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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恨

作者:楊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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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將張璘,昨天丟盔卸甲,狼狽逃竄,今天還敢出戰嗎?」
「小看高駢,貿然強攻,固然不可。但朝廷以高駢早年任天平節度使有威名,而義軍多曹、鄆人,這才徙駢為鎮海節度使,想要以高駢的舊威來鎮懾我義軍將士。我若不戰而退,豈不中了朝廷的濫言,也滅了義軍的威風?」
「夫人想得真周到,才交十月,就做好了暖靴。只是今年冬天還說不準在哪兒過,這暧靴還不知道穿不|穿得著呢。」
這不是丹霞故意遮掩,女子天性含蓄,心中蘊藏著十分情意,往往只表露七分。粗心的男子往往只能領略這表露的七分情意;莽撞的男子因為強求十分情意一齊表露,而做出許多蠢事;只有細心的、多情的男子才能在有限的表露中,窺探出那含蘊著的綿綿情意。
「前幾天,探卒從毗陵回來,已得到柏枝夫人遇害的確信。」
不管黃巢將聯絡曹師雄部以為後援的事,說得多麼重要,畢師鐸心裡總不高興。總認為這是一些表面冠冕堂皇,實際虛情假意的話。肚子裡甚至暗暗罵這個在冤句一塊兒長大,從小屙尿和泥巴的兜兜朋友,忘了交情,老把他看做王仙芝的舊部,見外。
黃巢也以為,孟楷、朱溫等人是皮毛淺見,高駢怯戰之說難以成立,因而不能貿然強攻。皮日休的話頓有見地,是韜略之論,但不戰而退,卻未免不妥。高駢早年駐鎮曹、鄆,和這一帶的百姓結下了難解的冤仇,今日兩軍相遇,正是替曹、鄆父老復仇的機會,怎能不戰而退呢?義軍中也有些庸怯的曹、鄆老兵,畏懼高駢當年舊威,一戰獲勝,破了高駢,還可以振奮義軍士氣。於是,他說:
「爭天下的人當不記宿怨,不圖虛名,豁然大度,包容宇內。然而,能如是者,古往今來、又有幾人?」
過了十月,北方天氣就逐漸凍冽了。到了墮指裂膚的嚴冬,沒有一雙厚實的暖靴,如何卒歲?她利用兩仗間隔,住下休整的時間,納了鞋底,鉸好鞋面,絮上花,打算晚上把鞋緔好,等會兒黃巢來了就可以試腳。
「又是打草鞋!」黃巢心裡一動,聯想起他走過幾座營寨,都曾碰到在月地裡打草鞋的人。這一兩個月都在浙東北平原行動,並不十分費鞋,打那麼多草鞋做什麼?
然而,將令還是要聽的,他無可奈何,只好在原地駐紮,以待曹師雄率部越過杭州,前來會合。
尙讓撲通跪在地下,悔恨地說:「小弟上了畢師鐸那奸賊的當,丟了越州城,損兵折將,願受軍法處置。」
孟楷扛著石碾,要砸張璘,腳跟腳地追到快近官軍陣前,忽然聽到一陣緊急的收兵鑼聲。軍令如山倒,他不敢違抗,只好恨恨地將石碾扔在地上,返回本陣。
「你我故人,情同手足,何必行這樣的大禮?」
「將這兩個為敵張目、亂我軍心的士卒,軍法從事,提頭來見我!」
崔璆說:「這一帶古為百越人聚居之地,其中聚居閩北、浙南的一支越人,名叫閩越。秦始皇滅六國後,派五十萬大軍兵分數路平定百越之地,將閩北、浙南一帶閩越人聚居之地置閩中郡。所以,自古以來浙南、閩北就有陸上往來。只是浙南、閩北相交之處多高山,其中雁蕩山懸崖深谷,通行艱難,浙閩往來多走仙霞嶺的小路。然而,仙霞嶺山道崎嶇、狹窄,徒步攀登,勉強可通,馬匹輜重就很難過去了。」
畢師鐸剖白說,當年他趁夜遠途往返,偷販私鹽,不過是牟幾分薄利,多花幾個快活錢。不想,此事被人窺破,在官軍裡存身不得。只好離開曹州,出走長垣,投奔江湖上的朋友王仙芝。當時隨王仙芝舉旗起義,一為謀個生計,二為出出胸中悶氣。以後,王仙芝和黃巢互相忌刻,由於畢師鐸和黃巢同鄉,從小要好,受到疑忌。王仙芝戰死,畢師鐸來投黃巢,原以為同鄉鄰里,少小相交,定受重用。誰知又以他是王仙芝舊部,而生隔閡,鬱鬱不能得志。
攻打越州的任務,他雖然一再要求,黃巢始終不給,這一項大功便讓蓋洪兄妹得了。大軍隨後來到越州,許多兄弟都住進城裡,三街六市好不熱鬧。甚至剛從毗陵來投義軍的皮日休,沒有寸尺之功,也居住在越王故宮中的別館。然而,卻偏偏讓他率所部人馬住在北門外一帶的村舍之中,城裡的繁華半點也享受不到。
畢師鐸一面鬱鬱不樂地喝著悶酒,一面漫不經心地通過敞開著的門戶看那田野上的漁火。忽然,他發見一點火光流動得很急,直朝他駐軍的村舍而來。那樣子不像漁火,夜裡誰會到這裡來呢?也許是中軍派人來,連夜傳達黃巢的什麼緊急軍令。可是,又怎麼聽不到達達急馳的馬蹄聲呢?中軍傳令的士卒一向是騎了快馬來的呀……
