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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樹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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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輯 遲開的杜鵑

第五輯

遲開的杜鵑

回到這小鎮來,就像給小鎮添了一隻鳳凰,來說媒提親的婆婆媽媽踏穿了門檻,做娘的頭回就給吓回去了,來了說媒的,便望著板著面孔的女兒向來人努嘴,擺手,怕招惹女兒。亞芳也討厭這些三姑六婆,見來了人便把嘴唇閉得死緊,一絲兒笑容都沒有。鄉下的婆娘那裏見過這麼大學問的女人,便都吓得不敢登門了。
續絃是像她這樣女人的歸宿?在臺灣的幾年中,偶然有人向她提到婚姻,總也出不了這圈子,她甚至於懷疑那些人是真的死了太太,還是存心要弄個「反攻夫人」呢!但就是這樣的機會,對於她也是難得的了。
「當年的情緒不記得了,」亞芳撒了謊,她明明記得清清楚楚。但隨即覺得不合適,又微笑地說:「也許當時有一種感覺……」不知怎麼修辭,她又停住口。
「娘怎麼這樣糊塗!」
來臺灣三年了,搬進這間宿舍也有兩年多,對面床上的小姐換了四、五個,眼看她們一個個結婚搬走了,現在床上又是空空的,不知道明天又要搬進哪一位單身小姐來。想到這裏,她的視線不由得從甘蔗板上掉下來。落到對面空床上,空床好像一張平板的臉向她冷笑,她一賭氣又把視線收回來,轉向窗外望去。眼力所及只有一枝被微風吹動的榕樹和一塊正在輕移的浮雲。當一個人的思想來臨的時候,即使一雲一葉都能引起無邊的思潮,回憶的網也撒開來了:
走進小小的客廳,裏面已經烏壓壓的圍滿了客人。趙、錢、孫、李……妹夫一一為她介紹,她嘴裏笑,心裏煩,雖然順著妹夫的介紹點頭,可是一個也沒記住。她只怪妹夫為何請了這許多人,為來看熱鬧?還是為沖淡介紹朋友的拘束空氣?接著妹夫好像加重了語氣:
為了使自己的裝扮不要被人看做那是「顯然下過功夫的」,亞芳著實下了一番功夫。她不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一個男人,表示自己對於這件事的淡然之態,她什麼都沒向表妹打聽。唉,祇要那人不是猪八戒,她也願意把握住這個對於她已日漸難得的歸宿。「歸宿」,她以往多麼恨人把這兩個字加到女人的身上,可是她不得不承認,對於單人宿舍的生活,已經有了終非長久之計的感覺。
她偷眼望望他,他是比多年前胖了,畢挺的西裝,襯著一顆大而微禿的頭顱,但是這禿頂看上去並不太討厭,似乎更增加了對於他身分的尊嚴,她對他要重新估價了!在他身上彷彿她已觸及淡淡的溫情,她連他死去的太太都有點兒嫉妒了,這男人本來是應當屬於她的!如果她今天重新把握這機會,會嫌太晚嗎?
