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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中醫

作者:劉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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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略說中醫的學習與研究 一、樹立正確的認識

第一章 略說中醫的學習與研究

一、樹立正確的認識

(1)何為理?
此例病人給我的影響極深,使我於長長的十多年中,在遇到臨床療效不如意的時候,從來沒有懷疑過是中醫的問題,是理論的問題。所以,對於理論是否滯後於臨床這個問題,我們應該好好地去思考。這個問題解決了,對於理論我理論的先進們可以放心大膽地去信受奉行。在遇到障礙的時候,我們在自身的領悟上找問題,而不會去歸咎於理論。當然,如果問題真正出在理論上,確實是理論滯後了,我們亦不應死抱住這個理論。但是,根據我的經歷和觀察,大多數情況下,問題並不出在理論上,而是出在我們的認識上。
內證實驗究竟是什麼一個情況呢?梁啟超的一句話說得很好:「心明便是天理。」這也是楊振寧教授在講座中引用過的一句話。心明不是普通的心裡明白,要獲得這樣一個心明是很不容易的。心明實在的就是已經具備了內證實驗的這麼一種狀態。心明就可以內視,就可以返觀,經絡隧道就可以一目了然。你就可以進行內證實驗的操作。為什麼說這是內證實驗呢?因為它不是在人體外部進行的。
今年五月,我應邀參加一個中醫學術研討會,在會上就作了個「略說中醫的學習與研究」的報告,報告之後,一位與會的博士找我交談,一方面對我在這樣的年代裡還能用如此大的熱情來研究經典、宣揚經典表示讚歎,另一方面,則是對我的行為感到不解。據說在他們一幫中醫博士裡,已經絕少有人看經典,如果哪一位博士的案頭放上一部《黃帝內經》,那絕對是要被笑話的。博士的案頭都是什麼書呢?不可以不讀都是分子生物學一類的現代書。
對中醫的信念和感情,自然造就了我對中醫有一種責無旁貸的使命,以為中醫興亡,匹夫有責。這部書的寫作,也許正是出於這樣一種使命感和責任感。所以,很希望通過這部書的寫作,切實地為中醫解決一些問題,特別是認識上的問題。
而在另一些人眼裡,中醫只是啼鳴的公雞。你啼,天也亮;你不啼,天也亮。中醫究竟是不是這麼回事呢?我想解決這個認識,應是一個關鍵。
中醫理論產生以後,它是怎麼應用的呢?理論應用就有一個技術問題。在現代科學領域裡,我們可以劃分為三大塊,就是基礎學科、技術學科、應用學科。技術學科是什麼呢?就是基礎理論與應用之間的一個橋樑,一個中介。為什麼現代科學往往是科學技術並稱呢?就是因為這兩者相互影響太大,有些時候科學決定技術,有些時候技術決定科學。比如物質結構的研究,沒有理論不行,但是要突破,沒有高速度、高能量的碰撞機也不行。所以,科學與技術是相輔相成的。但在傳統文化裡,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就是在理論與應用之間,缺少一個現代意義上的技術,理論與應用之間沒有中介,沒有橋樑。我們看現代醫學,理論與應用之間有一個龐大的技術中介,整個現代科學的物理學、化學、生物學都在為這個中介服務,這使得醫學理論的應用變得非常方便。現在,醫生很少再用望觸叩聽去診斷疾病,而代之的就是上面這個龐大的技術中介,這是一門系列的理化檢測手段。而中醫呢?我們沒有這樣一個技術學介。理論的應用,理論價值的實現,這一切都得靠我們自己去心領神會,靠我們自己去把握,這就帶來了很大的困難。
