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儒學演化與國家發展
五七、南宋王朝和四書章句
總之,朱熹生當南宋新朝的初期,經高宗到寧宗四代半壁江山的皇朝,主戰與主和的戰略紛亂、忠奸邪正的政黨相爭。他抱有以聖學匡正時弊的目的,處於無可奈何的局勢之中,但仍然堅守二程「伊洛」之學的師承,自以「主敬」的修養、主張「道問學」以達賢聖的宗旨,始終不變。實在也足為後世學者的楷模。他的一生對儒家經學的著作不少,但最用心得力的應該算是《大學》、《中庸》的章句。換言之,他把原本《大學》、《中庸》另加分章編排,自作註解。他自己並沒有說,只有我朱熹所編注的《大學》、《中庸》,才是空前絕後的孔門正宗心法,後世必須以此為準。但他編注的《大學》、《中庸》,卻變為後世元、明、清六七百年來的御用範本,用它來牢籠天下學者進取功名的思想,成為不可另有其他見解的意識形態。應該說這並不是朱熹的本心,這是元、明、清三代那些「不學無術」治國當家皇帝們的過錯。尤其是明朝開國之初的和尚皇帝朱元璋一手造成的罪過。
話說朱熹,他在宋高宗的時期,並沒有得行其道,高宗死後,由孝宗趙慎登位,有恢復中原之志,準備講武,設置武舉十科,並以朱熹為「武學博士」。因為他對高宗「上封事」的書中,也講過有關恢復的事,所以便給他這個官銜。但還沒有開始講武,宋朝又與金人修好談和,而且朱熹又和當時的宰相及大臣們議論不合,因此就罷官。史載「熹登第五十年,仕於外僅九考,立朝才四十六日,進講者七,知無不言」,然因與韓侂冑等意見不合而罷官。當宋光宗趙惇的最後一年,才再召朱熹為侍講。跟著就是寧宗趙擴即位,韓侂冑當權,宋室朝廷也正鬧嚴禁「伊洛之學」,視之為「偽學」。因此,又罷免了朱熹的侍講和修撰的官職,再過九年,朱亮以七十一歲的高齡過世了。
今世取程頤之說,謂之伊川之學,相率從之,倡為大言:謂堯舜文武之道,傳之仲尼,仲尼傳之孟軻,孟軻傳之(程)頤,頤死遂無傳焉。狂言怪語,淫說鄙論,曰此伊川之文也。幅巾大袖,高視闊步,曰此伊川之行也。師伊川之文,行伊川之行,則為賢士大夫,捨此皆非也。乞禁止之。
其實《大學》的本文,只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並非說《大學》就是做天子的帝王學啊!它是說做國家第一領導人的皇帝也好,做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也好,不管做什麼,必須先要學好做人m.hetubook•com•com,以修身為本才對。至於由修身而外發為治國平天下之學,是做學問一貫的道理。並不是說,必須要出來做官,做事業發財,甚至要做國家的第一領導人,當上皇帝才是「明德」的學問啊!否則,著作《大學》的曾子,他自己為什麼不出去做皇帝,而且也不肯隨便去做官,做事業發財呢?
