磯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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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他?太唐突了吧?」
他很快就來了一封這樣的信。
「這算甚麼?對我擺出主人的架子!」後藤到處發洩不滿。
「在那個右典廏(藤原能保)家……」磯禪師說。
她仍想不透,哥哥怎麼可能殺死自己的親弟弟?更何況此人又沒做壞事!
「白拍子每個人都是這樣。」
義經不斷這麼要求,可是靜總咬牙切齒地堅拒。
「你在開玩笑吧?」
「安靜點!要是被人聽到就慘了。」他說。
義經本來不過是關東的代官,他的軍隊是賴朝的家臣,不是義經的手下。可是,他消滅了平家,想要排開關東尋求獨立,因為他有這種企圖,所以把家臣當自己的屬下使用,遭到武士們的厭惡。總之,請私下傳遞,要大家不必聽從義經的命令。
賴朝雖然有武家貴族的血緣,但在京都的宮廷中,卻沒有任何親戚或姻親,不過倒有個小公卿能保奇蹟般存在著,而且又是妹婿,關係更深。他們的奇緣使賴朝非常高興。賴朝利用所有可用的資源來鞏固京都的宮廷關係,藤原能保也接下任務,而且還是對他幫助頗大的一員。為了安撫能保的心情,他想:
而且,靜比任何公卿的女兒還博學,可能是受磯禪師的薰陶,她看得懂漢字,也背了無數唐詩或和漢朗詠集,甚至還懂詩的平仄,能做出模仿詩。
磯禪師還是難以相信,她早就聽說義經受到賴朝的懲罰了。
(哪個公卿的女兒有這種態度呢?)
義經想的不是她的舞蹈,而是舞蹈之外的事情。每次舞蹈一結束,靜就馬上換裝束,穿回平常的衣服。
義經察覺到靜的心情。然而,當他表示要把靜的母親也接到堀川館時,靜猛烈搖頭。
「是義經的事情。」能保說。
「他(義經)只是個從奧州來的小冠者,根本不瞭解這社會的組織和風俗,他連自己是甚麼人都不知道!」
「有可能這樣……」
能保表示,鎌倉殿下會調走義經的軍隊,使他回復為原來的奧州九郎,恢復流浪者的身分。如果只是這樣還好,就怕還會殺了他。
——意想不到的僥倖。
「能保這麼醜的男人,不會有
和*圖*書
人要嫁他吧?」此後鎌倉的武士不必跟從義經。
「義經雖然跟他有血緣關係,可是,也難保不會遭到類似的命運。」能保說。
「我是一番好意。」
昨天能保來邀禪師,派幾個白拍子去表演女踏歌。雖然官位還很低,能保還是請禪師本人也到酒宴上幫他熱鬧一番。
本來,大家都極力隱瞞新娘是義朝遺腹子的事實,她一直在母親家熱田大宮司宅邸長大,以大宮司家的女兒之名嫁給藤原能保。大宮司的地位雖然卑微,可是在尾張有廣大的社領,擁有京都小公卿所不及的財力。藤原能保恐怕就是受財富的魅力所吸引,於是娶了義朝的遺腹子。
不愧是有技藝在身,尊嚴頂立於世的人,她有一股其他貴族女性沒有的凜然之氣,應對也沒有絲毫的猶豫或曖昧不明,和她說話一定會有回應。而其他公卿的女兒都躲在屏風裏,用扇子遮住臉,問甚麼話都要等好久,好不容易才點個頭或搖搖頭,根本就沒聽到她們的聲音。唐橋大納言和鳥飼中納言的女兒都是如此,對義經來講,她們形同啞巴,義經從來沒聽過她們隻字半語。
「該請院(法皇)提升他的地位。」
磯禪師狀極狼狽,連到底向能保說了甚麼道謝的話都不記得。她只想著,一定要把靜帶回來。她好像兩腳踏空似的,茫茫然回到自己家中。
「為甚麼不回來?」
「為甚麼假託生病不回來?」
——愚蠢的問題。
磯禪師還是無法相信,義經會在鎌倉殿下手中求生求死。
連磯禪師都驚訝得叫出聲。能保慌忙用手蒙住她的嘴。
「既然拜讀了這封聯絡信,我也不得不信了。」磯禪師說。
「要是連母親都住到這地方來,白拍子的藝術就會消失了。」她說。
能保用力點頭道:
她表示,母親告訴她,白拍子是獻給神的舞蹈,所以不可以穿著舞衣坐在公卿膝邊伺候。
「磯禪師,我有話對妳說,是關於靜的事情……」
能保已經騎虎難下,只好拿出不該示人之物取信於她。那是一封鎌倉的聯絡信。
