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淀殿母子
一
同時秀吉心裏卻又忍不住這麼想著。秀吉如饑似渴的目光,久久凝視著茶茶那雪白粉|嫩的玉頸,恨不得當場染指,這也是他強烈的真情。在秀吉看來,這與對故主信長的忠誠一點也不矛盾;更確切地說,正是對故主的思念,才勾起他這種情慾。對於女色,秀吉喜愛到簡直可稱為不幸的程度;而且他愛的不是出身低賤的女人,而是貴族,正是貴族的女子才燃起了這出身低微男子的慾念。但也並非是任何貴族家的女子。
茶茶二十歲了。
這些人心裏都默默地想道:
秀吉順口說道。他想借這臨時揀來的話題擺脫尷尬。閨房裏點著香,滿室香煙嫋嫋,由此看來,茶茶似乎有意等他到來。依那氣味,點的大概是混合而成的組香。如果是這方面的行家,只要一嗅就猜得出是甚麼香。
茶茶則留在大坂。她與豐臣家的公家社交無緣,只從別人嘴裏聽說聚樂第建造得多麼富麗堂皇。
「茶茶呀!」
秀吉真想如此自我解嘲。然而,為了在年輕的茶茶面前保全面子,他沒說出口,只是一味大聲狂笑。現在,獵物就躺在他面前,但是秀吉沒有馬上行動。在呼吸平靜下來之前,他得說些甚麼。他說,自己雖然生來個子矮小,託老天之福,卻是精力過人,不知疲勞為何物。但是為了完成統一天下的偉業,現在已不免有點疲乏了。要是從前,像茶茶妳這樣的苗條身材,只消一根手指頭就舉起來了,可現在卻……
他還說,雖不想殺他,但是不殺勝家無法平定天下,這是不得已啊。秀吉當時所處的客觀形勢,迫使他不得不殺勝家。因為如果讓織田政權的首席家老活在世上,秀吉就不可能建立自己的政權,絕非甚麼愛情糾葛。況且秀吉不是那種能把怨仇往心裏藏的人。依他的性格,恐怕不可能因失戀生恨而大動干戈。
當秀吉直呼其名時,茶茶的身體已經被舉在空中。出乎意料,這小個兒男人不知哪兒來這麼大的臂力,她就這樣被抱到被子上。但是至此秀吉已筋疲力盡,只見他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氣喘吁吁。
她們被送到這男人秀吉的軍中,但不是大本營,而是一處位於戰場東南方、距離很遠的山村一乘谷。這裏是從前越前國國主朝倉氏的城池和府邸所在地,雖說朝倉氏舊址如今不過在山林深處留下幾塊基石,然而那古杉林立的山谷裏濕潤的空氣和閒寂的城址,想必能讓三位姑娘緊張的神經稍稍鬆弛吧。這肯定是秀吉的特意安排。後來才知道,秀吉倒是很會體貼人的,有時甚至體貼過頭了。
看到這情景,秀吉不禁噗嚇一聲笑了出來。
「敵人是木下藤吉郎秀吉。」
茶茶沒開口,而是默默搖頭示意。茶茶姑娘沒有這種搭配組香的才藝,這是乳母點的。乳母不僅搭配燃香,還囑咐道:「小姐,您可千萬別忘了,這組香名叫若菜。別弄錯了,是若菜啊。這幾首古歌是詠唱若菜的。」乳母把一首首古歌寫在紙片上,事先一一教會她。這都是乳母佈置好的。
不用有樂齋多說,聰明的寧寧已明白了。這話的意思大概是:近江人為了對抗豐臣家主力的尾張人正蠢蠢欲動。世間一般認為,尾張派是受這位寧寧庇護的。尾張出身的大小名,每當得罪秀吉,準會來懇求寧寧,託她向秀吉說情,寧寧也總是愉快地答應下來,盡力相助。然而寧寧自己並沒有甚麼野心。
茶茶把這話對乳母說了。但唯有這件事連乳母也無法滿足她的希望。聚樂第是親王、公卿及受封武將的社交場所,怎可能讓一個沒有任何官位的沒落大名家的遺孤進去呢?
勝家通知敵人準備自刎。之後,他在天守閣擺開酒宴,讓殘留的士兵唱歌,自己則穿著茜草根染的暗紅寢用厚褂,盡興地翩翩起舞,就這樣按照歷來慣例舉行落城之宴。
雖說都是近江人,與淺井氏關係較深的則是北部三郡。近江中部原為六角氏領地,後來被信長所滅,如今六角氏的遺跡一點也無了;近江南部的甲賀,自古以來就有自成一系、不與外界往來的傳統;而在琵琶湖西岸山嶽地帶的朽木氏等,也與淺井氏交往甚少。大坂城內的近江人中,人數最多的是北近江人。
「這姑娘如今是在我的羽翼之下。」
乳母心中思忖道。要是這樣,只有今天夜裏是個機會,這事兒還真倉促啊。
「茶茶啊,給我生個兒子吧!」
「對啊。」
傳說毫無根據。
不過,同樣是貴族,秀吉卻是成長於戰場上。他那關白的烏紗帽是靠騎在馬上、揮刀廝殺得來的。他沒有退出去。
「有幾首。」
而且不知甚麼時候,這位乳母竟然把幾個兒子從家鄉丹後(京都府)大野村叫來了。她是丹後大野村當地武士大野修理亮的妻子,早從小谷城那時起夫婦就都是淺井家的臣僕。小谷城陷落,他們回到丹後。之後丈夫因病去世,兩個兒子平安地長大成人,長子今年快二十歲了,名叫大野治長。
「可能早在越前的軍旅之中,就派人飛馬趕回大坂,命人興建的吧。」
石田三成更是好幾次對乳母如此說。看來他們的鄉黨意識,以茶茶的府邸為中心,正逐漸加強中。