「我畢師鐸已歸順朝廷,隨我歸降的,朝廷重重有賞!」
一個聲音自戶外傳來:「此話有理,還要提防畢師鐸軍利用此形勢,趁夜劫營!」
「博士是在思念久別的長安了。」
皮日休卻不以為然,他說:「前日孟楷雖小勝張璘,但官軍並未受重創,怯戰之說難以成立,只怕其中有詐。兩浙有鹽米之利,是富庶之鄉,轉戰到此,小駐休整則可;長期苟安一隅,則必蹈當年裘甫的覆轍,被李唐王朝從容集聚天下兵馬,一朝撲滅。不如趁高駢堅守不出的機會,從容引軍北歸,以在兩浙養精蓄銳半年的數萬大軍,還攻東都,直叩潼關,問鼎長安,方是上策。」
當晚,黃巢帶二三個貼身隨從,親自夜巡,以觀察臨戰前的士氣。
現在,義軍各營都在厲兵秣馬,準備進軍鎮海,攻打高駢,只有畢師鐸這一營原地駐紮,若無其事。既不去積極聯絡曹師雄部,也沒有隨時上前增援主力的準備。
黃巢送走諸將,時間已過半夜,決計當晚就獨自在中軍帳過夜。他秉燭看了一會兒兵書,正要解衣安歇,忽聽得帳外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西向東,朝著義軍營寨得得而來。黃巢警覺而起,忙喚侍衛出帳探看,自己則按劍而立,以待回音。
左右得令,馬上執行,轉眼之間,已將二人的頭顱提和*圖*書來覆命。
「興許拚得過,興許拚不過,多打幾雙草鞋帶著,有備無患嘛。」
然而,茫茫海面上卻不見片帆隻船,找來漁民詢問,原來數天之前,高駢就派官軍到此,將杭州灣一帶的船隻全部收繳,拖到南邊舟山群島對面的鎮海軍府去了。
士卒們聽了這幾句話,如吃了定心丸,魂才附體,連連叩頭稱是,趕緊照辦。
丹霞拿過窗台上的暖靴,黃巢在腳上試了試,不大不小正合適,然而,看著這雙暖靴,他卻想起月地裡那些打草鞋的士卒。一個在做暖靴,準備打敗高駢軍之後,休整數月,然後再兵強馬壯地回北方去;另一些人卻在打草鞋,他們懾於高駢舊威,預備著有朝一日要走山路遠遁。他心頭不覺掠過一絲陰雲,慨嘆說:
戰亂時節,學館散了學,族長豪紳們遁走他鄉,也不來祠堂宴飲議事了,偌大一個院落顯得空落寂寥,正好安置中軍後營。
眾人臉上失色,一時不知所措。黃巢不愧大將風度,以手按劍,即命左右侍衛傳令:
丹霞一面想著心思,一面飛針走線,另一隻鞋也很快緔好了。她把緔好的暖靴放在窗台上,就著月光又端詳了一番,不無得意之感:鞋樣大方,做工精美,皇宮的貢品大概也不過這樣吧?
「你們立馬軍門,大聲鼓噪以壯聲勢,等我殺了賊將,你等再乘勝掩殺。」
最後,黃巢說:「多派探卒,盡快偵察明白高駢軍的虛實。待破了高駢軍,再如皮博士所說,從容引軍北歸,還攻東都,直叩潼關,問鼎長安,如何?」
崔璆提醒說:「畢師鐸一不做二不休,謹防他帶領本部人馬,配合高駢軍,從西面夾擊義軍。」
突然,她聽到庭院的大門,呀地半開了,接著有一雙穩健的腳步,在漏夜裡如空谷跫音,向她住的館舍走來。是他,他到底還是來了!是感動,是喜悅?她的心微微顫慄,她連忙拿起火鎌火石,一下、二下……火花在暗夜裡閃爍,終於燃著了火絨,又重新點亮了蠟燭。
今天,二十年前的舊景重現,農民起義軍又在這古戰場上和官軍對壘。他決心掃蕩高駢所部,踏平官軍營寨,為二十年前在這片土地上覆沒的農民軍報仇,為師父羅平子及他的義軍兄弟報仇。
黃巢這才懊悔沒聽皮日休的話,復仇心切,戀戰高駢,致有今日之敗。現在,以二萬新敗之師,北歸中原,無異投畀豺虎,自然不可;而繼續待在兩浙,也無法立足。唯一出路只有遠走官軍力量更加薄弱,更加邊遠的閩粤了。
黃巢舉目一望,那個盛讚高駢軍威的,竟是從赤牆村投軍的曹、鄆老兵,心中怒氣更盛,對隨身侍從說:
張璘敘說,那年在曹州城外柳林中悄悄放走偷販私鹽的畢師鐸,不久,高駢將軍就知道了這事。他提心吊膽,害怕要受軍法處置。一天,高駢將軍召張璘到中軍,不但不追究他悄悄放走畢師鐸之罪,相反惋愔失了一員可用的將才。高駢說,而今天下紛擾,正是用人之際,要他立即打聽畢師鐸的去向,請回軍營。對於這樣有異能奇才的人,要委以重任。張璘四處打探畢師鐸的行踪,多年杳無音信。以後隨高駢駐軍西川,淹留成都,僻居一隅,更無由得知故人下落。此次出川,移駐鎮海,聽當地百姓盛傳黃巢軍營裡有一將領奇勇過人,能負重數百斤,夜行數百里。細一打聽,果然是故人畢師鐸。張璘喜出望外,忙將這一消息報吿高駢。高駢聞報,即命張璘携帶菲禮,專程拜望曹州故人。兩軍陣前,如此往來,多有不便,但高將軍慕賢如渴,張璘思念故人心切,其間艱險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張璘說罷,轉問畢師鐸:
「昨天交鋒,扔了刀仗;今天再戰,叫你扔下頭顱!」
事已至此,如此決策,諸將都無異議,黃巢即命各營分頭派人到海邊收羅渡海南下的船隻。