好比新的力學尚未建立,就將經典力學束之高閣,這是一個什麼格局呢?大家可以思考。理論需要實踐來檢驗、來說明,這是普適的,東西方文化都是如此。在現代科學裡,由於許多傑出科學家的工作,理論的價值顯而易見,如我們從費米的工作裡可以充分體會到量子理論的魅力。但是,在我們一般人那裡,量子論、相對論又能起到什麼作用,所以,理論評價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在中醫的歷史裡,出現過許多成功運用經典理論的人,比如張仲景,比如扁鵲。扁鵲運用經典理論成為起死回生的一代神醫,而張仲景則因為諳熟經典而最終成為醫聖。我們是否可從扁鵲、張仲景及歷代名醫那裡,看到經典理論的價值,就像從費米及許多科學家那裡領略到現代物理一樣。
上述這樣一個認識並不是偶然的,也不是沒有根據的。在歷屆畢業生中,有不少都喜歡到我這裡來談體會。他們很多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就是在大學四年的學習裡,對中醫還是有熱情、有信心的,很希望在畢業的一年裡能有小試牛刀的機會。可是一年的實習下來,他們幾乎徹底絕望了,對中醫的熱情也所剩無幾。為什麼呢?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他們在臨床上所看到的中醫,並不是他們原來所想像的中醫。中醫無論在中醫院還是西醫院的中醫科,都幾乎成了一種裝飾。搞中醫的人對中醫沒信心,稍微碰到一點難題,就急著上西藥,或是在西醫的常規治療上,加一點中醫做樣子。而真正想搞中醫的人,在制度上又沒有保障和-圖-書
傳統文化裡沒有實驗,這個問題楊振寧教授只說對了一半。確實,在中國文化裡我們看不到像現代的這樣一類實驗研究。就醫學而言,運用人體以外的東西,如用大白兔、小白鼠或其他動物所進行的一系列實驗,這樣的實驗的確沒有。但是,在傳統文化裡,存在很細微、很精深的內證實驗,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正是因為這個內證實驗和理性思考的結合,才產生了傳統文化,才構建了中醫理論。當然,內證實驗這樣一個問題確實不容易說清楚,為什麼呢?任何一個有因為這個內證實驗不是擺在我們面前的小白鼠,你看得見,志於研究中摸得著,它完全是通過自身修煉來實現的一種能力。一旦醫的人所不具備了這一能力,就可以自在地進行各種有別於在機體之能迴避的。外進行的各種實驗。所以,這個問題不好談,但是,不談不行。如果講傳統文化迴避了這個問題,那麼,我們就要按照上面的路子理解傳統文化。這就會出現兩種情況,要麼,中醫是不具備理論結構的經驗醫學,要麼,中醫的理論是僅憑思考得出來的結果。大家可以想想,光憑一個思考得出的理論,值不值得我們完全地去信受?大家也可以想想,中醫的許多理論,中醫的許多事實,光憑一個思考行嗎?比如經絡、穴位這樣一些東西,你能夠思考出來嗎?比如風池、風府這個問題,你憑什麼思考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特定的穴位要叫做風池、風府?你憑什麼思考出少陽經是這樣一個循行,太陽經又是那樣一個循行?我想無論你如何聰明,這些東西也是思考不出來的。不信,你就思考出來一個看看。顯然,如果沒有內證實驗的參與、沒有非常精微實驗的參與,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傳統文化,特別像中醫這樣的學問,在其理論的構建過程中,是既有思考,又有實驗的。傳統文化中沒有實驗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我們只有理由來區分內證實驗與現代的外證實驗,而根本沒有理由來否定內證實驗。這個問題不應該含糊。
記得我剛畢業的時候,在一家中醫院搞臨床,這家中醫院就有一條明文規定,發熱的病人用中醫治療,如果三日內不退燒,就一定要上西藥。中醫院會作出這樣的規定,至今我仍不明白。為什麼中醫院不規定,用西藥退燒,如果三日退不下,就必須上中藥呢?中醫落到這樣一個地步,不能不叫人生疑。
