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聖人懷疑的趣話
除了司馬遷以外,後世寫歷史的人,一直依照孔孟的這種思想,不敢有絲毫違反。不過,中國幾千年來,對這個歷史采懷疑態度的人很多,只因在儒家的權威之下,不敢過分反抗,所以這一方面留下來的文字,並不太多,現在提幾則小故事來看看。
懷疑歷史是件有趣的事,寫《厚黑學》的四川人李宗吾,又自稱是「厚黑教主」。所謂「厚黑」,臉厚心黑也。這位「教主」也是我相識中的老一輩朋友,其實他本人一點也不厚黑,可以說還很厚道,只是喜歡寫反面文章來諷世而已。這位怪才,也是懷疑堯舜之為聖人的問題,還說這是他的發明,其實他前輩同宗明朝的李卓吾,已經開其先例。還有明朝末期的一些名士,也曾提出堯舜的禪位問題來討論過。《木皮散客鼓詞》裡也是懷疑堯舜的,其中有一段就說到堯是為了自己的兒子無能,怕他將來保不住江山,被不相干的人奪去,就太可惜了,而見到舜很孝順,又有能力,所以就把自己兩個女兒嫁給舜,把舜收為了自己的女婿,女婿是有半子之分,由女婿即位做了皇帝,那麼自己的兒孫,還是可以享受榮華富貴的。而李宗吾的《厚黑學》立論,卻完全是從李卓吾和《木皮散客鼓詞》上學來的,可惜他死了,如果還在的話,見了面,我可一定要罵他不老實,侵奪了別人的著作權。其實對於歷史的懷疑,由本文便可證明齊宣王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提出來了。
但孟子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作了歷史性的解釋,對中國文化的政治哲學,提出了兩個觀念。他說,這不是巨弒君,不是叛逆。只要一個國家的領導人違反了仁道,就算是壞人,就叫「賊」,不夠資格做領導人。違https://www.hetubook.com.com反了毀壞了義理和道義的,就叫做「殘」,他是冷酷無情的、是心智不完整的、精神有缺陷的人。這種賊仁殘義的人,就是「獨夫」。所以湯、武的革命,只是去掉一個獨夫,並不算是叛逆的行為。這是中國歷史文化的政治哲學,儒家大部分都強調這一點,在我看來,這是歷史上的問題。司馬遷雖然沒有標明,但隱約間也透露了,他並不同意孟子這種看法。
其實,對於堯舜禹三代禪讓傳位的懷疑,以及有關湯武革命地批判,都是後世人吃飽了飯很無聊的閒事。堯舜禹三代的禪讓,在古文的記載上,明明告訴我們是「禪」,是「讓」,已經很明顯地說出「禪」,就是退位遞補的意思。「讓」,就是讓送的意思。既然又讓又禪,其中多少有些過節,但在過節當中,畢竟很坦率自然地把自己一手所掌握的天下權位交出去,並沒有戀棧而不捨,也沒有交了以後有怨恨的,這就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做到的。他們所以能夠如此做,當然道道地地可稱之為聖人的行為,又何必多此一舉,用後代世道人心的不古,而反證古人也必如後人的勾心鬥角,而且是必須要把它拉到和自己當代同樣的壞才算是合理?這豈不是讀書人思想上的癌症,是多餘的致命傷嗎?
對湯、武革命的疏解,也是一樣,古書上明明告訴我們這兩代的歷史事件,是革命性的,事實上,也說明是出兵去征伐的。可見古人並沒有文過飾非,故意加上那些好聽的名詞來騙後世的人們。只因為桀紂不道德,雖為全國之君,而弄得民不聊生,水深火熱,勸又勸不聽,諫也諫不了,要他改又不肯改,誰也阻和圖書止不了,那麼,湯、武不起來革命,難道要全國的人民生命財產完全毀於一個精神不正常的暴君手裡,才算對嗎?所以湯、武起來革命,充其量,也只能說出於被迫,不得已而倒行逆施,然後歸之於正。何必另加曲解,硬認為他是蓄意圖謀叛逆,早就想取而代之了。例如現代歷史,孫中山先生領導全民革命的全盤經過事實,也便可以證明真正革命的意義,確是出於不得已,確是抱有一種悲天憫人、救國救民的志願。如果硬要說湯、武的革命早已別有用心,則也可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也是讀書人思想上的惡性瘤。至於後世的儒生們,硬要把湯、武征誅,湯、武革命,加上極其冠冕堂皇的文句,強調應天順人,那也只能視為秘書人才的文告手法,必須如此寫作罷了。有人善用文詞,便寫成了應天順人。讀通了書,懂了道理,這些只是文字上的花槍,又有什麼稀奇。不過,自從湯武用過「革命」一詞之後,後世的變亂,甚至是搶劫、殘殺,也便借用了什麼革命等等的名詞,這就等於老子、莊子們所說「仁義」一詞,被後人假借亂用之過,兩者實在不可一概而論。
在古人的筆記資料裡,提到唐代名臣高定,他在幼年七歲時,讀《尚書.牧誓》這一篇,裡面說周武王集合諸侯,在牧野這個地方,誓師討伐紂王的故事,也就是孟子這裡所說湯、武革命的事。高定就對他父親高郢說,做臣子的怎麼可以用兵殺國君呢?高郢說,這件事是應天命順人事的事情,不比一般的叛逆。孩子都是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於是他追問父親說,聽話的人,連他已經死的祖宗三代都會得到獎賞。不聽話的人,就要被殺掉,這難道和_圖_書也叫做應天命順人事的事嗎?結果他的父親答不出話來,拿出不任何理由對他解釋。
另外一個故事,宋代的名儒李靚(字泰伯),是一位很有風格的人,文章也寫得很好。但他素來不喜歡佛,也不喜歡孟子,常常罵佛,罵孟子。他喜歡喝酒,有一天,一個政壇上地位很高的朋友,送了他許多高級名酒,他自己家裡也做了些好酒。有一位讀書人很想喝他的酒,但又喝不到,知道他喜歡罵孟子、罵佛,於是作了幾首罵孟子的詩送給李泰伯,第一首詩是關於孟子說堯舜事:「完凜損階未可知,孟軻深信亦還癡。岳翁方且為天子,女婿如何弟殺之?」他說歷史是很難相信的,有許多舞弊不光彩的事情,未必會寫上去,但孟子偏偏去相信歷史,真是不夠聰明。有些史料,是否有問題,還不得而知。至少在《孟子.萬章篇》中記載完凜捐階的事。是說,唐堯當皇帝的時期,自己非常儉樸節省,住的也只是「茅茨土階」而已,但賜給舜倉凜和牛羊。以後,舜的父親與異母弟弟象,想害他,叫他爬上倉庫頂上去整修倉頂,卻在下面放火燒他。結果舜在事前已受到兩位太太的指教,把預先穿上去的大衣服張開,像飛鳥一樣地跳了下來,安全地逃出這場火災。後來,又教他去鑿井,然後投井下石想壓死他。結果,舜又經太太的設計,預先在井的內壁旁邊,打通遂道,壓階而上,安然無恙地出來。這首詩說,舜是堯的女婿,岳父作皇帝,舜的弟弟怎麼敢去殺他。所以孟子相信歷史的記載,實在很傻!
