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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拇指與食指拎起槍口，眼睛往槍管裡瞧，雖說我心煩意亂，此時卻有個名字閃過我自憐自憫的腦海，讓我更加困惑——這個名字是恩尼斯特．海明威。老天爺啊！飄盪在我兒時的幽魂！十歲那年，我在圖書館發現海明威的書，於是同年夏天，我把能找到的海明威著作一概狼吞虎嚥讀個夠。就在我二度看完《戰地鐘聲》後，我下定決心，長大以後要成為作家，有名的作家，而且要像海明威一樣到世界各地去探險。那該會是多美妙的人生啊！後來……後來，我心目中的英雄令我失望了。一九六一年某日，他用獵槍抵住自己的腦袋，扣下扳機，結束了他的一生。這讓我非常難以接受。為何有人會蠢到做出這種事？為什麼？我問過大人，沒有一個人能給我合理的答案。為什麼？為什麼？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一個人結束自己的生命，特別是像他這樣高大、剛強、機敏的人——他有著太多可以活下去的理由呀？我傾身往前，再度窺視槍管，搖了搖頭，眼中滿是淚水。海明威先生，請原諒我曾經批評你、認定你當初是一時愚昧才做出自戕之舉。請原諒我。

偶爾我會逼自己離開書桌，站起身，慢慢在房內移動，停下來端詳牆上每一幀裱框的家庭照。每一幀照片裡的美好時光與特別場合，仍是歷歷在目，我幾乎聽得到喧鬧聲與歡笑聲。英國詩人拜倫不是寫過，透過淚水比從望和圖書遠鏡能看得更遠嗎？

獨自禁錮。

就在三年前，我成了科羅拉多州丹佛市「展望電腦公司」的業務副總，接下來那兩年我運氣不錯，兩年都讓公司財力翻了一倍，有一家高階人事獵才公司找上我，問我是否有意出任「千禧無限」的總經理，那是全球規模排名第三的電腦軟體製造商。「千禧無限」連續兩年業績下滑之後，董事會全體一致通過要對外徵求領導人選。這對我來說有如美夢成真，不但有機會全權帶領、管理一家公司，又能回到新罕布夏州的老家。

我把木質高背旋轉椅微微朝右轉，伸手向下往橡木大桌最底層的抽屜探去，勾住把手一拉，抽屜靜靜滑了開來。抽屜裡有一本分類電話號碼簿與幾份種子目錄，擺在這些東西上頭的是一把暗幽幽的點四五口徑柯特自動手槍，昨天我在車庫裡打開沒拆封過的搬家用紙箱，翻了很久才找出這把槍，二手貨，當初還住在聖塔克拉拉時為了因應竊盜猖獗才買的，大約十年之前的事了。這把老爺手槍旁邊放著一整盒彈匣，裝著滿滿的子彈。我討厭槍，這輩子從沒喜歡過，打從在聖荷西一家槍枝舖子的地下室試射三發之後，我再也沒讓這討厭的玩意兒開過火。此刻我把這致命器械擺在我的書桌行事曆上，瞪著它瞧，手指緩緩滑過它的表面。槍管線條平坦的那一側，就在扳機的上方，有個馬兒人立的小和*圖*書小圖案，還有「制式柯特自動手槍，口徑點四五」的字樣。

「我還沒準備好，而且我很緊張。親愛的，他們大多數人我可是多年沒見了呀。我沒辦法相信這個古老的城鎮會這樣子大陣仗歡迎我。」

我露齒一笑。「嗯，咱們準備上台一鞠躬，然後繼續過日子吧。」

出於自願。

我回過身去，不看那把槍，視線望向書桌正後方的景觀窗外。窗下是一片寬廣的平臺，由這棟新科德角式房屋的整個背面延伸出去。好幾畝深綠色的草坪由平臺處向外往微微升高的緩坡上伸展，點綴其間的有幾張白色的無背長椅、一塊用來擲蹄鐵的遊戲場、一張杉木野餐桌和幾張長凳椅；還有兩根六呎高、飄著紅色練習旗的高爾夫球旗竿，兩竿之間距離約一百三十碼，好讓我用短鐵桿練練揮桿。草坪遠端是一長排新栽的水蠟樹籬，再往後是一片草原，那兒有好幾大塊花崗石、高高的藍莓灌木叢和一個滿是聒噪綠蛙的小池塘。在草原後方有一堵石牆和一片薄薄的林子，林子裡有松樹、白樺、楓樹和幾株梣木，同時朝我的左右兩方延伸至眼界遠處。雨突然開始落下，濺在窗子上，我眼前的景致隨之四散蔓延，直到景觀窗外的世界看起來更像是莫內的畫作。這四十四畝地可謂人間天堂。莎莉與我第一眼就愛上這棟房子和周圍的土地，仲介帶我們來看屋的那一天，我們就買下了和_圖_書。

