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二士之卷
七
「陳大人,這邊請。」
鄧艾卻似乎別有所圖。他環視著眾多箱子好一會兒,最後在一堆寶物中挑出一只最小最不起眼的木箱,上頭刻著:「平陽賈充拜上」,旁邊一行小字刻著:「山賊斷頭於鐵蹄,君定天下於馬上」。
「甚好,甚好,一切就聽太尉大人指示。」
鄧艾深深吸口氣,似是收拾好了情緒,他站起身,重新戴上頭盔,問鄧忠道:「洛陽來的那些禮物在哪兒?」
此言一出,諸將均是詫異,本次滅蜀之役,師纂始終是鄧艾左右手,本該隨軍北返才是,怎知鄧艾會命他留守蜀中。師纂倒是無甚反應,僅是拱手淡淡地道:「末將遵命。」
鄧忠抓了抓腦袋,道:「孩兒明白。」
鄧艾道:「這詩不過是個啞謎,容易至極。『有子兮光宗』意謂有子光耀門楣,此乃『充閭』,充者,光耀,閭者,門也;昔日賈逵晚年得子,謂此子將有充閭之慶,故名為充,字公閭,因此這句『有子兮光宗』乃是指賈充自己。第二句『將千百兮向蜀中』表面上是指我率軍入蜀,但與第一句連看,卻是指賈充率兵望蜀中前來,『千百』乃是十萬之數,約莫是河洛駐軍總數,因此『賈充率十萬大軍望蜀中進發』乃是前二句所欲傳達之本意。第三句『宿夜兮無間』本指勤奮之意,但此處卻指時間,白晝與黑夜並無差異,一般長短,此乃春分之時,陰陽互偕之際,因此賈充大軍將於春分時至蜀中。最後一句『戴飛蹄兮提金重』本是描述騎馬持兵器之狀,惟此處『飛蹄』意指『司馬』,『金重』正好成一『鍾』字,因此此句乃是要我安心北上,以代司馬昭,賈充則將率軍南下取鍾會。」鄧艾笑著走到燈旁,將手上紙箋點著火,甩在地上,看著紙箋完全燒盡,方才道:「看來咱們的計本預期的還要成功,司馬昭不但疑鍾會將反,還令https://www.hetubook.com.com賈充率大軍前來,如此中原空虛,我等大事可成。」
鄧艾再仔細檢查整隻玉馬,卻沒發現半點痕跡,不禁皺起眉頭。鄧忠在一旁道:「爹,賈充在這馬中藏有東西,打碎便是,何必廢神?」
鄧艾道:「這兒送上來的好酒也不少,你把北返的事情交代下去,來這邊挑幾蟫好酒,我們倆今天大喝一場,不醉不歸,你說如何?」
鄧艾點點頭,又朗聲道:「北返雖是班師回朝,但諸位尚不得鬆懈。據聞自我軍南征後,隴右一帶羌亂復萌,扶風一帶有小股羌軍出沒,危害甚深,這也是我急於北返之原因;諸位北返途中當命軍士保持戒備,以防有不測之亂。」
鄧忠年輕好奇,將箱子逐一打開,只見有瑪瑙美玉者,有錦繡綾羅者,五光十射,不一而足,只把鄧忠看得眼花撩亂,讚嘆連連。
鄧艾看著兒子離去的身影,雙肩感到輕鬆不少,他從木箱中取出一面雕琢華麗的銀鏡,只見鏡中映出一張熟悉的面孔,額上兩道濃眉依舊威嚴肅穆,但已略見斑白;光陰如流,鏡中之人已非當年養犢少年,而是個年屆不惑的老將了。鄧艾喃喃吟道:「『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志!』……曹孟德為此詩之心境,當與我同。」
將領們聞言均是一愣,北返雖已是確定之事,但眾人沒料到竟那麼急迫;不過一來軍隊人數不多,二來駐紮之日亦短,調動容易,一日之內準備北返事宜並不困難,再者諸將早已習慣鄧艾非常的行軍方式,因此僅是相互看了幾眼,並無人有異議。
鄧忠從沒看過父親這個樣子,當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鄧忠聽完www•hetubook•com.com解釋,方才恍然大悟,道:「爹,這是天要亡司馬氏,竟將軍權交到賈充手中,現下就算咱們沒在長安拿下司馬昭,這天下也是咱們的了。」
