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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恨

作者:楊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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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黃巢和皮日休走近人群。士卒們猛然看見主帥和博士到來,一時愣住了,停止了燒竹呼嘯。
皮日休勸阻說:「此地眼下疫情嚴重,深入營房,易染時疫。將軍為一軍主帥,要善自珍攝。軍營疫病情況,我可代為巡視,然後稟報。」
他調任淮南節度使後,又兼任鹽鐵轉運使。鹽鐵為國家首利,多少朝廷重臣垂涎這個肥缺!他身膺兩個要職,應該躊躇滿志,但是開篇兩句卻十分自謙,這樣當然更為得體,更有大將風度。中間兩聯對仗工整,既寫出戎馬生涯披堅持銳的艱辛,又寫出輔君報恩的忠心。結尾兩句,勤憂國事之情更是躍然紙上。他反覆吟咏幾遍,覺得堪稱得意之作,即使與前賢的邊塞詩放在一起,也並不遜色。於是,命侍衛磨得墨濃,在几案上展平一條絹幅,便揮毫題寫起來。剛剛寫就,投筆於案,正自端詳,忽有侍衛來報:長安來的宮使漏夜抵達城下,要面見節度使,宣示上諭。
畢師鐸帶著醉意,懷著素來對黃巢的敬畏,以及叛降之後心中隱隱的疚懼,兩腿一軟,不覺跪了下去:
高駢為宮使接風的酒宴就擺在後苑,環池設席。他平日就喜歡飮宴,到揚州之後,便徵求能工巧匠,仿當年江都宮御池自動酒船的式樣,新造了一艘自動行酒的小舸。今天,他要用這艘別致的酒船行酒,為中貴人接風,也慶賀他榮膺諸道行營都統這個顯赫的軍職。
那隻北來的小船,穿過河港裡如林的桅檣,近岸泊下,隨即從船上跳下幾個人來。為首的一個似是主人,身後是一個隨從,但一律便服,因而也很難判斷他們的身分。
「黃將軍應張將軍之約,前來洽談。」
突然,畢師鐸大叫:「他不是黃巢,是老四黃揆,我們中計了!」
侍衛略帶委屈說:「將軍再聽聽,是打六更嘛。」
士卒借住的幾處民房,疫病發生之後都搬空了。現在義軍士卒不再和村民雜居,統一住在離村莊一箭之地的幾座營寨裡。見此,黃巢和皮日休心中稍安。
「停止前進,原地歇息。」
帳內的人被驚動了,不再鬧酒,都靜聽著動靜。但沒等他們明白是什麼事,已有一夥人闖進帳來。守衛士卒一直追到帳內來問:
這一兩年張璘和義軍多次交鋒,兩年前,因為叛將畢師鐸出賣,張璘反間之計得成,大挫義軍,敗走嶺南。近來有幾次小交鋒,張璘憑河而守,也曾屢挫小股試渡的義軍。昨日下書,驕橫恣肆之態畢現紙上。得到使者回報,知黃巢哥身染時疫,又親筆遣書洽和,只能更增張璘驕橫之心。目前,他是小人得志,忘乎所以,這中夜飲宴,錯打更鼓的事完全可能發生。他暗自揣摩:此刻時正中夜,該打三更。主將公然夜半飮宴,巡更士卒當然也可以偷偷喝酒,酒意朦朧,也許就把兩個三聲刁斗連在一起打,成了六更了。想到這裡,他心中豁然開朗,立即斷然向後傳令:
張璘見畢師鐸認準來將是黃巢,也就信了。在黃巢面前,他的酒已嚇醒了一半。他比畢師鐸清醒得多,嘩地拔出刀來,冷冷說:
答話的人似乎不顧守衛士卒的阻攔,一面答話一面長驅直入。守衛士卒似乎在後面趕著問:
萬里驅兵過海門,
此生今日報君恩。
回期直待烽煙靜,
不遣征衣有淚痕。
「是呀,這一帶山鬼常常禍害人畜。最近,義軍兄弟和當地百姓許多人都害瘋病,死人不少,都是山鬼害的。百姓們說,爆竹的聲音可以把山鬼趕跑,人的瘋病也就好了。」