記得本科畢業後,我在附院搞臨床。一次,接治一位女性肺炎患者,患者年齡六十歲,入院體溫39.5C,WBC近兩萬,中性98%,右肺大片陰影,按照西醫的看法,這是一例重症肺炎患者。老年人患重症肺炎是很容易出危險的。但是,當初的我,初生牛犢不畏虎,總想試試中醫的療效,所以,選擇了中醫治療。經過辨證,屬於肺熱所致,遂投清肺之劑。不料服藥之後,不久即瀉,始則藥後二小時瀉,後漸至藥後十餘分鐘即瀉。所瀉皆似藥水,入院三天體溫絲毫未降,其他症狀亦無緩解。按照院規,次日再不退燒,就必須上西藥。此時的我,心情比病人還要著急。遂匆匆趕到師父處求教,師父聽完介紹後,說這是太陰陽明標本同病,陽明熱而太陰寒,陽明熱需清,然清藥太陰不受,故服之而瀉利。此病宜太陰陽明分途而治,方不至互相牽扯。內服仍守前方以清陽明,外則以理中湯加砂仁,研末調酒加熱外敷神厥以溫太陰。我趕緊如法炮製,當晚近九時敷上,約過一小時,繼服上藥,服後竟未再瀉。次日晨查房,體溫降至正常,一夜之間,他症亦頓減。此病始終未用一粒西藥,周余時間肺部炎症即全部吸收而出院。
現在在中醫界有一個怪現象,也是一個可怕的現象,就是對中醫經典的教育逐步在減弱。現在大多數中醫院校都已將經典改為選修課,就連成都、南京這些老牌的、原本非常注重經典的學院亦不例外。這種改變是不是一種進步呢?很值得懷疑。在我們沒有建立起新的理論前,在我們還沒有切實地發現傳統理論的破綻前,經典仍然是中醫的核心,經典仍然是中醫的基礎,經典仍然是中醫的必修。怎麼可以將核心和基礎作為選修呢?有人說《中基》不是從《內經》裡來的嗎?《內科》不是從《傷寒》、《金匱》裡來的嗎?而且比《內經》、《傷寒》、《金匱》更完善了,怎麼不可以用它們來取代經典呢?實在的說,《中基》與《內經》,《內科》與《傷寒》、《金匱》根本就不是一回事,相差太遠太遠了,怎麼可以同日而語呢?我想這個問題今後會有機會談到的。
昨天,有一位即將臨產的孕婦到我這裡拜訪,目的是在生產前來面謝我。在她懷孕七個月的時候,因為勞累的關係,出現腹痛、陰|道流血等先兆流產症狀。經過一周的西醫治療,沒有得到改善,又因為患者過去有過流產的歷史,所以,心裡特別害怕。經友人介紹到我這裡診治。診查舌脈之後,我給她開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黃耆建中湯,第一劑藥後,出血就減少了,三劑藥下去,腹痛、流血皆止,而且胃口大開。事後,她將經過打電話告訴在北方的母親,母親聽說這件事後,第一句話就問:用中醫行嗎?患者母親的這個疑慮,反映了平常百姓對中醫的心理。
博士這個群體,無疑是個高層次的群體。在他們身上肩負著中醫現代化的使命,所以,讀些現代的書是理所當然的。但為什麼不願讀中醫書尤其不讀經典的書呢?我想答案只能有一個,就是在他們的心目中,中醫只不過如此,經典只不過如此,難道還有什麼更多的看頭嗎?我想與上述許多問題相比,這個問題顯得尤其嚴重。大家知道,博士這個群體,將很快、很自然地要成為中醫這個行當的決策者、領路人,等到這個群體真正當政的時候,中醫會成一個什麼樣子呢?這是不難想像的。
(4)理論的運用
在平常人眼裡,中醫是治療慢性病的,或者說西醫治標,中醫治本。什麼是治本呢?實在的就是大病重病,西醫幫助渡過了急、危、重等諸道難關,然後讓中醫來收尾,讓中醫來調養。因此,說到底,中醫只能用來治一些死不了的病。
這一小節的內容主要是楊教授的上述認識是具有代表性的,但是不是很正確就傳統文化呢?是否真正表述出了傳統文化的內涵呢?這一點我有不與中醫的問同的看法。傳統文化雖然有許多分支領域,但是,中醫是最題跟楊振寧具代表性的。下面就以中醫為例,次第講述我的觀點。教授商榷。
這部書的寫作,經歷了近十年的醞釀,應該說準備還是充分的。但是,真正要動筆了,卻還是不知從何入手。總覺得中醫的問題千頭萬緒,哪一個更重要?哪一個更關鍵呢?
