著孩子去看劉先生的時候,突然殷站在我的面前了,我好像從夢裏驚醒似的,大大地嚇了一跳。
「你在忙什麼?」
唉!究竟我是個女人,究竟是個弱者,當白天在工作忙碌的時候,我忘記了自己的痛苦,幻想著未來,也許還有一線光明,還有我快樂的一天來到;一到晚上,我老是失眠,開了電燈,望著孩子睡得很甜的小臉,是那麼可愛,完全像他的父親年輕時候的模型。我愛孩子,也恨孩子,假若不是他們,我怎會斷送我後半生的幸福。真的,如果不是為了他們,我很有可能和殷結合,我要向國強示威,讓他知道世界上還有人愛我,我雖然被你遺棄了,仍然還有資格嫁人。
這該不是夢吧?我的腦筋很清楚,我的感情很熱烈,我完全忘了過去是過的什麼日子,遭遇過什麼不幸,我已經新生,我的愛情復活了!
三十二 兩行淚
「沒有,的確沒有娶,不過旅長盼望你馬上去,要不然,他也許會娶的。」
我時時在恐懼,好像天就要崩塌下來似的,這也許就是我不幸的開始,緊接著來的一定還有更不幸的災難……
不知什麼時候,琦兒懂得算賬的,我向他瞪了一眼,現著很生氣的樣子,隨即警告他們,以後再不許誰提到爸爸了,因為那是兩個叫我聽了傷心的字;然而在孩子的腦海裏,是永遠不會忘記爸爸的。
「曼茵,什麼事?誰欺負你了?快告訴媽!」
「媽,不能出去了,飛機都到了頭上呢。」又是琦兒提醒我。
孩子們也像受到了重大的打擊,他們再也沒有來時的心情了,琦兒緊皺著兩道小眉,星兒也噘著嘴,偏著腦袋,倒在我的懷裏不作聲。對面一位鄉下老太太和我談話了,她說著讚美我的話,說這兩個孩子是如何地可愛,我如何地有福氣,唉!她那裏知道我的苦命和不幸的遭遇的!因為敵人時常偷襲火車的緣故,所以由洛陽至華陰這一段路,白天不敢開車,只有晚上,火車開足了馬力,滅了電燈,飛快地開了過去,這叫做「闖關。」
「我覺得你這間房子空氣太壞,光線也太暗,而且隔壁就是印刷房,整天日夜鬧得要命,這不影響你的工作和健康嗎?」
現在真的是一切都完了!
×月×日
真是幸運,我居然一踏進門便見到她了,她的面孔比我想像的憔悴,好像是剛生過一場大病似的。臉色很難看,但精神很好,不知怎的,我的感情在見到她的一剎那,何以這樣衝動得厲害,我竟沒有開口,便先掉下淚來,我太脆弱,完全像一個受了別人欺侮的孩子,見到他的母親一般那麼想哭。
為著順路的關係,我到最後才去看劉蘭先生,恰好遇著她不在家,我留下一張條子,仍然帶著報紙回來了。
「還不是在前方嗎?」
「有!」
純青呵,我們這次離別,你能否告訴我是暫雔,還是永別?……
「媽媽,爸爸為什麼不來和我們睡?」
我含著滿眶熱淚向他懇求。
我不相信一個人的感情,會這麼容易發生變化。在昨天和前天兩個失眠的晚上,我痛哭流涕,椎心泣血,我越想越痛心,實在沒有再活下去的勇氣;但到了今天,我的情感似乎平靜多了,我的頭腦突然清醒過來,理智告訴我,自殺是弱者的裏現,我不能這麼做,未免太便宜了他們,我需要有計劃地和他來一個長期抵抗,他太負心了,他想置我於死地,我偏要他看看我的厲害。
回到寢室,我又找出像片簿來,把國強和我的照像統統撕下來燒了,只留下他一張單像,為了害怕將來孩子們長大了,問起他們的父親是什麼模樣時,好給他們看;後來我又想了一想,看到他的像片又會引起我的回憶,勾出我的煩惱,還不如乾脆連這張唯一的像片也燒了;但是當最後的紅灰在晚風中旋舞的時候,我似乎失掉了一件什麼東西似的有點感到空虛,不!不是空虛,而是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國強單像火化了,我和他的合照也火化了,假如人類真有心電感應的話,今晚我這種毀滅我們過去愛情的舉動,他應該也會感到難受吧?
