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第二種忠誠
劉賓雁提出的《第二種忠誠》是近年來的熱門話題之一。當我認真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是坐在教堂裏。我望著眾信徒,心中暗想,在理念上我們都信服上帝,但在實踐上卻是我們信服神父,神父信服主教,主教信服樞機,樞機信服教皇,教皇代表上帝。這才形成了組織,沒有組織,天主教無以成為世界幾大宗教之一。
「我們」
「我們辦個事兒怎麼就那麼難?你們怎麼就那麼容易?敢情中國這點兒自由民主,全讓你們這幫少爺秧子占了去了,連一點兒也不給老百性留下呀!」
不過,容我指出,WM在北京上海能使中國人微笑大笑面對文革,其事甚有意義。文革事平,文學的第一步反應是悲悲切切的呻|吟,他們身被重創,唯一的感覺是痛苦。那幾年,我儘可能涉獵傷痕文學,只在《山東文學》上看見一個短篇是用諷刺的態度寫成,除此以外,竟沒看見用「笑」來批判文革的作品。那時我就想,對如此荒謬的文革,作家什麼時候才產生喜感?讀者什麼時候才對這種喜感能產生共鳴?半夜失火,事主赤身奪門而出,當時自是羞懼難當,終有一天他會覺得此情此景滑稽可笑,那必是事過境遷,他又有了安全的住所之後吧。今天,受過文革蹂躪的人能笑對文革,大概是傷痕變疤痕,可以痛定思痛、化為笑談了吧。夫如是,第一個高興的,應該是當年倡導「療傷止痛」的鄧大人,然而道路相傳和_圖_書,決定禁止WM演出的,正是他!
忠誠真的出於天性嗎?文革事起,殺氣沖霄,方外人的感受是全國各地的共產黨員都像灰塵一樣在江青的裙風下飛舞,「更無一個是男兒!」茶餘酒後,停盃長嘆,到底是毛澤東本領大,多年來陰謀陽謀連番出擊,果真使忠誠的血統不傳。而今劉賓雁說不然,他昭告世人即使是在權力結構的千層塔下仍有鎮不住壓不扁的陳世忠、倪育賢。忠誠一脈,如縷不絕,遺傳猶存,天性未泯,足令方外人刮目相看。從這個角度看,劉賓雁有功。
我們假設共產黨員原是忠國愛民憂時濟世的人,他們找到了馬列主義。一個人捧看資本論難成偉業,他們找到了領袖,有些人也許只找到一個黨委。由於領袖信服馬列,所以領袖是馬列主義的具體化,由於黨委信服領袖,所以黨委是領袖的分靈化身。所以你只要忠於領袖,甚或你只要忠於黨委,就是忠於馬列主義,就是解除人民疾苦,關懷世界前途。
古之君子,束帶立朝,君無過則順,君有過則諫,致君澤民,追求第一忠誠和第二忠誠的一致。孟子甚至說,君有大過,反復諫之而不聽,則易位,最是表現了忠於理念為優先。皇帝得位,本乎天命,天視自我民視,天命即是民心。倘若皇帝倒行逆施,有悖天命,立刻失去權位,就像巫婆因觸神怒突然不能作法一樣,做忠臣當然很安全,無如事實不然,昏君奸相多半儘情的膨
和*圖*書脹權力,忠臣的下場多半很悲慘,動輒全家砍頭,史稱一門忠烈。被敵國殺死了叫「烈」,被叛將殺死了叫「烈」,朝廷明正典刑怎麼也叫「烈」?「烈」就是為原則犧牲,為理念犧牲,一字褒貶,隱隱抬高死者。
他沒有強調對抽象理念的忠誠,三種忠誠的對象都是特定的人,效忠者和效忠的對象站在對立面,這一點使我十分驚異。忠於理念是忠誠此一品德的起源,是忠於領袖的先決條件,而忠於領袖乃是忠於理念的實踐。今日之士應該以忠於理念為第一層次,忠於領導人為第二層次,兩者本合為一。至於拍馬奉承根本不能算是忠誠,所謂第三種忠誠應予剔除。
我偏袒WM了嗎?也許是吧。我得承認,作家,即使是國內「民主專政」下成長的作家,總有種種想法和掌握政權的人不同,而寄身方外的人,也總有種種想法和國內同文相通吧?
WM《我們》一劇,在北京演出,遭禁,移上海演出,又禁。消息傳來,海外震動,但是我想,大概沒啥了不得,劇本能上演,自然是先經審查通過了的,北京演不成,上海卻以為但演無妨,可見劇本在「大原則」上沒有問題,只不過黨內部有不同意見而已,方外人不必寄以「厚望」。現在從北美日報上讀到了WM的劇本,覺得自己似乎沒有猜錯。WM的臺詞縱橫諷刺,觸及雷鋒,階級鬥爭,紅衛兵,江青,毛語錄,人民日報文革時期的社論,憶苦思甜,這些都是和-圖-書「舊事物」,舞臺上嘲弄一番,一面是為了吸引觀眾,恕我直言,一方面也在迎合當局,這,怎麼還會有問題?共產黨真難伺候啊!