近十年裡,中醫界提得很多的一個問題,就是中醫理論滯後於臨床的問題。對於任何一門科學而言,都是理論走在前面,實際運用慢慢跟上來。有關這一點,我在後面還要詳細談。這幾十年來,中醫的局面為什麼沒有辦法突破?臨床療效為什麼老是上不去?遇到高熱降不下來,最後還得上青黴素。為什麼呢?為什麼會造成這種局面呢?中醫的理論已經形成兩千餘年,在這期間,沒有大的突破、大的變化,會不會是因為理論的落後已經不能為臨床提供更多、更有效的指導了呢?中醫理論滯後於臨床的問題便順理成章地提了出來。

3、傳統理論的構建

首先,我們要來認識的問題就是什麼是「理」。傳統文化孜孜以求的這個「理」,是不是僅僅是一個精神和境界的問題,還是包括了精神和境界?我們可以先從文字的角度來考究這個問題。
所以,這樣一個問題就不得不提出來,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中醫,我們現在認識的這個中醫,究竟代不代表真正的中醫?我們現在在各類中醫醫療機構看到的這些醫生的水平,究竟能不能代表中醫的真正水平?中醫的真正水平在哪裡?中醫的制高點在哪裡?在現代,還是在古代?對這個問題的不同回答,會形成對中醫截然不同的認識。如果真正的中醫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那我們值不值得花很多時間來學習她?值不值得花畢生的精力去鑽研她、實踐她?我想首先我不會的!何必陷在這個死胡同裡呢?花去許多精力還只能做個配角。所以,我提出「如何正確認識」這樣一個問題,就是希望大家不要被當今的這個局面所迷惑,從而喪失掉對中醫的信心。

1、理論認識的重要性

因此,理性思考和精微實驗是傳統的基礎,在這個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理論是完全可以信受的。問題在於為什麼現在很多人都不認為傳統文化裡有試驗。因為我們很難想像內證實驗是個什麼東西,比如說經絡,李時珍曾經說過,經絡隧道,若非內視返觀者,是難以說出道道的。內視返觀是什麼呢?內視返觀就是典型的內證實驗。具備這個內證能力,經絡穴位都是看得見的東西,可是在現有的科學實驗那裡看不見,甚至動用最先進的科技手段也難以看見,那你完全可以不相信,所以,困難就在這裡。
《說文》曰:「理,治玉也。」所謂治玉,也就是雕刻玉。玉石開採出來以後,經過我們的琢磨,經過我們的精雕細刻,形成我們所需的形狀,形成一個藝術品。所以,理的原意,是指的這樣一個過程。在古人眼裡,所有的物質中最緻密的東西是什麼呢?是玉。為什麼玉看起來很冰清、很細膩呢?就是因為玉的紋理非常細潤的緣故。大家知道歷史上有一個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解牛,目無全牛。為什麼呢?因為他非常熟悉牛的理,每一塊肌肉的走向他都非常清楚,順著這個走向、這個紋理去解牛,既快捷,又不費刀。那麼,玉的理當然就要比牛的緻密多了。所以,治玉更要加倍地細心,更要清楚這個理,順著這個理去琢磨,去雕刻,就和*圖*書可以弄出我們所喜歡的藝術品,要是逆著這個理去雕刻,玉就會被損壞。理的原意就是這樣。引申出來呢,就是你要這樣走才行得通,那樣走就行不通,為什麼呢?因為理在這裡發生作用。大家想想看,這樣的理不是自然規律又是什麼呢?自然規律,自然法則是不能違背的,違背了就行不通。俗話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理的意義就在這裡。你要順著走,路子才走得通,這就是理。人理也好,天理也好,自然之理也好,都是這樣。自然之理就是我們要順著這個理與自然相處,才行得通;人理就是我們如何跟人相處才行得通。所以,理不光是精神和境界的問題。理是一個很實在的東西,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你這樣走就行,那樣走就會碰壁。而精神有時是虛無的、飄渺的,沒辦法把握的。
(3)理性思考與內證實驗
