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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恨

作者:楊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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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讀完賞格,都教練便放毬於場中,賭賽正式開始。四人擊毬,賭三川,必有一人落選,所以個個爭先,催馬搶毬。陳敬瑄首先得毬,一杖擊過毬門,得了第一籌,奪得西川節度使。其餘三人再繼續擊毬,楊師立得第二籌,奪得東川節度使,牛勖得第三籌,奪得山南西道節度使。
「不好,有人暗算,在粥裡下了毒!小沙彌,快拿我牀下的藥箱來,我要服藥解毒!」
這一次,禪杖大師因去終南山採藥,幾乎一旬沒到普救病坊來。等他携了禪杖,帶了終南山採回的許多好藥再來普救病坊,立刻覺出坊內有些異樣,原來近二百個乞兒,現在只剩下幾十個了。禪杖大師驚異地問馮山,那些乞兒都到哪裡去了?馮山花言搪塞說:
和尙道:「貧僧是前面慈恩寺和尙,小寺雖不宏敞,粥還是有喝的。適才路過此地,聽到院內鞭笞哀叫之聲,出家人慈悲為本,於心不忍,這才進來看看。敢問施主,何事鞭打這個乞兒?」
又是一個惱人的消息!此刻,僖宗心裡又氣又急:兩個月前,還收到高駢進獻的玉笛和捷報,以及請朝廷遣返赴淮南援兵的奏章。想不到轉眼之間,賊軍便突破了淮河天塹,攻陷了東都洛陽。難道這高駢將軍國大事,當作兒戲嗎?!他想起盧携、田令孜在御前保荐高駢的那些溢美之詞,憤憤地想:全是些虛誑不實之詞!
此次把守潼關,聖上竟要我親自率兵。我若真的率兵出了長安,離了皇帝左右,那些視宦官為眼中釘的朝臣,真不知道會把皇上調唆成什麼樣子。幸好,我先見於此,巧作安排。名義上自承都指揮把截使之職,以暫息皇上之怒,安定住聖心。接著便在御前荐神策左軍馬軍將軍張承範為兵馬先鋒使,荐神策右軍步軍將軍王師會為關塞糧料使,以自代。這樣,率兵把守潼關的擔子就落到張、王二將軍身上去了,自己還坐鎮長安,常侍皇帝左右。如此,萬一賊兵入關,就能及時奉帝幸蜀,不致使皇上落到朝臣的掌握中去。而自己以至整個宦官執掌朝柄的局勢,就能長久維持下去。想到這裡,田令孜暗暗欣慰,以為得計。
禪師從終南山採藥回來,就聽人說,黃巢義軍逼近潼關,御詔神策軍出征守關,神策軍中許多富豪子弟害怕出征,紛紛以金帛雇長安市上貧兒代行。他聽後將信將疑,今日眼見,才知確實如此。便對馮山和那大管家說:
僖宗親自斟了兩大杯御酒,賜張承範、王師會飲,以壯行色,並慰勉說:
那些掏金的僮僕,一個個茫然搖頭。
「臣聞黃巢擁數十萬之眾,鼓行而西。汝鄭把截都指揮使齊克讓以飢卒萬人,依託潼關之外;後遺臣以二千餘人,屯於關上。又未聞為饋餉之計。以此拒賊,臣竊寒心。願陛下急詔諸道精兵,齊集潼關,早為繼援。」
馮山一見來人,馬上丟下老禪師,滿臉謙恭的笑容,連腰也直不起來了,迎了上去,連連說:
一個病風痺,兩手微拳的乞兒,行動遲緩,走得慢些,被馮山一鞭子抽倒在地。馮山氣猶未解,也是殺雞儆猴,一面用鞭子繼續抽打倒在地上的乞兒,一面嘴裡罵道:
「你這個貧吃懶做的賤種,我叫你吃夠筍乾炒肉!」