今天搬到王太太家裏來了,這也是一個充滿了矛盾和痛苦的家庭。王經理起初娶王太太時,感情特別好,誰都羨慕他們是一對模範夫妻,從來不吵架,互相尊敬,體貼入微,一年之後,她的妹妹從河南來,住在姊姊家裏,突然王經理的愛轉了方向,他不愛自己的老婆,而去愛姨妹去了,起初是偷偷摸摸,不讓王太太知道,後來到了熱戀的程度時,他索性公開地向太太提出要求: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是軍人,應該為國家出力的,我不應該拿夫婦的愛來綑住他,我應該把對他的愛,盡量在兒女身上去發揮。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國強要楊團長這麼寫的嗎?為什麼他自己不給我來信?難道真的是這麼忙嗎?我不相信,寫幾個字的功夫總有的,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該沒有什麼變故吧?……
「我們的婚事,早就成功了,籤上的文字,理會它幹什麼呢?」
第一:如果你能夠在心情平靜了之後,三人同居一塊,自然是你丈夫最歡迎的事;可是你的精神,一定感到很苦惱,而且要預防到將來,那些免不了的吵鬧。
「婚書有沒有與你不相干,現在我的態度很坦白地向你表示:你如果安分,就和她和和氣氣地一同生活下去,否則,你要怎樣就怎樣好了!」
暈了,暈了,我手裏緊握著信箋,眼淚滴濕了枕頭,我完全失掉了知覺。天呵,是誰扔下一顆原子彈,把我的幸福炸成碎粉?
還好,敵機雖然丟下了三十多顆炸彈,但連破片都沒有落到我們頭上;否則,如果孩子有個一差二錯的話,我會永遠後悔,因為我是為了看日記,才耽誤警報的。
十七 迷途問津
誰相信呢?一個旅長太太,住在兩間這麼狹小的房子裏,而且連老媽子和勤務兵也沒有一個。他的家裏處處現著破落戶沒落的景象,叔父是這樣橫蠻無理,好像我是一個不正當的女人來到這裏似的,他們漠不關心,老媽子雇了一個來又跑了,一連換了二十幾個,還是找不到一個合意的。好在勤務兵李順快要回來了,這是個又老實又能吃苦耐勞的好用人,他曾在高小畢業,已經跟我們五年了,琦兒最喜歡他,我想他來之後,我就可以休息休息了。
二十一 學生生活
十一 愛的幻滅
「還不是愛了她比我年輕幾歲,愛了她會撒野嗎?」
不!我想絕不會的!國強和我的愛情這樣好,難道還會有什麼變故嗎?我很有把握,他不是那種容易和女人玩上的男人,何況他與我的婚姻,並不是父母包辦的,而是他拼命向我追求得來的;我們相處十年了,從來沒有鬧過架,這樣美滿的姻緣,難道也有變故嗎?我不相信,恨不得給李順兩個耳光,他為什麼說出那一句討厭的話來呢?不但侮辱了國強,而且也侮辱了我,甚至連我的孩子也給他侮辱了!
現在,我要正式宣布和國強離婚了,我要把這兩年多來的納妾,遺棄我們母子的一切罪行,詳詳細細地登在報上,根本無須他簽名,我自己登報脫離他,如果他見報後,有什麼行動,我就立刻和他到法院打官司,雖然我明明知道「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我現在很窮,沒有錢打官司;但是真理永遠會戰勝強權,有正義感的人,到處都是,用我這支笨拙的筆,把我的一生遭遇寫出來,總能喚起多少人的同情;尤其是婦女,她們有著和我同樣的遭遇,或者比我更慘的,實在太多了,為什麼我不做個榜樣給她們看看呢?我要脫離名義上的夫婦關係,我要反對沒有愛情了而不許她離婚,只顧自己討小老婆的不合理的婚姻;更反對一夫多妻,造成家庭中的種種不幸。我寧可帶著孩子過一輩子的孤獨生活,再也不希望嫁人了,不!我應該說,如果我再遇到一個像殷一樣這麼愛我,同時又愛孩子的人,我為什麼不可以和他結合呢?我絕不相信男人都是壞的,都是自私的,總可以遇到我理想中的伴侶。拿出勇氣來吧,只要我有勇氣,只要我永遠有獨立的精神,我相信再過五年十年,仍然能找到對象,仍然可以結婚。
「嗯,有這麼回事,怎麼樣?」
×月×日