「這麼晚了,還沒有睡?」
遇上軍務繁忙,黃巢便獨宿在中軍營帳裡。平日晩上,在曹氏夫人臥室過夜的時候居多。但每月朔望之日,卻例定到丹霞房裡宿夜。為了不使丹霞有冷落之感,多年來黃巢恪守與丹霞朔望相聚的定例,不遇特殊緊急軍情決不廢例,偶有要事羈伴廢了例,也一定另找日子補聚。因此,幾年來黃巢與曹氏夫人及丹霞間的夫妻生活甚是歡洽,沒有長幼嫉忌,夫妻反目的事情。
立刻便有一人被引進應來,那人見了畢師鐸長揖不拜,含笑問訊:
丹霞忽然動了鄉情,她無暇品味黃巢語言中的隱憂,卻幾乎帶著央求的口氣說:
尙讓緩緩站起身來,定了定神,講述了昨天發生的一場戰鬥:昨天薄暮時分,畢師鐸帶了隨從到越州北城叫門,說是曹師雄已到,要進城面見尙讓,一方面敘敘舊,一方面商議合兵攻打高駢的事。尙讓毫不生疑,得報即命守門士卒打開城門,放畢師鐸和曹師雄進城相見。城門打開,畢師鐸和隨身侍衛就殺了守門士卒,放大隊人馬進門,並且高呼:
張璘兩眼定定地盯住孟楷雙手舉起的石碾,怕他砸了過來,好躲閃避讓。果然,孟楷大喝一聲:「看碾!」便兩臂猛一使勁,將那石碾遠遠地向張璘砸去。張璘一個大跳,連忙閃開。誰知張璘剛剛站定,孟楷已經飛身上前,提起那一頭入土尺許的石碾,又要砸向張璘。張璘大吃一驚,轉身就跑。好一個孟楷,哪裡肯捨?將石碾扛在肩上,便扯開大步,在後緊追。這真是一件攝敵制勝的別致有力的兵器,撞上它就得粉身碎骨!
月已中天,他不會來了。她嘆了一口氣,打算脫衣睡覺。轉念又想,第二隻鞋還剩幾針,索性把它緔好再睡吧,今夜月白如晝,不用蠟燭,也看得見的。
一隻鞋緔完了,第二隻鞋也緔了一半,黃巢還沒有來。她探頭窗外,猛然發現庭院裡各房間的燭光都熄滅了,只有她的窗下,蠟燭還灼灼地亮著。這不是明白地吿訴他們,她正在秉燭等待夫君嗎?她的粉臉倏地羞紅了,連忙噗地吹滅蠟燭,心卻還在咚咚狂跳和圖書,似乎心底的秘密已被窺破,人們正躲在各自的房間裡望著她的窗口竊笑。
黃巢猛地一劍砍在桌上,恨恨地說:「畢師鐸這賊口口聲聲和我是鄉親鄰里,兜兜朋友,想不到狼心狗肺,賣友求榮,做出豬狗不如的事情來!」
這些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話,隨風傳到黃巢耳朵裡,他越聽越生氣,按捺不住,手提羅平劍,走上前去,大喝一聲說:
聽到就聽到吧,聽到又怎麼樣?等的是自己的夫君,有什麼見不得人?丹霞是通情達理的,她知道黃巢軍務繁忙,平時從不隨便纏他,擾他。青年夫婦,一月只朔望相宿,難道還不應該嗎?
「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漸漸……」黃巢腦子裡忽然湧出那些描述古戰場的悲壯的詞句,「浩浩乎!平沙無垠,敻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亭長吿余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
高駢見張璘執意要戰,孟楷又罵得難聽,也就同意張璘出馬。
黃巢計蹙,召在浙東擔任觀察使多年的崔璆詢問:「海路不通,陸上可有入閩之路?」
她一面緔鞋,一面傾聽著庭院裡的跫音,從來往的腳步聲中捜尋黃巢那格外沉實穩重的足音。有幾次,那腳步聲格外像,又正是朝她住的館舍走的,她怦怦心跳了。然而,那腳步聲近了,又遠了,並沒有走進館舍來。她亢奮的心情又沉寂下去。望著窗前的圓月,她想:莫非他忘了今天是望日?也許他並沒有忘記日期,只是與高駢軍鏖戰在即,事情太多,沒有時間來相聚。
「二位不在越州城駐守,為何夤夜到此?」
中軍後營設在村莊中心一個大祠堂裡。這是一個幾百戶農家同姓聚居的大村莊,幾百戶人家同姓共宗,族譜上祖宗世系、字輩記載得清清楚楚,後嗣們對共同的祖先十分尊崇,所以用祖產的租米修的祠堂也格外大、格外氣派。
「是呀,他無故被貶,逐出長安多年了。」
晚上,黃巢召集諸將商議破敵良策。孟楷、朱溫等人以為,高駢閉營不出是怯戰,義軍應該趁得勝之勢,傾全部兵馬,強攻高駢,可獲全勝。
「畢將軍還記得這件東西嗎?」
畢師鐸就著燭光打量來人,只見他三十幾歲年紀,魁梧健壯,行商打扮,但眉宇間透出一股逼人的英氣。似乎有些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於是,警覺地問:
二十年前,浙東農民領袖裘甫就是在這片土地上舉旗起義,不到數月,發展成數萬人的起義大軍,稱「天下都知兵馬使」,改年號為「羅平」,掃盡浙東官軍。以後,唐王朝任前安南都護王式為浙東觀察使,調發天下諸道重兵入浙,農民軍浴血苦戰,終於不支,三軍覆沒,死傷逾萬。這不就是當年裘甫率眾和官軍苦戰的古戰場嗎?!