如果秀吉進了茶茶的閨房,有可能在政權內部立即形成一個近江派。說不定近江人會以側室(儘管現在還不是)茶茶為中心,組織朋黨。因為政權內近江人為數眾多,而且各自掌握權勢,一旦他們和側室茶茶勾結,事態將會如何發展?豐臣家的大權恐怕會遭近江人獨佔吧。
淀殿的童年境遇十分悲涼。當她懂事時,城池和山頭已陷入敵兵包圍,山腳下的平地到處是敵軍旗幟和人馬。她在這樣的環境裏度過童年時期,耳邊鎗聲不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使人覺得沒完沒了地長。這種情況,從元龜元年(一五七〇)六月到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八月,整整持續了三年又兩個月。
寧寧一直不當回事。但數日前,織田有樂齋在茶會上突然向寧寧透露這麼一件事:
秀吉為他們做了這樣的安排。
「……原來是這個人啊!」
一天,這位秀吉突然回到大坂城,府邸中所有人全慌了手腳。秀吉一進門,便吩咐把茶茶的乳母叫來,乳母慌忙沿著迴廊奔了過去。出乎意料的是,屋裏只有秀吉一人。
這是宣言。看來武門自有武門談情說愛的方式。
秀吉此種想法是符合現實情況的。眼前這位姑娘雖不是阿市本人,但跟她長得一模一樣,如今這姑娘跌落雲端,成了受自己保護的身分。「總有一天我會擁有妳。」秀吉曾暗自如此盤算,看來也是明擺著的事實。如果有人把秀吉當時的這種心思添油加醋地歪曲渲染,自然就會產生上述傳說中的那些故事來了。
「今晚戌時(八點)前去,叫她在寢間待著,躺下來等我。」
「要是能把這位小姐……」
秀吉威嚴地命令道。用實力迫使對方投降服從,可說是武門之法,這方法果然對秀吉有利。茶茶變得順從了。只見她將那隻白皙的手伸給秀吉,心裏頓時慌亂了起來。
秀吉說道。他依然坐在榻榻米上,重複地說,快給我生個兒子,好讓他繼承我豐臣關白和-圖-書家的家業啊。這是他常說的一句私房話,他對有過關係的每個女子都這麼說,然而她們一個個地都違反了他這道命令,也不知是秀吉沒有生育能力,還是他碰到的女人都不能生育。且說現在茶茶被放在被褥上,正等候秀吉擺佈。
「我可真不願意殺勝家啊……」
「上哪兒去啊?」
在尾張清洲城生活的時期也不長。沒多久,她們又遷到越前北庄城,因為女孩的母親阿市改嫁北庄城城主、兼任織田家北陸總督的柴田勝家。然而這北庄城也陷落了。
小女孩不止一次拍打著轎廂的小窗問道,但是連乳母都不回答她。結果她們被抬到織田家的軍營中,第一次和自稱是她舅舅的信長見了面。那天信長沒有披甲戴冑,卻穿了一件看來很涼快的小袖,身邊跪坐著一名兩眼哭得紅腫的武將,此人身材矮小得令人吃驚。
正當乳母要退出,秀吉又把她喊住,並招來兒小姓。兒小姓頭頂一方白木台盤,放在乳母面前,這是秀吉的贈品。台上放著黃金。乳母當然不能不收下。
「一定非常漂亮吧!」
女孩問母親阿市。阿市按理是知道的,因為當她嫁來淺井家時,藤吉郎的地位已相當高了。事實上,阿市從岐阜來到近江時,藤吉郎是她婚嫁行列的護送人之一。此人有一張八面玲瓏的笑臉,目光銳利的眼睛,聲音洪亮而開朗,但是身材十分矮小,相貌也很醜陋,一張臉簡直跟剛出生的早產嬰兒沒兩樣。
小谷城建造在山頂上,城的背後山峰連綿起伏,遠遠地直伸北陸。城的東南方緊靠著伊吹山,站在山頂眺望遠處,只見眼下琵琶湖裏點點白帆,猶如小蟲翅膀般閃耀著微光。這座山頂的城塞正是淀殿的娘家。對她來說,這城池和山頂景色怕是永生難忘了。
「殿下整整等了三年才來。」
幽齋對此一笑置之。幽齋原是對內幕頗為敏感,可這次卻連他都認為有樂齋有點杞人憂天了。
「看樣子近江人蠢蠢欲動啊。」
也因此,近江人正成長為這個新政權的核心力量。
「這是幹甚麼呀?」
秀吉抱著一絲希望再次問道。如果是公家的貴公子,或是奈良朝、平安朝的公子哥兒,得了這樣的暗示,至少會從香閨退出,然後寫一首唱和的歌差人送去,這才算得上是風雅之舉。
乳母還這麼說。
「從我臉上看得出來嗎?」
北政所重複道:不用我說您也知道,一般姑娘十五、六歲就出嫁了。二十歲算是過了婚期了,除了找一個鰥夫人家當填房,沒有別的辦法啦。
「只是得好好說服其他的女人啊!」
茶茶的外婆家織田家,有好幾個人在秀吉手下工作,信秀的第十一子織田有樂齋(信長之弟)是其中之一,在大坂府邸中負責接待賓客和指導茶道。織田有樂齋也是茶茶的舅舅,因此一有機會總要來探望茶茶,問一句「怎麼樣,有甚麼問題沒有?」之類的話。
「真想去看一次。」
乳母說道,又一次稱讚起秀吉來了。茶茶有生以來還沒住過這麼富麗堂皇的府邸,從這一點來說,她是滿意的。乳母說:「秀吉大人真是體貼入微啊!從下面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來。他曾主動對我說,他打算在令尊淺井長政大人和令堂阿市夫人的忌日時,請一班和尚為他們做法事呢。這樣的感情可說是非同一般嘍。」更重要的是:
「胡說八道。」
