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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濱散記

作者:亨利.大衛.梭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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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客

來客

許多旅行家離開了他們的路線,來看我和我屋子的內部,他們的託辭往往是要一杯水喝。我告訴他們,我是從湖裏喝水的,手指著湖,願意借一個水勺給他們。住得雖然遠僻,每年,我想,四月一日左右,人人都來踏青,我也免不了受到訪問;我就鴻運高照了,雖然其中有一些古怪人物的標本。來自救濟院或者別處的弱智族,也跑來看我;不過,我總是竭力使他們的全部智力都施展出來,向我說說心裏話;在這種場合,智力往往成了我們談話的主題;我也從中獲益匪淺。說實話,我發現,他們裏頭有些人倒是怪聰明的,一點不比所謂教會執事濟貧助理或者市鎮管理委員會成員遜色;我覺得,現在該是他們相互易位的時候了。說到智力,我認為弱智與大智並沒有多大區別。有一天,一個頭腦簡單,但人很隨和的貧民特地過來看看我,過去我倒是常常見到他和別的一批人彷彿當作籬柵一樣,要嘛站在地頭上,要嘛坐在蒲團上,照看著牛和他自個兒不至於走失,這一回,他卻表示自己要像我一樣生活。他流露出非常單純、真實,以及遠遠超出了,或者還不如說低於一般的所謂的「自卑」的神情,告訴我說他自己「缺乏才智」,「缺乏才智」就是他說的原話。上帝把他打造成了這副德行,可是他認為,上帝關心他,就像關心別人一模一樣。「我一向就是如此,」他說:「打從我小時候起,我就是這個樣子;我腦筋從小就不管用,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我的腦子可不靈啦。這是上帝的旨意,我想。」而他就在我跟前,證實了他說的話沒錯。我覺得,他是一個很玄奧的謎。我難得碰上一個這樣大有希望的人——他說的話兒都是那麼單純,那麼誠懇,那麼真實。他越是謙卑之極,他就越顯得高尚,先前我還不知道這是一個聰明方法所收到的效果。由此可見,在他這個弱智的貧民所建立的樸實而又坦誠的基礎上,我們的交際反而比與智者交談的程度更深一層。
這些人讓人不能忍受,
煩死了那造屋的住戶。
他們到達那裏,擠滿了小小的房子,
不是為了尋找那裏所沒有的款待;
休息就是他們的宴會,一切順其自然;
最高尚的思想有著最大的滿足。
但是他們並不知道第三、四行詩句是——
他是一個熟練的砍伐工,一味地沉浸在揮動斧頭砍伐樹木這門藝術之中。他貼著地面將樹木齊根砍倒,這麼一來,日後新長出來的樹苗會更加茁壯,雪橇也可以從樹茬上頭滑了過去;他不是把樹根先砍去一大半,再用繩子將整棵大樹拉倒,而是把大樹砍到只剩下細細的一根,或者薄薄的一片,最後只消手一推,大樹就倒下了。
房子我親手修築
我建造的房子我來住;
我屋裏有三把椅子,一把供孤獨一人之用,兩把供促膝談心,三把則為滿足社交上的需要。當客人多得出乎意料,這裏也只能給他們騰出第三把椅子,但平常他們都採用立姿而節省了空間。這個小房子能容納這麼多的男士與女士,真是令人驚奇。曾經有一次,在我的屋簷下面,同時有二十五到三十個人,不但有他們的靈魂,而且還有他們的軀殼,然而在分手的時候,我們卻並沒有意識到,我們原來彼此靠得這麼近。在我看來,我們的許多房子,不論是公房還是私房,對居住在裏面的人來說都是大得奢侈,因為它們有著數不清的房間,有巨大的大廳,還有儲存葡萄酒和以備不時之需的物品的地下室,它們是如此巨大而又宏偉,結果居住在裏面的人似乎只是在其中大批出沒的臭蟲。有時令我不勝驚異的是:當通報人員在特里蒙特、亞士都或米德塞克斯等大旅社裏,大聲通報接見來訪者之時,見和_圖_書到的卻是一頭可笑的老鼠偷偷爬出來,走過公用的遊廊,隨即又慌慌張張鑽到洞子裏去。
