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歌德與席勒的國度
教授們的雕像
我到威瑪建築與土木學院時,似乎不是開學的時候,大門上鎖,靜悄悄的。我在那規模有限的院落裏走了一下,想像一九二〇年代這裏風雲際會的熱鬧場面,令人悵然。時過境遷,今天世人仍知道有這座學校的已經不多了。陪我們走路的德國小姐完全不了解我為何在那裏停留,又拍照留念。
除了他們兩位之外,威瑪市尚有幾位令人感到興趣的人物。第一位是十六世紀的畫家克蘭納哈。這位先生的畫,混合了中古德國的稚氣與文藝復興的生氣,是當年德國執牛耳的藝術家。他死在威瑪,在公爵府邸改建的博物館裏,他的作品很多。他最著名的作品在威瑪的教堂裏。幾百年過去了,他對威瑪的影響似乎仍隱約存在的。
原來歌德在二十六歲就到了威瑪,出任當時公爵的部長,受到信任,後來就以威瑪為家了。他在這裏鬧戀愛、生孩子、交朋友、寫文章、做學問,留下了不少的事蹟。四十歲左右,他結交了席勒,當時他以自己的影響力,硬把沒沒無聞的席勒介紹給附近的耶納大學做兼任教授。他們以後若干年間,直到席勒去世,互相討論文學、藝術、戲劇的理論,來往的信件,幾乎無日無之,後來裝訂成四大冊,乃德國文學史的一段佳話。歌德的生性是浪漫的;他在去威瑪前就寫了《少年維特的煩惱》。而在認識席勒後,就傾向於古典主義,直到席勒去世,他才恢復浪漫作風。
自威瑪到耶納不過二十分鐘的車程。耶納是一所古老的大學的所在地,同時也是世界聞名的蔡司光學工廠之所在。
二次大戰盟機的炸彈相當徹底的夷平了古老的耶納。大學的校園七零八落,剩下的不過是一個小院落,以及代表著古老歷史的幾座建築,供人憑弔。鎮市中心的大部分,今天是一個大而無當的廣場,廣場邊建造了一座圓形的高樓,為主要的校舍。即使是這樣,十三世紀的城樓的殘蹟,加以戰後修復的市政廳、教堂,及幾條街道,使今天的耶納仍殘留著十七世紀城市的意味。古老的市政廣場上尚站著大學創始人的雕像。
在這小廣場上,有一座詩人歌德的雕像,高高的俯視著熙攘的人群。我興致來了,就在像前擺姿勢攝影留念。歌德在二十歲以前,曾在萊比錫大學習法律,並受當時古典藝術研究的影響。他雖非生在此地,可說自此地出身的,所以萊比錫以歌德為榮。
耶納大學最輝煌的一段歷史是十八、九世紀之後,公爵大人www.hetubook•com•com寵信歌德的那段時間。我對德國地方上的政治史弄不清楚,那段時間耶納顯然是在威瑪公爵治理下的。那時候,歌德的好友席勒在此教書,歌德又身負行政的任務,所以常來耶納。一位德國朋友說,在這一帶,沒有不與歌德有關的事物,當地有個笑話,甚至「歌德不曾來過」也可以作為值得驕傲的開場白。歌德對耶納大學是有貢獻的。他所設立的植物園及暖房至今尚在。
說來很慚愧,我只知道歌德是偉大的詩人,是劇作家、小說家;知道他曾為家長所逼學過法律;卻不知道他是一位很有自信的畫家,很有成就的科學家。原來他從政之餘,一直打算做一位畫家,直到快四十歲才發現繪畫天才不足而放棄。他家裏掛了多幅他的畫與素描,屬於兼有人物與風景的古典風,卻細緻有餘,未見精采。我猜想他心目中的英雄必然是文藝復興時代的大師如達文西之流,對自己不能畫得出色感到很懊惱。