通濟坊內設有一個普救病坊,專門收容長安城內的貧病乞兒,捨以飯食,施以醫藥,教以謀生技藝。年漸弱冠,看看長成,再放他們到市上去謀生、成家立業。長安府尹委置專使管理病坊。
有一天早飯時候,乞兒們每人喝完土鉢內那半鉢稀湯,猶自用舌頭舔著嘴角,圍在那兩隻空粥桶周圍不走。馮山手拿皮鞭驅趕眾人,大聲吆喝:
僻處城南陋巷,一向冷冷清清,人們平日掩鼻而過,或繞道躲開的普救病坊,近來卻變得熱鬧起來,幾乎門庭若市。造訪普救病坊的還不是普通百姓,竟都是長安豪富,以致達官貴人的管家。馮山暗暗慶幸福星高照,財神臨門,整天春風滿面,忙出忙進,應接不暇。
「這乞兒病風痺,要施以醫藥,予以診治,若不然,他如何能多做活呢?」
「大管家放心,京兆尹大老爺交辦的事情,都辦好了,只等大管家來領人。」
那乞兒被打得在地下亂翻亂滾,鬼哭狼嚎。叫嚷聲驚動了路過的一個和尙,那和尙走進病坊,見了馮山鞭打乞兒的情狀,兩手合十,打個問訊,說道:
和尙手拄禪杖,上前阻擋說:「我治他一年,風痺剛有好轉,如此送他上戰場,是白送他性命!」
老禪師半信半疑,連連搖頭說:「哎,這如何使得!這些乞兒從小飢寒交迫,身體羸弱,患有多種疾病。年來貧僧不過治其標,遠未治其本。沒有三年五載,怎能輕言『痊癒』二字,他們又如何能自立謀生?」
朕怎麼不知不覺又吹起這支哀婉凄清的〈嘆百年〉來了呢?耳畔彷彿響起一個水一樣柔和深情的聲音:
眾僮僕哪知是計,都唯唯聽命。
内侍無可奈何,只好答應回宮依言轉奏皇上。
這時,那些或倚馬而立,或席地而坐,吃果子、閒談的神策軍將校士卒,早已翻身上馬,擺成陣勢,勒馬迎候。並隨著旗幡的擺動,作簡單的陣勢變化。
「唉,長安府委我做這個病坊使,真不是一個好差使。像這個乞兒,我把他收留進坊,毎天飯總吃不夠,事卻不能做。官府撥給這個病坊的錢糧少得可憐,他們不做活賺錢,補貼幾個,哪來飯吃呀!」
不一會兒,蕭廩由兩名家人一左一右攙扶,頭上紮著帛巾,身上勉強套上官服,一臉病苦之容,蹙眉皺額,步履艱難地走了出來,踉蹌跪拜在香案前,聽小內侍宣旨。旨稱:巢賊叩關犯闕,軍情火急,左右神策軍及諸道兵馬正奉旨雲集潼關,務期聚殲巢賊於關下。孫子兵法云:「軍無輜重則亡,無糧草則亡,無委積(物質儲備)則亡。」俗諺又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詔京兆尹蕭廩為東道轉運糧料使,即率一支兵馬催解糧草運送潼關,以充關上神策軍及護關諸道兵馬的軍食。
和尙走上前去,見那乞兒雙手半拳著,便說:
田令孜的府邸在大明宮南面的永興坊,出大明宮的正門丹鳳門向南直走,經過兩個街坊,便到永興坊。田府崇樓華宇,園林池苑之美,為長安王公宅第之冠,幾乎可以和帝宮匹敵。府前有虎賁帶劍守衛,府內僮僕歌女成群。
禪杖法師的死,燃起小沙彌胸中復仇的怒火,他繞城向東,決心去投奔潼關外,正向長安殺來的黃巢義軍。
「李德裕當年用金銀珠玉、雄黃朱砂,摻雜在羹裡,煎汁喝。一杯羹,費錢三萬。煎服三遍,就將殘金作為藥渣倒掉,叫『煎金棄渣』。我將這些金銀珠寶投放井內,泡水喝,已有多年了,不也該掏井棄渣了嗎?」
可惜,她真的像花落御溝一般,隨水去了,空留下太液池畔一個青冢。朕空吹著玉笛,宮中空有粉黛三千,卻沒有一個女子的歌喉能像她一樣動德,能唱著〈嘆百年〉和朕的玉笛相和-圖-書和。
大管家說著從身上掏出一錠銀子來,遞給馮山說:「這錠銀子是我們老爺專賞給你的,這貧兒的佣金,去了之後,我們再另外給他。」