「琦少爺一清早起來就找我,要我帶他去見旅長,我以為是太太要他去的,真的帶了他去。旅長見了他,連忙向他招手,並且撫摸他的頭,顯得很親熱的樣子。琦少爺問他為什麼和太太吵架,旅長說:『你媽媽的脾氣不好,不要和她在一道,你住在我這裏好了。』但是琦少爺沒有回答,只是哭個不停,現在還在那裏,臉也沒有洗呢。」
「好孩子,不要哭,爸爸變心了,還有媽媽!」
十分鐘後,國強出來了。他的臉色很難看,起初說了些責備我不該清早去鬧,丟了他臉面的話,接著便用非常強硬的語氣說:
星兒常常這樣問我,我能回答他嗎?……
吃晚飯的時候,珍兒忽然問我:「媽,爸爸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當天他就走了,以後也沒有再來,大概是回前方去了,這傢伙太混蛋,我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拿那天的情形來說吧,他儘管痛罵我,侮辱我,但他不應該涉及你的。」
車子闖關的時候,是最緊張,最驚心動魄的一幕,敵人的大砲,就從黃河的對岸打過來,車上熄滅了電燈,一片黑暗,只聽到空隆空隆的砲聲,繼續不絕地傳來,車子像一匹負傷的野獸,它發出怒吼,只管拼命地向前狂奔。
不過,有時我怨恨國強到了極點的時候,也想和殷表示一下好感,讓國強知道雖然我已經是快到三十的中年婦人了,還有人在熱烈地追求,我想借殷來向國強示威,但這是一種極不道德的行為,我應該很坦白地向殷懺悔,我不應該這樣自私,我要尊敬殷,他是我值得欽佩的師長,一個可敬可畏的友人。
不過,誰能擔保呢?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是男人的心,那種「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典型的男子,絕不是現社會裏所能找到的,萬一有什麼妖豔的女人在誘惑他,向他進攻,而這時候,我又恰恰不在他的身邊,也許他正感到寂寞,於是由逢場作戲,而至弄假成真,未嘗不可能。果有此事,我和國強的前途就不堪設想了!十年的恩愛夫妻,也許就要一旦破裂了!
唉!太可怕了!一個男人為什麼這樣離不開女人呢?我是害怕我和孩子們在國強身邊,會妨礙他的作戰,所以才毅然地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唉!可惜今天只剩兩個了!)長途跋涉地到了成都,我願意在家作個賢妻良母,替他照料家務,撫養兒女,他好一心一意為國家效命。我想,這種好意,國強應該了解,而不致懷疑我因為吃不來前方的苦,或者害怕危險,所以不去吧?
一個人往住在太傷心的時候沒有眼淚,在刺|激受得過多的時候,反而不感覺到痛苦。我現在就成了一種麻痺的狀態,我不再苦惱,也不流淚了。彷彿上天將我改造成了另一個人,我忽然變得傻頭傻腦起來,我有時嘻嘻哈哈地大笑一陣,有時發起脾氣來,又把琦兒亂打一頓。楊太太背後對王太太說我的神經錯亂了,我並不否認。如果我不是神經錯亂,也許我還沒有這麼大的勇氣離開西安。
吃完午飯,休息一小時便去上班。兩點到五點,在這三小時裏面,工作照例是清閒的。我把帳結清了之後,還有多餘的時間便看書。我最喜歡文藝,覺得能夠安慰我,鼓勵我的,只有文藝;也常在晚上去看劉先生,她鼓勵我多看書,每天寫日記,我真感謝她給我的指示,今天能夠養成我天天記日記的習慣完全是她的力量。(過去我是擇要緊的事隨便記一下。)
李順從前方回來了,我好像見了至親的人一般,一見面便大哭起來。他只記得珍兒一歲多時的樣子,沒有看見她現在可愛的情形。他看見我哭,也跟著流淚,很久很久,我才問到國強的近況,他說:
唉!沒有什麼可記的,文字已不能表達我的心聲了!
到西安去的計劃,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除了李順而外,臨上車時,琦兒還想去他爸爸那裏辭行,我說:
一步步走著回來,心緒紛亂極了,我不知婦女會寫了這封信去,國強採取什麼態度,是置之不理呢?還是真的來西安和我談判?我想,恐怕是置之不理的居多,那麼,我將怎樣進行第二步呢?我還能回到潼關去嗎?不!絕不能!我不能屈服,我要倔強到底!