鄧艾雙眼凝視著遠方,緩緩道:「沒什麼,我大計已成了一半,又有上天助我,今日似乎是該休息一下了。」
鄧艾仰起頭,環顧偏殿中千千百百的寶物,忽然問道:「忠兒,咱們爺兒倆多久沒喝酒了?」
鄧忠湊過頭來,道:「這賈充也太吝嗇了點,別人都是珍珠三百顆、瑪瑙五十座的送,這賈充官最高,送的東西卻最寒酸,真是不夠意思。」
鄧艾微笑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大計未成,話也別說得太早。」
鄧艾止住笑,道:「我兒,此乃上天助我,距大功告成,又近一步。」
鄧忠喜道:「爹,你是說……」
那高官將黃綢折起,走下大殿,將黃綢交到鄧艾手中,笑嘻嘻地道:「鄧太尉,您這會兒升了官,以後可還多提拔下官啊。」
鄧艾道:「既然這玉馬乃巧工打造,沒那麼容易取得裡頭的事物……」他舉起馬身搖了搖,只聽見有粉末晃動的聲音,「……這馬身裡藏有磷粉銷石,一打碎磷粉起火點著硝石,便會將裡頭藏的事物給燒盡,以防洩密。我和賈充密謀半年,若連這點小伎倆都不知,焉能活到今日?」
父子二人出了蜀宮正殿,進入一連串的走廊,這廊有個別名,稱做「迴腸廊」,形容其九彎十八拐,甚為複雜之意。鄧艾與鄧忠穿過迴腸廊來到東翼的偏殿,那本是蜀漢皇帝用以進行午朝所在。偏殿大門緊閉,十餘名魏兵手執長戟守在門前,一見都督大人駕到,紛紛躬身行禮。
蜀宮正殿上,一名錦衣高官展開黃綢,高聲唸道:「大魏皇帝詔曰:艾曜威奮武,深入虜庭,斬將搴旗,梟其鯨鯢,使僭號之主,稽首係頸,歷世逋誅,一
www.hetubook.com.com朝而平。兵不踰時,戰不終日,雲徹席捲,蕩定巴蜀。雖白起破彊楚,韓信克勁趙,吳漢禽子陽,亞夫滅七國,計功論美,不足比勳也,其以艾為太尉,增邑二萬戶,封子二人亭侯,各食邑千戶,並依其所奏,封劉禪為扶風王,由艾率軍押解北返。欽此!」
鄧艾將玉馬放在地上,展開宣紙,只見上頭是一首短賦,賦道:「有子兮光宗,將千百兮向蜀中;宿夜兮無間,戴飛蹄兮提金重。」
鄧忠道:「爹,怎麼了?」
待諸將悉數退去,鄧艾返身一屁股坐在龍椅上,將頭上虎盔取下擱在膝頭,右手捏著眉心,長長地呼了口氣。
鄧艾走進偏殿,一股檀香撲鼻而來,偏殿上堆滿大大小小數十只木箱,每只均裝飾華美,箱子上頭用金字刻上贈禮者的大名,自是朝中顯貴為了巴結太尉大人新上任所送來的一點「心意」。
鄧艾單膝跪於殿下,拜道:「皇恩浩蕩,鄧艾雖死難報,敢不盡綿薄之力,為我主盡忠!」
鄧艾見無人說話,當下道:「如此甚好,今夜吩咐士兵早些就寢,明日辰時動身,鄧忠率軍為前鋒,牽弘、王頎、楊欣三人各領一營,歸我中軍調度,梁浩、田續分領左右二軍,張成、馬應領後軍,以護衛劉禪,周默、皇甫陵殿後押糧。至於師纂……」鄧艾語氣忽然放緩,道:「表奏你為益州刺史,由你統領巴蜀一切事宜,你便領本部軍留鎮成都,不隨軍北返了。」
鄧忠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道:「駐軍隴右半年,攻沓中半年,攻蜀又半年,爹軍令嚴明,行軍之時不得飲酒,這樣算來,該有一年半沒碰酒了吧。」
鄧艾開懷地笑了,他躺了下來,躺在金銀珠寶間,闔上眼,緩緩地進入夢鄉。
諸將一齊行禮道:「謹遵太尉鈞令。」
鄧艾看罷陡地大笑起來,直把鄧忠笑了個莫名其妙。鄧忠問道:「爹,這我可不https://m.hetubook•com.com明白了,賈充大費周章造了這玉馬,就是為了藏這一首迂腐的頌賦?您看完這賦,又何故發笑?」
「客氣了。」