那談話聲漸漸遠去,皮日休卻還在原地呆楞著。他們這樣不理解自己,卻又如此關切自己,皮日休只有苦笑了。
張璘一刀未砍著孟楷,哪裡甘心?見他依然赤手空拳,滿不在乎的樣子,心中更氣,把馬肚子一夾,馳向前去,劈頭又是一刀。孟楷閃身躲過,順手抓住身邊的一棵小樹,奮力往上一拔,大喝一聲:
水鄉平原上的九月夜卻還留著夏夜的燥熱,屋舍周圍樹上的蟬兒和人一樣無法早早入睡,不時「熱呀,熱呀」地叫喚幾聲。但這時候卻是叉魚的好季節,人們舉火把,拿著魚叉,身背魚簍,腳步輕悄地巡行在水田間的阡陌上。那些泥鰍呀、黃鱔呀,大概也覺得鑽在泥洞裡悶熱難受,此刻靜夜無擾,牠們紛紛從地洞中、稀泥裡鑽了出來,靜靜地躺在水底乘涼。這時候,田裡的水澄明如鏡,火把照耀下的水底的泥鰍、黃鱔看得一清二楚,夜漁的人們手舉魚叉,瞄得真切,一叉下去,必有所獲。叉到半夜,人人滿載而歸。
「高駢的官軍果真厲害嗎?」
他來到丹霞所居館舍門前,舉手正要扣門,門呀地一聲開了,丹霞秉燭笑吟吟地立在門口。黃巢上前携著丹霞的手,一起入內,他親切地問:
丹霞見黃巢軍務繁忙,日夜操勞,人也瘦削了,不覺憐惜地說:
她做的是黃巢穿的暖靴。她想著,這一仗打垮了高駢的官軍,義軍在這個東南富庶的魚米之鄉安然度過金秋,休整將息數月,接著就該兵強馬壯地北歸了。義軍的骨幹力量都是曹、鄆一帶的北方人,江南雖說好,總不如在北方過得習慣。再說,不打回北方去,又如何攻占長安,傾覆李唐天下呢?
尙讓得知上了畢師鐸的當,深悔自己大意,但是,悔恨已經來不及了。他匆匆上了馬,來不及召集留守越州的全部兵馬,畢師鐸已率兵殺到州衙前。他只好帶了隨身侍衛,護住崔璆,殺開一條血路,出東門投奔駐軍餘姚的義軍大隊。
這棵碗口粗細的小樹怎禁得住兩個力大千斤的猛將拚命扭扯?咔咔一聲,齊腰斷了。於是,各執一頭,也舞不成槍法、棍法,只是沒頭沒腦地亂打。孟楷捏的那截樹杪,畢竟分量太輕,更不稱手,他呼啦一聲將樹杪扔到一邊。瞥見地邊有一個廢棄的石碾,他一個虎跳上前,大喝一聲,雙手扛了起來,舉過頭頂。張璘不覺一愣,心中暗忖:「都說孟楷力大無窮,果然名不虛傳!」
「你等盲從附和,本應一體治罪;姑念方才你等未曾插言妄議,暫饒一命。快掩埋了這兩具屍體,入營早早安歇。大戰在即,養精蓄銳,明天戰場上衝鋒陷陣,立功贖罪!」
黃巢恨恨地說:「正因為你是曹、鄆老兵,誇讚敵軍,滅我威風,煽動性更大,罪加一等。你這樣的軟骨頭,哪配稱曹、鄆老兵!左右,立即將二人正法!」
「你們好大膽,大戰前夜,為敵張目,亂我軍心!」
「起!」
張璘說:「將軍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想那孟楷原不過是一個大戶家奴,雖有一身莽力氣,諒無高強武藝,怕什麼!」
不管如何羞辱,任憑叫罵得唇乾舌燥,高駢軍只是營門緊閉,無人出戰。義軍逼近營門,便有飛蝗般的亂箭射來,叫你前進不得。孟楷帶領士卒在高駢營前搦戰,從日出叫罵到日落,全無反響。士卒們和圖書罵累了,下了馬,解了甲,坐在地下歇息,官軍也不敢出來趁勢掩殺。官軍堅守不出,義軍也無奈他何。
畢師鐸深深嘆了口氣說:「唉,一言難盡。」
「夜已深沉,你勞累一天,該早點安歇了,明天你還要率領隊伍攻打高駢軍呢。」
「各營主將掌握住自己的隊伍,護定中軍,且戰且走,跳出合圍,就近北撤到海邊!」
身後卻傳來兩個將領交談的聲音,竟然用憫憐的語氣在談論他:
張璘獨自一騎,驟馬舞刀,向孟楷殺去。離孟楷只有三十步了,孟楷雙足還架在馬鬃上,口中叫罵如初。兩馬相距只有十步了,張璘大喝一聲:
那人並不正面回答,卻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來,親自遞給畢師鐸說:
明天首戰,必須給高駢一個下馬威。而要首戰吿捷,又必須先鋒旗開得勝。他決定到孟楷率領的先鋒營去看看,那裡將士們的鬥志、情緒是至關重要的。
那兩個打草鞋閒聊的士卒,想不到黃巢將軍會突然出現在面前,聽到那嚴厲的喝斥聲,早嚇得魂飛天外,連忙撲通跪下,叩頭求饒。