歌德當道的時候,也是耶納大學的哲學家鋒頭最健的時候。如費希特、黑格爾、謝林等哲學家都在那裏。就是這些人把德國至上的觀念帶到學術中,終於演為可怕的法西斯思想。但在哲學界風雲一時,對全世界的思想界造成相當的影響,確是不能否認的。
〔圖片:歌德(1749~1832) 席勒(1759~1805)〕
飯後回到出口,打算為兩座雕像攝影,光線總不合適,主人遞了一套明信片給我,發現雕像與室內的幾幅畫都有了,免不了向他表示再三的謝意。
萊比錫曾被稱為歐洲最美麗的城市之一,但在戰爭末期,盟軍有一段時期失掉迅速取勝的信心,竟下毒手,炸毀了大部分德國的文化古城,萊比錫被夷為平地。我在古城街道上溜達,尚可感到舊有市街的規模,朋友說,這都是戰後修理或重建的。東德政府對於古老市街與建築的恢復顯然也下了點工夫,但與西德比較,尚有一段距離。萊比錫老城的大部分都被改建為現代的鋼骨大廈及水泥廣場了,實在可惜。
歌德的住宅,共三層,雖外觀平淡,在當時恐怕是很考究的了。如今已改為博物館。房間不大,但數目很多,除了他與他夫人分別居住的部分外,有相當大的工作室、畫房,及寬大可供佈置雕像的廊道。我對十八世紀的建築室內,除了好奇心以外,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使我感到興趣的,卻是歌德廣泛的愛好及其完整的文藝復興式https://m.hetubook.com.com的通才。
總之,在市政小廣場的對面的一個通道裏,就是萊城最著名的奧巴哈酒廊。這酒廊在地下室(酒廊本有酒窖的意思,在地下室倒是合理的),入口處有兩座銅像,一為「浮士德與魔鬼」(圖1),一為「歡樂的誘惑」,予人很深刻的印象。我的德文早已還給老師了,勉強看雕像下的說明,仍不能通,只好靠我對浮士德故事的一點記憶,去想像兩座雕刻所代表的意味了。
蔡司公司在光學儀器上的成就,在全世界都有口碑。耶納大學與蔡司公司發生了不可分割的關係。二次大戰以後,美軍把蔡司的設備與人員移往西德,是自由世界心目中的蔡司公司;而在耶納,他們又把這公司在其本地重新建立起來,而且以光學儀器的發展為內容,成立了一個博物館。
裏面要等候才能得到座位。我非美食家,又不善飲,對在該酒廊中所吃所喝已無多少印象。只記得地下室有白色的牆壁與弧稜拱頂,壁下部為深色木板,簡單大方,但不見特色。吸引注意力的是牆上的壁畫,不用說,所畫是浮士德的故事,這些畫大多是十九世紀的作品。我問主人,歌德是否在這酒廊裏寫《浮士德》?由於語言溝通略有困難,始終沒有得到要領。
浮士德的酒廊
主人發現我對歌德有興趣,就提議到受歌德影響最大的威瑪去。威瑪,是我早知名的城市,但我知道的只是希特勒德國以前的威瑪共和,以及我的本行。在二十世紀初,現代建築大師葛羅培在這裏設立了第一座包浩斯建築學院,為世界的設計界開創了新頁。歌德與威瑪的關係我卻一無所知。
原來這位教授是蔡司光學公司的兩位創始人之一。蔡司公司是自製造顯微鏡開始的。一位機匠蔡司先生觸發了這種想法並開始生產,但一直都不很理想,因為他沒有物理學的知識。亞伯是耶納大學的物理教授,對光學特別有研究,這兩位年齡相差二十幾歲的朋友就開始合作了。
離耶納城中心廣場不遠,有一處安靜的小廣場。我環視四周的建築,大多是本世紀初的作品。這廣場的中央,有一座相當莊嚴的亭子,像一座小廟,是古典式樣的。同行的朋友說,這是亞伯教授的紀念亭。我不免驚訝,那一位教授值得受這樣的懷念呢?