「能有叫人生氣而又很好的事嗎?」亞芳又逗她。
「有什麼事值得叫我生氣的,你說說看。」
有一陣子她對婚姻的本身起了懷疑,而且厭惡。抗戰時住在離重慶不遠的半山上,偶然下山到同學家去走動走動。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返。幾個同學都結了婚,拖著三個四個孩子,愁眉苦臉地,除了孩子,就是日子。不知是為同情她未婚的境遇,還是真正實話,同學們見了她總異口同聲地說:「多玩幾年再結婚,可別受這罪!」那話對她誠然是忠告,不管說話的人本意如何。她簡直不要結婚,如果每個結婚的女人都不外如此的話。她覺得近代的女性高唱婦女解放,卻明明是給自己再加上一道箍,她們既離不開家庭,又捨不得放棄那點新女性的自尊,生活在矛盾的思想裏,憋得透不過氣來。她對婚姻懷疑,對現實不解,因此她連同學家也少走動了,和她們的生活好像脫了節和圖書,索性蹲在半山上守住辦公桌不下來了。
「這位是張蔭祥張廠長,這是我們的表姐韓亞芳小姐……」
「到了?」張蔭祥說。好像有點嫌太快了。
吃過飯表妹哄小的睡了,大的每人手裏塞了幾塊糖菓趕出去,屋裏立刻像客散後的戲院一樣寂靜。表妹似乎有什麼事要對她說,亞芳覺得出,因為她已看出表妹出出進進侷促不安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喜歡表妹,就因為她世故比歲數更年輕,還沒說話先漲紅了臉,吞吞吐吐地:
四十一年九月十六日「大道」半月刊
亞芳輕輕縮回被緊握的手,對面的人向她凝望著,眼睛裏充滿了祈求和渴望,她被這溫情溶化了,像浸在暖水裏,輕飄而微熱,她垂下眼簾並且微微一笑,女人默許的記號!同時一個意念掠過她的心頭,表妹說的:「把你比做一株遲開的杜鵑,不可以嗎?」啊!為什麼不可以呢!
亞芳鼻尖貼在玻璃窗上,望著那株杜鵑,心中若有所思,沒有答話,表妹又接著說:
亞芳笑了,張蔭祥也笑了,把兩人間見面就存在著的尷尬空氣沖淡了。
客廳中的空氣,突然因為進來一位陌生的女客而跌入剎那的寂靜,妹夫為打破這悶人的空氣吧,扯高了嗓子喊:
對世事似乎有一種難以解釋的淡然的態度,日子便在淡淡中打發過去。可是眼看自己的年齡已經給世人帶來某種觀點時,她也不免懷疑,自己的生存是否毫無意義?而且對於過去所厭惡的事事物物,竟也有了溫情的回味,過去樣樣情形似乎都比現在好。有些人被她拒絕得那麼堅決,現在想起來未免傻氣了一點。
「真想不到特意到臺北來見的卻是你。」說話的人笑著!
表妹更難為情,急忙搖著頭笑說:
「這麼大歲數了還結什麼婚!」
客人陸續地散了,亞芳也起身告辭。回身拿皮包的當兒,好像表妹又安排好了,示意叫張蔭祥順路送一送,亞芳和張蔭祥便一同走出了表妹的家。
但是回到宿舍的亞芳卻思潮起伏,她念念不忘表妹家裏那株遲開的杜鵑和表妹聰明的比喻。
「是呀,有十幾年了吧!」
亞芳相信張蔭祥不會忘懷她,可是在這只裝做初識的尷尬場合中,她卻無法知道他對於今日重逢的印象如何,他仍記憶多年前曾對她的「一往情深」嗎?他會很不原諒當年她的冷漠嗎?如果以後他真對她再度追求,她應當怎麼表示?可是他能夠嗎?她已經不是當年的亞芳了,時間在她身上也許留下不少烙痕。她也知道,她雖然仍是那「高高的,冷冷的」,可是那點「薑汁」味卻散發了。
「那麼,再見了!」他伸出手來和她握著,她感覺那大而熱的手掌又加重地握著她,「現在你肯答應和我通信了嗎?這一回我可沒有出國啊!」
這些可能與她發生婚姻關係的追求者,後來都到哪兒去了呢?像銀幕上的人,在黑暗中神靈活現,可是燈亮了,他們卻無影無踪!