誰知道,黃巢連這樣一個效力的機會也不肯給他。黃巢說他另有重任,卻將那先鋒的令旗,仍然交給孟楷。那麼,究竟有什麼重任委派他呢?原來,黃巢因畢師鐸是王仙芝營裡來的,和現今率部流動於太湖南岸一帶的曹師雄有舊,要他仍駐原地不動,聯絡曹師雄部,作為整個義軍的後援。
餘姚西面是四明山區,天高氣爽。月明星稀的秋夜,極目西望,可以看見天邊黑森森的山影。而東望卻是無際的平原,姚江汨汨流淌,湖泊河網交叉密布,竹籬茅舍,水環樹籠。極目東望,可以看見官軍連營十里,燦若繁星的燈火。而在官軍和義軍營寨之間,相隔十里的田疇上,卻是一片黢黑,一片靜寂。百姓們聞到兩軍對壘的訊息,早携家逃到四明山區去了,偶爾只能聽到幾隻喪家犬的吠聲。
曹州一帶都是旱地,他從來沒有體驗過夜晚在水田裡叉魚的樂趣,因此,也無法領略漁火下那種喜悅。更要緊的是近日來諸事不順,心情鬱悶。
畢師鐸正在疑惑不定,那火光已經進了村莊,不一會兒,便有巡哨士卒來報:有故人遠道而來,要立即面見畢將軍。
「可憐,與他患難相共、相依為命的柏枝夫人這次又被狗官王回害死。」
祠堂門口蹲著高大的石獅子,門樓楹柱、台階也全用青石做成。周圍壘修有高厚的院牆。院中的正殿供著列祖列宗的牌位,左右各有一列廂房。這些廂房中,有祭器房,陳放祭祀祖宗時需用的各種祭器;有藏譜房,珍藏著幾百年前始修的族譜,以及以後各代續修的族譜;有功名房,裡面藏有本族歷代子孫的功名志,小到中個秀才,做過縣中小吏,大到中了進士,做過京官,功名志上都一一記載;有宴席房,供年節祭祖,合族聚飮時擺設宴席用;此外,還有幾間房做學館用,以祖產租米延請族中有學識的長者做塾師,教授族中子弟。
諸將都說主帥所言正合眾人的心,是破敵的上策;只有皮日休默然無語。決策已定,眾人各自散去。
聚在月光地裡打草鞋的其他士卒,一個個跪伏於地,戰戰兢兢不敢抬頭。黃巢喝斥說:
今夜月色皎潔,丹霞心情也極好。這兩年,中軍後營的女兵、眷屬們,一般都不再參戰,所以,儘管面臨著與高駢官軍的鏖戰,丹霞並不顯得比平時緊張。再說,連年隨軍南征北戰,打仗的事也就成了家常便飯,淡然處之了。
丹霞住在右廂靠後的功名房裡。將存放功名志的幾隻大木箱挪到一邊,幾塊記載著幾個顯貴的功名事跡的石碑則不客氣地推倒地上,然後揀放到一個角落裡。其實,那幾個顯貴也沒什麼大了不得,不過中了一名進士,或者做過一任知府、知縣。把這些東西歸置歸置,再臨窗擺上一張木牀,便成了一間極清靜的臥室。
義軍在越州厲兵秣馬準備多日,十月舉兵進擊駐軍鎮海的高駢軍。義軍以尙讓、崔璆率少量士卒留守越州,黃巢親率大軍,以孟楷為先鋒,浩浩蕩蕩殺奔鎮海。
眾人看時,人隨聲到,原來是皮日休。他也住在中軍,因心中有事、遲遲未睡,聽到響動,及時趕了來。
「打敗了高駢的官軍,在浙東休整一、二個月,就打回北邊去吧!我們畢竟是北方人,江南雖說好,不如早還家啊!」
那人謙讓再三,執意不肯受拜,畢師鐸方才作罷。兩人分賓主坐下,畢師鐸驚訝地說:
「咱們拚不過高駢官軍,準得往山裡走嗎?」
張璘奔回陣去,想騎上戰馬再來對付徒步的孟楷。孟楷毫不畏懼,竟獨自扛個石碾追向敵陣。
今夜因為一心忙著巡查軍營,途中處決觸犯軍法的士卒,又惹了氣惱,竟一時忘了今天十五的日期,已到中夜,還在外面巡遊。若非明月提醒,幾乎要無故違例。
次日,孟楷命士卒高挑著張璘扔下的大刀,又到高駢營前搦戰。士卒們高聲叫罵:
「那還有假?曹州、鄆州一帶的人,誰不知道高駢的厲害?高駢早年領兵大破過南詔人,鎮守過安南,軍威遠揚。他曾經一箭射落雙鵰,外號『落鵰侍御』。以後,做天平節度使,鎮守曹州、鄆州一帶。聽說『落鵰侍御』來了,曹鄆的小兒都不敢夜哭……」
黃巢來到先鋒營駐地,這裡的景況迥然不同,營寨外面除了巡更的士卒,見不到聚在月光地下打草鞋閒聊的人。周圍一片靜寂,襯托得那巡夜的更柝聲、土卒酣睡的鼻息聲,更加響亮、清晰。啊,他們意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正在養精蓄銳,準備迎接明天的大戰;他們睡得如此深沉,對明天的大戰一定充滿取勝的信心。孟楷的確是一個難得的、勇武忠心的先鋒將。他這才放心回中軍營安歇。