秀吉問她。乳母回答「有」,秀吉便接著說道:「夫人妳的兒子一定像妳,很機靈能幹吧。去領來給我看看嘛。我提拔他當個馬迴,要是挺有才幹的話,將來還可能提拔他當大將呢!」
乳母暗自思忖。打這天起,她就如五臟六腑都給人換過了似地完全變了樣。她立即派人趕回老家送信,於是兩個兒子從丹後宮津港上船,進了越後的三國港,沒過幾天就到了母親這裏。秀吉履行諾言,把他們兄弟倆都納入帳下。
「小姐,我好不容易來了哪。」
如此無動於衷,並非對乳母的話有異議或反感,只是無法像乳母那樣,一聽說與自己沒直接關係的族人發跡或祖先能夠瞑目就拍手謝禱。茶茶總是寡言少語,這種性格給大人們這樣一種印象:茶茶是個心眼多、難侍候的姑娘,就連乳母也常常為此焦慮。
「這種事是不可能的。」
「我是指秀吉。這男人會不會對茶茶姑娘別有用心啊。」
茶茶以低沉的聲調回道。她照著乳母的囑咐,從吟詠若菜的古歌中選了下面這首,唸了出來:
「可是,我是個女流之輩,我可不要城池。」
茶茶並沒想過這樣的問題。這方面茶茶很是遲鈍,而這種遲鈍是如此出身的人容易具有的特質。茶茶只發現,乳母的衣著不知不覺闊綽起來了。
此刻,茶茶的心飛向那熱鬧繁華的帝都了。在她眼前,出現了一個萬紫千紅、百花爭艷的大花園。她想,聚樂第裏該常是弦歌不斷,歌會、香會、茶會舉辦頻繁吧。而這一切社交活動的核心人物,則是秀吉和北政所啊。
事情就是如此這般。
「公子的母親。」
「這香名叫若菜。」
秀吉由衷地一掬同情之淚,要求家臣照拂她們,此話的確是發自內心。對於秀吉而言,袒露自己的真情就像頸首青筋歷歷在目一般,這個罕見的人物做事總是那麼認真,即便是假話也能說得十分誠懇。他可不會笨到只一味地誠實,無論誠實或真情,他都準備著好幾套,就像體內有好多根血管那樣。舉例來說,思念故主時,他的忠誠之心甚至常使他潸然淚下;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把故主的政權交給其子,始終為了自己掌權而全力以赴。事實上,正是懷著這樣一種異乎尋常的野心,他才率領兵馬,縱橫馳騁,轉戰各地。不管前者還是後者,都是秀吉的真情。
「這是我作的歌。」
秀吉討好地問。
乳母自言自語道。她用這話來鼓舞自己。這事如能辦成,歸根結柢是對茶茶忠誠的表現,絕不是為了黃金出賣茶茶。
「因為尾張人多啊!」
「丹後的大野村,是從宮津往西一個靠山的村子,對吧?唔,我想起來了,有條竹野川流過村邊,形成一道小小的溪谷。」
「秀吉大人還說,到時要把淺井家同族的女眷都叫來也沒關係呢。」
秀吉撫著茶茶邊問道。秀吉說,女子嘛,總得買點中國來的綾羅綢緞啊甚麼的打扮打扮,另外,身邊侍女也得添幾個。然而,茶茶更應該有的是一座城池。她該有一座城。
「請給我在淀造一座城。」
信長在世時,淺井家是天下頭號罪人。經過多年苦戰消滅了淺井家後,信長把妹夫淺井長政的頭蓋骨塗漆,加上金邊,做成一隻杯子,拿它喝酒,並讓手下也傳著喝。信長對淺井家就是這麼恨之入骨,對淺井家同族人也一樣。他們之中,有人在城池陷落後藏進深山老林,再也不敢在世上露面了。這話是說,秀吉要取消信長的禁令,不只是婦女,連男子也一樣。
「我心裏悶悶不樂,克制不住,這才回大坂來的。行嗎?明天我就回京去。」
這是乳母——和圖書日後的大藏卿局——這幾年裏一直以充滿憎惡的口吻在小女孩耳邊叨唸的名字。確切地說,敵人應該是「織田信長」,乳母卻故意避而不提。因為織田家是女孩母親阿市的娘家,信長是阿市的哥哥、小女孩的舅舅。木下藤吉郎不過是信長手下一員將領,卻是織田家派來攻打淺井氏小谷城這支部隊的直接負責人,讓小女孩憎恨這個名字是沒有關係的。
秀吉卻誤解了。看到茶茶搖頭,還以為是她謙遜呢。茶茶姑娘對香道竟有如此素養,不禁使他十分感佩,此情此景和熱戀中的年輕人簡直沒兩樣。
「那可是個好人哪!」
「咦!」
還有謠傳說是近江人很羨慕尾張人。他們說:「要是我們也出身尾張就好啦。」從侍女口中聽到這種說法的寧寧大感意外。近江出身的人大部份既不和寧寧接近也不託她辦甚麼事,與她有些來往的不過少數幾個,西近江出身的田中吉政(兵部大輔)和琵琶湖東邊中近江出身的藤堂高虎等人就是,他們與近江的同鄉反而疏遠,與尾張人卻交往自如。順帶一提,前田利家可以說是尾張派的代表性人物,此外,年輕的有加藤清正、福島正則、池田輝政、加藤嘉明,較年長的有淺野長政、中村一氏、堀尾吉晴等人。這些人都是從創業期就跟著秀吉在戰火中成長、身經百戰、武功卓著的將領。尾張人的特點是善於打仗。
和她的出生地淺井氏小谷城陷落時的情形一樣,攻城的敵人又是那藤吉郎。從攻落小谷城到今天,十年光陰過去了,這期間他的身分發生變化,稱呼也從木下藤吉郎改成羽柴筑前守秀吉。和攻打小谷城不同的是,這次並非接受信長的命令,而是依照他自己的意志組織一支大軍,憑著一根馬鞭,催著人馬越過木芽嶺,闖入越前平原,包圍北庄城。
「還是夜裏嗎?」