生活在死灰的環境裏,我沒有歡笑,也沒有眼淚,整天把時間消磨在抽煙,喝酒,打牌裏面,這種生活不是墮落是什麼?
「殷老師,你不舒服嗎?」
第三:如果前面這兩條路都走不通,那麼只好走第三,也是最後的路——離婚!你以為怎樣?
沒想到琦兒一古腦倒在我的懷裏,竟大哭起來,他的淚好像滴進了我的心窩裏一般感到難受,我也不知不覺地滴下了兩顆;但立刻我用手帕擦乾了眼淚,又重重地在孩子的屁股上打了兩下:
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了,偶然帶著孩子到少城公園去走走,原來桃花都快要開謝了!楊柳依依,桃花灼灼,腦海突然浮上「但見陌頭楊柳綠,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句子。真的,我不應該讓他去帶兵的,侮不該聽從母親的話,我們一同去考大學,畢業以後,就在故鄉的中學教一輩子的書,兩人永遠不離開,該是多麼幸福!
我已經看透了人心,它是個瞬息萬變的東西,它是個自私自利的東西,它只有自己,沒有別人,只顧自己的快樂,忘了別人的痛苦!從此我得到了一個教訓,最不可靠是人心,最可怕的也是人心!
昨夜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哭暈了的,今早醒來時,琦www.hetubook•com•com兒已經不見了,只有星兒還躺在我的懷裏呼呼地打鼾!我在他的額上深深地一吻,他睜開半醒的眼睛問我:
究竟我和國強將如何地結束呢?他如果始終不同意離婚,那麼這一生如何了結呢?
其實真的還會回來嗎?只有天曉得。
可憐王太太一口地道的江蘇話,跑到人市,還不一樣要受欺負嗎?
十三 囚徒似的生活
我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稍為清檢了一下,琦兒突然提醒我:
王太太責備國強。
唉!可憐的殷,從此我再不敢見你的面了!
在砲火彌漫的戰場上,只看見刀光閃閃,敵我兩方正進行肉搏,我看見那生平沒有見過的血肉橫飛的悲慘場面,聽到他們的叫喊聲,撕殺聲,和那雄壯而尖銳的衝鋒號。我嚇得心驚膽戰,正在想要逃走,而四處都是火網,遍地都響著槍聲,我逃不出,只好蹲在一個戰壕裏暫避一下,天!這是多麼悲慘的事呵!戰壕裏堆積著纍纍的死屍,恰像沙包似的一層又一層,突然,一個不吉祥的念頭鑽進我的腦海……為什麼不見我的強?難道他也倒下了嗎?我連忙俯下身去用手推開那些屍體,心裏一點也不害怕,只覺得悲痛萬分。
既然知道她的家裏是這麼黑暗,我為什麼又住到這裏來呢?實在為了住旅館太貴,而且也不方便,萬一國強要給我製造謠言,說我住在旅館裏如何如何,那豈不糟糕?如今住在他的好朋友家裏,自然可以省掉許多麻煩;可是王太太常常來找我訴苦,說王經理居然有一天在她的妹妹面前表示:「我們和你姊姊分居吧,她完全像一個老太婆似的嘮叨得叫人討厭死了。」
我第二天清早起來,便寫了一封信給她,五天後,果然收到了她的回信,我像發現了光明,發現了自己的郭生命。我要去找她,把我的身世,盡量向她傾訴,她不厭我的嚕囌吧?我要說的話太多,也許一天一夜還說不完,她有那許多時間和我談嗎?