哎,胡思亂想些什麼!他能來,一定早早來了;他不來,便是軍務羈絆,脫不開身。丹霞終於一面自責,一面強自剪斷情思,準備安歇。
黃巢聽說仙霞嶺有山路可以入閩,大喜。即令孟楷帶本部人馬為先鋒,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打通由浙入閩的山道。各營人馬依次隨行。
「曹州別後,一晃數年,故人諸事順遂,一向得意吧?」
此刻,中軍後營丹霞也許正望著玲瓏的圓月,聆聽我的足音呢。不,夜已深沉,丹霞也許早已獨自睡了,她知道近日軍和_圖_書情緊急,不會久久等我。但是,藍天上那輪明月就像丹霞那張白晳明媚的臉,深情地望著他,使他怦然心動,使他燃起情熱。不管此時丹霞正待月窗下,還是已愀然獨宿,他都決計恪守定例,到丹霞房裡去。
水鄉平原之夜,阡陌間到處游動著叉魚的漁火。人們的興趣似乎主要還不在捕獲物的本身,而在那殷紅的火把,在那夜的寧靜氣氛,在那神情專注、腳步輕悄的尋覓,在那時時有所發現的喜悅……水鄉平原夏秋相交的夜晚,田野上螢火和漁火互相輝映,織成一幅分外誘人的夜色。
……
「高駢老了,往日的威風已經掃地,這條老狗挨不起棍棒,不敢出來交戰,也就罷了。幾萬官軍裡面,有沒有年輕勇武的人敢出來和我孟楷交手?來來來,我孟楷不用兵器,赤手空拳對刀槍!」
畢師鐸離席說:「請,進內室敘談。」
高駢也在遠遠看這場鏖戰,他不得不為孟楷的蠻勇咋舌。他也怕愛將張璘有失,即令鳴金收兵。
畢師鐸一時委決不下。夜已深了,當晚,張璘就在畢師鐸內室過夜,兩人抵足而眠。
黃巢走在回中軍營帳的路上,月光像白花花的水銀,在田野、場圃、路徑上遍地流瀉,他詫異今夜的月色為何格外好?舉頭仰望,但見碧海青天,一輪明月像玉盤一樣團圞無缺,才猛然想起,今天是十月的望日。
就在這時,東西兩面,火光燭天,鼓聲殺聲震天動地。果然,畢師鐸和高駢配合,兩面夾擊開始了。
聽說大軍要馬上南向鎮海,攻打高駢,畢師鐸又要求擔任先鋒。他心裡憋著一口氣,要到戰場上去顯顯本事,讓黃巢和左右將領認識認識他這個新從王仙芝營過來的畢某。
「故人既然在這裡鬱鬱不能得志,何不仍回高將軍營裡?高將軍慕賢如渴,多年尋求畢將軍,只要畢將軍肯去相投,一定重用。」
「你是什麼人?」
黃巢腳步踟躕起來,夜已深沉,她們都已安歇,也許不應攪擾她們的清睡,還是回中軍帳去,過這一夜為好。不,丹霞是個感情細膩的女子,不應該無故失約違例,傷她的心。她就是已經睡下,叩叩門也無妨的。他提起腳步,繼續向丹霞所住的館舍走去。忽然,丹霞所居館舍那黝暗的窗口裡,又射出一線璀璨的燈光。啊,原來她還沒睡,還獨自在窗前諦聽著、守候著。他心頭一熱,不由加快了腳步。
說罷,那刀發出一道寒光,直向孟楷劈去。不等孟楷閃身躲避,他座下的千里赤駿馬猝然受驚,一聲長嘶,騰空一躍,揚起了雙蹄。那釘著馬掌的鐵蹄,迎著來刀猛然一踢,只聽得噹的一聲響,火花直冒。孟楷控繮馭馬,安然無恙,而張璘的虎口卻震得發麻。
「越州城內外駐紮數萬義軍,張將軍深入義軍營地,不怕露了形跡,鬧出事來麼?」
張璘聽了畢師鐸剖明心跡的一番話,心中暗喜,乘機進言說:
「難怪他比眾人更急切想打到長安去……」
黃巢殺了這兩個長敵人志氣,惑亂軍心的士卒,怒氣才稍解,但心頭卻蒙上一層隱隱的焦慮和不安。高駢曾經駐節天平鎮所,在曹、鄆一帶殺人如麻。黃巢原以為曹、鄆來的義軍士卒對高駢軍只有強烈的仇恨,以及迫切的復仇願望,想不到也還有如此卑怯、庸懦的人,對高駢軍心懷畏葸。晚上他走過幾座營寨,都曾碰到在月光地裡打草鞋的人。他正納悶:這一兩個月都在浙東北平原行動,並不十分費鞋,打那麼多草鞋做什麼?現在,原因清楚了。看來,義軍士卒中懾於高駢鎮守曹、鄆時的舊威,而心懷畏葸的,還大有人在。
他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越州一帶他是頭一次來,人生地不熟,哪來什麼故人?他一面琢磨,一面讓左右傳進。