我們的車子進入耶納,行經一座看似校舍的、莊嚴而為樹蔭遮掩的建築,看到一列石雕人物像。同行的朋友告訴我,這些雕像是紀念大學自創始以後最具有貢獻
和-圖-書
的教授們。聽了這話,忽然覺得德國人尊重學術傳統的精神是很了不起的。在我國,提到大學,就想到大學校長。在校園中為令人尊重的校長立紀念碑已經很不錯了。蔡元培先生、胡適之先生,都是因為做北大校長而為人景仰的,雖然他們都是有地位的學者。我還沒聽到一位純因學術地位而為學校憶念的。今天我們的大學裏,有些校長把教授當下屬使喚,談學術要從何而談起!第二位大人物是浪漫主義的音樂家李斯特。他是在十九世紀中葉定居威瑪,受公爵贊助,寫下那些不朽名曲的。不用說,他來此時,歌德、席勒都謝世了。威瑪為了紀念他,保存了他生前的兩座住宅,並成立李斯特音樂學院。
一個多世紀過去了,蔡司繼續發達,而亞伯教授卻甚少人知。我想因為如此,他們才為這位教授立一座很正式的紀念亭。他們要記得這位教授對耶納與耶納大學的貢獻,超過一切市長與校長。他雖然不是一位傑出的學者,其貢獻也應該被市民永久懷念。
威瑪市的文化資產有兩類。一類是正式的,諸如國立德國古典文學研究中心與德國典籍中央圖書館、國立劇場、國立博物館及幾座藝術博物館等。另一類是比較輕鬆的,諸如歌德、席勒、李斯特、克蘭納哈(巴洛克畫家)的住宅等。後者因為有親切感,一般的觀眾比較多些。
歌德與席勒的這一段文學史上的佳話,難怪為威瑪市這樣看重。文人相輕,不僅中國人如此,全世界莫不如此,兩人都稱得上一代宗師時,竟能相互結交,持續為交換心得、爭辯觀點、陳述感懷的摯友,十分難得。在威瑪市,他們之間的這段歷史的一切證物,保存在「歌德、席勒檔案館」中。他們的交往,對當時的戲劇有甚大的影響,到今天,威瑪的國立劇場,以上演席勒的劇本為主,門前廣場上,站立著他們兩位併肩而立的雕像(圖2)。他們的墓園都是建在一起的。
威瑪到今天還是一個文化小城,沒有經過多少改變。有一個很優美的市政廣場,點綴著顏色鮮亮的十八世紀的建築,及一座上有海神雕刻的水井。我們深夜到達威瑪的,就下榻在廣場上的「象」旅社。次晨起牀,發現我們面對著非常優雅的巴洛克小城廣場,遠處在樹叢之上,可見到中世紀的教堂尖塔,及紅、灰交織成的眾多屋頂。也許由於這動人的景觀吧,據說托馬斯.曼非常喜歡這座旅社。我很高興,那一兩天正是週末,又遇上他逝世一百五十年祭典。
歌德在一七九〇年www.hetubook.com.com出版過一本《光學原理》的書,他沒有想到,在他生前竭力培植的耶納,後來竟成為世界光學儀器的中心呢!
我自然也到商展上逛逛。東德共黨比較開明,對民眾的行動並沒有太多限制,對外國人自然更不加干涉。我不免要到市中心去逛逛了。萊比錫與歐洲其他城市一樣,有觀光局所設立的旅遊服務中心,可討取或購買觀光資料或紀念品,所以街上擠滿了觀光客。朋友告訴我,大部分來自西德。
歌德與席勒
歌德對萊比錫的回報,是他在其鉅著《浮士德》詩劇中,以萊城的奧巴哈酒廊為背景。我沒有深究其故,也許他在大學時代,曾為酒孃所迷,就把那終生難忘的戀愛的滋味投射到浮士德對海倫的戀情上了。
朋友告訴我,萊比錫的商展,每年分春秋二季,自十五世紀就開始了。這一傳統使萊城一直是德國重要的工業中心,到今天仍然是東德政權僅次於東柏林的大城。可以說,萊比錫與商展是分不開的。城中心裏大部分的建築都是為商展而存在的,在市郊,且有一永久性的、規模龐大的展覽場。每年兩次,歐洲各國的企業家,暫時擱下政治信仰的歧異,到這裏觀摩他人在科技上的成就,或互相交換貨品。
目前有古城趣味的,以修建的老市政大廈為中心,東西以聖托瑪斯與聖尼古拉斯教堂之間的範圍,不過幾分鐘步行的距離而已。老市政大廈的後面,為一個小廣場,面對著白、黃兩色調的文藝復興式的商會,是德國式露天喝酒的所在。樹蔭、花圃、古屋、雕像,典型的歐洲城市風光,尚保留了「最美麗的城市」的一點痕跡,讓過客回味吧!