豐臣秀吉有不少與眾不同之處,情慾過強算得上是其中之一吧。壯年時多少尚能克制,一到晚年就放鬆了。淀殿是秀吉晚年寵愛的女人,為他生下了兒子秀賴。
自不待言,秀吉接受了。這情形也和小谷城陷落時毫無二致。更確切地說是相同得有點過頭了。這個幼名茶茶的姑娘,小時候曾經到火海地府走過一遭,大概是牛頭馬面一時疏忽而讓她重回人間;如今,已是妙齡少女的她,又一次被迫再入地獄。第一次下地獄時,她的親爹死了;第二次,她的親娘也死了。而且這前後兩次,都是因同一個男人逼迫。傳說此人是當今世上最有活動力的人。
茶茶聽了大吃一驚。脫口而出的同時,她再一次認識到這個情夫不是凡夫俗子,而是執掌天下的人物。天下人的贈品,自然該是一座城池嘍。
他命令道。他告訴弟弟,城址最好選在桂川和宇治川匯合而成淀川之處,那裏有過一座足利將軍的屬城,如今只餘幾個土墩了。以那座廢城為基礎,重新建一座小而堅固的城池,造幾幢華麗的樓館給女人用。每幢樓館的庭院裏別忘了栽種花木,廁所怎麼造也要多動動腦筋。
睡夢裏,魂兒飛向大坂城。
今宵喜逢君。
但願人如意,共衾枕。
今宵喜逢君。
但願人如意,共衾枕。
這一年天正十四年(一五八六)十二月,關白秀吉任太政大臣,蒙天皇陛下賜姓豐臣。這麼一來便與平氏、源氏、藤原氏等貴族人家並列,秀吉確立了做為當代新貴族的地位和體面。
從前給茶茶灌輸了藤吉郎種種形象的乳母,後來卻開始對茶茶這麼說。雖說是漸漸的,但看來乳母卻不斷改變,最近的舉止言談奇怪地開朗許多,還常常拿秀吉當話題,語氣中往往帶著一絲讚賞,顯然是為了讓茶茶喜歡秀吉。
孰料這位公子鶴松兩年後就夭折。秀吉大失所望,然而對淀殿的寵愛卻與日俱增。不久,攻打朝鮮的戰爭開始了,秀吉前往設在肥前名護屋城的大本營時,還把茶茶帶了去。在這名護屋的行營裏,淀殿再一次懷孕,秀吉高興得手舞足蹈。
織田有樂齋擔心的是:萬一近江人結成一派該怎麼辦?有樂齋沒有明確說出口的是:您要當心啊,要是他們依仗舊主家的淺井小姐(茶茶),這事兒怎生是好啊!把話說得更直截了當就是:
也不知出於何種考量,秀吉沒有馬上會見她們。打下北庄城後,他又進兵加賀,轉戰各地,攻克了許多城池;繼而又降伏了能登和越中,直到初夏才回到越前。回越前途中,他主動順道來到一乘谷。秀吉說:
「妳不用客氣。」
不用說,這一切都不過是臆測。當阿市還是織田家的千金時,秀吉即使心生愛慕,也沒有接觸的機會。另外,要說阿市當了寡婦秀吉還懇求娶她,這也不符事實。因為從下級武士的時代起,他就有了髮妻寧寧,即如今的北政所;秀吉雖貪求女色,對糟糠之妻寧寧卻一直十分敬重,有事總和她商量,而且萬事都對她謙讓幾分。他對妻子寧寧的敬重程度可說極為少見,拋棄寧寧娶阿市為正室,在秀吉身上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另外,在北陸攻打柴田勝家時,他在軍帳中曾多次說過:
這話說得多巧妙。提出信長之名,秀吉的行為和立場就完全成為正義的一方了。昔日攻打近江小谷城是信長的命令;攻打越前北庄城那次,儘管信長已故,卻也是因為勝家和秀吉對由哪位公子繼承織田家的問題意見分歧(儘管是表面上的),才發展到兩軍交戰。也就是說,雙方都「不是出自私心而始終是為了織田家的事業著想」,只要提到信長的大名,無論是消滅淺井長政還是逼得柴田勝家自盡,那就全非他秀吉為之,乃是正義使然。
「把妳的右手給我!」
她把秀吉這番話也轉告了茶茶:「小姐,您應該很高興吧。這麼一來,您家祖先也都能瞑目而上極樂世界啦。真教人高興啊!」
另外,茶茶和妹妹、侍女來到大坂後才知道,原來大坂城的居民中,淺井家昔日家臣及旁支,或過去和淺井家有關係的近江人多得驚人。
「公子哥兒那一套就到此為止吧。」
「噢,今天不能摘啊?」
——不是。
這名女子出生在近江(滋賀縣),童年時代——直到七歲——都是在近江度過的。
「不,天馬上就要亮了,不過現在還沒。」
「她們是主家的人。」
可是茶茶卻並沒有感動,只淡淡應了一聲:
「請允許筑前守代替亡故的右大臣守護各位。」
多年之後,憑藉著淡薄的記憶,她勉強想起當時的木下藤吉郎是甚麼樣子。就這樣,她們被送到尾張的清洲城,並在那裏住了下來。
例如朝中流傳著這樣的說法:「聽人說,秀吉殿下從前就對茶茶小姐的母親阿市有過愛慕之情。淺井氏滅亡、阿市回到織田家後,殿下還曾再三懇求故主信長,希望能娶之為妻。可是阿市本人不喜歡他,剛好這時候柴田勝家大人的正室死了,成了鰥夫,於是阿市便改嫁到柴田大人家。如果這傳說是真的,那麼咱們殿下攻打北國的柴田,就是因為失戀而進行的報復嘍。這裏有個證據:以往打仗,咱們太閤殿下從來不殺敗將,但那www.hetubook.com.com回對柴田大人卻毫不留情,竟放了一把火把柴田家和天守閣都燒成灰燼。」
聽完這歌,秀吉側頭尋思:「昨今一場雪,菜埋雪裏邊」大概是拒絕的暗示吧。從茶茶的口氣判斷,至少因為某種緣故,今天是不能摘若菜了。