宋高宗的所作所為,明顯的權術不少,例如他使秦檜殺了岳飛以後,便把岳飛的故宅來辦「太學」,這是要人懷念岳飛呢?還是教人只要讀書,不要學岳它以武力抗金呢?這就不得而知了。其實,他的心事,敵國的金人都很明白,只是不說穿,好做要挾而已。例如在紹興二十一年的春天,他總算要表示一番,就派了一個專使叫巫汲的,到金國去做「祈請使」。這個職責的名稱很奇怪,「祈」是「祈求」,「請」是「請安」。所以巫汲到了金國,首先提出要迎請靖安帝(欽宗)歸國。金主就說:「不知歸後何處頓收?」換言之,你們要欽宋回到南宋以後,不知道你們拿什麼地位來安頓他啊!做皇帝嗎?高宗肯讓位嗎?不做皇帝,他回去又做什麼呢?岳飛口口聲聲要「直搗黃龍,迎回二帝」,所以就不能不被殺了。巫汲聽了金主的問話,就無話可對,只好唯唯而退了。
但在他下達尊崇程頤的詔令五年以後,便有儒臣陳公輔上書,要求禁止「程學」,高宗又照准了。陳公輔的奏疏內容,大略是說:
南宋高宗趙構和欽宗一樣,都是徽宗的兒子。徽、欽二宗父子被金人俘虜北去,金兵曾經一度進攻到南京和臨安(杭州),但被韓世忠和岳飛等所擊敗,立即撤退北歸。可是金人曾兩次利用宋臣張邦昌,立作「楚帝」,跟著又立劉豫作「齊帝」。他想用傀儡的政權,作為緩和民族之間的抵抗情緒。宋高宗就在這樣戰況勝負不定,不聽抗金名將宗澤的建議,就由他最初被封為「康王」的封地相州(河南湯陰,今稱安陽縣),決計退到揚州,後來又一路逃亡到浙江的寧波、溫州而到杭州。正當宋室朝廷進退無主的情況下,他被臣工們擁護,就在杭州繼承帝位,是為「南宋高宗」。
評朱子所謂「帝王之學」
其實,在南宋初期,如以朱熹、陸象山兩人代表理學家的注重心性微言以外,其他的名儒學者也不少。尤其是調和朱陸之間的呂祖謙(東萊),後來列為浙東「金華學派」的代表人物。另如「永康學派」的陳亮(同甫),以「功到成處和_圖_書便是德,事於濟處是有理」的事功主張,與朱陸異同之爭,更為突出。如其自說:「研窮義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異同,原心於秒忽,較理於分寸,以積累為工,以涵養為主,晬面盎背,則於諸儒誠有愧焉。至於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風雨雲雷交發而並至,龍蛇虎豹變見而出沒,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自謂差有一日之長。」這些話很像孔門弟子子路的豪情壯語。因為他有志急切於事功,所以曾與當時退居浙南的軍事學家而兼詩人的辛稼軒往返,縱論國是。辛稼軒在他走後,用自己的經歷,作了一首《破陣子》的壯詞寄給他,可以說不是讚許的意思,還是勸勉他「知止而後定靜」的成分居多。原詞是:
但高宗在即位以後的戰略政策,既不想中興,更不敢想統一。他所想的只是偏安一隅,苟延殘喘而已,所以仍然學祖先的辦法,以金錢財貨的「和議」做為上策。因此罷李綱、韓世忠,以秦檜殺岳飛,表示「偃武修文」,以促成和議的成功。至於國破家亡,父兄被俘虜,在他做皇帝的三十六年,以及後來讓位給太子孝宗的二十五年,前後一共活到八十一歲之間,從來沒有表現過激昂慷慨的情緒,真是到達一切都不動心的景況,看來也算是歷史上一個稀奇的皇帝。另據宋人史料所載,當宋高宗出生的時候,他的父皇宋徽宗,忽然夢見「五代」末期和趙匡胤同一時代的吳越王錢鏐進宮,他就出生了。這個史料,雖然是古人迷信的傳說,但看來也非常有趣。錢鏐一變而做宋高宗,便把杭州做汴州(開封),大概正如白居易的詩所說,「未能拋得杭州去,大半勾留是此湖」吧!
總之,學問修養是一件事,做皇帝或做官或發財,是另一件事。有學問修養的去做皇帝或做官,做事業發財,當然是好事。但沒有學問修養而能做個好皇帝或好官,那也就是真學問真修養。有學問修養,不得其時而行,就不出去做官做事,自守善道,做個規規矩矩的人。或者以「師道」自居,隨緣教化後生而「止於至善」,這也正是「大學之道」的一個典型,例如曾子就是這樣一個人啊!
