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風雪夜歸人
我們剛改變生活,還覺得新鮮有趣,我晨昏倒置,晚歸晏起,他乾坤旋轉,主持家務。晚上他常常坐候夜歸的妻,也偶然高興帶了孩子們去看我給人家當配角的戲。後來我在舞臺的地位漸漸提高,等到當了主角,也才漸漸覺出不是滋味來。
……今天是「風雪夜歸人」上演的第二個星期,我在觀眾熱烈的掌聲裏出場再三,他們才饒了我。汽車送演員們回家,半路車子偏偏拋了錨,大家只好下來各自走回去,因為時過午夜,街上連人影都沒有了,更喊不到街車。你知道我們家住在市區的邊緣,我雖已習慣夜歸,但像今夜這樣一個人走回來卻是難得。萬籟寂靜,遠處偶然傳來幾聲犬吠,夜空之下,只有亮得發青的月光伴我歸來。我腦子裏還印著剛才劇場情景,那熱烈的掌聲還在耳邊響,但我近來有這種感覺,掌聲愈高,孤零的意識更強烈,像今夜當觀眾們滿意而歸時,又那個曉得我這時被扔在野外踽踽獨行?這半年來個中苦楚,又那裏是老同學你能想像到的?
我的老同學,我說過的我們原經不起失業的折磨,我恨不得他明天找到事(那怕小小的雇員),https://m.hetubook.com•com我明天立刻就回戲,我寧可附屬於我的丈夫、孩子,也不要那些什麼觀眾!我要回到我的小廚房裏刷刷洗洗,我要享受在燈下為一家人縫補的那種安靜生活。我有多久沒有聽見他把腳踏車推出去時說聲:「上班去啦!」那種快樂的聲音了!我有多久沒有得到站在門前張望,聽大寶二寶喊著:「爸爸下班嘍!」那種安慰了!我要做的是一個平凡的妻子,我寧願日日在黃昏時等候他那腳踏車騎到門前戞然而止的怪聲,也不要做一個躡手躡腳走回家門的「風雪夜歸人」……。
出了名,反而加重我的心情的負擔,我因心疚更疼愛孩子,他反而不耐煩打得兇,我知道他失業這麼久了,心情會不好。可是我們近來連一句知心的話都沒有了,他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他還猜不出太太在外面出風頭,當明星的那些噱頭嗎?他還不知道我對他講的外面所聞所見,是保留了一些什麼關於我自己的地方嗎?自然我們中間就有了隔膜——我不說他也知道的那種隔膜,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有孤零的感覺。
「風雪夜歸人」一劇在C市和*圖*書上演相當成功,當我讀到報紙上對於女主角李明芳——她現在藝名叫海燕小姐了!——的讚揚,真是開心極了,立刻寫信去祝賀她,我說我有這麼一個成名的同學與有榮焉;我說一個有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勇於走出廚房幹她自己的事業,真是前途無量;當然,我更會說點兒什麼「成名之日可別忘了老同學呀!」那類酸溜溜的俏皮話。
我們還一直沒有能力雇一個佣人,他被家務纏身,外面的關係便完全隔絕,一天天拖延,人變得頹廢了,對於廚房的雜務也沒有起頭的新鮮勁兒,像今天廚房裏的堆積,並不是頭一回呀!
