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白兔跳
我只好對美惠說:「你表哥在六年級時也沒唸過『白兔跳』。」
「好了,美惠,你不用說了,我這回算明白了。」
啊,我明白了,「白兔跳」也者,只是一種很簡單的動作,——蹲在地上,手抱膝蓋,一跳一跳地。
四十三年十月十一日「聯合副刊」
「是這樣的,」美惠從椅子上溜下來,蹲在榻榻米上,兩手抱著膝蓋,一跳一跳地。
是這樣:我們說來說去,終於把談話的焦點落在孩子們的身上,因為她有五個,我有四個,關於九個孩子的生活起居是夠我們姑嫂二人嚼半天舌頭的。當話題從家庭轉到學校時,坐在一旁的美惠忽然發言了,她問我的大女兒:「美麗,你們學校有『白兔跳』嗎?」美麗搖搖頭。
「高年級在操場上,低年級在教室裏。」
「到底『白兔跳』在什麼時候舉行?」
跟嫂子同時來的是家鄉每個人的近況,比如說,四姑家表妹的婚事,堂弟阿楨的媳婦怎和*圖*書麼跟婆婆不和,嫁到日本的堂姊就要返國省親,以及猪肥鴨瘦等等,我都覺得新鮮有趣,但其中最使我感覺興趣的,莫過於「白兔跳」這檔子事兒。談到「白兔跳」,只怪我這臺北人少見多怪!
「白兔跳」,一種沒有傷痕的體罰!
我笑了,哈哈大笑,我對美惠說:「趕明兒個少跳幾下吧,姑娘家撅著屁股回家實在不像樣兒!」
「白兔跳」?這應當是幼稚園裏唱遊課上表演的,美麗已經在小學四年級了,當然不會再玩什麼「白兔跳」。這也難怪,美惠雖然和美麗同歲同級,但是在一個鄉村生長的孩子,論體質,我家美麗便要略遜一籌了,所以在美惠的眼裏,認為美麗是幼稚園生的事,也是可能有的,所以我說:
這時嫂子起身告辭趕火車下鄉去,我一看孩子們,原來都下到院子裏的水泥地上,在美惠的指揮下,大練其「白兔跳」去了!
「老師就不管你們?」
六年級也有「白兔跳」?那麼是我弄錯了,它不是一種唱hetubook.com.com遊節目,而是……噢,我回過頭來問我那讀初中二年級的大兒子:
「怎麼可以少跳?」美惠理直氣壯地喊著說。
「怎麼曉得?」美惠的國語已經標準得會頂撞姑姑了。
「不,」小妞漫不經心地說:「他去年才師範畢業的。」
「上幾堂?不一定!」美惠原來靠躺在籐椅背上,一下子又坐直起來「『白兔跳』又不是功課,怎麼叫上幾堂,姑姑你沒有明白!」
我對嫂子說:「小孩子真是有意思,蹲在地上跳兩跳,也這麼高興,唉!」於是我嘆惜著,像我們這樣生過孩子的女人,長了滿肚皮肥油,不要說跳,就是蹲下去,也怪費勁兒的呢!嫂子這時忽然沉下了臉說:「小孩子就是身體靈便,也不能多跳呀,美惠和芳惠常因為『白兔跳』跳多了,走不了路,就這麼樣子的回家來。」
美惠這一說,嫂子也笑了,我真是讓「白兔跳」給跳糊塗了。
我好像嚥下了一隻蒼蠅!
「你們一星期上幾堂『白兔跳』?」
「美惠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的老師年紀很大了吧?」
「那麼,你在什麼地方跳它?」
啊,這回我明白了,這是一種全校性的遊戲,雖然它不名為「唱遊」什麼的,但仍有著遊戲或體育的性質。因此我以一種恍然大悟的神情對美惠說:
「美惠,你忘了嗎?美麗和你一般大,在四年級了呢!就連咪|咪也上二年級了,她們常然不來『白兔跳』了。」
機會來了,——我知道的,我的孩子們從來沒有受過什麼「白兔跳」的變相體罰,用「白兔跳」來懲罰孩子,無疑的,這是一批年齡稍長的教員,他們是「日本時代」留下的寶貝,他們仍依戀於「日本時代」的師尊制度,哼!還沒忘掉挨過什麼中村老師的兩巴掌呢!於是我以振振有詞和打擊對方的口氣先對嫂子說:
嫂子從鄉下來了,帶著我的姪女美惠。
「怎麼不可以?」鄉下孩子真是氣兒粗,我拿出姑姑的威嚴來,「我問你,美惠,你到底能跳多少這種『白兔跳』?」
美惠卻瞪大了眼睛:「大姑,我
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學校六年級還要『白兔跳』哪!」
小兒今年夏天因為勤於游泳,在川端橋下多喝了兩口水,身上長出了幾條裏肌肉,他便以為自己是男子漢了,有些地方便跟他爸爸一鼻孔出氣,所以他也像他爸爸,只用兩個單字來答復我的愚蠢的問話:「笑話!」
說著,嫂子也站起來表演啦,她彎下了腰,撅著後座兒,兩手支持著膝蓋,一步一蹭地走著,「喏,跳多了就這樣子,夜裏還要喊腿痛。」
我拿什麼來自圓其說呢?在慌忙中,我忽然想起來兒子剛才那兩個萬能字,於是我先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然後說:「笑話!」
「那麼,你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國語唸過一課叫『白兔跳』的嗎?」
「不聽話的時候,功課沒做的時候,上課不好好聽老師講書的時候,……」
「你說說看,『白兔跳』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老師當然管,他不叫停,我們要繼續跳。」
是我又錯了,那麼——那麼——「白兔跳」,不是唱歌,不是遊戲,不是課文,是個什麼果西呢?我納和-圖-書悶地問美惠:
說起「日本時代」,立刻使我想起這四個字給我和嫂子間的一道鴻溝。要知道,嫂子是「高女」畢業的,光復的時候,連本鄉本土的臺灣話都說不利落,到今天居然能夠隨著哥哥的胡琴唱兩句「兒的父……」,我不能不說她進步的快速。但是,就別遇到使她回憶過去的事,無論如何,她對過去仍有一份依戀。所以,比如說到市政吧,當我們談到門前陽溝的污穢,沒有人管時,那麼她一定會說:「『日本時代』不是這樣的!」好像「日本時代」的種種好處是屬於她的光榮,而我呢,也總要為今日的缺點掩飾一番,就好像光復後的樣樣壞處是屬於我的恥辱!因此,我早打定了主意,有一天要澈底的打擊一下嫂子的「日本時代」!
這一回美惠呵呵地笑了:「『白兔跳』不是唸的!」
在禁止體罰的今天,如果有此等現象的話,我腦子裏忽然一轉念,那不難說出這是怎麼回事:「日本時代」的遺毒!
「這全是『日本時代』的遺毒!現在的老師不會這樣做的!」然後我問美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