三十一 復活
「這不是很明顯的嗎?我三番四次地去信催你來,你不肯來,想要在後方享福,而我在這個時候恰恰需要女人,剛好遇著她願意嫁給我,她不怕苦,也不怕危險;她愛我,我也喜歡她,就這樣,我倆同居了,而且不久就要……」
×月×日
×月×日
琦兒今晚不知什麼緣故,睡到一點鐘的時候,突然從夢中哭醒了,他不住地叫著:「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唉!這可憐的孩子,那裏知道他是個有了爸爸而等於沒有的苦孩子呵……
「我要你憑律師簽字離婚,按照手續給贍養費和孩子們的教養費,這是天公地道的事。為了顧全你的面子,也為了我們過去有十年的夫妻感情;更看在我們可憐的孩子身上,我不向法院控告你了,只要你還有一點良心存在,只要你的血還沒有凍結,我想你一定答應我的要求,不至於置我們母子於死地吧?」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珍兒,不覺放聲大哭,狠心的國強,竟連一滴淚水也沒有,靜默了一會,他陡然地站了起來想走,我一把拉住他:
×月×日
初戀,永遠不能忘的初戀啊,是那樣熱,那樣甜……
「告訴你吧,我一點也沒瘋,只有你才真的瘋了!你是喪心病狂的人,你是失掉了人性的人,你和那女人的醜態,不是瘋子,怎麼敢在我的面前顯露呢?現在什麼也不用說了,立刻給我簽字,我明天就去登報離婚!」
「那是不可能的!」
三十四 恢復了自由
「我準備帶著兩個孩子,先回安徽,把孩子交給母親照管,然後我出來尋找工作,劉先生,我真高興,從今天開始,我是個自由的人了!我的人格是獨立的,我要重新創造我的新生命,我不再消極了,我要堅強地站起來和環境奮鬥!」
「兩顆什麼星呢?」
我們都從旁勸王太太應該放達觀些,不要老皺著眉頭,應該把希望寄託在勝利的上面。
「哼!看吧,爸爸不要我們,等我們長大了,找他算賬去!」
「你怎麼有功夫來的?」
×月×日
「說得好漂亮,我在自尋煩惱,別人奪去了我的丈夫,這難道也是我自尋煩惱嗎?安守本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現在不是安守本分嗎?我嫁了人沒有?我和別的男人談戀愛了沒有?為了孩子,自然,我是為了孩子才這麼受你的侮辱,受你的壓迫,假使不是這兩個孩子,我早就和你拼了!」
六十八年二月九日修改於舊金山
我嘴裏雖然這樣回答他,而心裏實在萬分難過!我說不出這是一種什麼滋味,是酸還是苦?我想假若國強真的和一個在前方工作的勇敢的女性結合了,我將用什麼態度對付他呢?
我把一封滴滿了淚珠在上面的信寄給他以後,心裏好像輕鬆多了,在信裏,我將沒有「你的」兩字,而引起我不應該有的懷疑,很坦白地告訴他,同時請他原諒。真的,一個在前線為國流血的軍人,那裏有功夫寫我愛你,我想你的情書呢?我的確太不應該了!
我回答著,連忙把留聲機打開唱「美麗的家庭」給他們聽。
幻滅了,一切都幻滅了!
十九 徘徊在十字街頭
今晚,我又把國強找來了,和他做了一次最後的談判。
「那不行!離婚可以,孩子絕不能給你!」
十五 一個新發現
究竟我們的前途怎樣呢?真只有天知道。
「你要怎樣辦,就怎樣辦好了。」
琦兒聽了我的話沉默著不作聲,星兒又問起爸爸來了:
×月×日
「像那一對蝴蝶。」
「愛情是越離得遠越甜蜜,你明白嗎?」
「我要你和那女人斷絕關係,我們恢復愛情。」
十二 談判
這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殷先生對我發生熱烈的情感了!我非常害怕,這是一幕悲劇,一幕不能搬上人生舞臺上演的悲劇,我應該早點想法撲滅他的熱情,他的愛之火焰。
疲倦不堪,心緒雜亂,萬語千言,真不知從何說起,但願明天能見到國強。
我們愉快地談著,一直談到十一點半她才走。送她上了車後,我把所有的書信和日記統統在院子裏燒個乾乾淨淨,我沒有流一滴淚,也沒有半點愛惜,我只覺得痛快,好像是一刀斬斷了情絲,一切煩惱和痛苦,都在熊熊的火焰裏,化歸烏有了。
我被茶房硬拉到客廳之後,更氣得怒火中燒,肝腸寸斷,我沒有想到會碰上這麼倒楣的事的,我問茶房那女人是誰,他說:
曼:請恕我這簡單而親切的稱呼!
「自然,能夠恢復往日的感情最好;否則,他應該答應你離婚的,可是孩子又怎麼辦呢?」
×月×日
「你是什麼人?」
×月×日
「好一個達觀論者,好一個樂天派!短短的幾十年,何必如此認真!可是你知道丈夫和妻子不能拿一件物品來比喻嗎?一雙皮鞋穿破了,可以重買一雙新的,一件衣裳被人偷去了,可以另做一件,自己的丈夫被人奪去了,難道也可以馬上去另找一個嗎?」
今天是珍兒離開世間的第十天,我不能不勉強壓抑著悲哀,把珍兒從病到死的情形詳細地告訴強。我一面寫,一面流著淚,有時淚珠把字沖洗了,我也不重寫,讓他從我的淚痕裏去了解我的悲哀吧!