李薇撥動琴弦,聲聲幽怨痛切,似乎是魏末晉初前後相繼的王陵等四任揚州都督,哀魏之喪亂的心聲。隨後琴聲轉為肅殺的商音,似乎在預言陰謀篡魏而暴興的晉亦即將暴亡。琴韻悠揚,幽怨處如嗚咽流泉,肅殺處如颯颯秋風。一曲彈罷,餘韻無窮。
黃巢怒氣正盛,皮日休上前喁喁低語,陳說了一會兒,黃巢怒氣稍解。對侍衛說:
「既是荊楚歲時習俗,我們當然只能走鄉隨俗。只是,靠此驅鬼治病,恐不見效,難免貽誤病情。」
去年十月,黃巢率師從廣州北伐。朝廷為阻義軍北上,即調鎮海節度使高駢為淮南節度使,駐節揚州,鎮守江淮。緊扼可直達長安的大運河水道,也在陸路築起一道拱衛東京洛陽、西京長安的屏障。
黃揆且不去追殺潰逃的官兵,先就地放了一把火,將張璘的營帳燒著,以為劫營得手之號。南岸義軍早已準備好竹筏、木排等搭浮橋的材料,只等北岸舉火,中軍令下,便開始搭浮橋渡河。
黃巢和皮日休馳馬來到一個丘崗前,崗下是一個小村莊,村裡借民房住了一些義軍士卒。民房不夠,又在村莊旁邊臨時搭了幾座專供士卒駐馬的營寨。村前有一些停著石碾的平坦土場,場上聚了一些人。爆竹聲和呼嘯聲便是從那土場上傳出來的。
皮日休連忙阻止說:「且慢!」
侍衛聽了聽,回答:「正打六更。」
第二天,中使仍乘來船,溯大運河,歷黃河、渭水,返回長安。高駢又親修表章一封,奏稱:「賊不日當平,不煩諸道兵,請悉遣歸。」交中使帶回京去,面呈皇上。
二人正喝得酣暢,突然,帳外傳來嘩啦的拔和圖書刀聲,守衛士卒大聲發問:
一時間,官軍將士亂做一團,哪還有心思戀戰?那些副將、校尉,好一點的,還能勉強掌握住帶領的隊伍,率著自己屬下的千百士卒向東往揚州方向潰退。那些次一等的,便將不顧兵,兵不顧將,各自逃命。
果然,不移時,靜靜地屹立在運河西岸月光地裡的揚州城垣,就映入了眼簾。
池苑裡那隻酒舸開始行酒。那酒船長八尺,船上刻木為人,高二尺許。一個木人擎酒杯立於船頭,一個木人捧酒鉢挨肩次立,兩個木人在中央蕩槳,一個木人在船尾撑篙。酒船繞曲水池,隨岸而行,每到坐客之處就停下。擎酒木人於船頭伸手,奉酒,坐客取酒飲盡,還杯,木人接過杯,回身向捧鉢的人取勺,重新斟滿酒杯,船再依樣自行。毎到坐客處,都如前法行酒。原來,近岸水中都暗設有機關,所以能如斯之妙。大家一面飲酒,一面盛讚機製之奇。
「近來賊情緊急,非經主帥准允,不得夜開城門。請稍候片刻,我們即去節度使衙門稟報。」
「黃巢親自率領大隊人馬,殺過河來了!」
「既是洽降,為何身帶刀兵士卒,夜半直闖中軍帳?!」
黃巢駐馬北望,面有憂色。忽然,他聽得身後傳來一陣嗶嗶剝剝的爆炸聲,以及陣陣呼嘯的人聲,忙問侍衛:
這時,有侍衛來報:張璘派使者來下戰書,現在營門外。說罷,呈上戰書。黃巢接過戰書,展了開來,和皮日休同看,只見上面寫道:
「〈廣陵散〉又名〈廣陵止息〉,諸公知嵇康當年創此曲的旨意嗎?」
這宦官在宮中不過是一位普通近侍。比起宮中那些打雜聽差的小太監來說,由於他跟隨皇帝左右,地位要高一些。但是比起田令孜、楊復光這些顯赫的宦官來說,他只能算一條小蟲。今天,只因為奉旨出京,所以身價百倍。受到高駢這個新膺都統的格外禮遇,已經心滿意足了。至於聽什麼樂曲,在他都一樣,當即附和說:
察看完了,黃巢吩咐軍校,立即撥出一座營寨來,專供染病的士卒居住。再不要病人和好人雜住,以免時疫更快傅播。要從士卒中找識葯、會醫的人,就地採草葯給染疫的士卒治病。中軍也要延請名醫到各營看病,但各營不要等待,能者為醫,早防早治。
「博士,我們到士卒住的營房裡看看去吧。」
恨乏平戎策,
慚登拜將壇。
手持金鉞冷,
身掛鐵衣寒。
主聖扶持易,
恩深報效難。
三邊猶未靜,
何敢便休官?