「這個嘛，」接在前述莎莉對我說出的讚美之詞後，我嘆了口氣，「鎮民要我們下午兩點鐘到公共廣場去，我想還是趕快出門吧。寶貝兒子人呢？」

「瑞克正在起居室裡生悶氣呢。大人的事情害他跟朋友星期六下午例行的棒球比賽打不成了，所以不太開心，不過，因為下星期三是他的生日，他很努力避免做出不乖的舉動，就怕被我們扣分。」

莎莉……

新罕布夏州的生活對莎莉來說是全新的體驗，她是土生土長的德州人。她和我都是經由校園徵才活動進入北加州洛斯阿圖斯一家製造手提式會計加數機的公司工作。我們認識三個月後結婚。這是我這輩子最明智的決定。接下來的歲月裡，我在持續升官的過程中不斷換東家，為此我們把簡單的家具與衣物打包又拆開大概六、七次，在後來稱為「矽谷」的地區搬來遷去。莎莉是這個時代的異數。她堅持只想待在家裡，當個家庭主婦兼母親——還有我的啦啦隊長。她樣樣都做到了，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七年前我們生了一個健康的兒子，取名瑞克。

過去十七年的歲月，多麼特別。充滿勤奮、報酬、愛、喜悅、勝利、成就、笑聲、甚至也有淚水。那些年裡有過許多珍貴的時刻，如此一段漫長的旅程，是由輝煌、難忘的經驗交織而成，可是如今，我的四十歲生日根本還沒到，突然之間，人生再也不值得活下去了。

此刻我ｈｔｔｐs://ｗwｗ.ｈeｔｕｂｏok.com•coｍ坐的位置正與那個星期六一模一樣。才不過一個月前的事情，那時莎莉走進書房，來到我桌邊擁抱我。「怎麼樣，老家的英雄，」她自豪地問，「準備好要見見鄉親父老了嗎？」

「為什麼不該這麼做？約翰．哈定，勃蘭的居民很以你為榮的。你媽和你爸在這兒過了一輩子。你在鎮上出生、求學，中學參加籃球、足球、棒球校隊，高年級時還擔任學生會長，然後進了大學，成了全美明星棒球員。如今你又回到這裡，離家正好二十年，你搬回老家定居，這時的你是廣受商界讚揚的一號人物，剛接任『千禧無限』的總經理，這在電腦業界可是最大也最有影響力的公司之一哩。而且……而且……你還這麼年輕！為什麼鄉親父老不該表揚你呢？在我們生存的這個瘋狂世界裡，實至名歸的英雄愈來愈難找了，勃蘭鎮和全新罕布夏州擁有百分之百的權利向你致敬、向你此生的成就致敬。在過去幾個星期裡，很多鄉親在電視節目《早安美國》或《今日》裡看過你，在《時代》雜誌裡讀過報導你的文章，如今他們等不及要見到你本人，特別是認識你父母、只記得你小時候模樣的老鄉們。今天早上，我在鎮上的郵局跟狄拉尼太太聊天，她告訴我，自從上回阿波羅十四號任務指揮官亞倫．謝波德從德瑞城來到這個鎮上短暫停留、吃了他成為全美第一個太空人之後的第一頓晚餐至今，全鎮和圖書就沒有出現過這般程度的騷動——那還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呢！」

葬禮結束後多日以來，我每天起床後幾乎什麼也不做，只是重重落坐書桌前良久良久，想著要自我了結性命。聽筒從電話上拿了起來，傳真機沒接上線，所有通往戶外的門都落了鎖也上了閂，然而，每一天仍有似乎永無止境的車流緩緩開上我門外環狀的車道，接著總是一陣有如喪鐘的門鈴聲響起，直到我終於扯斷一些電線才告停歇。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朋友和鄰居的慰問弔唁。

由於這家公司的總部和主要工廠都位於新罕布夏州首府康科德，距離我的老家勃蘭鎮只有三十分鐘車程，路況也很好，於是莎莉與我決定在勃蘭鎮找房子，結果非常幸運。我們在西岸使用的家具與新居的傳統建築樣式格格不入，然而莎莉對此完全不操心。她幾乎一夜之間就沉浸在美國早期與殖民地時期裝潢的書籍與型錄之中，而且鄭重向我保證，在我們舉辦第一場招待「千禧無限」高階主管的家庭派對之前，新家會裝潢得連保羅．李維爾也驕傲不已，只要我們沒有先把錢花光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