她停著愣愣地回憶,沒有聽見對面人的問話,還是坐在身旁的表妹撞了她兩下,才從回憶中醒過來。
表妹約她去吃午飯,本是常有的事,可是表妹說是妹夫出差了,悶得慌,是假話。她知道,四個蘿蔔頭大的孩子,再加上一個娶了太太手腳就變成了廢物的依賴者的妹夫,表妹便一天忙得跟鐘擺似的,一刻休息都得不到。妹夫出差了,表妹巴不得鬆一口氣,哪還能說悶得慌?她知道表妹是有心人,想得周到,同情獨身在外的表和圖書姐,所以隔些日子總要邀她去吃個便飯,或者差人送幾樣小菜來。對於表妹這種盛情,她有說不出的感激,每次去也不免要提上幾個大小包包,給迎在門前喊「表姨」的矮小者一陣歡樂。
帶學生去參加話劇團演戲,還惹來了一個剛從藝專畢業出來,沒有正式職業的鬼導演,那時學生演話劇的風氣盛,這位客串的業餘導演,便有得是時間泡女學生。住在西城的公寓裏,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藝術家居然也在亞芳身上打主意,亞芳看不得那種長頭髮,黑領花的打扮,見了他就轉過頭去,冷得像冰一樣。
就是這麼,她走的路和婚姻的路,竟是背道而行,漸行漸遠。她回頭看看,不信那不知不覺所走過的,竟是那麼長遠的一段了!是從什麼時候,人家又把她列入女人所最恐懼最忌諱的名堂裏了呢?
張蔭祥?好耳熟的名字!她希望自己的耳朵沒有聽錯,啊!對面站起來的正是那個張蔭祥,一點兒也不錯!多麼奇妙的巧合,前天這個人還在她的回憶之海中打了一個浪,那麼輕輕地一滾!兩對驚奇的眼光相碰,亞芳連忙低下頭來,拉過站在身邊的小外甥的手坐下來,揉握著。
可不是,有一株盛開的杜鵑,倚在牆角孤孤單單,可是那簇簇粉紅的花朵也頗有點傲然的神氣,它是這小庭院裏惟一遲開的杜鵑。
亞芳從床上驀地站起來,那竹床經不住她這一動,又吱吱亂叫了。
坐在鏡前梳粧的亞芳,望著床上幾件旗袍發了愁,她不知道今天的宴會應該穿哪一件對她更合適些。她隨便拿起一件綠旗袍比在身上,對著鏡子下意識的一笑,希望這一表情能給她一個圓滿的答覆,但是當她看見鏡中人的眼梢彎起魚尾樣的三條細紋時,突然一股莫名的悲哀湧上心頭,究竟自己還剩幾分姿色?青春真是一瞥即逝嗎?
談談目前的工作和生活,兩個人和表妹夫婦的關係,以及十幾年前別後各人的情況,張蔭祥忽然轉了話鋒:
「宗瑜,你們賢夫婦什麼時候又念頭轉到我身上來了?」
她也知道,在許多談到婦女與婚姻的場合裏,人們多麼會避重就輕地顧慮到在場的她,就好像客廳裏有了麻臉和狐臭的人,說話總要有三分戒心。可是她也知道人們在背後會怎樣談論她:「她怎麼還不結婚?」歸根總是「高不成,低不就」,這話並不錯,她雖無太高的目標,但也不能「人盡可夫」呀!但因此婚姻對於她竟成了困難的問題了。
她不由得把視線又落到桌對面,對面的人正低著頭啃一塊雞肉,稀落的頭髮已遮不住頭頂的一塊光禿。「科學家的頭頂總要禿得早些,」她心想,「不知他到美國可曾得了博士回來嗎?可能是,因為已經做到廠長的地位。」當初怎麼就那麼輕輕地丟棄了這個人呢?……也是一個宴會席上,主人給她介紹認識了在工學院擔任講師的張蔭祥,聽說他即將出國深造。第二天張蔭祥就來女中拜訪她,根據經驗,她已理會出張蔭祥一定對她有了好感,但是她卻對他談不上特殊的感情,既不壞,也不好。臨出國前,他又再次訪問,並且傾慕地要求以後時常通信,她雖答應了,也祇是普通友誼上的禮貌。她記得那天張蔭祥還要求她一道去吃晚飯,她推辭了。「沒必要」,當時她心想:「泛泛之交,用不著做出依依惜別的姿態。」
「是的,這是從院裏一株遲開的杜鵑上摘下來的,喏,看。」表妹指指窗外。
姨夫在鎮上有兩個米莊,北方多荒年,可是最能產生富米商。姨母一輩子就生了這麼一hetubook.com.com個寶貝兒子,她常得意地說,要不是姨夫給表弟噴了兩口鴉片,今天也許成絕戶了,因此對於表弟無微不至,真是頂在頭上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不知怎麼嬌養才合適。從城裏的中學畢業後,就回到鎮上當大少爺,病病怏怏地,有氣無力。亞芳讀書在外難得遇見他,可是每逢看見他那副可憐惜惜的樣子,就不由得納悶,這樣的男人對於他自己的生活,會有什麼感想?