「你聽中貴人說,急詔何事嗎?」
她卻推開那宮女的手,微笑著,毫不在意地繼續說:
「皇上,東都來人了,有急事面奏!」
馮山如實答道:「這位是慈恩寺的禪師。」
此刻,長安城南側門啓夏門外,一條小徑旁一個僻靜的土阜上,卻有一個小沙彌正遙望著北面啓夏門內大雁塔下的火光,叩拜掩泣。只有他明白慈恩寺內所謂禪杖法師禱祝國師大捷,禱祝唐天子皇祈永繼,自焚坐化的真情。
一聽這話,蕭廩臉上變了顔色:潼關、長安危如累卵,這種時刻,要我運糧草上前線?兒子不願隨神策軍去守潼關,尙可雇人代行,老夫如何才能擺脫這個運糧官呢?他急中生智,對家人說:
此去潼關,也許是投虎以肉,凶多吉少。性命尙且難保,還要這身外之物做什麼?他真打算不受萬金,慨然而去。轉念又想,此次出征,出了長安,兵荒馬亂,那些地方官吏早已聞風而逃,哪有糧草供應?朝廷饋餉也難指望。不如將這賞銀帶上,以備緊急之需。這才跪下,接銀謝恩。王師會見張承範如此,也就依樣而行。
和尙說:「貧僧略知醫術,救人治病,勝造浮屠,且試試看。」
那乞兒這時也畏葸地直往和尙身後躲,說:「打仗我不去,我不會打仗。」
僖宗兩手顫抖著,手中的玉笛叭達一聲,掉到地下。小內侍連忙上前拾起,幸好竹管及珠玉瓔珞都沒有摔壞。僖宗兩眼發直,呆愣了片刻,才問:
要是別的大臣聽說有聖諭,那得馬上大開中門,備了香案,跪迎詔旨。田令孜卻若無其事,不緊不慢地說:
馮山停下手中鞭子,瞥了一眼和尙,只當他是來化緣的,不耐煩說:
「叫那內侍來後園見我。」
兩人剛剛接過賞銀,城闕上出征的號炮便隆隆響起,隨後便吹奏起悲壯的號角。這是皇上在催他們上路了!
兩名小內侍立刻捧上兩個早已準備好的大托盤,每個托盤裡金銀玉帛琳琅滿目,不下萬金。僖宗對他的幸臣從來是不吝賞賜的,當今大寇當前,他更相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等二人跪下接賞、謝恩,他又說:
「你們知道唐武宗時,宰相李德裕煎金棄渣的故事嗎?」
那些神策軍士,都是長安富貴人家子弟,賄賂宦官田令孜,才得補入這支皇家禁衛軍軍籍。平時厚得薪俸,鎮日不過打毬鬥雞取樂;或者穿著華麗的衣服,騎著高頭駿馬,在長安街頭耀武揚威,欺負老百姓。這些人從來沒有經過戰陣,一旦聽說黃巢六十萬大軍逼近潼關,要徵發他們去把關殺敵,一個個都嚇得要死。
「這是皇上登極六年以來,第一次親自校閱兵馬吧?皇上的騎術倒真不錯,比得上神策軍中最好的騎手。」
「皇上今年十八了吧?神采飄逸,倒正當年。」
「願二位將軍軍旗一展,寇氛掃開,朕在長安靜聽卿等佳音。」
賊情緊急,把守潼關,拱衛京都,刻不容緩。田令孜身為神策軍中尉,怎好推辭。只好自陳願為都指揮把截使,奏請選左右神策軍弓弩手守潼關。
和尙從地下爬起來,兩手合十,祝禱上蒼:
幾天後,長安城章信門前,馬鳴蕭蕭,凜冽的北風吹捲著軍旗,獵獵作響。二千八百名神策軍弓箭手,正列隊門樓下,準備出守潼關。他們大都身衣重裘,鞍馬華麗,就是召雇代行的貧兒,也都備上了新馬新裝,以與神策軍的身分相稱。然而,軍列並不嚴整,士氣也不高昂。他們在等待著僖宗皇帝親自校閱這支隊伍,然後開拔。
「皇上,東都來人了,有急事面奏。」
眾僮僕聽田令孜這樣說,也就信了,一個個伸出舌頭來,半天縮不回去。好闊綽的官人,把這麼多琳琅滿目的金銀珠寶掏出來,當藥渣倒掉!只不知大人將藥渣倒往何處,讓不讓別人撿拾?然而,哪個敢問?