一個膽大的士卒回答說:「我們在爆竹驅趕山鬼。」
高駢笑著說:「此言切中〈廣陵散〉要旨,但未盡意。司馬氏當年雖暴興,然心懷篡逆之意,不久終於敗亡。所以,〈廣陵散〉才又名〈廣陵止息〉。王陵等揚州四都督因哀魏之喪亂,憤司馬氏的篡逆行徑,先後被司馬氏所殺,不過,他們預言暴興的司馬氏必將暴亡的話,到底應驗了。此時聆聽一曲〈廣陵散〉,豈不一樣可以預卜:懷篡逆之心而暴興的黃巢賊軍,亦將指日暴亡!」說到這裡,高駢自覺妙語解頤,哈哈大笑起來,「妙哉,嵇生之為是也!叔夜撰此,將貽後代之知音者乎?!」
這一聲像霹靂轟頂,將帳內的官軍都震懵了。畢師鐸借著朦朧的燭光向來人一望,果然黃巢從天而降,尊神一般佇立在面前。自他叛了義軍,歸降高駢以來,雖然享了一些安樂,可是,一想到黃巢就不免心神不安。常常夢見和黃巢狹路相逢,黃巢橫刀怒目,喝道:「叛賊休走,吃我一刀!」說著,那雪亮的大刀便向他頭頂砍來。畢師鐸一面逃走,一面吿饒說:「哥哥饒命,不是小弟負義,人生在世不就為的富貴二字嗎?你要歸順朝廷,那富貴更要賽過我。」黃巢哪裡肯聽,一面揮刀追趕,一面大聲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來將怒目說:「誠心而來,以刀相迎,是何道理!」說著,手裡的大刀已飛向張璘,張璘退後一步,舉刀一迎,兩刀噹啷相交,火花直冒。
「哪個黃將軍?!」
黃巢過河後,迅速紮下中軍,正準備召集諸將,計議迎敵諸道趕來淮南,圍攻義軍的隊伍。忽有探卒來報:高駢屢得張璘捷報,以為義軍指日可平,又怕諸道兵馬奪他功勞,便奏請皇上遣返諸道兵馬。那些兼程趕赴淮南協同圍攻義軍的各道兵馬,已經中途返回駐地了。黃巢得報大喜,以手加額,哈哈大笑,慶幸地說:
常勝大將張璘擲書手下敗將黃巢:諺云:識時務者為俊傑。今我依託淮河天險,陳兵數萬,阻扼於前;高駢將軍都統諸道數十萬雄兵,正收網合圍於四周。以汝飢病疲憊烏合之眾,必就殲於旦夕。若以釜魚乞活,窮寇來降,尚不失為明智上策,本將軍當代為奏請官職。
時值六月,黃巢和皮日休正在信州地面淮河南岸並轡徐行,察看淮河水勢,以及河兩岸敵我對峙局面。夏水暴發,渾黃的河水滿河平岸,滾滾滔滔,兩岸原有些渡河便橋,現在都被河水冲垮了。這一帶淮河暴漲暴落,水漲的和*圖*書時候汹湧湍急,有舶難渡;水落的時候,河乾水淺,也難以行船。兩岸交通主要靠便橋,偶有幾隻小船,一年用不上幾個月,大部分時間擱淺岸邊,閒置無用。現在便橋大都冲垮,渡河就更為困難。
高駢之意並不在琴,李薇收撥,便問席間眾人:
黃巢哪裡聽勸?凜然說,「我是主帥,當與士卒同命,刀劍尙且不避,又何避疫病?」皮日休見黃巢堅持要去營房察看疫情,只好隨行。
天明時分,淮河上已經搭起幾座臨時便橋,先渡步卒,後渡馬隊,輜重病員最後過河。
「汝等駐守江淮,難道不知道邇來江淮旅途不靖,身穿官服趕路,豈不招人眼目?漏夜入城,要向你家主帥頒傳上諭,快快開門!」
誰知高駢看重的是「諸道行營都統」這個職位,並非真要統率諸道兵馬去與黃巢軍鏖戰。聽說朝廷正傳詔諸道兵馬齊集淮南,心中倒忐忑不安起來:張璘在前方捷報頻傳,看來巢賊不日可以擊潰,那時再上表皇上為黃巢請個官職,不怕他不入彀中。如此,破賊之功便由我高某獨居。大功垂成之際,諸道兵馬到來,豈不是白分功勞?諸道十幾萬兵馬齊集淮南,吃在地方、用在地方,我這個淮南節度使如何招架得住?豈不要淮南魚米鹽鐵之利,弄個罊盡?這事萬萬使不得!於是,連忙說:
淮河濫觴於桐柏山中之際,不過是一泓卵石鋪就的清澈小溪,可以涉水而渡。出了桐柏山,滙聚眾溪,水面漸闊。雖然,整個信州地面淮河都還不足稱洋洋大水,但夏水暴漲之時,也能阻絕兩岸。
張璘眼珠子也喝紅了,說:「滅了黃巢,你我都是頭等的功臣。揚州城裡多的是美、美女,我和你挨門挨戶挑、挑……」
幕僚中有通今博古的人,回答說:「當年嵇叔夜作此曲,乃是哀魏曹的喪亂,憤晉司馬氏的暴興和篡逆之心。」
廣明元年(公元八八〇年)五月,中夜,江淮平原上運河中,一隻小船正槳聲咿呀,趁著月色向南趕路。河面漸寬,漸漸能看到滿河停泊著的大小船舶,以及船上的點點燈火。夜風裡斷斷續續傳來歌女一聲聲輕薄諧謔的歌聲:
遠處傳來官軍營寨的刁斗聲,黃揆一時竟聽不清它打幾更,他問隨身侍衛:
「中貴人,張璘在淮水一帶屢戰皆捷,黃巢無力涉渡而北,賊軍不日當平,就不必煩勞諸鎮兵馬,遠道跋涉來淮南了。請中貴人回長安後,奏明聖上,悉遣諸道兵馬仍歸鎮所。」
「到底是哪位黃將軍?!」
皮日休也交代說:眼下疫病流行,除巡邏守衛不能鬆懈外,操課可適當減少,騰出人力、時間,做些防病、治病的事,也給士卒以適當休息。士卒睡的鋪草要動翻曬,保持乾燥,以防穢氣。
「既到揚州,聽一支與揚州深有淵源的名曲〈廣陵散〉,如何?」
皮日休現在中軍,仍稱博士,韜略上備諮詢,實際起的軍師作用。黃巢和他略一商議,所見略同,都認為不能再徘徊觀望,畏葸不前。趁諸道兵馬尙在途中,還沒集結淮南;趁士卒染疫的還只十之一二,迅急渡過河去,衝破諸道官軍的包圍,離開疫區,才能擺脫目前的困境。
守城軍校聽到呼喚,登上城闕,朝下一看,疑惑地問:
自道風流不可攀,
卻堪蹙額更頹顏。
眼睛深卻湘江水,
鼻孔高於華嶽山。
……
兩人走進村莊,便有一種惡臭撲鼻而來,它比人畜糞臭更加刺鼻難聞。是死屍的臭味,還是瘟疫的穢氣,還是二者兼有,混雜一氣的一種噁臭?人說,糞臭還有三分米氣,唯有這種瘟疫的穢氣,叫人觸鼻噁心。
黃巢見山坡上新墳累累,一些燒火爆竹的士卒一副病容,心頭不免罩上一層陰影,顧皮日休說:
高駢從那會說話的目光中,明白了她的意思,轉臉商詢中貴人:
「可惜軍中無女樂,喝得不盡興。要是有美麗女子斟酒,我能多、多,喝、喝下一桶去!」
「急奔向前,直撲中軍營寨!」
黃巢覽書大怒,喝令侍衛:「將投書人綁縛斬首!」
黃巢驚異說:「有這等事?我們去看個究竟。」

隔河北望,官軍或臨河設帳駐守,或在離河不遠的丘崗下的村莊裡紮營。巡邏的隊伍來往頻繁,蕭蕭馬鳴以及金戈相撥之聲,清晰可聞。
一來黃揆渡河劫營,沒帶馬匹;二來他要率領義軍士卒占領官軍北岸中軍營帳,並立定腳跟,以接應大隊義軍渡河,不能輕騎前去追趕畢師鐸,只好恨恨地跺腳說:
村巷兩旁的土屋蓬戶裡,不時傳來微弱的呻|吟聲。黃巢一行心情都很沉重,大家不交一言地默默走著。他們記得,一個多月以前,初到這裡時,這一帶村莊還是生意盎然。雖說是貧窮襤褸,尙無病苦。想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時疫便像風暴一樣掃蕩了這一帶山村,使得村巷聞寂,丘崗上新墳累累。
黃揆就近登上一個高崗,遠眺一里地外張璘的中軍營帳,只見帳內燈火通明,遙遙還傳來一陣陣猜拳行令的聲音。他知道,敵軍常用這種辦法迷惑劫營者。撲上去卻是一座空營,霎時間伏兵四起,劫營者便陷入了重圍。眼前景象究竟是真是假?他苦苦思索hetubook•com.com
張璘伏誅,高駢失勢,義軍六十萬,頃已渡淮。彎弓射日,箭在弦上。藩鎮諸軍,各宜守壘,勿犯吾鋒。吾將入東都洛碭,即至京邑長安。自欲問罪於朝廷,於眾人無預也。