「你快把事實告訴我!」
我立刻把今天的新聞拿給她看,她不覺大大地驚訝起來:
好容易找到了她的家,是一座相當華貴的公館,裏面的男女傭人很多,我被引進一間三面擺著沙發的客廳裏,有兩個三四歲的孩子在那裏玩,一個女佣人跟著,我很難受,人家的家庭是那樣的美滿,那樣的安靜,而我呢?一個美麗的小家庭,卻被女招待拆散了。
「喝?豈敢豈敢,老師永遠是老師,豈有學生直呼老師大名的道理,殷老師,不要開玩笑了,我和你談一句正經話,你願意聽嗎?」
「呸!你胡說!織女和牛郎,只有在每年的七月七夕才能相會一次,不太殘忍了嗎?」
「不行,他是不會客人,他不敢不會他的太太!」
×月×日
說完了最後一句,我好像冬夜裏遇到一陣西北風襲來似的,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
「李順,你老實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果旅長在外邊娶了姨太太,你也用不著瞞我,我不會生氣的,你儘管直說,我不會寫信給旅長提起這件事的。」
「怎麼離的呢?」
×月×日
「為什麼?」
一個女招待,一個舞|女,在一般人看來,是多麼平凡的女人,然而情人眼裏出西施,國強竟把女招待當作西施一般供奉著,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唉!這種囚徒似的生活,我還要繼續到什麼時候呢?我願意立刻離開這裏,希望永久不再見到國強!
我越聽越不懂,在前方只有苦吃,只有危險,為什麼李順反說舒服呢?他老埋怨我為什麼不去前方,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待我仔細盤問,他又吞吞吐吐地不往下說了。
×月×日
當兩顆熱淚從我的眼裏滴在信紙上的時候,我像大夢初醒似的,立刻把信紙揉成一團,劃燃火柴,使那幾頁寫滿了娟秀筆跡的情書,化成了灰燼。
人心,多麼可怕的人心啊!他竟變得如此快,如此莫測,什麼海誓山盟,白頭偕老,永久不變,一切都是好聽的名詞,一切都是假的!
「楊太太,你是在替誰發牢騷?」我很難過地問她。
「那天太對你不住了,使你受到那麼大的委屈,軍人是粗暴的,希望你不要記在心裏。」
「請轉告吳太太,吳旅長太想她了,請她即日來前方!」
「絕不!」
一 甜蜜的回憶
唉!王太太也太懦弱了,為什麼要答應他呢?她應該告訴妹妹不要上當,他可以遺棄我,難道將來就不能遺棄你嗎?而且也應該發動家庭的力量,社會的力量來制裁他,使他不敢胡鬧。在他看來,還以為「一箭雙鵰」,是很榮耀的事,沒想到這是多麼殘酷,多麼痛苦,多麼不合理的婚姻!如果我是王太太,我一定和他離婚,宣佈他這種人面獸心的黑幕。
國強對於我提出的離婚,顯然是不理了,在他看來,一個男人娶兩個三個太太是一件太平常的事,用不著我大驚小怪;同時還有一種錯誤觀念,以為一個女人只要有了孩子之後,便不會和丈夫離婚,他以為可以把孩子當做鎖鍊似的綑住我;更豈有此理的,在這麼物價高漲的今天,他明知道我沒有錢,又有兩個孩子在身邊,他不寄錢來,叫我怎麼維持生活呢?我現在絕不向他算這筆賬了,我要向他算另一筆他無法賠償我的大賬——兩年來我精神上的損失和失去了的自由。
「哼!離了婚,有什麼關係?我看你比你妹妹漂亮多了,究竟王經理愛了她的什麼呢?我真不明白。」
既然是心灰意冷,為什麼不和我離婚?為什麼還在吃醋?還在檢查我的抽屜裏是否有情書?更豈有此理的,是他臨走時候說的一句話:
「呵!幸虧你提起,要不然,我幾乎忘了!吳先生前幾天還來找過我,他說不願你和他鬧離婚,免得朋友大家都知道了於面子上不好看,要我勸一勸你,最好回去和那女人住在一道,如果你不願意,分居也可以。」
他一面說,一面掏出手槍來瞄準殷的胸膛,殷的臉色立刻變了,充滿了憤怒,國強正要動手,我一手把槍奪過來了,他隨即又在桌上拿了一隻茶杯向殷的頭上摔去,幸好他把頭一歪,閃脫過去了,我大聲地責備國強:
孩子的哭聲還在繼續,我這時聽了反而覺得討厭起來。我匆匆地換了一雙黃皮鞋,穿上一件剛燙好的士林布罩衫,我把李順叫來看著琦兒,招呼他喫早點,我興奮得像中了頭彩似的,連忙拿了報紙去找楊太太,王太太和韋太太。王太太高興極了,她說:「你是個開路先鋒,你替我們先打開一條路了,我們只要照著你的方向走就行。」
我開始學著喝酒,抽煙,也開始學著打牌了,我需要尋找刺|激,我不能把我的生命活活地窒死在這沒有陽光,空氣也不流通的小屋子裏。我應該達觀,人生不過短短的幾十年,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凡事看開一點,世上還不知有多少比我更苦的人,我應該把她們那些不幸的人常常放在我的心裏,設身處地替她們想想,她們能夠有勇氣活下去,為什麼我不能呢?還有一件秘密,已經在我的內心蘊藏半年了,我不敢宣洩,甚至連在日記上也不敢寫,原因是怕別人看見了會取笑我。
最後一句,是多麼沉痛呵,星兒突然抱著我放聲大哭起來,我的熱淚也像瀑布似的滾滾而下,我把兩個孩子都抱在懷裏,我熱烈地吻著他們的淚臉,用顫抖的聲音安慰他們說:
也不知是劉先生故意試探我的思想,還是她真的希望我這麼做,我立刻回答她:
但是,結婚究竟有什麼好處呢?過去我不是也嘗過所謂小家庭幸福的滋味嗎?現在呢?那一切都成了過去,剩下的只有永恆的痛苦,永恆的悲哀!
完了!沒有希望了!今晚在鐘樓遇到了劉營長,他請我在天福樓吃飯。他也完全和李順一樣,說話吞吞吐吐,我一定要他帶我去找常副官,因為他是個口快心直的人,有什麼說什麼,一定能告訴我究竟國強是娶了還是沒有。劉營長說,常副官隨著國強在前方,關於國強是否娶了的問題,他說:「也許還沒有,不過你不要一去就和旅長吵鬧,他的面子也要給他顧到才行。」
在白天,我老是沒有片刻的休息,一天三頓飯,已經夠累人了,何況還要洗衣服,教孩子認字,織毛衣,補襪子,……最討厭的是跑警報。
「那麼,照我現在的情形,劉先生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琦兒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問我。
「青,你痛嗎?」
我哄著他,撫摸著他那受了傷的手。
「也許收到了,但我沒有看見,你知道琦兒和星兒都是淘氣的孩子,他們常常從郵差手裏接過信來就拿著玩去了。」
「沒有,幾時寄來的?」
今天收到他的信了,雖然寥寥幾句話,但也夠使我安慰了。他一定是在戎馬倥傯的時候寫的,所以這麼簡單,字跡又這麼潦草。我在「強」字上面吻了很久,猛然想起過去我們通信的時候,他總喜歡在強字上面加上「你的」兩字,為什麼現在沒有了,難道我的強成了別人的所有嗎?不!絕不會的!從他的日記上,書信上,處處可以證明他只愛我,絕不變心的,我不應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對不起我的強,他是個好人,我冤枉他了!