上一次孟子打形意拳式的講話,大概說得齊宣王也有點不好意思了,於是有一次和孟子談起來,他問孟子,商湯把夏桀放逐到南巢去,武王出兵牧和圖書野攻伐紂王,有這件事嗎?夏朝的末代皇帝桀最暴虐,弄得民不聊生,於是他的大臣成湯興起,把桀趕到蠻荒的南巢去,湯取而代之做了君王,稱為商朝。而殷商的最後一代後帝紂王,也是因為暴虐,而周武王起兵把他殺掉,也取而代之,這是大眾都知道的過去兩次歷史上所謂真正的革命。現在齊宣王對這歷史革命發生了懷疑,而提出來問孟子,是不是真的有這回事。
孟子碰到這個問題,知道不大好答覆,但是他答得很高明,完全用外交詞令說,在古書上是這麼說的。言外之意,還可能「待考」呢!齊宣王說:這不是臣屬的叛逆行為嗎?為人臣怎麼可以殺國君呢——齊宣王可忘記了,他田家的上代田和,何嘗不是這樣把姜太公的後代呂貸——齊康工送到海邊,而篡了王位而當起齊威王來,呂氏主祀就此斷絕的。
他的第二首詩說:「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他批評孟子的話說:孟軻說齊國有一個人,在外面討飯為生,而家裡卻有一妻一妾,哪裡有討飯的能娶得起兩個老婆,而且鄰居們哪有這許多雞給他偷呢?還有孟子那個時代,中央政府,周朝的天子還在那裡,他應該和孔子一樣尊周而講王道,何以他不到周天子那裡去幫助中央政府推行仁政,反而去遊說齊國、魏國的諸侯,還想把他們培養成功,取周室而代之,這不是不對麼?我們知道,孟子是贊成湯武革命的,並不像孔子是主張尊周的,這也是事實,而這位讀書人就憑相隔幾千年的習慣和想像來罵孟子。李泰伯讀了他這兩首詩,引為知己同志,大為高興,請他喝酒,一邊喝酒,一邊談話罵孟子,連過幾天,也罵了幾天,把所有和-圖-書的酒都喝完了,這位讀書人也走了。
所以我們要知道,凡是這些問題,都只是思想上、文詞上、論理上的是非——邏輯問題,並非人事上實際的善惡問題。如果把文字邏輯的是非問題,硬用到實際人事上的善惡問題,有時候,會使你產生無可挽救的偏差。不過,這個專題的確也很不簡單,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得完的,必須另作一個專題,在此只好打住,不再多做討論了。
這高定的思想,也不能說他不對。所以後世有些人,對於儒家過分強調標榜的思想,往往持高定這一類的態度。人類的思想觀念,在有了懷疑時,提出來討論,才可獲致真理,否則過分強調某一思想的權威性,另外又過分壓制別的思想,則並不見得有什麼好處。
幾天以後,又聽說有人送酒給李泰伯,於是這個書生不作詩了,作了三篇文章,名為《仁義正論》,都是罵佛的,送去給李泰伯。李泰伯看了他的文章後,知道這書生又是想來喝酒的,於是笑笑說,你的文章真好,可是上次的酒都被你喝光了,弄得我自己好久都沒有酒喝,非常難過,對不起,這一次你儘管罵佛,請原諒我再不敢留你喝酒了。
金、元時期的名詩人元遺山,有一次,經過殷商的首都朝歌,也對武王伐紂的歷史,興起懷疑的感慨,他曾作了《北歸經朝歌感寓三首》詩。其中的兩首,也牽連到堯舜的「茅茨土階」和紂王的造九層台,以及後來的墨子,因路過朝歌,對地名常有歌樂意味的反感,就立即回車、不肯經過朝歌的歷史故事,提出懷疑的評論說:「黃屋何曾上作階?禍基休指九層台。書生不見千秋後,枉為君王泣玉杯。」「墨翟區區不近情,回車曾此避虛名。采薇唯有西山老,不逐時人信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