我聽說,一個著名的智者和改革家問他,是否希望世界得到改變;他不知道這個問題以前已經有人考慮過了,他驚奇地一笑,用一口加拿大口音回答道:「不希望,我挺喜歡它的。」哪個哲學家跟他閒扯一下,準會受到許多啟發。在陌生人看來,他彷彿對人情世態一竅不通;然而,有時候,我在他身上卻看到了一個我前所未見的人,我真不知道,他是像莎士比亞那樣聰明,還是像小孩子一樣單純天真;我也不知道他是富有詩人的才氣呢,還是愚笨透頂。一個鎮上的鄉民告訴我,說他看見他頭戴一頂緊繃繃的小帽,悠哉地穿過了村子,還獨自吹著口哨,讓人不禁想到他活脫脫像一個微服出遊的王子呢。
「啊,基督教徒,你會把我送回去嗎?」
我並不害怕抓小雞的老鷹,因為我沒有黃小雞,但是確切地說,我害怕抓人的老鷹。
在這樣小的一個房間裏我有時候體會到的一個不方便是,當我跟客人開始用大聲來表達重要思想的時候,我們難以得到足夠的距離。你的思想在能夠揚帆,走一段距離,進入港口之前,需要一點空間。你思想的子彈在進入聽者的耳朵之前,必須先克服它上下左右的擺動,再經過最後的穩定狀態,否則它們又會從對方的耳邊鑽出去。另外,我們的言語也應有適當空間使我們的思想能伸展開,羅列起來。每個人如同一國的領土一樣,必須有適當而寬闊的自然邊界,甚至在兩國的邊界之間,特別需要有一個合適的中立地帶。我發覺與湖對面的朋友隔湖交談,那真是一種享受。在我的屋子裏,我們離得那麼近,根本沒法聽清別人的話——我們說話的聲音不能低卻又讓人聽得見;就像當你把兩個石子離得非常近地扔進靜水中的時候,它們就破壞了彼此的起伏節奏。如果我們只是些過於健談、嘰嘰嘎嘎說個不停的人,那麼站得很近,緊挨在一起,能夠感覺到彼此的呼吸還不算要緊。但是倘若我們講話含蓄,講出思想,那麼我們就想保持更遠一點的距離,這樣我們的動物般的熱力和濕度可以有空隙蒸發出來。倘若我們喜歡那種最親密的交往,其間我們每一個人都表達出言語之外或者之上的內容,那麼,我們不僅必須做到沉默,還往往要在身體方面保持相當距離,以至於我們不能夠聽見對方的聲音,這樣才行得通。用這個標準來判斷,言語也就方便了那些耳朵有點背的人;但是如果我們不得不叫喊的話,那麼有很多美妙的事情我們就無法說出來。當交談開始呈現了出一種崇高、更隆重的情調的時候,我們也就把我們的椅子逐漸推開,分開得更遠,一直到椅子接觸到對面角落裏的牆壁,然後通常也就沒有足夠的空間了。
他只有一本曆書和一本算術書,他對後一本書完全稱得上是專家。前一本書在他看來是一部大百科全書,他認為這本書包含了人類知識的精華,在某種程度上它也的確如此。我喜歡就當今之日各種改革主張問問他的看法,他從來都是用最簡單、最實際的眼光看待這些問題。他過去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問題。沒有工廠,行不行?我問他。過去他一直穿的就是家庭手工織的維蒙特灰布,他說,還不是挺好嘛。那麼沒有茶和咖啡,他行嗎?除了水,這兒還供應什麼飲料來著?他說,他常常把鐵杉葉子泡在水裏,他覺得熱天喝上它,可比水還要好哩。我問他沒有錢,行不行呢,他舉例說明,錢給人帶來的便利,他的表述富於哲學意味,竟然跟貨幣起源和「Pecunia」詞源不謀而合。如果說他的家產是一頭牛,現在他想到商店裏去買些針線,可是每次買這麼一點針線,都要拿牛的一部分去做抵押,他就覺得既不方便,又很難辦到。他可以替許多制度作辯護,這可比哲學家還高明,因為他的說法都跟他本人直接有關,他指出了它們為何盛行的真正理由,他並沒有胡思亂想出什麼其他的理由。