待那高官離去,鄧艾步上正殿,只見殿下諸將昂首直立,器宇軒昂;眾人歷經千辛萬苦力克強敵,今日朝廷下詔加官進爵,血汗終於換得榮耀,想到不久便可衣錦還鄉,諸將均甚感興奮。鄧艾深明屬下心理,當下道:「奉皇上詔令,我等將北返班師。諸位征戰久矣,必思鄉情切,我以為北返之事不宜拖遲,明天一早,咱們便啟程,諸位以為如何?」
鄧艾笑了笑,道:「這馬中別有玄機,倒不是寒不寒酸的問題了。」他將那玉馬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又讀了讀箱上的銘文,似乎心有所悟,當下仔細地檢查了玉馬背上的馬鞍,只見馬鞍和馬身中間有一道小小的空隙,似乎内藏有什麼事物。鄧艾掀了掀馬鞍,卻是分紋不動。
那日,鄧艾已然鬆懈。
鄧忠笑道:「有何不好,一年半不飲酒,可還差點憋死我。我這便去辦。」說罷便轉身出了偏殿。
「天下三分,一統於鄧。」
鄧艾起身笑道:「陳大人言重了,陳大人可是司馬公跟前第一紅人,上達天聽,我才要請您多照料才是……一點小心意,大人將就零花著。」說著從懷中掏出一碇黃金,塞到那高官手中。
鄧忠道:「但這玉馬……?」
鄧艾打開木箱,裡頭是一隻玉馬,馬頭高昂,呈高聲嘶鳴貌;玉馬前蹄下踩了個玉人,匍匐於地,卻是蜀軍裝扮。此乃仿「馬踏匈奴」之塑像,昔日西漢驃騎將軍霍去病早逝,漢武帝遂雕霍去病之愛馬蹄下踩一匈奴人之像,立於霍去病墓前,以表彰其戰功;後世遂仿此一雕塑,以讚揚勇猛克敵之將領。此番賈充所贈之玉馬蹄下所踩的便是個蜀人,蜀地多山,故其箱上銘文稱蜀漢為「山賊」。
鄧艾道:「你隨我去看看。」
鄧忠www•hetubook.com•com走到父親跟前,道:「爹,這計已過了七成,還差最後一著,現在可不是嘆氣的時候。」
鄧艾道:「一年半?那可還真久……」
鄧艾沉吟道:「必有機關。關鍵應在這銘文上……山賊斷頭於鐵蹄,君定天下於馬上……賊斷頭於鐵蹄,君定天下於馬上……沒錯,要定天下,東西是藏在馬上,但是……要山賊先斷頭……」說著取出小刀,拿刀柄在那玉人雕像頭上一撞,只聽得喀喇一聲,那玉人之首應聲而斷。不過說也奇怪,那玉人之首並沒有掉落地上,反倒是懸在半空中,仔細一看,原來那斷裂的頭顱和雕像間有一條極細的絲線相連,鄧艾將那絲線輕輕一拉,那玉馬背上的馬鞍立刻彈了起來,裡頭折了一張薄薄的宣紙,上頭寫著字。
鄧艾點了點頭,諸將依次退下,鄧艾向鄧忠做個手勢,示意要他留下。
鄧艾微微一笑,道:「陳大人遠來,跋涉辛苦,還請先到賓館休息,明日再隨我等北返,如何?」
他將那銀鏡反覆觀賞半晌,揣入懷中,深吸口氣,四周很靜,他的心很安詳;他抬頭看著殿上的龍椅,彷彿看到了自己坐在洛陽皇宮之上,文武百官匍匐於腳邊,殿外盈滿著萬民歡呼之聲。
鄧忠道:「孩兒不明,請父親明示。」
那高官愣了一下,方才哈哈笑道:「鄧太尉太客氣了,好說,好說。」說著便將黃金揣入懷中。
鄧忠答道:「都放在偏殿。」
鄧艾抬頭看著兒子,肅然的臉龐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神情,他向後靠在精雕細琢的椅背上,道:「自那上書後,我沒有一夜睡得好……我一輩子在沙場上舔血渡日,要說兵行險著,我可從未皺過一絲眉頭……但這回上書朝廷……人家說:『宮門百丈,議殿千丈』,那可是我摸不著的邊,我按著劉禪的計將書給上了去,就怕回來的不是北返諭令,而是枷鎖囚車……直到今天,呵,直到今天……」說著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