過了一會兒,他凝視著茶茶,說道:
「將來總有一天……」
茶茶用微弱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回道。不過,相較於微弱的聲音,眼睛卻灼灼發光,顯得有點傲慢。茶茶對秀吉本來就不大恭敬,有時甚至帶點妄自尊大,秀吉對她卻很寬容。自從在越前一乘谷首次見面以來,唯獨對這位茶茶,秀吉一直容忍她採取這樣的態度。換作別人,不管是男是女,秀吉絕不允許,也沒人敢對他這樣。秀吉有不少側室,例如舊織田家支系出身的姬路殿、足利氏大名中的名門京極氏出身的松之丸殿、蒲生氏鄉的妹妹三条局等,大多是望族出身,可是在秀吉面前卻連大氣兒也不敢出,而是盡力討秀吉歡心。秀吉待她們也不薄,甚至是過於溫柔了。她們對秀吉的厚愛很是感動,常常滿懷感激地服侍他。唯有茶茶卻完全不同。她好像生來就任性,以致連秀吉這樣通曉世故的人物有時竟也不免發生錯覺,以為這位小姐準是耿耿於懷,至今還在恨著自己呢。秀吉迷上她了。正是這種迷戀,使他不敢採取強硬的作為。
阿市聽了女兒的問話,默默地搖了搖頭,一種連提都不願提的強烈憎惡之情,猶如一把出鞘鋼刀似地毫無掩飾。女孩一輩子也忘不掉,此時此刻母親那怒氣沖天的表情。
「一座城?」
「為甚麼那個男人老是這樣子呢?」
「妳想不想要座城啊?」
「雖說是由於戰爭,但也是出自無奈才和修理(勝家)兵戎相見,而修理又武運不濟,終於陣亡,連妳們的母親大人也同歸於盡。對此,正不知如何弔慰是好。」秀吉口齒清晰地說,語調裏充滿真情實意。
「小谷(淺井氏)的千金小姐在這裏。」
秀吉以斬釘截鐵的口吻吩咐道。這顯然已非公家風度,儼然是一個以武力取得天下的武將口氣了。
他派出信使告知敵人。天守閣上堆滿二十年來貯存的火藥,一旦放火,就會引起大爆炸,恐怕連天守閣的柱子屋頂都會炸得飛上半空中。勝家奉勸敵人躲得遠一點,以防炸傷。
在這瞬間,一樁大事就此發生。這事件大到在豐臣家家譜上恐怕是空前絕後了。秀吉和茶茶同枕共衾,不過是這樣普通的行為,卻從它發生的一剎那起改變了整個豐臣家——近江派在茶茶的閨房中誕生了。
「還是趁早讓茶茶姑娘嫁人好啊!」
秀吉的好色本就天下聞名。即便無風無浪,但由於正是人心卑下的時代,這樣的議論因而成為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最愛的話題。
「啊,淺井家的人都來了嗎?見到你們真懷念啊!請大家在美濃守手下工作。」
茶茶她們對大坂城內的生活漸漸習慣了。
「真的啊?」乳母說完便啪地一聲合掌,臉朝平日信奉的愛宕勝軍地藏方向叩頭致謝起來。
「淺井大人那位小姐,你打算怎麼辦哪?」
「這樣啊。」
圃中嫩菜鮮,本欲去採之;
昨今一場雪,菜埋雪裏邊。
昨今一場雪,菜埋雪裏邊。
抬頭看見秀吉時,茶茶有點意外。曾給自己帶來那麼大災難的人,想不到竟像個在這一帶路口玩耍的村童般天真無邪。只見他一會兒興高采烈地說話,一會兒又孩子似地高聲笑起來,猶如盛夏時節的清朗天空,是個做甚麼事都可能讓人嚇一跳、帶有某種程度誇張的人物。對此,茶茶感到迷惑不解。
不過另一方面,卻又不好這麼把話說死。當秀吉在越前一乘谷第一次見到發育成熟的茶茶時,心想,這小妞簡直和阿市同個模子刻出來的,因此確實興奮了好一陣子。雖然他並沒有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對阿市害單相思,然而當時曾把阿市看做絕世美人並十分仰慕,這是事實。不光秀吉,抱有同樣想法的織田家家臣恐怕大有人在。阿市就是這麼一位人物,她生活在天宮之中。秀吉不曾有過染指阿市的念頭,他知道這辦不到。當時的秀吉是現實主義者,絕不會因此想入非非、勉強而行。但是,在越前一乘谷這階段,情形就不同了。
在自己的生涯中,這個男人兩次帶兵殺上門來破壞她的生活,弄得她與家人生離死別。對這個男人,與其說懷著憎惡之情,不如說充滿恐懼。四月二十四日,天色未明,突然鎗聲大作,震耳欲聾的聲響簡直就像會把北庄城震裂成兩半似的。她在寢間裏嚇得一下子從床上坐起,接著又摔倒下去。乳母一把抱住她豐|滿的肩膀,那時她十七歲了。天色還很暗,屋子裏漆黑一片。
「敝人乃筑前守。」
「您注意到沒有?她已經二十啦。」
「在秀吉大人的直屬家臣中,近江人恐怕是十之有三哩。」
朝中的謠傳則另當別論。人們認為,尾張派是大坂城中政界軍界的最大勢力,首領是寧寧。很明顯地,寧寧這個人已具有一種政治吸引力,儘管她自己並沒有這樣的企圖。
——不動聲色。
「怎會有如此可喜的美事啊!」
秀吉對著淀殿的腹部低頭合掌,虔誠地祈禱著。生個兒子對豐臣家來說,不啻是個奇蹟。然而看來淀殿能輕而易舉地實現。那年文祿二年(一五九三)八月三日,她依秀吉的希望生下又一個男孩,當時她早已從名護屋回到淀城了。