回到家門,你知道我必須輕輕推開虛掩待我歸來的板門。我越怕它響,它每次偏要吱的一聲才肯開開。進門先脫去高跟鞋,躡手躡腳往裏走,是怕驚醒了熟睡的家人。我見臥室的燈已滅,窗幔也放下,知道他也睡了,你不知道他以前總很興奮地等候我無論多麼晚,現在這種興頭減去了許多。
你還記得嗎?在學校時你我都是演劇能手,我也傾心過明星生活,省了點心錢全部買明星照片。誰知當年夢寐難求的幻想真的漸漸輪到我時,我竟這麼害和_圖_書怕,我厭惡掌聲,怕他們會拍扁了我。
我先得到廚房去一趟(你會以為我走向舞臺就離開了廚房嗎?)廚房的燈還沒有關,暗黃帶著塵埃的燈光,寂寞地照在灶臺上,那上面堆滿了該是一天都沒刷洗的鍋碗,圍裙找不到,帚把、煤鏟也都換了地方,我一樣樣收拾著。泰戈爾有句小詩怎麼說的?「婦人,你用了你美麗的手指觸著我的器具,秩序便如音樂似的生出來了。」這家庭沒了婦人,就沒了秩序。
回到臥室來,我捻開燈,屋裏刷的亮起來,刺著熟睡人的眼,他們在驚夢中翻個身。他也許太疲乏了,和衣倒在床邊,一雙胳膊還摟著二寶,孩子們的被踢開了,晾著身子,冷得縮成一團,我搖搖頭,——唉,男人們那裏會弄孩子?我為他們蓋上被,不覺低下頭來端詳了一下我的失業了將近一年的丈夫,——紹清這些日子更瘦了,兩頰像削去了兩塊肉,鬍子該刮,頭髮也不理,一副倒霉像!一天三餐連帶孩子,本來也難為他,我越出風頭,他越晦氣,但我又豈是願意出風頭的。
過兩天綠衣人果然送來一封厚厚的回信,我以為老同學得意之餘,居然沒忘掉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沉甸甸的一疊信紙,該是跟我暢談成名之樂吧?誰知打開來一頁頁讀下去,卻滿不是那麼回事:
我把洗好的碗放進小櫥,才發現盤子裏有一封老同學的來信。我高興極了,心裏不免埋怨他把我的信胡亂擺,孩子們丟進火爐裏怎麼辦?可是我看完你的信苦笑了,我以為我的老同學應當知我最深,誰曉得她也站在觀眾群裏亂鼓掌!
當我盛裝回家來,看見紹清獨坐在桌前看閒書,心中竟感到莫名的抱歉,好像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我有時跟他講講外面所聞所見,他聽了似乎沒那麼大興趣了!當然有許多地方我沒有向他說明的必要,就如自從做了主角以後,外面的應酬多了,在宴會席上就有不知多少令人難堪的事,有一次我們的團長居然低聲對我說:「給對面那位局長敬杯酒去,他對你的印象還不錯!」這是甚麼話?這是甚麼話?我看一眼那局長,誰知他也正望著我,還對我那樣難以形容地一笑,氣得我混身發麻。那天我回到家裏竟不敢靠近紹清,我不知怎會有了一種好像背著丈夫有甚麼不貞潔行為似的內疚。我跟你講,又不知有多少回的場合裏,那些專吃女和-圖-書人豆腐的男人竟喊著:「請海燕小姐唱一段流行歌曲——四季想郎!」於是掌聲四合:「海燕小姐,四季想郎,海燕小姐,四季想郎!」他們拿我當成了甚麼?我的老同學,你總該讀過不少關於蕭伯納的笑話,是不是有一個故事說,有一次一個成名的女伶向蕭伯納請教今後的途徑時,蕭伯納卻給了她這麼一句「去嫁人吧!」從舞臺走到家庭是歸宿,我卻從家庭走到舞臺來兜風。
我放下明芳的信,心裏覺得不是滋味兒,低下頭來眼睛卻正好落到一張報紙的新聞上,那上面說,「風雪夜歸人」因為觀眾一致要求,故再續演十天云云。
我們一家四口本來經不起失業,他事情掉下來兩個月,我們就支持不住了,那段日子我曾對你講過。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報上登出了招考話劇演員的廣告,我看待遇還不錯,硬著頭皮去碰運氣,我安慰他說別著急,如果我考上了就先對付些時,等他找到事我再退休,算是先救燃眉之急。我並沒有想到有半年後的這種情形,更沒想到快一年了,他的事情還是沒著落。
四十一年三月十六日「暢流」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