眼看著一叢叢的枯草變成了綠色,滿樹的枯枝發了芽,開了花,小鳥在樹上吱吱喳喳地跳來跳去,一切生物都在欣欣向榮,蓬蓬勃勃地生長著,只有我的心是死灰的,苦悶的,我感覺不到半點春之溫暖,得不到絲毫人間的安慰。我像一個孤獨的旅人,走在黃昏的沙漠裏,我尋找不到可以解渴的泉源,也看不見一棵水草,我的眼前永遠只有風砂,只有黑暗。是的,風砂迷住了我的兩眼,黑暗奪去了我的光明,我像生活在沙漠裏,在地獄裏。我想叫喊,沒有聲音,我想痛哭,沒有眼淚,我整天對著兩個無知的孩子嘆氣,他們也不明白我的苦痛。
「殷先生是個好人,他絕不會對我有別的念頭,他是真正的同情我,幫助我,純粹站在友誼的立場。我對他更沒有半點絲毫超出友誼的感情,我現在所顧慮的是如果長此下去,我和國強的關係究竟如何是好呢?劉先生,請你指示我,究竟用什麼方法才能脫離他。」
半年多來,我像做了一場大夢,殷給我的印象,我永遠不會忘記,這次悄悄地走,也許他要責備我太殘酷,沒有告訴他,論理的確有點不對;可是我想,如果讓他知道,我們兩人又不知痛苦到什麼程度。
「媽,是爸爸來的信嗎?為什麼你不打開來看?」
這一星期來,我完全沉浸在痛苦的深淵裏,我想寫封信給殷道賀,仔細一想,那豈不太傷他的心嗎?成小姐的信上寫得很明白,他在舉行婚醴的時候,還在為我流淚,可見他內心的隱痛,我如果去信,不更引起他的痛苦嗎?不能,我永遠不能再和他通信了,讓他把我當作一個世界上最殘忍,最無情的女人看待吧,讓他討厭我,恨我,甚至痛罵我吧,那時,也許可以減少我一點良心上的譴責。
「離婚!」
——曼茵,不要害怕,放勇敢一點,「不自由,毋寧死!」你要時時刻刻記著這句話,過去因為太懦弱,缺乏勇氣,所以才有今天,你今天還不堅強地站起來,那麼還有什麼將來呢?說句良心話,殷是太可愛了,我這樣對自己說。可惜的是「悔不相逢未嫁時。」如今一切都完了,除了和他作個精神上的朋友而外,什麼希望也沒有了!
「曼茵,我希望你再不要叫我什麼老師先生了,我的名字叫純青,你叫我純青不好嗎?」
「曼茵,你不要太感情用事,應該用理智仔細想想,一個女人離開了男人是痛苦的,首先遭遇到第一個困難便是生活問題,其次是感情沒有地方可以寄託的問題,你要知道一個離了婚而且又有孩子在身邊的女人,誰會娶她呢?為了愛你,我不願你在未來的後半生受苦,所以我希望你仍然回到我的身邊來!」
——不能!無論如何,我得先找一個工作,最低限度,我的收入要能維持我自己,才能和他離婚,因為男人是最會欺侮那些沒有經濟獨立能力的弱女子的,如果我有謀生的技能,那怕國強再兇狠,再橫蠻,我也不怕!這時我想起自己的學識來了,一個高中的畢業生,何況又荒廢了十年,連教小學生的勇氣,我都沒有了,我還能幹什麼呢?呵!記起來了,我不是曾經學過三個月的會計嗎?可惜現在已經忘記了許多,看到報上立信會計學校招生,我想再去補習三個月,憑著我這不太愚蠢的天資,再加上我的用功,我相信畢業之後,找個吃飯的位置是不成問題的。
——但是立刻另一個問題又浮上了我的腦海,兩個孩子怎麼辦呢?都交給李順嗎?我不在家,他又要做飯,又要看孩子,那裏有功夫呢?送到學校去嗎?琦兒六歲半了,已到了上學的年齡,星兒還只有三歲,他是只能在家的,雇一個老媽媽看他們嗎?那裏來的錢?有了新的計劃以後,腦海裏又起伏著千頭萬緒的思潮,今夜又該失眠了。
我生怕殷受危險,連忙叫李順來護送他出去。這時殷已激怒到了極點,他無論如何不肯走,偏要和國強大鬥一場,我知道殷會吃虧的,所以死命拉住了國強,幸而王太太她們一家人都聞聲趕來,才把這場惡劇結束。
「你把我安置在這偏僻的鄉村,究竟是什麼意思?你和女招待日夜偎依,雙宿雙飛,是向我示威呢?還是另有作用?我和你的恩愛已斷絕,那麼就乾乾脆脆地一刀兩斷,豈不兩下痛快!現在我不想多說什麼,而且多說也無益,只希望你履行條約,請律師和我離婚,給我贍養費和子女的教養費。」
正在我這樣說時,突然我發現他在用手帕擦眼睛,我這才明白他所以把臉轉過去的原因。
用不著再問他愛著的是什麼人,只要看他的眼睛在深深地向誰盯著,誰就是他愛的對象。
「什麼時候才打勝仗呢?」
「不必了,過些時也許還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