有一回,聽了柏拉圖關於人的hetubook.com.com定義——沒有羽毛的兩足動物——還聽說,有人拿來一隻公雞,把毛全給拔掉了,管它叫作「柏拉圖的人」,他當即說明,公雞的膝蓋的彎曲方向不一樣,這可是人與公雞的一個重大區別。有時,他會大聲嚷道:「我可多喜歡聊天啊!天哪,我可以聊上整整一天呢!」有一回,我已有好幾個月沒見過他了,問他對今年夏天有沒有新的想法。「老天哪,」他說:「一個可得像我這樣工作的人,要是他有過一些想法,而且又能念念不忘的話,那他就一定會做得不賴的。也許跟你一起鋤地的人想要和你比試一下;天哪,那你就得一門心思擺在鋤地上,心裏想的只是雜草。」在這種場合,有時候他會搶先問我有沒有什麼改進來著。入冬後有一天,我問他是不是常常感到自我滿足,希望在他的內心能有一種東西,來取代外部的牧師,達到更高的生活目的。「滿足啦!」他說:「有人滿足於這件事,有人滿足於另一件事。有人已經要什麼就有什麼,也許會滿足於背烤著火,肚子頂著餐桌,坐上一整天,我的天哪!」然而不管採用什麼策略,我都從未能夠讓他從精神的層面上去看待事物;他所能夠設想到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種簡單的權宜之計,你可以期望一個動物會在欣賞那種權宜之計;而實際上,大多數人都是如此。如果我提出改進一下他的生活方式的話,那麼他也僅僅是回答說晚了,而沒有表現出任何遺憾之處。然而他卻徹底地信賴真誠和類似的美德。
我不能不注意到我的訪問者的一些特性。女孩、男孩和少婦一般似乎都喜歡在森林裏面。他們看看湖水,看看花木,盡量利用他們的時間。一些商人,甚至農民,想到的只是清閒與工作,以及我的住所距離任何地方都很遠;儘管他們說他們有時也喜歡在森林裏漫步,可實際上情況顯然並不如此。這些焦灼不安的人啊,他們的時間都花在謀生或者維持生活上了;一些牧師,開口閉口說上帝,好像這題目是他們的專利品,他們也聽不見各種不同的意見;醫生、律師、忙碌的管家則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審查我的碗櫥和床鋪——不然某夫人怎樣知道我的床單沒有她的乾淨?還有一些已不年輕的年輕人,相信跟著職業界的老路走是絕對可靠的方法,他們通常都會指責我的生活毫無益處,唉,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那些年邁,孱弱的,怯懦的人,不論他們的年齡性別,憂慮最多的還是疾病、意外和死亡。在他們眼裏,生命是充滿危險的,可是,假如你不老去想它、擔心它,那又何險之有?他們認為,小心謹慎的人應當認真地選擇一個最安全的住所,那裏可以將醫術精湛的醫生隨叫隨到。對於他們,鄉村實實在在地是個Community,即一個共同防守的聯盟,你會設想,他們連採集越橘都不會不帶著藥箱的。總的說來就是,如果一個人活著,他就永遠有死亡的危險,雖然由於他本來就是半死不活的,危險就相應地減少了。一個人坐著不動和他奔跑時所冒的風險是一樣的。最後,還有那些自封的改革家,最讓人厭煩了,他們認為我總是在唱著——
有的人只有一個心眼,就像帶著一隻小雞的母雞,或者像帶著一隻鴨子的母鴨;有的人私心雜念特別多,腦子裏亂糟糟,就像那些要照料上百隻小雞的老母雞,個個都在追逐一隻小蟲子,每天在晨露中管保丟失一二十隻——到頭來都變得羽毛蓬亂,遍體疥癬;有的人光有想法而沒有長腿,像一條智力不俗的蜈蚣,使你渾身起雞皮疙瘩。有人提議應該放上一本名冊,讓客人們留下名字,就像在白山那裏一樣;但是,不幸的是!我的記憶力太好了,沒有必要讓客人們留一下名字。