最使我感動的是他的收藏室。他是一個很有恆心的收藏家與博物學家,至今仍保有近七千種礦物標本。很難想像這位會為感情激動得發抖的文學家,有研究分類學的耐心。我在那間房間裏徘徊了一會,決定回國寫「科學與文化」的文章。科學與文藝是沒有界線的;科學就是文化。因為歌德他老人家在十八世紀就經過觀察,發現了某些物種的演化,還寫了一本色彩理論的書。若不是他的文名太盛,說不定科學界會為他留名呢!
他是自威瑪發跡的,今天的威瑪建築與土木學院,就是當年他建立的。為現代設計界奠立基礎的「包浩斯」就是這裏。當時的包浩斯,網羅了歐洲一流畫家任教,如保羅.克利,如康定斯基等。他老先生的理想,是結合一切藝術形態,提高生活中的精神素質。他是主張物質與精神合一https://m.hetubook.com.com的人。可惜這些十分合理的觀念都被現代商業社會的唯利是圖的資本主義作風破壞無遺。
席勒的住宅與歌德家距離幾分鐘的路程,門前也整理為一廣場了。這裏早在十九世紀中葉就成為博物館了,在來到這一帶之前,席勒的文名早已遠揚,受到世界各地的讚譽。在耶納大學出任歷史學教職的時候,年方三十歲出頭,後來得到該校的博士學位。到第二年,威瑪大公送他年金,他才能結婚生子。在當時,天才要貴族協助的。他到威瑪定居已是十年後的事了。
李斯特也好,葛羅培也好,在歌德與席勒的光輝下,都顯不出光芒。
住宅之內,比歌德的家要整齊明朗一些,可看出席勒是古典主義者。展示的東西除了當時流行的家具之外,就是與席勒有關的繪畫,以及他的劇本的早期版本與舞臺設計的圖樣等,也有與歌德通信的原件。
德國朋友告訴我,東德政府已經把全國各大學的名稱完全改以學者命名。耶納大學目前的官方稱謂是「席勒大學」。這使我覺得德國人尊重學者的傳統不但非我國所及,即使是英、美,也不能望其項背。大學之設立多基於政權,在非常開明的國家,也只能做到尊重學術自由,提高教授的學術地位。做到實際上把一切功勳與懷念全歸之於學者,實在是相當不容易的。美國到今天大學的稱謂十九是以贊助人為名。英國牛津劍橋的學院均以當年創辦的貴族為名。我有這種強烈的感觸,也許因為自己是窮酸教授之故。但在遙遠而陌生的國家,看到人家如此看重教授們的貢獻,並沒有教授去爭取,是難免有些感懷的,尚請讀者們原諒。
第三位大人物是現代建築的開山大師葛羅培。在本世紀的幾位大師中,我只見到過葛老先生,當時他已自哈佛退休多年,但他偶爾出席哈佛設計學院的非正式的集會。我有幸與他談了幾句話,他十分慨嘆日本有那麼好的傳統建築,為什麼新建築會走上笨重而不合理的道路。也大概把我誤為日本人了,我敬佩他,因為他是唯一的堅持合理主義原則的現代大師。
我們的飛機是自阿姆斯特丹飛往萊比錫的。在萊比錫機場,初履共黨國家的土地,不免心驚肉跳,雖然同行的朋友一再的寬慰我。在國際貿易與經濟發展支配世界政治局面的今天,共黨世界也只好打開他們的鐵門,讓外人出入了。我們來到東德的時候,正值萊比錫的春季商展,世界各地,尤其是歐洲國家各種人物,自企業家、商人,到僅為看熱鬧而來的老百姓,成千上萬的擠滿了萊比錫的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