所以,要談傳統文化與現代科學的差別,我想最大的差別就在這裡。現代科學裡,理論與應用之間有一個技術中介來幫助實現理論的價值,而傳統文化,特別是中醫,完全沒有這個中介。理論的應用只有靠主體直接來把握,主體能夠把握多少呢?像現代科學這個技術的過程完全可以由科學精英來創造,而技術一旦創造出來,就可以進行大批的複製,這個過程是可以由普通技術工人來進行的。錢學森搞原子彈,並不需要他親自去造原子彈,電腦的專家發明電腦後,也不需要他一台一台地去造電腦,技術就可以幫助他們完成這個過程。所以,現代技術是很方便的東西,它可以幫助我們,使再高深的理論都能夠變成現實。所以,在現代科學面前,精英是可以複製的。但是,在傳統的領域裡就沒有這樣一個方便。這樣一個理論再好,如果你不能把握的話,還是等於零。就像我們現在拿到相對論,我們能搞出什麼明堂?大家可以想想,一個相對論擺在你面前,你可以搞出些什麼東西?我很難想像這個問題。如果你搞不出什麼,是否就能說這個相對論太落後,愛因斯坦太糟糕呢?所以,中醫所面臨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它落後就落後在這樣一個環節上。並不是說它理論真正的落後了。因為歷史上已經有非常多的精英成功地運用了這個理論,成功地運用它造出了「原子彈」,造出了「計算機」。所以,我們應該有一個很清醒的頭腦,要好好地思考上面的問題。思考清楚以後,我們就會發現問題出在什麼地方,是出在理論的環節上,還是出在其他的環節上。
楊教授是公認的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之一,在傳統文化方面也有相當的造詣。所以,他對傳統文化的看法應該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和影響力。楊振寧教授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識,可以歸結為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傳統文化是求理,而近代科學(包括現代科學)是求自然規律。傳統文化所求的理並非自然規律、自然法則,而近代科學追求的是自然規律。這樣一種劃分就使傳統文化與近(現)代科學涇渭分明了。傳統文化求理,不求自然規律,那麼,這個理又是什麼呢?楊教授解釋這個「理」就是一種「精神」,一種「境界」。那麼,這個「精神」,這個「境界」又是指的什麼呢?難道科學沒有精神,沒有境界嗎?第二,楊教授認為在傳統文化裡只有歸納的方法,而沒有邏輯推演(或稱演繹)。大家知道,在科學體系裡進行研究,需要兩種方法,一個是歸納,一個就是推演。所謂歸納,就是把許多現象歸納起來得到一個認識,一個定義,一個理論,把許多事物聚在一點上,一個認識上。原來現象上看似不同,本質上卻是這麼相近。所以,歸納實際是由外向內的一種認識。邏輯推演則是另一個重要的方法,這個過程非常嚴密,比如由一到二,由二到三,這個次序只能這樣。現代科學既有歸納,又有邏輯推演,而邏輯推演是它的標誌。中國文化裡只有歸納卻沒有邏輯推演,這又將傳統與現代區別開來了。第三,傳統文化裡缺少實驗,缺少自然哲學。在很多場合,許多人都認為中醫與其說是一門自然科學,倒不如說是一門自然哲學。而楊教授在講演中卻以中醫為例,認為傳統文化中缺少自然哲學,這顯然與許多人的觀點相左。在現代科學領域裡,實驗是非常重要的,離開實驗幾乎寸步難行。即便是審視科學的部門也是如此。當年我讀博士的時候,管理博士這一層次的機構就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除了文獻博士外,其餘的都要搞實驗研究。所以,我這個博士算是僥倖得的,因為我並沒有做實驗研究,這要得益於我的導師。
通過上面這些討論,大家是不是能建立這樣一個認識,中醫這門學問,現在並不是理論出了問題,並不是理論滯後於臨床,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中醫的理論,你一旦進去了,你就會有感覺,你就會有受用,怎麼還會說她滯後呢?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日,著名物理學家、和*圖*書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教授應香港中文大學之邀,於新亞書院舉辦了一個題為「中國文化與科學」的講座。在這個講座中,楊教授用了相當長的篇幅來闡述中國文化的特徵。