街燈的微光,把一對行路人的影子從扁扁寬寬拉到斜斜長長,兩個人起初沒有說話,只聽見兩雙皮鞋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一個咯達咯達,一個吱喳吱喳,越走節奏越有規律。總是男的應該先開口吧,張蔭祥說:
對面的人含笑點點頭,她忽然疑惑到那笑意中不含有譏誚的成份嗎?笑她若干年來還沒有離開教書的崗位,從北國教到海島,還在中學裏和一群黃毛丫頭打交道?想想當年的追求者,在學業、事業、婚姻都有了成果,相形之下,她多羞慚!像一個健康人的體溫表,一點兒升降都沒有,太平凡了,健康的人有時也會有小熱度呀!
在P城女中教書的時候,該是她的全盛時代,因為常常代表學校去參加各種集會,或者領導學生到外面參加活動,和外界接觸的機會多了,認識的人也多了,傾慕的男人便接踵而至,有些她連名字都想不起來。
亞芳一走進房裏,就把手提包扔在桌上,又把自己摔進那張一躺上去就吱吱亂叫的竹床上,長長地舒了口氣。身子仰躺著,一條腿架在床上,另一條腿順著床沿垂下來,兩手交叉壓在頭底下,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屋頂的甘蔗板。疲憊的身體得到安息,可是思潮又開始襲擊她,在表妹家的一場談話又浮了上來:
坐在三輪車上,思潮還沒有打斷,她勸自己不要太矛盾,太顧慮,把心情放鬆些,可是簡直不能夠。她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激動過,因此車子過了表妹的家門,她兩眼還直直地向前望著,心裏沒頭沒腦地不知盤算些什麼,若不是等在門口的小外甥們喊「表姨,表姨」,車子就要出巷口了。
亞芳停在虛掩的門前,準備說兩句免不了的道別的客套,但她是多麼期待他們的關係還有新的進展,不要就此完結。
生氣?從表妹這裏她能碰到什麼生氣的事兒呢?亞芳不禁斜著頭笑問:
她還想起那個到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留學的張來了,是姓張嗎?她有點兒鬧不清了。那麼可笑的竟在出國前要人介紹認識她,認識她不要緊,到了美國就寫起熱烈的情書來了。她心裏有數,唸完碩士唸博士,來日方長,剛認識就要慢慢的等,多渺茫,多遙遠的愛情。她沒有回信,那邊也冷下來了,從此沒了消息。
「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韓小姐!」這不是句問話,而是一句對時光流逝的感慨。
「咦,怎麼這時候了,還有杜鵑花,草山的早就一敗塗地了!」
表妹夫婦迎了出來,比往日更有禮貌,噓寒問暖,善意的微笑,她怕那種笑,笑裏含著「盡在不言中」的同情,她不要人同情!