他的這道「制命」,切實褒揚了程頤(伊川),是繼千古以來周公、孔子絕學的第一人。只有程伊川是真儒真學者,其他的人都是假道學,自己叫賣虛名而已。所以我要追封程伊川為大學士,希望大家都要如他一樣。不過,這篇「制命」的大文,不知道是高宗自己的手筆,或是哪個大臣所代寫的,看了它最和*圖*書後兩句,真的很有意思,也真的很可笑,是絕妙好辭。他說:「我所以現在要褒揚程頤、是要使大家明白皇帝給與他的榮耀,真正的意思,只是為了這個,不是為了那個。」你們不信,再讀一讀原文最後的三句試試看。他當時還是初登帝位,還在坐立不安的局勢之下,就先來捧出北宋王朝時代的一位新聖人幹什麼?根據他原文最後一句自做的答案,是「在此不在彼也」,豈非明白告訴大家謎底了嗎?
周衰,聖人之道,不得其傳。世之學者,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求之?亦孰從而聽之?爾(你)頤(程頤)潛心大業,高明自得之學,可信不疑。而浮偽之徒,自知學問文采,不足表見於世;乃竊借名以自售,外示恬默,中實奔競;使天下之士,間其名而疾之,是重不幸焉!朕所以振耀褒顯之者,以明上之所與,在此不在彼也。
醉裡挑燈看劍 夢迴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 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
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白髮生
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 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
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白髮生
另如呂東萊、陳同甫之間的「永嘉學派」的代表人物葉適(水心),大致都主張學以致用,不大同意高談心性,無補時艱的空言義理。其他還有「閩中學派」、「寧波學派」等等,也各有所長,各有專著行世。有人說:「哲學家和文學家,都出生在亂世和衰世的時代。」如果以這個觀點來看南北宋的文運,似乎覺得哲學和文學又太多了一點。但到了南宋建都杭州百年以後,十三世紀的後期,中國文化儒、釋、道三家的主流,也都如「強彎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了!由於理學的興起,傳統儒學的「五經」正義的經世致用之學,也已漸形沒落。禪宗從臨安大慧宗杲禪師以後,也已進入「說理者多,行證者少」的情況。道家有與朱熹同在福建武夷山的白玉贍,被後人推薦為繼南宗張紫陽真人的正脈以後,也就轉入元朝初期王重陽和長春真人邱處機所創的「龍門派」的道教了!
我們暫且不管歷史上的是非,再回轉來討論南宋開始的文運,和宋儒程、朱理學的興起,使《大學》、《中庸》大行其道,做為帝王領導學和帝王師之學的由來。
事實上,當南宋初期四代帝王的八九十年之間,和朱熹一和圖書樣,同為當代的名儒學者,同樣具有以正學救時的用心,同時也在講學傳道授業者,並不少數。
前面已經講過北宋末期五大儒和二程兄弟自稱「出入佛老,反求六經」而悟道,突然繼承孔孟的絕學,點燃千古心燈的經過。從現在的我們看來,只如浮光掠影,白紙上有一些黑字而已。而在南北宋之間,這可不是小事,它是足以震撼千古的奇蹟,使當時的天下學者低首向「程門」的,實在不在少數。