現在,如果我們有了這樣一個共識:中醫的問題沒有出在理論上面。既然沒有出在理論上,那為什麼會出現我們今天的這個局面呢?這就需要從我們自身上去找原因。我們對中醫理論的領悟如何?我們是否真正把握了中醫理論的臨床運用?記得一九八七年,我的師父曾經接治過一例血氣胸的病人,患者經過一周的西醫保守治療,病情不見緩解,仍高熱不退,呼吸困難,左肺壓縮2/3。在這種情況下,西醫只有求諸手術治療。但患者本人及家屬並不願放棄保守治療的希望,於是轉而求治於我的師父。師父診後,認為這是陽明病,屬陽明不降所致,只要設法恢復陽明之降,血氣胸的問題就可以解決。於是處了玉竹一百二十克、陳皮一百二十克、白芷一百二十克、大棗一百二十克,共四味藥。服藥以後出現大量腹瀉,自覺症狀迅速緩解,第四天,體溫恢復正常,治療一周血氣全部吸收,左肺復原。血氣胸與陽明又有什麼關係呢?看來這完全是一個領悟和運用技巧的問題,而不是理論本身的問題。經典的這個理論不但能夠解決二十世紀的問題,而且能夠解決二十一世紀的問題。
十九世紀末,經典物理學已經達到了人們想像中的十分完美的程度。人們也許認為,這就是解釋世界的最終極、最和諧的理論。但是,時間一跨入二十世紀,這種和諧就被打破了。隨著一九〇五年狹義相對論的創立,以及後來的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建立,人們對宏觀及微觀世界的看法產生了根本的改變。在認識上的這個改變,導致了技術應用上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宇航技術、原子能技術,到微電子技術,乃至我們今天所能感受到的一切變化,都無不與新理論的建立相關。在經典的物理學框架裡,宇航技術、原子彈,以及現代通訊技術,這些都是難以想像的。回顧剛剛過去的這個世紀,我們切實感受到了理論的重要,理論確實制約著技術的應用與發展。而這樣的一種感受和經驗,能否作為我們提出中醫理論滯後於臨床的理由呢?我想這個理由應是雙重的,正因為我們看到了理論的重要性,它制約著實踐和技術的發展,所以,更應該重新來評價我們今天的認識,重新來認識中醫的理論。看看經典中醫理論的包容性究竟有多大?它的延伸性、超前性究竟有多大?它究竟還能不能給我們今天的臨床帶來指導?而不應光看到她是兩千年前的產物。如果這個理論的確落後了,的確不能適應現代,那就要毫不猶豫地打破她,在中醫這個體系裡建立起「相對論」。如果這個理論根本沒有落後,如果在這個經典的框架裡已然具足「相對論」、「量子力學」,那,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打破她呢?
大家知道,張仲景在《傷寒論》序言中提到過一本書,這本書的名字叫做《胎臚藥錄》。過去認為,既然有一本《顱囟經》是講小兒疾病的,現在又用一個胎字,所以,《胎臚藥錄》自然應該是講小兒用藥的書。如採用現代的語言來翻譯,或者可以叫做《兒科用藥全書》吧。但是,我們翻開歷史就會清楚,東漢以前會不會有一本專講小兒用藥的書呢?《神農本草經》只分上、下、中三品,而不分內科、外科、婦科、兒科,就是到明代的《本草綱目》也只分木部、草部、石部、獸部,等等。所以,有這些常識,就不應該這樣來思維《胎臚藥錄》。那麼,《胎臚藥錄》究竟是一部什麼樣的書呢?胎,不是指胎兒,而是講的胎息,是一種回復到胎兒時期的特殊呼吸狀態。人一旦進入到胎息的狀態,心明的狀態也就自然產生了,內證的條件也就具備了,這個時候內證實驗室就可以建立起來。此時,你對藥物的感受是實實在在的,藥物服下去以後,它的氣味如何,它先走哪一經,後走哪一經,在這些部位發生什麼作用,這些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所以,古人講藥物的氣味,講藥物的歸經,並不都是思考出來的,而是真正試驗出來的。所以,《胎臚藥錄》就是在能夠進行內證實驗的條件下,對藥物在體內運行作用過程的一個記錄。
要進行上述的內證實驗,需要主體具備一定的素養,一定的能力,在我們本身不具備這種內證實驗的條件與能力的情況下,你有沒有這樣一個直覺?科學也需要直覺。愛因斯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直覺的信奉者。離開直覺,科學研究就少了一條腿。我想在我們許多人裡,也許會有人具備這樣一種內證的能力,也許一個也沒有。但你相不相信呢?這是學中醫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有人問我,學中醫需要什麼條件?我想就是需要這個條件,在你做不出來的情況下,你相不相信有這麼一個存在?
