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臺北行
西螺大橋的通車典禮,滿芳和同事去看熱鬧,遇見了六年不見的小張,他是從臺北來的,帶著幾個洋鬼子來參加典禮。剛見面,小張就是這麼一番讚美,說得滿芳心花怒放。她說:
星期日,大腹便便的表姐陪她玩一天,晚上就進醫院去生產。她怪自己糊塗,錯過了兩個假日,她相信明天電話一去就有最開心的節目了。
第二天,她打電話到小張的公事房去,睡了一夜,充滿了興奮,她準備好對小張說的第一句話:「誰?再聽聽,是我,滿芳呀!」
吃完飯,老丁先告辭了,小張也直看錶。滿芳以為小張總會陪她看一場「倩影淚痕」,或者,說不定有地方去蓬拆一場,她把四年前路過上海買的那雙過時的高跟鞋都穿來了,反害得她走路蹩扭。可是小張那樣子,好像就等著滿芳說:「我要回去了!」果然,話一出口,小張立刻張羅給雇上三輪車,把四小姐送回了表姐家。
「好的,好的,我約好給你打電話。」小張誠心誠意的把表姐家的電話號碼抄下了。
「好,我找找看,六點半恩德元見面吧!」小張電話掛上了,也沒說派車子來接接她。
「當然,當然,」對方在耳機裏連聲地:「怎麼樣,今天晚上有功夫嗎?我請你吃北平館子恩德元。」
「我怎麼不知道你來臺灣,在哪兒恭喜?」
四小姐,刺耳和-圖-書又親切,多麼動聽的稱呼!有多久沒有人這麼叫她啦。四小姐的時代,可跟一個鄉村小學的女教員逈然不同,想想那時,聖美娜舞池裏的探戈,開了車子接送的男朋友,被包圍在核心的追求,奉承,他們像蚊子一樣的死叮著你,……面對著小張,勾起了她的無限溫情的回憶。可是,她怎麼單單挑上了少亭這個大傻蛋!別想他,想他最掃興。
「幹嗎不多玩兩天?明天幾點車?我去送行。」
她心目中那張排得密密的日程表,好像她在課堂上寫的粉筆字,一擦就光,什麼都沒有,她在臺北閒得只剩下逛西門町了。
清水鎮的天氣,胡滿芳的心情,今天剛成正比例,一個晴明,一個興奮。
車身咕咚一震,把滿芳的思潮打斷,剛擦,剛擦,車出站了,清水的月臺,站長的敬禮,漸從眼底消逝。她無聊的打開手提包,從裏面拿出小化裝鏡,鏡子太小了,要想照整個的臉,就得舉得遠——舉到對面乘客的鼻子上去,不好意思,還是貼在自己的鼻子底下照吧,先看看嘴上的口紅抹出了線沒有,從家裏出來得太匆忙了,還好,美麗的弧形的紅唇。她把小鏡子慢慢向上移動,豐|滿的兩頰中間襯著一個適度的鼻子,再上去,是一對窗戶!對這美麗的容貌,她自己也不由得有點驚奇,小張的話也許不錯m.hetubook.com.com,他怎麼說的?「兩個孩子的媽媽啦?別玩笑,你一點兒都沒變!」
「張,too late,你知道不知道?」一位小姐在催促。
星期一電話打了一上午,才接通了那個鬼地方,跟老朋友像小張這麼熟的,還來客套嗎?猜了一陣子是誰之後,她就對小張說:「怎麼樣,你打算怎麼招待吧!」
她決定等學生考完到臺北去一趟,這一次該不會像去年玩得不痛快。小張告訴了她,老丁在哪兒,朱大個兒在哪兒,皮特兒陳又在哪兒,全是洋機關,還怕沒好玩處,小張留下了臺北的電話號碼。
在這一點,她是很固執的,她覺得她沒什麼對不起這家子的,一年到臺北玩一趟,也是應該的呀,可是要去之先,去了之後,她都不開心,想一想,比一比,就窩心,就要發脾氣,觸霉頭的是少亭。她也知道,逆來順受是少亭的長處,好像上輩子欠了她的債。她想到——離婚(女人怎麼這麼容易想到離婚!)可是,離婚上哪兒去?她又憑什麼要離婚?就這麼,在矛盾中過了這些年了……。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滿芳還抱著最後的希望。
「開心極——啦!」滿芳故意拉長了音,表示其真實,說完她笑著,大聲的笑,為的是——她怕要哭出來。
手裏一本內幕新聞,腦子裏一陣亂和*圖*書想,慢車的光陰也不難打發。到臺北,萬家燈火了。
灰色吉普一股烟兒的開走了,滿芳怔在那裏。