「可不是,表妹請我來吃飯,我也不知道請的是你。」
其實她的胃何嘗不舒服,倒是心真的不舒服了。她恨不得立刻飛回宿舍,躲在冰冷無情的單人床上痛哭一場,她賭氣自己為何有這許多雜亂的念頭,矛盾又疑懼。
在隔壁男中教書的李,是對亞芳苦纏不已的一個,頭髮中分一輩子不換樣的,矮個子,藏青的小西服,玳瑁邊的眼鏡,「一輩子也不嫁這樣的男人」,見了李她噁心,心裏就這麼起誓。後來亞https://www•hetubook•com•com芳把李介紹給一個中學的同學,誰知兩個人一拍即合,亞芳心裏冷笑,男人的愛情就是這樣的嗎?後來那位同學居然害怕男的不忘情於亞芳,竟露出不願意亞芳參加到他們中間來的意思,亞芳氣壞了,曾在宿舍挑著眉毛諷刺著:「男人就這麼稀奇?」
「表姐。」
「力行這次出差到南部去,那位張先生也要出差到北部,可能一道回來。如果表姐同意的話,大家何妨見見,先交交朋友也沒有關係。」
「韓小姐還在教書嗎?」
「哎呀,表姐,別笑我不會說話的人,行不行?是這樣,力行的一個老師,是南部的廠長,他姓張,他的太太死了四、五年了,孩子都在大陸上。力行很想給表姐介紹,又怕表姐生氣,就是這麼回事兒。」
和婚姻發生不著邊際的關係,該是從女師畢業那年開始的,從P城夾著文憑回家,白髮蒼蒼的寡母樂得滿臉皺紋綻開了花。她也覺得熬了一張文憑,從此可以貼在母親的身邊奉養她,守寡後的母親守著唯一的女兒掙扎了這許多年,如今總可以稍息肩仔了。可是母親偏偏閒不下,回家的第三天,就向亞芳提出了婚姻大事,對方是姨表弟,那個比她小了兩歲的小鎮上的公子哥兒。
這一頓飯,亞芳吃得不知肉味,表妹不斷地讓菜,夾這夾那,菜碟堆得尖尖地,最後表妹似乎也覺出不對來了,問說:「表姐今天怎麼啦?吃得這麼少?」
斬釘截鐵地給拒絕了,母親是懦弱的女人,抹著眼淚嘆氣,吓得以後再也不敢提了。
「如果把你比做一株遲開的杜鵑不可以嗎?開得雖晚,又有什麼關係。」
並非為抱獨身主義,而且曾是許多追求者的對象,沒有一個具體的原因,可以解釋出她和婚姻的絕緣。說是歸罪於開頭的不利,對表弟的印象太壞了,因此對婚姻有了惡感?說是自己的理想太高,可是她心目中從沒有過理想丈夫的標準。也許是自己太寡情了,缺乏青春的熱情?或者是事業心重於家庭嗎?那才怪,江湖混跡這麼些年了,也不過是從教小學爬到中學教員,好像從事職業的目的一直是為了解決生活,從沒有過偉大事業的心胸。總而言之,這都不是絕對的理由足以使她拒絕婚姻的。
應該是充滿了火般熱情的青春,亞芳卻是又冷又傲,對於追求者沒有一點施與和憐憫。一個浪漫派的小說家曾經因為追求不得而形容她說:「那是一個高高的,冷冷的,帶著薑汁味的女人呀!」
前面就到了,那是很容易認清的地方,宿舍的門燈總是通夜的亮著,隨時都在迎接晚歸的人。只這一點對獨身者還能感覺到一些「家」的親切。
「是感覺到和你剛認識,彼此還沒有什麼了解,你就出國了,好像不容易建立起長久的友誼,所以就沒……」
一陣讓坐又一場熱鬧,把亞芳正好安排到張蔭祥的對面,團團的圍住一圓桌。看桌上令人滴涎的美餐,大家又異口同聲地讚揚女主人的能幹。表妹客氣地推讓著;妹夫得意地傻笑著;身後三個蘿蔔頭,每人手中一個小碗在敲敲打打,嚷著要菜菜;另一個坐在小車裏的最幼小者,急得也要竄出來,表妹鼻尖掛著汗珠,連忙跑去扶抱,屋裏有些亂哄哄地。
亞芳回過頭來淡然地一笑,回答了一句未置可否的話:
和表弟談不來,沒話說,不過是點頭之交,誰想這會子母親竟提出這門親事來了,原來是憐憫的心情,不知怎麼變得極端厭惡了,她不由得氣惱地對母親說:
張蔭祥斜著頭傾聽。「原來是這樣的。」他說。
「如果知道呢,來不來?」https://m.hetubook.com.com
「你們賢夫婦是要給我介紹定了!」
「啊啊!是的,在女中教史地。」
因此對於表妹的美意,她倒覺得值得考慮一下,正像表妹所說,她何妨試試看,試試看。
亞芳用手按住心口,眉頭一皺:「這兩天胃不舒服。」
也許終於有一天,離開這單人宿舍,離開這張單人床吧!