我們說在中醫裡面,更顯得上面這個理、這個規律、這個法則的重要,而這個理、hetubook.com.com這個規律、這個法則是什麼呢?就是陰陽四時!所以,在《素問.四氣調神大論》裡說:「故陰陽四時者,萬物之終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則災害生,從之則苛疾不起,是謂得道。」這裡為什麼要用「得道」這個字眼呢?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得道這個詞在古人那裡用得很多,得道可以升天,連天都可以升,還有什麼不能的呢?那因為什麼得道呢?因為你明白了這個理,順著這個理走,當然就得道了,當然就步入坦途了。現在的宇宙飛船為什麼能夠升天呢?不就是因為我們弄清了相對論這個理嗎?所以,這個理,這個道,這個道理都是很有義趣的詞語,古如是,今亦如是。
傳統文化的建立是不是只有一個歸納呢?這一點上我也是不同意的,在《素問.上古天真論》裡明確指出:「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於陰陽,和於術數。」這裡的知道者,也就是得道者。得道者,當然必須是明理者。這裡的理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陰陽,一個是術數。所以,這就有兩個問題,陰陽表示的是歸納,《素問.陰陽應像大論》說:「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這裡將天地萬物,將一切事物的變化、生殺都歸結到陰陽裡,所以,就歸納的角度而言,天下沒有比陰陽更完美的歸納法。那麼,術數呢?術數所表述的顯然就是推演的一面,顯然就是傳統意義上的邏輯的一面。談到推演和邏輯就必須聯繫數學,所以,楊教授認為在中國古代沒有數學產生,只是到十六、十七世紀西學傳入後,才有了數學的苗子。而真正意義上的數學則到二十世紀才有,這要以清華、北大於二十世紀初開設數學課程為標誌。那麼,中國文化裡究竟有沒有數學呢?答案是肯定的,術數就是關於數學的學問。《四庫全書總目》在談到術數的定義時,有下面一段文字:「物生有象,像生有數,乘除推闡,務究造化之源者,是為數」當然,這並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數理邏輯系統,但是,它屬於推演的部分卻是可以肯定的。所以,要想成為知道者,要想真正把握傳統這門學問,就既要把握陰陽,又要明於術數。因此,傳統文化是歸納和推演的結合,二者缺一不可。
大家可以思考,今天我們的臨床落後,我們治病的水平上不去,是不是因為理論落後造成的?我的看法完全不是這樣。恰恰相反,理論不但沒有落後,在很多領域還大大地超前。這與其他傳統學問有類似的地方。近代著名學者梁漱溟先生提出:中國傳統文化,如儒家文化、道家文化、佛家文化,皆系人類文化之早熟品。我想中醫的情況大抵亦如此,正因為其早熟,而且早熟的跨度太大,乃至現代她仍不落後,甚至還超前。所以,在中醫這個體系裡,完全不存在理論落後於臨床的問題。你認為理論落後於臨床,你認為理論在你那裡不能指導臨床,那我就要問你:你真正弄通中醫理論沒有?對於中醫的理論,對於《內經》的理論,你把握了多少?有十成把握了沒有?如果不到十成,二三成呢?如果連二三成都不到,有的甚至搞了一輩子中醫最後竟然還分不清陰陽,那你怎能說理論落後於臨床?現在的人把中醫理論看得太簡單了、太樸素了。因為太樸素,就有點像山裡的農民。其實,樸素有什麼不好呢?樸素才是最高的境界,因為返璞才能歸真!如果你還沒有真正認識中醫的理論或者最多只是一種相似的認識,你怎麼能說中醫理論是超前還是落後呢?
在中醫歷史裡沒有實驗,我們沒有看到黃帝問岐伯,你的陰陽理論是怎麼發現的?是不是通過小白鼠實驗發現的?確實沒有。所以在中醫乃至其他傳統科學裡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實驗,這是合乎實際的。以上就是楊教授對中國文化的大體認識。
有關上述問題,我還想從另外一個方面加以申說。理論與實際運用,理論與臨床的關係是非常明確的。有關這一點,我們只要回顧一下二十世紀物理學的發展,就會很清楚。
(2)中醫理論是否滯後於臨床
(1)中醫目前的狀況

2、楊振寧教授所認識的中國文化

(2)歸納與推演的結合
上述這個問題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沒有認識好,那導致中醫今天這樣一個局面的癥結就不容易抓到。我們今天看到的臨床水平比較低下的狀況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如果錯誤地把這個原因歸結到理論的落後,而去尋找理論方面的原因,那我們可能就會形成真正的倒退,真正的落後!
(3)二十世紀物理學發展的啟示
因此,傳統文化,特別是中醫理論的構建,完全是在理性思考與內證實驗的結合下產生的。所以,光有思考,沒有實驗這樣一種認識是不能接受的。可以接受的是,中醫確實沒有像現代一樣的外證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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