在他身上,主要的是生氣勃發。論體力上的堅韌和滿足。他跟松樹和岩石稱得上是表兄弟。有一次問他整天做工,晚上累不累;他回答時,目光真誠而嚴肅,「天曉得,我一生中從沒有累過。」可是在他身上,智力,即一般所謂的靈性卻還是沉睡著的,跟嬰孩的靈性一樣。和*圖*書他接受過只是採用天真的、無效的方式下進行的教育,天主教神父就是採用這種方式開導土著;而採用這種方式,小學生永遠達不到有自我意識的境界,僅僅達到了信任和崇敬的程度,這個孩子並沒有經過培養而長大成人,他依然還是個小孩子罷了。大自然創造他時賦予他健壯的體魄,使他樂天知命,並在各方面尊敬他、信任他,做他的後盾,這樣他就可以像孩子一樣,一直活到七十歲。他生性是如此率真,不諳世故,因此,就用不著正經八百地來介紹他,猶如你大可不必向鄰居介紹土撥鼠一模一樣。他得慢慢地認識自己,就像你得慢慢地認識自己一樣。他可不會裝腔作勢。他幹了活兒,人家給他錢,這就幫助他不愁溫飽;但他從來不跟人們交換看法。他是那麼單純,而且天生卑微——如果說胸無大志的人可以叫作卑微的話——這種卑微在他身上既不是明顯的品質,也不是他自個兒能意想得到的。聰明一點的人,在他心目中,幾乎成了天上諸神。如果你告訴他,如此這般的一個大人物正要駕到,那麼,他彷彿覺得如此至關緊要的事肯定跟他不搭界,用不著自己去瞎操心,還不如乾脆把他忘掉就得了。他從來沒有聽到人家讚揚過他。他特別尊重作家和傳教士。他們的言傳身教,使他驚嘆不已。我告訴他,說我寫過不少作品,他想了好半天,以為我是在說寫字,因為他自個兒也能寫一手好字。有時候,我看見他把老家教區的名字寫在公路旁雪地上,字體挺漂亮,還標上正確的法語重音符號,由此我才知道他曾經打從這裏走過。我問他是不是想過把自己心裏的感想寫下來。他說他曾給文盲們談過和寫過一些信,但寫下他的思想他從未想過,不,他可做不了這事,他連開頭都不知怎麼寫,這會把他難死的,更何況創作時還要注意拼寫。
我的訪客中令人愉快的多於最後這類老鷹似的人。小孩子跑來採集漿果,鐵路職工星期天早晨穿著潔淨的襯衫來散步,漁人和獵人、詩人和哲學家,一句話,所有誠實的移民,他們為了自由的緣故跑到森林裏來,的確把鄉村拋在背後,我準備去迎接:「歡迎,英國人!歡迎,英國人!」因為我曾經和這個民族有過交往。
至於人嘛,住在森林期間,我的來客比我一生中的任何別的時期都多;我的意思是說,我有一些來客。我在那裏遇見了幾個人,見面的情況比我在任何別的地方所可能有的情況都更加有利。但很少人是因為無所謂的瑣事而來見我的。在這方面,我離城太遠就等於把前來訪問的客人篩選了一遍。我隱退入孤獨的大洋深處,條條社會之河都流入其中,就我的需要而論,在我周圍沉澱下來的,大半是最美好的沉積物。此外,大洋另一邊那片尚未探索和開發的大陸,上面的各種跡象也飄蕩到我這兒。
當溫斯洛這個後來擔任普利茅斯殖民地總督的人,帶領一班人步行穿過森林前往馬薩索伊特參加典禮,在到達酋長的棚屋時又疲倦又饑餓,他們受到酋長的盛情接待,可是當天始終沒提及吃飯的事。夜來了以後,用他們自己的話吧——「他把我們招待到他自己和他夫人的床上,他們在一頭,我們在另一頭,這床是離地一英尺的木板架成的,上面只鋪了一條薄薄的席子。他手下的兩個頭目,因為房屋不夠,就擠在我們身旁,因此我們不樂意於住所,尤甚我們不樂意於旅途。」第二天一點鐘,馬薩索伊特酋長「拿來他打到的兩條魚」,大約有三條鯉魚那麼大,「燒好的魚,由四十多人來分食。還好,大部分人都吃到了。這是我們一天兩夜當中能吃到的一點食物,若不是我倆其中一人買到了一隻鷓鴣,此行就真成了食不果腹的旅行了。」他們怕既缺吃的又缺覺——這是由於「野蠻人粗野的唱歌聲(因為他們習慣把自己唱入睡)」——會使他們眩暈,想要還有力氣旅行的時候回到家裏,就動身離開了。就住處而言,確實他們並沒有受到好的招待,儘管他們覺得不便的地方無疑是主人敬意的表示;但是就吃而言,我看不出來印第安人還能和_圖_書怎樣做得更好。他們自己沒有什麼好吃的。對他們的客人即使說盡好聽話也代替不了食物,他們不如表現得更明智一些;所以他們勒緊他們的褲帶,隻字不提吃飯的事兒。溫斯洛後來又拜訪了他們,適逢他們食物充足的季節,因此在飲食的招待上便不再節儉了。