黃撲率軍偷渡到北岸,岸邊果然不似往常,並無官軍巡守。黃揆心中暗喜:不出哥哥和皮博士所料,張璘得到使者帶去的回書,一定以為哥哥染病怯戰,有心洽降,而志驕意滿,疏於防範。
中貴人首先撫掌而起:「高公取喻古曲,類比今事,至為精當。朝廷正傳詔忠武(駐節許州,今許昌)、宣武(駐節汴州,今開封)、義成(駐節滑州,今河南滑縣)、昭義(駐節潞州,今山西長治市)諸道人馬,兼程趕到淮南,聽候都統調遣。有高公坐鎮廣陵,又有諸道兵馬協力,巢賊必定重演『廣陵止息』!」
黃揆低聲喝斥:「胡說,哪有打六更的?!」
黃巢問:「你們這是做什麼?」
張祜〈縱游淮南〉詩,讚揚州「十里長街市井連」。時人又稱「揚一益二」,也就是說諸州市之繁榮,揚州第一,益州(成都)第二。自隋煬帝開南北大運河,率一、二十萬人,乘數萬艘龍舟,船隻首尾相銜二百餘里,出遊揚州以來,揚州城風光一時。故宮舊館,蕃坊珠市,日夜笙歌不息。
他們登上河岸,逕直向城垣走去。走到城下,城門已閉,其中一個向城上叫道:
身後的侍衛不免掩鼻,黃巢只皺了皺眉,翕動了一下鼻翼,便凜然朝前走去。村巷裡見不到行人,幾乎家家掩門,有幾隻瘦狗躺在巷子口,見有人來,疲弱無力地汪汪唁吠幾聲,便拖著尾巴躲進了柴扉。聽到狗叫聲和腳步聲,也有幾處柴扉裡伸出一個頭髮蓬鬆、臉面骯髒,難分男女的頭來,無神的眼睛漠然瞥了一下來人,又縮回去了。
黃巢聽了皮日休這一說,才恍然大悟眾人所為,便說:
「畢師鐸叛賊,今天叫你僥倖逃了一條狗命!」
高駢幼習文學,一向有夜讀夜吟的習慣,此時雖已中夜,他還在燈下披閱典籍。讀著古人那些蒼涼的邊塞詩,想到自己戎馬一生,而今功成名就,義軍北上之後,他派出大將張璘邀擊於信州一帶,又屢次破賊,捷報頻傳,更是自得。於是,仿著那些戍邊報主的邊塞詩的清調,也慷慨地吟出一首〈言懷〉詩來。他在燈下且步且咏:
隨州和信州之間,有一段高聳綿亘、東西走向的山脈,叫桐柏山。山南是隨州,相傳炎帝神農氏的母親有神龍之感,而生神農於隨州的厲山。山北是信州。桐柏山山高林密,百溪淙淙,山南諸溪流到隨州滙成涓水,瀉入長江。山北諸溪,則全部滙入淮河。
畢師鐸這一聲驚恐的大叫,使張璘猝不及防,悚然失手,被黃揆一刀劈到頸上,鮮血直流,當場斃命。做了個半醉半醒,不明不白,糊糊塗塗的刀下鬼。
眾士卒唯唯聽命。
皮日休對眾士卒說:「黃將軍所言極是,你們不要只顧燒火爆竹,可在山坡上割些艾草燒薰住處,倒能辟除穢氣。此外,眼下忍冬正開金銀二色花,採些金銀花曬乾煎水喝,也能清熱解毒,防治瘟病發熱。」
中使和那些幕僚將士聽了,齊聲喝采,稱頌高駢軍威詩情並茂。都阿諛地說:有高將軍任諸道行營都統,流賊當不日殄滅。
「爆竹驅趕山鬼?」
侍衛馳馬上前察看,回來稟報說:「士卒們正爆竹驅鬼。」
「守城軍校聽著,有中貴人到此,快快開門!」
一聽這歌聲,就知道船到揚州了。這是一首嘲誚蕃人的打油詩,笑他們凹眼睛高鼻子。揚州和廣州一樣,同是蕃商聚集貿易的大商埠,特設有市舶司,置有市帕使。蕃船從東海溯長江口,來到鄰江近海的運河邊要津揚州,出脫他們帶來的珠寶,再買去他們喜愛的絲綢、茶葉、瓷器。
委高駢為諸道行營都統的御詔,中使昨天晩上一到節度使衙門就當著高駢的面宣讀過了。為了使諸將周知,也為了揚高駢之威,今天酒宴開始前,中使又將御詔再當眾宣讀了一遍。
黃揆一刀劈死張璘,畢師鐸嚇得一身酒都做冷汗出來,那頭腦倒清醒了。他知道,這裡不是戀戰的地方,拔出刀來砍倒幾個擋路的義軍士卒,一聲唿哨,招呼了跟隨他的幾十名侍衛,殺出帳去。