基於上述的假設,忠誠原本只有一種,忠貞之士原本易為。可惜人間事,尤其是政治,並不如此簡單。以中國大陸的情形而論,中共黨員本該忠毛,而毛的作為背離馬列;大家本該忠於馬列,而「馬列主義不能解決當前的問題」;而領袖與下級幹部之間,階級森嚴,層層節制,順我者生,逆我者死,一旦「你有政策,我有對策」,更是前不見馬列,後不見領袖,如此這般,忠於人民盡成虛話。理論上的一條鞭事實上變成五節棍,共產黨員的那一點忠心往什麼地方擺才好?有人只能向黨委效忠,不能向領袖效忠;有人只能向領袖效忠,不能向馬列效忠;有人只能向馬列效忠,不能向人民效忠。一時之間好像有多種忠誠出現。
針對「新事物」,WM諷刺社會風氣,應該在政策允許的範圍以內。比較「刺眼」的,是不客氣的批評了「平反」所造成的新階級。例如劇中人于大海就衝著一個高幹子弟叫嚷:
有史以來,中國真不知有多少忠臣被殺,被囚,被謫,被黜,但忠臣還是一個接一個產生。忠臣熟讀經史,深明以史為鑑的道理,何以還要前仆後繼?他們不但冒死進諫,還發明了尸諫——先死後諫。有個超級老虎要吃一個多嘴的御史,有人勸他莫殺敢諫之士,老虎悍然說:「hetubook.com.com這種人是不會絕種的!」照吃不誤。這是什麼人的故事,那本書上說的,我全忘了,只是他留下的這句話記住了,足令我刻骨銘心。「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只是比喻小人,也可以形容君子。看起來,忠誠也是人的天性。
劉賓雁把忠誠歸為三類:任勞任怨、從無異議為第一種忠誠,直言敢諫、不計安危為第二種忠誠,諂媚逢迎、討人歡心為第三種忠誠。他以報導文學的方式,介紹陳世忠、倪育賢兩人向毛澤東上萬言書的經過及後果,就第二種忠誠加意發揮。他指出,第一種忠誠太危險,一旦領導人犯了錯,大家跟著錯到底,第三種忠誠可能有毒,最可貴的是第二種忠誠。
WM冷諷熱嘲,新聞電訊特別提到劇中女知青拿人民日報當衛生紙。此劇在北京上海演出時,觀眾的反應一定很熱烈,可是,如果移到香港演出呢?劇中一幕,下鄉勞動的知識青年住在簡陋的小屋裏,寒夜風緊,一下子把門颳掉了,於是其中一人大叫「雷鋒叔叔,救救可憐的知青吧。」演到此處,想像中北京劇場的哄堂大樂,不可能在香港劇場出現,因為香港人縱然知道什麼是「知青」,誰是雷鋒,畢竟沒參加過全國人民「一筆一畫學雷鋒」的運動,感受不深,領會也就不多。不僅如此,二十年後,恐怕連北京的觀眾也隔膜了。WM的喜劇效果多從時事中「抓哏」而來,好比應時的新鮮瓜果。荔枝離開嶺南,三天以後色香味都變了,奈何奈何!
我想,我hetubook•com•com們信教本是為了尋找上帝,結果是找到了一個神父,頂多是找到了教皇。只因為教皇信服上帝,是上帝的具體化,你需要上帝也就需要他。由教皇向下步步推論,你需要上帝也就需要一個神父。由上帝到神父,層級既多,距離亦遠,但中有靈犀相通,有道一以貫之。一如我們在家中摸到電燈開關也就不啻摸到了發電廠。
不過人間正氣終不宜靠刑場和監獄來發揚。「武死戰」是常態,「文死諫」則是病態。歷史應該給忠誠之士發展出一條路來。這條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來稀鬆平常,就是民主自由。自古至今,玉常碎而瓦常全,正因為在專制政體之中,你要忠於自己福國利民的信念,必須忠於掌握絕對權力的領袖,如果領袖背離了此一信念,(其事常有),你得勸他,求他,恐嚇他,引誘他,鍥而不捨,不把他拉回原來的出發線上,誓不甘休。老虎總是要吃人的,何況又沒有堅固的鐵柵圍住他,捋虎髯而謀虎皮,自是凶多吉少。倘若實行民主制度,忠臣不會這般危險,領袖也不必這般殘暴。當年美國的開國元勛中有人與華盛頓意見不合,此人就脫離政府去組織政黨,各行其是,聽候人民的選舉,他無須在政府裏黏住華盛頓不放,華盛頓也壓根兒沒想殺他。想想楊繼盛,左光斗,乃至彭德懷,鄧拓,都死得冤枉,死得不值,他們原該去組黨,辦報,競選,去履行他的第一種忠誠。民主政治縱有千般不是,萬種缺失,到底截長補短,還是令人心嚮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