千里赤聽到主人喝喊,長嘯一聲,騰空而起。那駿馬渾身有幾千斤力氣,再加上孟楷雙手的千百斤力量,果然將那棵碗口粗的小樹,連根拔起。孟楷將那樹杪連枝帶葉捏在手裡,卻將那樹兜連根帶泥向張璘打去。張璘性起,也扔了手中刀,躲過那當頭的一擊,卻順手抓住樹兜。兩人拚力扭扯,一齊滾下馬來。兩匹駿馬嘿嘿叫著,各自跑回陣去。而兩方士卒未得將令都不向前,只遠遠地列著陣,為這場別開生面的廝殺,鼓噪助威,以致忘情地齊聲喝采。
第二天,孟楷奉命率領本營人馬當先鋒,直抵高駢營前溺戰。只等先鋒首戰得勝,黃巢便率領大隊義軍掩殺過去,管教高駢軍全軍潰敗。
丹霞望著天上團圞的圓月,想到晚上和黃巢的相聚,心裡甜絲絲的。她吩咐身邊的女兵,不用伺候,各自安歇,自己便坐在窗前,對著明月,做起針線來。
經過拚力死戰,才擺脫了畢師鐸和高駢東西夾擊的隊伍,撤到杭州灣的海邊,天已大明。收拾隊伍,人馬已折了一半,只剩下二萬餘眾。
黃巢得報,親到陣前,來看這場惡戰。見孟楷一時性起,忘了危險,竟獨自扛個石碾深入敵陣,去追張璘,怕他中了敵軍的暗算,連忙命令鳴鑼收兵。
心中鬱悶,便想消遣。他早垂涎杭州一帶的秀麗女子,一天晚上,他不帶隨從獨自出營,施用故技,夜行百里之外,潛入杭州郊外一座民宅,將一個正在酣睡的女子,以布條塞口,綑在身上,背了回營,強逼同宿。
高駢營裡的年輕驍將張璘見了,氣得腦門青筋直暴,向高駢請戰說:
事情是夜裡悄悄做的,女子家在百里之外,也不怕苦主聲張。他自己以為辦事機密,沒人知道,放心在營裡尋歡作樂。那女子柔弱,只好依順。誰知道,過不幾天風聲就傳到黃巢的耳朵裡去了,並且立刻派了尙讓前來,責令畢師鐸馬上送回那女子。畢師鐸很氣惱。但這畢竟是違犯軍令的事情,又知道黃巢不同王仙芝,一向軍紀較嚴,也不敢抗命,只好派左右親隨悄悄將女子送回。他自認晦氣,怪自己事成後不該得意忘形,白天也尋歡作樂,以致走漏了風聲。然而,事情過後,肚裡總像嚥下了一個不能消化的鐵疙瘩,渾身不自在。
「聽說,他還有一個叫黃鸝的表妹,陷在長安皇宮裡,兩人青梅竹馬,卻無法相聚。」
畢師鐸將來人引進內室,屏退左右,屈身便要下拜。那人連忙拉住說:
那個老兵伏地跪求說:「冲天大將軍,看在同鄉鄰里份上,念我馬前馬後跟隨將軍多年,饒我hetubook.com•com個初次吧!」
丹霞噗哧一笑:「哪裡是專門等你?我是趕這雙暖靴,才睡晚了。暖靴做好,我正要滅了燈睡覺,就聽見了你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侍衛引尙讓和崔璆風塵僕僕地進來了。黃巢大驚,忙問:
張璘帶領數十騎精銳士卒,打開營門,列成陣勢。他對士卒們說:
「畢師鐸怎麼了?快細細說來!」
黃巢笑吟吟地賠著小心:「到各營巡視一遭,誤了一刻千金的朔望相聚時間,勞夫人久等,罪過、罪過!」
黃巢來到中軍後營所住的宗祠門樓前,門前除了守門的衛卒,別無他人。他輕輕推門進去,滿院燈火都已熄滅,兩廂館舍掩映在月光下的樹蔭裡,似乎都在沉靜地安睡。
畢師鐸說:「張將軍有活命之恩,理應受畢某一拜。」
張璘說:「他既然不念同鄉鄰里情誼,你又何必講究許多?況且你本是高駢將軍麾下的人,如今返回故營,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黃巢撫著腰間的羅平劍,想起少年時曾教自己劍術的師父羅平子,他便是裘甫餘部,戰敗後流落曹州的。當年一別,倏忽十餘春,音信全無。也許是歲月嚴酷,風刀霜劍,禁不住生活的折磨,早已客死他鄉;也許是順風揚帆,隨水所之,飄泊到海外去了。想到這裡,他心頭更湧起一股仇恨李唐王朝,仇恨官軍之情。
「大戶家奴,休要驕狂!看我寶刀取你狗頭!」
「趁這平原裡新割的稻草多,多打幾雙草鞋帶著。進了山,一雙鞋穿不了幾天。你想臨時現打,上哪兒找稻草去?山裡只有包穀秸。」
月光下的場地上,有幾個士卒正藉著月輝在打草鞋。「草鞋沒樣,邊打邊相。」他們一面編織,一面比試著大小,端詳著式樣,一面閒聊。
皮日休出帳,喟然長嘆,自言自語說:
高駢收買畢師鐸,南北夾擊,趁夜劫營,勝了一仗,但也不敢對黃巢追逼太緊。他派驍將張璘率本部人馬,會同降將畢師鐸的人馬共守越州,阻攔黃巢軍北上。自率數萬官軍守住鎮海和舟山群島之間的海峽,防止黃巢軍來奪船從海上南逃。西南是深山峽谷,雖有羊腸小道,但數萬大軍加上馬匹輜重是無法通行的。他打著如意算盤,想將黃巢的人馬困死在杭州灣這一片狹窄的海灘上。