想到這裡,心頭猛然一喜:立即命侍衛備馬,他要親到東門迎接聖使。
「出了什麼事情?」
然而,今夜揚州城卻靜靜地躺在月光裡,除了從泊在河港裡的蕃船上偶爾傳來幾聲歌女的低唱外,便只有城上士卒夜巡的更柝聲。
「有中貴人在席,我彈什麼樂曲合適呢?」
那話語有氣無力,不像一個統率數十萬義軍的賊酋,倒像一個身染沉病的病人。黃巢說完,便有左右侍衛捧了回書,遞給來使。來使接過回書,珍重地藏在身上,拜辭而去。
第二天晚上,夜黑無月,汩汩流淌的淮河南岸,人影幢幢,卻又寂然無嘩。一個身材並不粗壯,卻很精幹的義軍士卒,腰上繫一根刀柄粗細的大繩,身上倒背大刀,頭上頂一個碗口粗細熒熒閃光的東西,悄然入水,然後奮力向對岸游去。身後數十個彪形大漢把定那根粗繩,隨著入水士卒的游程,慢慢將手中繩索放開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頂那熒熒閃動的光團,指明士卒浮游的位置。這別致的指示燈,非燭,非火,而是用細絲線織成密網,囊了無數流螢做成。
黃揆傾耳聆聽,夜很靜,官軍中軍營寨裡燈火通明,刁斗聲清晰地傳來,果然「噹噹噹噹噹噹」連敲六下,打的六更。他警覺起來,心裡犯疑:莫非張璘故意擺下迷魂陣,引我上當?莫非哥哥和皮博士估計有錯?他立即叫侍衛、士卒挨個往下傳令:
吿捷信送出之後,下午張璘便在中軍帳內置酒飲宴,此刻時已中夜,而酒興未闌。張璘和畢師鐸坐在對席,兩人都是有名的酒桶,都說喝酒從來沒遇到過對手。飲到中夜,毎人都喝下了大半桶酒,早已有了八分酒意,但都不認醉。畢師鐸是酒色之徒,一面一杯一杯往肚裡灌,一面意猶不足說:
這個稟報使他有點突然。宮使如此緊迫,究竟有什麼火急聖旨?近來,他部下的大將張璘多次破賊,他屢表奏捷,莫非聖上又要晉升他的官職?他做了十多年的地方藩鎮,一道節度,卻還從來沒有做過諸道都統這樣的全國戰時軍事統帥。這是帶兵打仗的將軍所能得到的最高職務、最大榮譽。他早就覬覦著這個職位,以他的才幹也完全可以勝任這個職務。然而,他當節度使率軍征戰十幾年卻從來沒有擔任過這個職務。相反的,有些徒有虛名,並未親率士卒在沙場上真刀真槍地拚殺過的朝廷大臣,卻很輕易地獲得了這個職位。不久前,朝廷任命宰相王鐸為諸道行營都統,便是一例。當時他看了王鐸加都統的邸報,心中久久鬱悶不平,隨即寫下〈聞河中王鐸加都統〉一絕:「煉汞燒鉛四十年,至今猶在藥爐前。不知子晉緣何事,只學吹簫便得仙。」以洩不遇的情懷。後來,王鐸重用將門之後,有口才善談兵而實無勇略的李系為將,率十萬大軍扼守潭州(今長沙),以阻黃巢北上。黃巢率義軍占永州,克衡州,直逼潭州。兵臨城下,李系手足無措,將十萬唐軍塞在潭州城裡,緊閉城門不敢出戰。義軍一戰而下,十萬唐兵全軍覆沒,李系只帶少數隨從逃命朗州(今常德)。王鐸因主力已潰,率餘部從江陵退避襄陽,不敢攖義軍之鋒。朝廷責怪下來,免了王鐸諸道行營都統之職。時間已經過去數月,諸道行營都統的職位還空缺著。眼下賊情緊急,都統之職不能長久出缺,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莫非……
「黃巢哥,不知你夜裡到來,有失迎接。咱哥們算又走到一塊兒來了。」
黃巢率領的數十萬義軍,前一年十月從廣州出發,溯西江、桂江到桂林,經秦始皇進兵南越時開鑿的溝通桂江與湘江的人工運河靈渠,順湘江而下潭州(長沙),占江陵。擬沿漢水北上襄州(襄陽),再經鄭州(河南鄭縣),抵洛陽,入關中叩闕問鼎。但在距襄州二百七十里的荊門,遇上山南東道節度使劉巨容的伏兵,以及江西招討使曹全晸的騎兵夾擊,義軍受挫,向東退到信州以致逼近揚州的淮河南岸一帶廣大地域。西路受阻之後,打算由東路渡淮河,占洛陽,攻潼關,搗長安。