他說,「這是好詩」。他的腋下夾著一大捆白櫟樹皮,是這個星期天的早晨搜集起來的,準備給病人用。「我想今天做這樣的事情是沒有害處的。」他說道。在他看來,荷馬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儘管他的作品寫的是什麼他並不知道。要找到一個比他更淳樸自然的人是困難的。邪惡和疾病在這個世界上抹上了這樣一種陰沉的道德色澤,而對他來說邪惡和疾病卻似乎並不存在。他約莫二十八歲,可他在來合眾國工作之前十二年便已離開了加拿大和他父親的家,他終於掙了一筆錢買到了一個農場,大概是在他自己的家鄉吧。他是從一個最粗糙的模型裏鑄造出來的;長著一副強壯然而呆板的身軀,但姿態優雅,脖子粗壯,曬得黑黑的,一頭濃密的黑頭髮,一對無神昏昏欲睡的藍眼睛,偶然也閃現出表情的光芒。他身穿一件骯髒的羊毛色大衣,頭戴一頂扁平的灰色帽子,足蹬一雙牛皮靴。他常常用一個鉛皮桶來裝他的飯餐,走到離我的屋子幾英里之外去工作,他整個夏天都在伐木,他吃肉的胃口很大;冷肉,常常是土撥鼠的冷肉;咖啡裝在一支石瓶子中間,用一根繩子吊在他的皮帶上,有時他還請我喝一口。他很早就來到,穿過我的豆田,但是並不急急乎去工作,像所有的那些北方佬一樣。他很愛護自己的身體。假如掙的錢只夠吃住,他也無所謂。他常把飯桶留在灌木叢中,以便半路中他的狗咬著了土撥鼠,他好往回走一英里半路將它煮熟,放在他的房屋的地窖裏。但在此之前,他會呆想半個小時,對土撥鼠能否安全泡在湖裏,直至夜晚能否安全取回等之類的事,他會思考很久很久。他在早晨經過的時候會說:「鴿子真多!如果我不需要每天工作謀生,我能夠以打獵來獲得所有我需要的肉——鴿子、土撥鼠、兔子、鷓鴣——天啊!我能夠一天就弄到一個星期需要的肉。」
我認為我和大部分人一樣是喜歡與人交往的。如果我碰到血氣方剛的人,會像吸血的水蛭一樣把他吸得緊緊的。我當然並非隱士,如果職業需要,我會比酒館裏最能坐的常客坐得更久。
我還有些客人,他們一般算不上城鎮的貧民,但是卻應該算是窮人;至少他們是世界上的窮人;這些客人感興趣的不是你的好客,而是你的款待;他們熱切地希望得到招待,卻還給他們的要求加上開場白,告訴你他們決心已定,首先,再也不自己取食了。我要求來客可別餓著肚子來看我,雖然說不定他們有世界上最好的胃口,也不管他們又是如何得來的。慈善事業的對象,可不是來客。儘管我又開始張羅自己的事兒,回答他們的問話不免越發冷淡,越發怠慢,殊不知有些客人還是不明白他們的訪問早已結束了。候鳥遷徙的季節,來我這兒訪問的,智力程度殊異的人幾乎都有。有些人智力較高,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加以運用;一些逃亡的奴隸,一舉手、一投足,活脫脫像仍在種植園裏似的;如同寓言裏的狐狸,彷彿聽到了獵犬在追蹤他們,看著我一副懇求的樣子,儼然在說——
這些人中有一個真正逃亡的奴隸,我幫助他向北極星的方向逃跑去了。
如果只來了一個客人,他有時會與我共進一餐簡單的飯;我們一邊聊天,一邊煮一個玉米糊,或者注意火上在脹大、烤熟的麵包,這不會影響我們說話。可是如果來了二十個人的話,坐在屋裏,關於吃飯問題就不好提了,雖然我所有的麵包還夠兩個人吃,可是吃飯好像成了一個大家都已經戒掉了的習慣,大家都節欲了。他們並不認為我這樣做有何不妥,反而認為很合適,是一種考慮周全的解決辦法。對肉體生命上的損害,一向是需要及時補救的,雖然此時被耽擱了,但生命的活力依然沒有減弱。如此這般,我招待的假如不是二十和*圖*書人而是一千個人的話,那也沒有問題。如果有哪一個客人來的時候我在家,離開時卻感到失望或者餓著肚子,那麼他們可以相信至少我對他們是同情的。儘管許多主婦對此表示懷疑,其實確立新的更好的習慣來代替舊習慣很容易的。你不必把你的名譽建立在你請客的飯菜上。對我本人而言,若想不讓我常拜訪一家人,即使是地獄之門的三頭惡犬塞伯魯斯也無法做到,相反,若人家拿一道道盛宴來款待我,準會把我嚇跑。因為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委婉而禮貌的暗示,要我以後不要再煩擾他了。我想以後我永遠不會再去出席這樣的場合。我應該感到驕傲的是擁有斯賓塞的詩行做我的小屋子的箴言,這是我的一位客人寫在一片黃葉子上權作名片留下的:
「那麼你一定從菲西亞那裏聽到什麼說法?據說艾克特的兒子曼諾提阿仍然活著,艾古斯之子貝利烏斯就在麥米頓人中,他們兩個要是死了我們才應該感到難過。」
然而,我「最好」的房子,也就是我退隱的房子,隨時準備接待客人,陽光很少照在它的地毯上,這房子就是我屋後的松林。夏天貴賓來臨時,我帶他們到那邊,一個十分難得的管家已經打掃了地板,清除掉傢俱上的灰塵,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了。
在他身上人們能察覺到有某種確實的創造力,無論其多麼微弱,我有時注意到,他正在考慮並表達自己的意見,這種現象極少見,所以無論哪一天我都願意跑十英里路前往觀察,這等於重新追溯到許多社會制度的創造源頭。雖然他有時遲疑不決,也許還不能有稜有角地表達他自己,但是,他在話語之間常常隱含一種不俗的見解。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的思想非常原始,而又沉浸於他那粗獷不羈的生活之中,雖然要比僅僅有學問的人的思想更有出息,但還是沒有成熟到值得報導的程度。他說過,在生活的最底層,不管他們出身低微,而又目不識丁,說不定也不乏天才人物,他們總是有自己的見解,從不裝作自己什麼都知道的樣子;人們都說華爾騰湖深不見底,他們就像華爾騰湖一樣,也許他們顯得有些渾濁不清。
他之所以令我感興趣,是因為他是如此安靜和孤獨,而且又如此愉快;好心情和滿足感洋溢在他的那雙眼睛上。他的快樂不摻有雜質。有時,我看見他在樹林裏工作,砍伐樹木,他會用一個帶有無法表達的滿足的大笑向我致意。儘管他英語講得也很好,但他跟我打招呼時用的卻是帶著加拿大腔調的法語。我走到他身邊時,他會撂下手頭的活兒,好不容易抑制住內心的喜悅,躺在被他砍倒的松樹邊。他把松樹裏層的樹皮剝下來,捲成小球兒,把它放在嘴裏,一邊咀嚼,一邊說說笑笑。他渾身真有使不完的勁兒,有時碰到想著想著不知怎的引他發笑的事,他就會哈哈大笑,倒在地上連著打滾兒。眼看著他周圍的樹木,他會大聲嚷道:「我的天哪!在這兒砍砍樹,我已開心死啦;天底下最棒的樂子我也不稀罕。」有時候,他閒下來了,就會帶著小手槍,整天待在樹林裏,一邊溜溜達達,一邊不時鳴槍向自己致敬,淨給自己尋開心吧。冬天他生了個火,中午他便坐在火旁把壺裏的咖啡重新煮熱;當他坐在一根木頭上吃午飯時,山雀有時便飛過來,停在他的手臂上,啄食他手指上的馬鈴薯;他說,他「喜歡周圍有這些傢伙作伴。」
今天早晨來我家的,豈非是位真正荷馬式的或帕夫拉岡尼亞式的人物嗎——他有個這樣適合於他身分的詩意的名字,抱歉的是我不能在這裏寫下來——他是一個加拿大人,一個伐木做柱子的人,一天可以在五十個柱子上鑿洞,他剛剛吃了一頓他的狗捉到的一隻土撥鼠。他也聽說過荷馬這個人,說「我如果沒有這本事,那下雨天我真不知該幹什麼,」儘管已過去好幾個雨季,或許他還一本書都沒讀完過。在他那裏很遙遠的教區裏,有一位會讀希臘文的牧師曾教他讀過裏面的詩。現在捧著書,得我給他翻譯阿基勒斯因帕屈洛克魯斯滿面愁容而責備他:「帕屈洛克魯斯,你為什麼哭得像個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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