可是宋儒的道學,從出入禪道的樊籬,以《大學》、《中庸》為主導的「性理微言」,猶如異軍突起,勢不可遏。其中尤以朱熹所尊奉「伊洛學說」,並自創立以「道問學」為主導的性理學風,更為一般後起學者所歡迎。自朱熹以後,有真德秀和魏了翁二人。皆宗奉朱子的學派,最為傑出。雖然宋室的政權,已在風雨飄搖,垂垂欲墮的情勢之中。但被歷史認為促使宋朝滅亡的先後三大名相,如韓侂冑、史彌遠、賈似道,也都是忠奸莫辨的人物。其實,是因為他們復興無功,建國無能,又在學術思想和政治作為上矛盾衝突,就弄得灰頭上臉,遺臭萬年。不管南宋的朝政如何紊亂,但在宋理宗時期,真德秀仍以儒家理學可以救時的用心,作了一部名著《大學衍義》,極力推崇「大學之道」便是千古不易的「帝王之學」。以「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為四大綱領,引證經訓,大旨在端正領導人皇帝的「君心」,嚴肅宮廷的齊家之道,排棄幸進者的當權執政等三個要點,都是針對宋室術代衰亂的情形而立論,所以更被當權者所忌憚。史稱其「立朝十年,奏疏數十萬言,皆切中要務」,終亦不免遭受排擠出局的必然結果。
例如在中國文化史上,或是儒家理學史上最有名的陸九淵(象山),便和朱熹有正好相反的治學觀點,他是主張學問修養之道,以「尊德性」為主,但得其本,就不愁其末了。朱熹主張的「道問學」,是由集成學識,加以理性的精思推理而到達「形而上」道的境地,是從捨本逐末入手,恐怕終生不得要領。「尊德性」是先行證入「明德」的「自證分」,自然可以貫而通之,達到一切學問的本際。因此,才有在歷史上著名的朱熹與陸象山在江酉的一場「鵝湖之會」,互相對話,辨證真理的學術會談。結果是各有勝論,難定一是。朱陸異同的「鵝湖會辯」,可以說是南宋初期儒家理學家們「理性主義」在邏輯上的論辯,是為後世學者所稱道的盛事。從西方歐洲的文和-圖-書化史來說,這時還正在經院哲學探究神學的階段。從陸象山、朱熹死去的二十年後,西方的哲學家培根才出生(培根生於公元一二一四年,正當宋寧宗嘉定的第七年)。看來也很有意思。
宋高宗兩道互相矛盾的詔書
南宋高宗初期用儒學相號召的文化教育政策,就在這樣的爭辯不定中過了二十多年,但二程之學的門人弟子,高談心性微言的學風,已經大行其道,在年號「紹興」的三十二年間,有「程門」的再傳弟子朱熹,自己主動「上封事」(當時的密奏名稱),首先提出:「帝王之學,必先格物致知,以極夫事物之變,使義理所存,纖細必照,則自然心誠意正,而可以應天下之務。」接著第二點,提出安內攘夷的理論。第三點,提出政府官吏的管理治權的根本,還需朝廷的正確決策等等。朱熹的這篇奏疏,除了他首先提出《大學》開頭的「格物致知」為帝王學的根本以外,其餘所論國家天下為政之道的見解,不但現在看來很平凡,在當時看來想必也很平凡。而且朱熹當時的官職,只是一個「監南嶽廟」的「監官」,等於現在湖南衡山的宗教局長,雖然已有「程門」傳人學術上的名聲,但到底還是官卑位小,人微言輕,當然是石沉大海,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在後世推崇朱子學說的人看來。便認為是無上的高見,因為他首先提出《大學》的「格物致知」為帝王之學,是為儒學出身的學者引起足以自豪的心態在作祟了。
主張學以致用的名儒
因此,高宗就另下一道詔書說:「士大夫之學,宜以孔孟為師,庶幾言行相稱,可濟時用。」可是當時與「程門」有關的學者,也是開初推薦秦檜的名臣胡安國,又上疏為「程學」辯護說:「孔孟之道,不傳久矣,因(程)頤兄弟始發明之,然後知其可學而至。今使學者師孔孟,而禁從頤學,是入室而不由戶也。」這當然又引起另一些儒學大臣的反駁,反而弄巧成拙。
宋高宗既然不顧宋室的國恥,決心以和議為上策。但他也知道,全國的人心是不甘於三分天下二分亡的局面,主戰和主和派的衝突,也很難調和。因此,他也要學祖先宋真宗那樣的辦法,怎樣可使人民的心理,安於偏安才好。武的不行,只有文的最好。因此先須收服一般讀書知識分子的輿論情緒,就在他倉促登位的第四年,也就是改年號為「紹興」的元年,「詔(追)贈程頤直龍圖閣大學士」。他下的這一道命令便叫「制詞」,大略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