「禪師」這充滿佛https://www.hetubook.com.com味的稱呼,自然是她的藝名。她不是尼姑,剛開始世人都稱她磯前司,可是不知道甚麼時候起,大家改口叫她禪師。她的長髮垂在背後,色澤光亮,雖然年紀已三十二歲,但由於膚色白皙,身材嬌小,所以看起來像二十歲。
「我是為妳好才告訴妳,妳竟然不相信我,令我覺得很丟臉。」他說:「既然妳這麼懷疑,那我就拿證據給妳看。」
這一天,靜像平常一般若無其事地回家,磯禪師立刻說:
磯禪師在平家的全盛時期,時常出入六波羅平家府邸,跟相國入道或他的兄弟、孩子們都有接觸。現在想來,他們的優雅氣質,在於全族融洽的感情吧!他們在平家這道牆裏,用溫暖的心對待自己的血親或姻親,所以,不知不覺就用平家的標準來推測源氏。可是,縱觀源氏的家譜,從義朝開始,不,從義朝以前開始,他們的族史就是全族相殺的血史,例如保元之亂時,義朝就和父親為義、弟弟為朝對敵,戰勝後還處死了為義。
堀川館的白天對靜而言十分無聊。有時候,靜會回三条的娘家。
「最近,傳說他會爬升到中納言的位子。」
「咦?」
「可是,是會殺了他,還是讓他活著呢?」
他在平家的全盛時期,娶了義朝這個國家政治犯——朝廷之敵,且已經失敗死亡,勢力漸漸消滅——的女兒。
這個重要命令,昨天才從鎌倉派快馬送來,而且是賴朝親筆寫的,由此可知事情的嚴重性。
藤原能保狂喜不已。而且,能保運氣很好,妻子不單是賴朝的妹妹,還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對賴朝來講,同父同母的手足,只有能保的妻子一人,範賴或義經在這一點上,跟賴朝就略微疏遠了。總之,賴朝在鎌倉建府以後,就對能保表現出異常的親暱。
宴會進行過半時,能保請磯禪師到另一個房間去。
「這樣的信,」能保說:「不只我收到,好像主要家臣都有,例如田代冠者信綱似乎也有。」
「那麼我要給妳忠告,快點把靜從堀川館帶回來,如果不帶回來,只會連累靜,甚至會連累到妳。這事情很可怕的!」
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藤不是坂東的鄉下武士,他的先祖代代都住在京都,所以他跟京都貴族的關係很深,不缺發洩不平的對象。後藤氏後來漸漸廣佈天下,成為日本大姓之一,他可說是後藤姓的宗家,跟他有關的人也很多。當然,後藤的不平,具有可怕的影響力。
毫無學問的義經若表示敬佩之意,她就說:
「證據?」磯禪師很驚訝:「有證據嗎?」
「怎麼樣?」能保要求對方答謝的話語。
她一說,藤原能保像小孩般跳起來。
磯禪師住在三条自己的房子裏,養育、薰陶著許多白拍子,儼然此道的宗師,她不是那種想留在已經當了義經偏房的女兒身邊,每天過著平淡日子的婦人。
藤原能保的奇運來自他的妻子,她是賴朝亡父義朝的遺腹子。義朝一生中接觸過很多女人,生了很多孩子,可是當時武家地位很低,無法像義經現在這樣,輕鬆的跟貴族之女接觸。唯一的例外是熱田大神宮的大宮司藤原季範的女兒,她比義朝的家世略高。這女人生下了三男賴朝。賴朝雖然是放逐者,人們卻仍然尊他為源氏首領,有部份因素也因為他母親出身比較好。熱田大宮司的女兒除了賴朝,還生了一個女孩。
磯禪師心情不佳的主因,是怕白拍子這項藝術傳承會因此斷絕。此外,磯禪師相信,女性的一生,再也沒有像白拍子這麼幸福的了。一想到為人|妻妾、仰人鼻息的女人生涯,她就覺得,白拍子不必受任何人干擾,靠自己的藝術在世上與他人平起平坐,也可以出入權貴世家,只要確實有技藝在身,就不必對任何人假以顏色。磯禪師就是這樣度過了半生。
她並不誇耀自己。白拍子經常出席貴族的宴席,如果有人說出與古詩有關的話,必須有能夠立刻回話的教養,否則無法生存。
「可是……」
磯禪師面對這奇特的命令,感到血液都凍結了。她仔細一讀,上面寫著:
「我有話對妳說。」磯禪師說。
她帶靜來到一處靜默無人的地方,並準備了猿酒。猿酒在當時很受歡迎,據說是叡山東麓坂本的回峰行者,在山中洞窟內發現的,m.hetubook.com.com是否真是猿猴製的不得而知。其實,把樹果放在雨露積聚的水窪中發酵,就能變成酒。不過,猿酒大部份恐怕都是近江商人在倉庫中釀造出來的吧!