「不管甚麼事情,若有不稱心之處,請只管對在下說。」
在秀吉的允許下,潛藏各處的淺井族人陸續露面。小谷城陷落後改名田尾茂右衛門的淺井政高,還有淺井大炊助,甚至連已故城主淺井長政小妾所生的兒子淺井井賴都出來了。這井賴乃茶茶的同父異母弟,卻直到現在才第一次見面。
「北政所有官位嗎?」茶茶問乳母。
因之他們對茶茶等人的府邸懷有一種親切的感情和特別的敬意,行以對故主的禮儀。
茶茶甚至這麼想。「那個男的」是指攻陷她童年住居小谷城的藤吉郎。那時他為了攻打小谷城而在近處造了座作戰用的橫山城,他是橫山城城主。茶茶心裏思忖的是:眼前這人可不是那個藤吉郎啊。在以往的歲月裏,茶茶一直在腦海裏刻畫著藤吉郎的形象,然而卻與眼前這個人截然不同。
有樂齋為人精明又擅交際,因而對府邸的內幕十分清楚。他並不像某些近江人那樣,對這幾位外甥女抱著懷舊的感情。
「這香是小姐自己點的嗎?」
正當一行人從越前進入大坂,秀吉已經派人為她們準備好一幢專用的宅邸。這是新建的,看來早就動工興建了。
很符合短歌的韻律。聽說秀吉作的歌是細川幽齋幫忙修改的,這首短歌想必也是。
「如足下所知,她們不是我勝家的孩子,而是近江小谷城淺井長政的遺孤,同時是已故右大臣(信長)的外甥女。對足下來說,她們是主家的人,理當保護。」
單獨召見這位乳母時,秀吉這樣談到她的老家。秀吉並不知道甚麼丹後的大野村,只是幕營裏有個丹後的大名細川幽齋,這些是秀吉事先從他那和*圖*書裏現學現賣。聽了秀吉這番話,乳母驚呆了,居然連如此偏僻山村都瞭若指掌,這一點使她很快對秀吉有了親近感。
「這幾位小姐是我主上的寶眷,現在處境十分令人同情,務必請你們悉心侍奉,倍加愛護。」
另一方面,近江人具有當行政長官的才能。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幾乎可說是算術方面的稀世奇才。例如石田三成,為了管理好豐臣家規模巨大、專案繁多的事務,創造了用途不同的種種帳冊,大至國家鉅額財政,小到廚房涓流支出,他透過這些帳冊指揮下屬,料理豐臣家的事務。如果沒有這些近江系官吏和幕僚從旁協助,無論出兵打仗或管理直轄領地,都會發生困難——如此一來,秀吉恐怕連一天都不得安寧了。
「讓她生個男孩兒啊!」
秀吉特意說。乳母誠惶誠恐,把歌箋收入信匣,蓋上蓋子,用紫色綢帶紮好,然後雙手把信匣高舉過頭。
茶茶躺在被褥上,聽秀吉這麼說,心裏想道。對這早已年過四十的男人說的這些大話,她覺得非常可笑。
女孩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時的情景:從城池南牆的箭眼往下望,只見遙遠的山腳、原野對面的丘陵上,敵將藤吉郎在那裏築了大本營。當地人稱這片丘陵為橫山,實際上是一片婀娜多姿、蜿蜒起伏的古墳。藤吉郎就在古墳上築起一座堅固的城池。白天有無數旌旗飄舞,入夜見千堆篝火明滅,這是三年又兩個月的時間裏晝夜不變的景色。就在那座大本營,織田家那足輕出身的將領藤吉郎,正擔任著迫害者總指揮的角色。
秀吉回道,臉上顯出掃興的樣子。
「有兒子沒?」
一天夜裏,秀吉的妻子北政所出其不意地問秀吉。
花了五個月左右,一座城造好了。茶茶從大坂遷居到那裏,同去的還有淺井氏同族的一批人和茶茶身邊的侍女,住進新城的男女居民估計超過二百人。從此,茶茶為世人稱作「淀殿」,秀吉則有時叫她淀的人,有時則稱淀夫人。
此時信長已不在人世了。前一年在京都本能寺,他遭手下將領明智光秀所害,而光秀遇到秀吉迅雷不及掩耳的挑戰,也已一命嗚呼。不用說,秀吉的勢力看來已發展到足以繼承掌握織田政權的地步,然而織田家首席老臣柴田勝家對此不悅,鬧翻了的兩人終於在北近江的賤岳——故城小谷附近——進行決戰。秀吉靠著他那堪稱神妙的用兵方略擊潰勝家的軍隊,勝家向北逃跑,躲進北庄城緊守。秀吉馬不停蹄,跟蹤追擊。當羽柴秀吉的大軍兵臨北庄城城下時,她心裏想道:
「人家所說的藤吉郎,會不會就是他呀?」
秀吉說。他對茶茶諸人很是敬重,雖然其中多少包含著秀吉式的誇張成份在內。他的此種意向,在城內數萬男女居民中已家喻戶曉,因而顛沛流離的三姊妹在大坂城日子過得並不差。
秀吉緬懷織田家的心情越深,腦海裏就越描繪著有一天與眼前這位姑娘結合時的種種情景。
一見到乳母,秀吉便摸臉說道:
她的繼父柴田勝家與亡父淺井長政,兩人有種共同的脾性:要求死得壯烈。事實上,勝家正是這樣做。
秀吉心想。如果其他側室都住大坂,唯獨茶茶擁有一座城池,想必她們都會嫉妒吧。首先得胡亂編造點理由向正室北政所說明,使她不至於鬧彆扭。
「在座三位都是已故右大臣的外甥女,不消說,是敝人的主家之人,從今以後,」說到這裏,秀吉停頓下來,稍稍閉了一下眼睛:
那張黝黑的臉猶如吃了胡頹子似的,一副尷尬相,同時羞答答地笑著。
北政所雖是女流之輩,卻官居從二位,比大納言還高呢。這是何等尊貴啊!