黃巢即命左右,取來紙筆,自草檄文,通牒諸道藩鎮。他寫道:
這次率軍夜襲劫營的將領,是黃巢的弟弟黃揆。一來這次夜襲關係重大,關連著整個義軍下一步的安危進退。二來這次夜襲十分危險,如不成功,後無退路,援軍也無法及時渡河趕到,便只好以寡敵眾,背水一戰,結果將是凶多吉少。以此,黃巢決定派自己的胞弟率軍前往。此外,黃巢、黃揆兄弟相貌有點相似,突然出現在江北,可起震懾敵膽的作用。而黃揆遇事心細,勝過孟楷、蓋洪,也較適宜於單獨率軍暗渡夜襲。
「聽〈廣陵散〉很好,早想一聆這支名曲。」
中使無奈,只好在城下靜候。
從淮河邊回到中軍營帳,黃巢又平添了幾分憂愁:淮水暴漲,守敵是高駢麾下驍將張璘,憑河扼險,不宜強攻。疫癘流行,一些士卒染疾,且有蔓延之勢。諸道兵馬正從四周八方滙集淮南,歸行營都統高駢節制,高駢有此強大兵力為助,將如虎添翼。久滯於此,被動挨打,凶多吉少。
酒過三巡,食上八道,隨高駢從鎮海來到揚州的李薇為眾客彈琴助酒。這位既有殊色,又有文才的杭州名妓,不但嫻熟酒令,也深諸琴藝。她懷抱的一張琴,名叫「響泉」,又稱「百衲琴」,是一張流傳多代的有名古琴,也是高駢的珍貴收藏。這張琴採精緻的洞木、梓木,雜綴做成,琴面用蝸牛殼做音階點識,彈起來聲如泉響,故名。此刻,李薇用歌妓特有的那種顧盼生情的目光望著高駢,好像在問:
「禮遇來使,讓他稍候片刻。就說大將軍正修書札,交他帶回。」
義軍流動到淮南,淮南節度使高駢即派大將張璘率數萬大軍扼守信州一帶,以淮河為天塹,阻止義軍渡淮北上,拱衛兩京。
這士卒在曹州黃河岸邊長大,水性極好,儘管淮河暴漲,水勢湍急,一炷香的工夫,斜衝下約一里水程,終於游到了對岸。隨後,南岸的人看見北岸那團熒熒的光https://www.hetubook•com.com亮,左右揮動了十幾下。這是密約的訊號,吿訴南岸,粗繩的一端已經牢牢繫定在北岸的樹上。南岸的士卒看到訊號,也將手中把定粗繩的另一端,縛牢在近岸的一棵大樹上。隨後,南岸士卒開始入水,把定繩子,依次向北岸泅去。

黃巢和皮日休到崗前下了馬,然後徒步走近土場。土場上圍聚的人大都是義軍士卒,也間雜著一些當地百姓以及看熱閙的小孩。六月時節,藍天烈日,天氣炎熱,可是土場上人群中間卻燒著一堆大火。士卒們不斷將節節青竹投到火堆裡,竹子經火便發出嗶嗶剝剝的爆炸聲,隨著爆竹的聲音,人們哦嗬呼嘯,似在驅趕什麼不祥之物。
「既是宮中內侍,為何不|穿官服?漏夜入城,不知有什麼急務?」
黃揆殺死了大將張璘,再來戰叛將畢師鐸,畢師鐸已走出帳外。黃揆趕出帳去,只見畢師鐸和數十名侍衛飛身跳上拴在樹林裡的馬匹,砍斷繮繩,疾馳而去,轉眼消失在暗夜裡。
高駢再次向北而拜,叩謝君恩。今天,他人逢喜事精神爽,詩興大發,叩謝御旨之後,又當眾吟一絕,以表平賊報君之志。他吟道:
黃巢一行穿過染疫的村莊,來到義軍營寨。營寨周圍照常有士卒巡邏,只是演武操課的人卻比平時少了。軍校見主帥和博士到來,停止操課上前迎接,並領著去營寨裡看望染病的士卒。
宦官聽說高駢軍能夠獨力平賊,自然高興。他本來是個沒有定見的人,當即表示願意回京轉奏皇上,遣返諸道赴淮南的各路兵馬。
這時,帳內帳外殺聲震天。張璘主將營帳周圍本來駐有上萬名官兵,而黃揆率領的夜襲義軍不過千人。然而,這是一個沒有星月的暗夜,伸手不見五指,官軍夜半驚醒,只聽得一片喊殺之聲,不知道來了多少義軍。加上主將張璘已死,失了指揮。又有人喊:
張璘得到使者回報:親自見到黃巢,他頭染帛巾,說話有氣無力,正染時疫。又得黃巢親筆回書,願意洽談求官之事。心中大喜,以為大功垂成。今天上午,他親修書信一封,派使者急送揚州,向高駢吿捷,也請高駢轉奏朝廷,立即為黃巢求官。
「回覆你家將軍,大札已經拜讀,諸事敬悉。承蒙張將軍不棄,慨允代為奏請官職,洽和之事,當改日面商。以上諸情,回書有詳述。」
「誰!做什麼的!」
來人中一位長身英武的青年將軍揚刀朗聲說:「名震遐邇的黃巢將軍!」
「天助我也!」
江都宮的御苑是仿京都洛陽的西苑建造的,只是不及西苑寬大。苑內嘉木異草,還有一個很大的池沼,稱為海。海中堆著三座假山,號蓬萊、瀛洲、方丈三神山。當年,隋煬帝在江都(揚州)大宴群臣,並造一酒船環行池中,向列坐池周的群臣行酒。
酒船行酒,使人緬想起當年江都宮行樂的盛況,平添了許多古趣。席間,還頻頻把杯,以求盡興。歌妓李薇彈罷〈廣陵散〉,又舍琴清唱了幾支時曲。酒酣歌暢,這才盡興而散。
營寨有的是帳蓬,有的是臨時搭蓋的木架草舍,士卒一律睡稻草鋪地的大統舖。黃巢翻開鋪地的稻草一看,潮氣太重,挨地的草全濕漉漉的。各個營寨裡都有幾個染病的士卒臥床呻|吟,與健康的士卒雜住在一起。
「巡夜刁斗打幾更?」
過了半個時辰,侍衛傳喚來使,面見冲天大將軍領取回書。來使心裡突突直跳,不知道黃巢是怎樣一個青面獠牙,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只怕稍一觸犯,便要性命難保。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中軍帳去,悄悄向堂上偷看一眼,原來黃巢面目並不猙獰。但頭上紮著一條帛巾,一個侍衛正服侍他喝湯藥,看來也染上了時疫。隨後,便聽見黃巢說:
又似乎是在冤句家鄉,小時候二人在曬場上比武玩,畢師鐸怎麼也打不過黃巢。黃巢不只是兩隻鐵拳了得,飛身前踢,轉身後蹬,那兩條飛毛腿更是厲害。「嘭」腰上挨了一腳,他正要移身後退,還沒挪步,「梆」胸口又挨了一記有力的後蹬腿。他捂住胸口,疼得冒汗……醒來時,果然渾身汗濕。

黃巢疑惑地問皮日休:「博士,這瘟病真是山鬼所致嗎?」
第二天,高駢在淮南節度使衙門盛宴為宮使接風。高衙原本是隋煬帝遊江南時建造的江都宮,當年是十分豪華的,仿京都洛陽觀文殿式樣建造,宮中門戶都是自動啓閉。各戶門前垂錦幔,上有兩個雕刻精巧,栩栩如生的仙女。輦駕將至,便有宮人手擎香爐,在輦前導引,離門一丈遠,用足踏機關,兩個仙女即徐徐下閣,手捧錦幔緩緩上升,隨著關闔的門扇也打開了。輦駕出門,門戶自然關閉,仙女再垂下錦幔。諸房入戶,式樣如一。現在,舊宮的恢宏氣派雖在,但年深日久,這些自動啓閉門戶的機關早已損壞,得要僕役啓閉了。
皮日休說:「黃將軍是齊地人,不大知道荊楚一帶風俗。我是襄陽人,於荊楚異俗略知一二。荊楚百姓傳說,在這一帶的山林裡有一種肩披長髮、身長長毛,樣子像人的山魈,也就是山鬼。山魈喜歡火,常到山溪旁捉了螃蟹,放火堆裡煨燒而食。如在火堆裡放幾根竹子煨著,山魈來燒蟹,竹子爆響,便能驚跑山魈。以後逐漸演變成大年初一爆竹,以驅鬼辟邪。此事在南朝江陵人梁宗懍所撰《荊楚歲時記》中,有所記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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