可是她沒防這一著;洋機關星期六不辦公,小張不在。滿芳手拿著耳機直發愣,她忘記問小張的住處了。她想一想,便披上那件六年前時興的墊得寬寬高高肩頭的外套,對表姐說,「我先找個同學去。」
四十二年二月二十五日中央日報「婦女與家庭」
出現在表姐家的滿芳,給了表姐一個驚喜:「你寫信說明天來。」
她真的去找一個小學同學,跟她窮跑了一天。她當然不能告訴同學是昨晚上才到,今天就專誠拜訪,只好說:「來了好幾天都沒功夫來看你。」下午和同學去蹓街,她希望在熱鬧的街上碰到什麼人,可是臺北這麼大,連個眼熟的面孔都沒有。
「是呀,臺北幾個老朋友非叫我早來玩的。」
等待最焦心,滿芳急於要見見那些老朋友。看看人家!都有辦法,少亭的洋文也不錯呀,可是來到臺灣,一頭扎在清水鎮裏,就挪不了窩。把滿芳也拖進去了,為了生活,她不得不拋頭露臉,成天價跟一群猴崽子打轉轉,鄉村小學的教員包辦一切,一堂音樂,一堂體操,一堂國常,全是她。清水鎮總共有幾條街?磕頭碰腦全是得意弟子,「老師」,「老www•hetubook•com•com師」,叫過來,喊過去。有時她也想,做個平凡的女性算了,死心塌地的就跟少亭這麼混一輩子,拿那群猴崽子當小天使。可是她幾時不開心——比如在報上或者臺北朋友們帶來都市的繁華的消息時,小天使就成了猴崽子!
「不必了。」滿芳這時才注意,車裏還有兩位摩登小姐正打量她——用一種女人看女人的不屑的眼神在打量她。
滿芳用輕快的步伐,跳上北上的三等慢車,找個靠窗的座位。剛坐下,她忽然想起忘記告訴少亭,廚房紗櫥裏的黃豆燒肉還可以湊和吃兩頓,還有廊子上晾著二毛的膠皮鞋,還有……唉,不要想那些雞零狗碎的家務事了,一年就開心這麼一回,受夠了,真受夠了……。
她到了醫院,產床上的表姐直抱歉:「你這次來,我沒得陪你玩兒,這兩天跟老朋友們玩得開心嗎?」
在電話旁等了兩天,什麼消息都沒有,滿芳才意會到事實與她所想像的並不同,男人們……,她不願意再想了,看看日曆,後天是舊曆的除夕,明天總得回去了,無論如何,她還有個家,還有那大傻蛋在等著她。
滿芳本來預備星期六來,結果提早了一天。她知道都市生活者對於週末多麼重視,尤其是像小張他們吃洋飯的,週末可能碰上他們的好節目,她不願失去。她來臺北的目的很單純,散散心,找找老朋友,在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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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裏找一點兒刺|激,讓她再享受一下,像從前那樣的——在男孩子包圍下的甜蜜而浪漫的氣氛裏,那怕一點點。她在鄉下過夠了,讓貧苦磨夠了,被家庭纏夠了。「哈囉,小張,死鬼你……」她的腳用力蹬蹬亂打車板,三輪車還沒停住,她就竄下來了,小張的車也停在路旁。
小張聽了很得意,也很誠懇的:「怎麼樣,四小姐,什麼時候到臺北去,聖美娜那夥子全來啦!」
出了臺北站,雇上三輪車,滿芳把臺北的空氣深深的吸下一口:「臺北真可愛!」
在火車道旁的那間小館子裏,滿芳坐了半天了,小張才帶著老丁姍姍來遲。大家談談生活近況,滿芳說一半,藏一半,人家的情形都比她好。
「𡂿,I am sorry,出差了兩天,忙得一塌糊塗。」兩手向上一伸,兩肩一聳,沒轍!
「還有誰?多找幾個老朋友!」滿芳興奮極了,她多麼希望見到那夥老朋友。
「嘿,你哪天約他們,皮特兒陳他們?」滿芳忍不住了,這是她這次來臺北的最大目的呀!
她在走的頭一天,去醫院看表姐,並且辭行。三輪車走到公園路上,從車後衝出一輛灰色吉普,她看見的是小張:
小張ABCD的說了幾個英文字母,滿芳雖然鬧不清是什麼機關的簡稱,但知道準是幹的洋差事,旁邊兒有洋鬼子為證。「喝,賺美鈔的主兒呀,還不請請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