她指的是下級公卿藤原能保,乃五位殿上人,因為是負責御所馬廏的官職,所以用唐名「右典廏」來稱呼。他家世不高,年近四十,而且長得不夠好看,是個注定不可能發達的男子。
例如源氏舉旗起兵以前,在諸國四處奔走統一源氏戰線的賴朝的叔叔新宮十郎行家,現在被賴朝追殺,流浪各國,如果被抓到,恐怕會遭到被殺害的命運吧?賴朝也追殺亡父義朝的庶弟志田三郎義廣,還消滅了表弟木曾義仲。
只有這個時候,靜沉默了,只是注視著義經,甚麼話也沒說。
說不定就因為有血緣關係,賴朝才要殺他。因為對賴朝來講,義經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在這個意義上,義經如果打倒了賴朝,就擁有成為源氏宗族長者的資格。因此,賴朝對血緣至親反而更無法容赦。
能保不是有惡意或複雜政治企圖的壞心眼之人。對能保來講,現在的浮世是春天,因為鎌倉的威光,使他在京都獲得新的勢力,他想略微借用這勢力來做私人用途,其實,他也不過是洩漏一點政治上的機密給磯禪師罷了。
能保認為,靜似乎已經成為義經的盆栽,也該領回來了。
磯禪師心想,這可傷腦筋了!保元、平治之亂她都看過了,還目睹了平家的滅亡。昨天處於全盛時期的人,今天馬上就被消滅了,簡直像看一齣戲一般。在這個時候,只因為出入平家府邸就被判罪,因而血染鴨河原的僧侶、庶人,不知道有多少!磯禪師看這類悲劇已經都快看厭了。
「怎麼會?」
那女子就是藤原能保的妻子。能保在義朝沒落之後,取了這個女子,可是他當年要娶妻時,世人還嘲笑著:
通常,以宮廷中人的邏輯,都儘量要娶權門世家的女兒,以取得將來飛黃騰達的資格,可是能保卻反其道而行。
「如果是這樣的話,義經就變成鎌倉殿下的敵人了。」
這是後藤對義經的評論,當然,也傳入幫鎌倉打探京都消息的藤原能保耳中。
——第一次看到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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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她對女兒從來沒有露出笑臉。
「母親不在身邊,妳不覺得寂寞嗎?」義經曾經問過她。
「妳知道住在二条的右典廏吧?」她說。
能保沒有別的要求,他是個小小的權勢家,光是賣恩情給磯禪師這麼一個有名的妓|女,他就感到滿足。
「能保是我的妹婿,雖然是公卿,可是也該有點武家的氣息。」
源氏武者對義經的風評都很不好,鎌倉對義經的印象一定也很差。而法皇則寵愛義經,認為他是世無二出之人,重用義經的武威,輕視鎌倉。傳說法皇要擁立義經,使他成為源氏的宗族長者。能保突然壓低聲音說道:
「我正在等妳。」
磯禪師每次看到靜,總是執拗的說著這些話。
可是,這個世界卻意外的轉變了。平家滅亡了,鎌倉的賴朝重新取得統治權出場。
靜就不同。
他黝黑的臉好像被太陽曬乾一般,不論從那個角度看,都沒有中納言的氣質,在公卿們舉辦的宴會中,他總是敬陪末座,負責指揮上菜。
「真的?」
磯禪師的想像力還不夠發達。義經建立了古今未有的功勳,為賴朝消滅了平家,使鎌倉確立武威,他應該是立大功的人。可是能保卻說:
能保認為,賴朝主宰的鎌倉武權,就是具有這種特質。
賴朝很快就命令駐守京都的鎌倉軍中,大部份的上方派武士(京都派)附屬到能保之下,例如以前在京都的弓箭之家有很大勢力的後藤基清等人。雖然附屬在能保之下,可是後藤基清還是參與追討平家的戰爭,在軍中當然聽從義經的指揮,凱旋後又回復為藤原能保的屬下。附帶一提,在凱旋後,義經對後藤的態度,也還是像從軍時一樣,用主人的態度相待。
「我人在鎌倉,不瞭解京都的情勢,你是我在京都唯一的依靠。」
可是,磯禪師每次看到她回來,都只說:
「當然有!」
義經想。
「人的命運真是難以預料。」磯禪師說。
義經讓靜住在堀川館,每晚命她跳舞給自己欣賞。
靜天真的喊了出來,太出乎意料之外了!靜也認識這個男子。
於是,他寫了封信給法皇:
「至少一次,穿那舞蹈裝陪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