娘家淺井氏,原是近江北部的霸主,主城在小谷。
「馬上就要在天守閣放火自刎。為此,請你們退得遠一點。」
這是秀吉的方針。他相信這是不久之後將茶茶弄到手的好辦法。這與攻城很相似。無論是播州三木城、因幡鳥取城、備中高松城,秀吉都沒有強攻,而是長期圍困,切斷敵人的糧道和水源,有時則用水攻。總而言之,戰術的核心全部集中在使守城敵軍失去戰鬥意志這一點。秀吉也以此對待茶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硬闖茶茶香閨是愚不可及的舉動。在秀吉看來,征服茶茶需要時間。時間長了,茶茶的心靈舊創自會癒合;而這期間頻繁的、不動聲色又充滿溫情的接觸,會漸漸改變茶茶對秀吉的感覺。為此,雖然三年來秀吉常為了儀禮應酬而離開大坂前往京都,為了討伐敵人而多次越過鈴鹿山脈東征,然而每到一地,他總會給茶茶寄去種種珍稀物品及問候近況的書信。茶茶方面出於禮貌,自然不能不回信。對茶茶來說,這三年,每時每刻都生活在秀吉的脈脈溫情中。
秀吉謙恭地開口。平日說話爽直、性格開朗的他,卻拉長語調說出這句話,活像寺院裏即將消失的鐘聲餘韻,還極其自然帶著哀憫之情。
「我也老了。」
沒過多久,世人開始這麼稱呼她。因為她為秀吉生了個兒子,取名鶴松。
「請你救救這三個姑娘!」
「媽媽,妳認識他嗎?」
為此,秀吉的公家交際繁忙起來了。他常常要進宮致謝,並參加種種慶祝宴飲。在京都時,他住在聚樂第裏。聚樂第在翌年九月完工,同年秋天,秀吉讓北政所和大政所也遷進來,她們從此留住京都。
「為甚麼會這樣?」
茶茶想不到秀吉的笑臉竟有一種沁人心脾的魅力,甚至令她都不由得暗暗吃驚。但是秀吉立即收起笑臉。
「這香叫甚麼名字啊!」
城池陷落的日子終究到來。關於戰事的進展,小女孩沒有從大人那裏得到過任何消息,只記得那天早晨天還沒亮就被叫醒,被人領著去見父親淺井長政,之後就和母親阿市、眾乳母及兩個妹妹分別坐進轎子,被人抬出城門。
順帶一提,估計她一生中至少住過八座城,不斷輾轉:近江的小谷城、尾張的清洲城、越前的北庄城、山城的淀城、相模小田原的附城、筑前的名護屋城,還有山城的伏見城和大坂城……
她之所以一再抓住此事不放,是因為朝中流言她全聽到了。人們私下議論說,這麼一位名門千金,長得又如天仙般標致,卻一直沒聽說要許配給誰,會不會是太閤殿下想占為己有?噯,恐怕是這麼回事吧。
「我將依他們的才幹,決定任用與否。」秀吉說道。
進入了。
秀吉勸道。他硬要給她一座城,原因是秀吉時常往來京都大坂之間,他希望在京都大坂之間的淀這一帶能有座城,做為休息之用。要是讓茶茶住在那裏,那麼,不僅茶茶高興,他自己也方便。
但是,這位茶茶卻低著頭,眼睛一直朝下,其間只有一次仰視了一眼秀吉。
「還沒有。」
「讓我見見茶茶姑娘。」
話說回來,秀吉對茶茶是愛之甚深的。好事完畢,他沒放開茶茶,而是和她說著話。他很想送點甚麼給這個楚楚可憐的女子。
茶茶還沒來得及納悶,秀吉早已抓住她的手,只一拽,便讓她倒在自己膝上。
茶茶有她敏銳的地方——正因為如此,她總是警惕地睜大雙眼,眼裏老是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彩。然而當她聽說乳母的兒子被秀吉納入帳下時,卻沒和*圖*書能聯想到這件事與近來乳母神情的變化有關。不知是何緣故,她竟缺乏這方面的智慧,可能生來就是這樣吧。
近三年來,秀吉悄悄佈置,讓茶茶生活在他的影響之下。
但是,秀吉這些舉動,看在寧寧眼裏自是不快。她從身邊侍女那裏聽到許多風言風語,就連秀吉和茶茶常有書信來往這種事,也由侍女輾轉透過他人傳到寧寧的耳裏。
公卿家的姑娘不在此列。公卿雖是貴族中的貴族,但秀吉以往與他們沒有多少實際接觸,因而瞭解不深。他要的是武家貴族。為此,秀吉已把京極家出身的姑娘弄到手,又搭上宇喜多家的遺孀,也和本願寺出家親王的夫人幾度同床共枕;但是秀吉心目中最崇敬的貴族,不管怎麼說還得數織田家。冷靜想想,這也未免奇怪,因為織田家不過是從信長父親那代起才突然成為半個尾張國主人的新興大名,連他的祖父是幹甚麼的都不清楚。然而從秀吉還在當奴僕、被人喊做「猴子」的時候起,織田家便一直是秀吉的主家。對當時的他來說,織田家族就是天宮裏的人,織田家的小姐在他眼中猶如神仙般高貴。美若天仙的她們,即便從地上仰望一眼,都甚至會教人失魂落魄,如癡如醉。只要能把織田家的女子納為己有,哪怕是一個也好,即使放棄一千個女人他也心滿意足。這想法儘管有點卑下,然而在打心裏嚮往這一點上,它和對故主的忠誠,就如同生在一根藤上的兩顆瓜。
秀吉好像不照鏡子也能知道自己表情似的。意思是瞧瞧我這張臉,從我的臉上就看得出來了吧。我害臊得說不出口啊。乳母跪伏在榻榻米上,她懂了,這說的是茶茶的事。秀吉說:
不過,秀吉此時此刻的正義感倒也不全是裝出來的。他回過頭來對幕僚說:
茶茶自言自語道,臉上流露出憧憬的神情。
就在她被震倒的同時,秀吉軍隊已衝進北庄城一角,城裏立時成了戰場。勝家及其家族轉移到天守閣,此時守衛城池及家族的士兵只剩二百餘人。
「明天回京?」
秀吉心裏忽然想起那位與柴田勝家一同於北庄城大火中赴死的阿市。阿市長得天姿國色,可謂絕代佳人,秀吉從前曾經偷偷思慕過她,雖說那只是黃粱美夢而已。而眼前的這位姑娘,正是那阿市的女兒,儘管姿色可能略遜一籌。
勝家在自殺之前如此請求秀吉,理由是:
「……」
秀吉仰起臉,翕動著鼻孔說。他開始學習公家文化還沒幾天,光用鼻子嗅是分辨不出來的。
秀吉說。聽他這麼一說,乳母才發現眼前有個信匣,她小心翼翼打開,從中取出一張詩箋,想不到上面寫的是一首情歌。秀吉這陣子對作歌十分熱心,出於現實的需要,他正努力學習公家風習,這點茶茶的乳母是知道的。但是,難道連談情說愛也要模仿公家嗎?或者這位勾引女人的天才,唯獨在對待茶茶時想透過這樣的時髦花招,以示對茶茶的尊重?又或者,這位幽默大師故意用開玩笑的方式,以避免赤|裸裸地提出問題呢?