丹霞故意做出嗔怪的樣子說:「等你呢!」
孟楷驟馬舉刀,在敵營前點著高駢的名叫罵了一番,見高駢營中無人出來交戰,索性立馬營前,舉起雙足,疊放在馬鬣上,把刀擲給左右士卒拿了,高聲喊話說:
畢師鐸接過一看,是一隻金辟邪,多年前在曹州南門外柳林中發生的事情,立刻在頭腦裡浮現出來。他細看金辟邪,那似獅而帶翼的神獸身上卻沒有鐫刻的「畢師鐸」三個字。原來,這是仿當年自己帶過的那隻金辟邪打造的,卻並非自己的原物。他立刻敏銳地想到:其中用意很深,那原物是留下了當把柄麼……
黃巢看著士卒們就地挖了個坑,將那曹、鄆老兵的首級和身子合在一起,掩埋下去,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感情驀地升起,眼角不覺落下幾滴淚來。這個曹、鄆老鄉,從他在冤句赤牆村舉旗起義的第一天起,就投了義軍。他沒有出眾的武藝和才幹,一直就在營裡當兵。這四、五年跟隨大軍南征北戰,衝殺在前線,沒有戰死,活到今天,也不容易。可惜,造反幾年也沒能改掉他那庸懦的生性,終以誇敵之罪伏誅。
原來,數天前張璘已經與畢師鐸暗地約好,只等黃巢傾軍來攻,後備空虛,畢師鐸乘機襲取越州城,斷了黃巢的歸路,然後,從背後殺了過來,出其不意地給義軍背上一刀。待義軍倉皇回顧,高駢軍再從正面傾軍攻擊。企圖用離間內部,腹背夾擊的辦法擊潰義軍。所以,此刻無論孟楷怎麼溺戰,高駢總是不出,只等畢師鐸起事,義軍自亂,才趁勢掩殺。
丹霞重新拿起鞋來緔。蠟燭滅了,人們不會看見她窗前獨自亮著的燭光,而竊笑她痴等夫君。可是,靜夜裡那緔鞋拉繩索的哧哧聲卻格外響,傳得很遠,人們也許能聽到。
「畢將軍,久違了!」
黃巢這番話像火上燒油,義軍將領一個個摩拳擦掌,義憤填膺,要和高駢軍決一死戰,哪肯就此退兵?
可惜,那試鞋的人卻還不來。也許他還在中軍帳裡獨自秉燭籌謀和高駢軍的戰鬥;也許他到曹梅姐房裡安歇去了,自己卻在這裡痴等?但是,她立即否定了自己的第二個想法。曹梅姐和自己情同姐妹,曹梅姐是寬厚的。就算黃巢忙昏了,一頭扎進曹梅姐房裡,逢到朔望之日,她也會把黃巢送回丹霞房裡。以前曾經發生過這種情況,曹梅就是這樣做的。
但是,畢師鐸卻領略不了這份清幽的夜色,此刻,他正獨自一人坐在一幢瓦舍的廳堂上喝悶酒,面對門外田野上的夜色熟視無睹。
「柏枝夫人有了確信嗎?」
高駢說:「這員賊將自稱孟楷,早就聽說他勇猛非常,力大無窮,不可輕敵。」
孟楷率軍來到高駢營前,只見高駢營門緊閉,營前埋伏著數千弓箭手,只等來騎靠近,便有飛蝗一般的亂箭射來,卻無一人一騎出來應戰。
燈光熄滅了,庭院又歸於寂靜。只有那望日團圞的月悄悄向窗內窺視,偷看那一對望日甜蜜相聚的人……
「待末將出馬,斬了這驕狂賊將的頭,提了來見將軍,為數萬官軍洩憤!」
女侍們睡了,庭院裡靜靜悄悄的,只有一隻寒鴉也許因為失伴,睡不安穩,不時驚起,呀呀叫幾聲。丹霞覺得有點寂寞,真想輕輕唱支歌。過去的青樓生活不值得留戀,但過去在青樓裡學唱的那些歌,的確有些好聽的。然而,才要起音,又把它壓在舌尖下了,深更半夜,不要擾了別人的清睡。
黃巢真誠地說:「但願天從人願。」
自義軍攻占越州之後,高駢軍也加緊操練,多方準備。黃巢率義軍傾師東犯,高駢也立即率數萬官軍迎戰,兩軍半途相遇於餘姚,各自紮營駐下。
水鄉平原上,天氣遠不如莫干山區清涼。九月的夜晚,莫干山區的樹葉、草尖上,已經灑落清露了,幽藍的月亮從高高的峰巒上探出頭來,那「露似珍珠月似弓」的夜景,給人平添了幾分秋意。
畢師鐸沉吟說:「黃巢和我同鄉鄰里,怎好一下翻臉?」
那打草鞋的士卒的談話聲,隨風入耳:
後院住著祠堂住持,有廚房、雜屋,還有小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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