「嗯。」
「家,這就是家!」亞芳望著表妹的背影,那因生多了孩子的粗蠢的腰肢,像一根肉柱。「這便是女人所嚮往的歸宿嗎?世人所追求的,所厭惡的,可是又不斷地勸人入夥的,便是這樣的家嗎?」亞芳有些迷惘。
如果說亞芳有什麼對於母親感到歉然的,在她多年以後偶然想到時,便是她在母親的生前終於沒有結婚這一回事,該是最使母親死不瞑目的了。三年的教書生活過得很平靜,沒想到突然失去可憐的母親,母親死後從此人海漂流,便一直過著沒有家的日子。和職業不斷地轉戰,從這個單身宿舍搬到另一個;有時朋友家借住;有時親戚家貼伙食,日子就這麼零零碎碎地打發了。可是這些年來為什麼就沒有走上婚姻之路,她可就答不出來了。
「該結婚了!」她不是沒這麼想過,每次參加友人的婚禮時,她都可以聽見這樣的玩笑:「幾時吃你的喜酒呀?」但並不是對她而是對那些年輕女孩,好像她已無福享受這句含著無限憧憬的話,時間多殘酷,人家已經把她當成了什麼,她知道。
果然出國後熱烈的情書寄來了,一封、兩封,那些情感句子並沒有挑動她,而且她心目中還存一個念頭:可笑這人的無聊。他以為她會把他當做情人似的等待,等他唸完碩士、博士,回來跟他結婚嗎?那是不可能的事。那麼對於回覆這樣的信,她也無法措詞,便擱置在一旁。以後,他在她印象中便很快地消失了,因為他們究竟還談不到友誼……。
「宗瑜,可以吃了嗎?」
「表姐,我跟你提一件事兒,不知道你生氣不生氣?」
不知是否表妹的話裏有語病,還是亞芳因了年齡的關係,在婚姻上未免有些自卑感,她覺得表妹夫婦所以要把她介紹給張先生,原來是「在臺灣找合適的外省小姐真不容易」,剎那間這念頭流星樣的掠過她的心頭,但她隨即做出滿不在乎的神氣說:
「不是的,不是的,實在是一件很好的事,力行臨走時還再三囑咐我,務必跟表姐談談。」
大概是表妹又拙於辭令了,暫時跌入沉默中。亞芳覺得不合適,想找話來緩和這僵持的空氣,便指著桌上那瓶杜鵑花問:
「韓小姐,為什麼當年不肯回信給我,對我印象太壞了,是嗎?」
「啊!」亞芳愣住了。關於婚姻的一切,例如她為何貼四十邊兒上了還沒有結婚,她曾否有過戀愛的過去等等,從來沒有跟表妹談起過。因為跟表妹差了一段年齡,又是來臺灣後才認的這門表親,加之表妹夫婦一直都是很禮貌的,以敬重老大姐的態度對待她。所以這樣突如其來的問題,倒叫亞芳難以置答了,她祇好半玩笑地說:
客人們也借著主人這一聲哈哈笑起來,其實這句話有什麼可笑,可是亞芳也不得不跟著大家抿著嘴笑了一笑,因為大家都是善意的要把這拘束的空氣緩和下來。
表妹分明是怕亞芳生氣,急得又紅了臉:「表姐,不是跟你開玩笑的喲!力行早就想給張先生介紹一個女朋友,因為張先生人好得很,可是在臺灣找合適的外省小姐真不容易,力行就想到表姐了,年紀也合適,張先生今年四十六歲,地位也不錯。」
「到了。」亞芳說。
「哪種感覺?」對方迫切地追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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