「啊呀,好香啊!」
「請多多包涵哪。妳把這信匣打開!」
當晚戌時,秀吉進了茶茶香閨。按理說,他早已吩咐乳母叫茶茶躺下來等他,卻只見茶茶依然衣著整齊地緊靠著矮腳燭台,跪坐在搖曳的燭光下。
「不是那個男的。」
他們是在一所寺院裏見的面。秀吉事先讓人把寺院的書院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差人把她們請來。秀吉沒讓她們坐在下座,而是給了與自己同等的席位。
茶茶她們依吩咐遷到大坂城。
「嘿,妳聽我說!」
「他們近江人一心希望淺井小姐成為秀吉殿下的側室呢!」
乳母在她耳邊緩緩悄聲說。這一句低語喚起她遙遠的記憶。小谷城陷落時,這位乳母也說過同樣的話。無論是破曉前這段時間,還是近似瘋狂的鎗聲,都和近江小谷城當時的情景十分相似。
「無論如何得設法成就好事啊。」
對這一點她的感受十分深切。她早就是秀吉的得力幫手了。其他近江人,例如石田治部少輔三成等人,都曾閃爍其詞地對她說過,盼望這樣的事態早日到來。總而言之,為了改善茶茶對秀吉的印象,她在這三年裏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想了多少辦法。如今總算眼看要成功了。母親阿市是個深明大義、意志堅強的人,女兒茶茶卻是個感情用事的姑娘,凡事都依感情判斷,這對乳母的工作總算是個有利條件。乳母自覺這些年來費盡心思對茶茶進行誘導,但這姑娘生就一副任性高傲脾氣,臨到這緊要關頭,還不知她會怎麼樣呢。
三年過去。
這男孩便是秀賴。
「我對香道是一無所知啊。請問與若菜相關的有哪些古歌呢?」
事實如此。只聽得轟隆一聲,地動山搖,天守閣飛向半空。繼父勝家、母親阿市和三十多名隨身臣僕,全都在自己點燃的火裏炸得粉身碎骨。就連這一次,也是命運使她活了下來,按照勝家的命令,和兩個妹妹一起送進敵營。
「還沒有嗎?」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了一句:
秀吉邊說邊伸出右手,開始行動了。只見他抓住青瓷香爐,一把掀開蓋子,隨即把瓶裏的水倒進去。霎時間滿屋香灰撲飛,繚繞的香煙熄滅了。與此同時,甚麼若菜也好,古歌也好,暗示也好,都一股腦兒地消失了。
乳母告訴茶茶。由於信長和秀吉都是尾張出身,因而可以說,在這大坂城裏,有錢有勢的大多講一口抑揚頓挫的尾張方言。為了與之抗衡,在秀吉當長濱城主時投入他麾下的近江人士,早有必須團結的想法。他們大概把此種想法寄託在茶茶她們身上了。
「這位可是代人扶養的千金小姐啊,您打算怎麼辦哪?」
「她是關白殿下的正室嘛。」
他曾私下對朋友細川幽齋表示。有樂齋的擔憂,來自於對秀吉這一新興政權的忠誠之心。
「出閣的人家已經決定了吧。」
該幹的事就迅速行動,這是秀吉的脾性。幾天之後,他把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叫了來。
乳母退了出來,一邊急步走在長長迴廊一邊思索:
這也理所當然。秀吉消滅淺井家後,從信長那裏得到原屬淺井家領地北近江三郡中的二十萬石封地,首次登上織田家大名的寶座。他本應以小谷城為居城,考慮到山城交通不便,同時也想給領地居民一個嶄新印象,便在琵琶湖畔建造了一座新城,此即長濱城。這期間,暴發戶式的大名秀吉,為了建立一支與二十萬石封地身分相稱的軍隊,大量招募新兵。前來應募的絕大部份是領地中人,自然有許多是淺井家家臣和領民。秀吉身邊的親信石田三成算得上是其中佼佼者。手下的大名級人物有宮部善祥房繼潤等人,能征善戰的將領則有田中吉政,具行政管理長才的官員就數長束正家了。此外還有藤堂高虎,此人身分雖然低微,但無論讓他操持何種事務,其成果都簡直能稱為天才了。近江出身的大名和小名還有小川祐忠、朽木元綱、大谷吉繼、垣見一直、赤座直保、木村常陸介重茲等不勝枚舉,甚至要一一列出他們的大名都是件麻煩事兒。至於中級以下的武士,更是數不勝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