「哪是梨園子弟,是皇上在吹玉笛。」
「往朝不是有御駕親征的事嗎?皇上又不是年老體衰,或不會騎馬射箭,要能率領御林軍御駕親征,這潼關還能守得住,亂賊還可望不日剿滅。」
他不免有點悵惘,從嘴邊拿下玉笛來。這是不久前高駢交中使從揚州帶回的一管笛。古製笛秘法稱:竹生雲夢之南,以今年七月望前生,明年七月望前伐。過期不伐,則其音窒。未期而伐,則其音浮。此笛便是按製笛秘法,取適期而伐的嘉竹做成,所以笛聲清越而厚實。此外,笛上還刻繪有錦紋花飾。又以揚州蕃商麕集,多舶來珍寶,笛上飾有外蕃寶玉,並墜著貫串珠玉的瓔珞。
「誰在太液池的蓬萊亭裡吹笛?這笛子吹得真好,一定是太常寺梨園中的能人。」
那御馬繞著數千被校閱的神策軍隊伍馳騁了一周,終於在僖宗收緊繮繩,緊蹬馬鐙的強力控馭下,放緩四蹄,打了幾個響鼻,然後以平緩的步子小跑起來。眾人看那僖宗皇帝,只見他一陣疾馳之後,依然神色自若,此刻竟信馬由繮起來。刹時間,整個校場不禁山呼萬歲之聲雷動。
「師傅醫術高明,法力無邊,年來診治,乞兒們沉疴痼疾都已痊癒,紛紛要求離開病坊,自立謀生去了。」
「我要進宮面駕,這井改日再掏。這金湯玉液之渣,乃是仙物,不能隨地抛棄,以免褻瀆神仙。暫且鎖進庫房,嚴密看守,以後擇一黃道吉日,再專車送走,捐之仙山。」
他身為神策軍中尉,掌管軍機秘要的樞密使大臣,如此緊急重要的賊情,不先奏報皇上,卻讓皇上從旁道知情後,再來召他詢問。事情到這步田地,去見皇上,實在有點尷尬。幸好,他早已安排了退路,不致事到臨頭,措手無策。
「你去前廳,請中貴人稍坐喝茶。就說,老爺臥病在床,正掙扎起身,穿衣整帶,來接聖旨。」
「為何你來稟報,東都留守不來稟報?!」
門外立刻進來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人,輕輕一推,將和尙搡倒在地,然後像鷹擒小雞一樣,將乞兒挾走了。
「大人,從來只往井裡藏寶,今日為什麼從井裡掏金呢?」
馮山諂笑著問:「大管家,我給你挑的這個人,不錯吧?」
張承範所說,全是事實。僖宗自己也明知,派二千餘神策軍去守潼關,以擋黃巢六十萬眾,實在是杯水車薪,難以濟事。然而,長安再無重兵,兵馬都在各地藩鎮手中,事已燃眉,皇帝也無可奈何,只得好言安撫說:
馮山又嘆了口氣說:「飯都糊不了口,病坊裡哪還有更多錢置醫藥?不過市上買點草藥,熬點藥湯,大家喝喝,也不見效。」
「數日不見,想不到府尹大人病成這樣!」
隨後,一隊武賁開道,旁張繡龍旗幡,在神策軍中尉田令孜、神策軍將領張承範、王師會簇擁下,僖宗皇帝騎御馬,自章信門中馳出,緩轡向等候校閱的神策軍出征隊伍走去。
至於荐舉高駢失策,可以將罪責推到盧携身上去。這hetubook.com.com幾天盧携見賊情日熾,高駢不足恃,預感情勢不妙,已經稱疾不出,正好委罪於他。他曾經當著皇帝的面說過:「駢有文武長才,若悉委以兵柄,黃巢不足平。」自己不過是附和盧携之議而已。至於得過高駢進獻的金銀珍寶一事,也無須擔心追究。高駢進獻的金銀珍寶,盧携也得了不少,皇帝就得到更多,彼此彼此。
但願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保佑,真如高駢所奏,不日平定黃巢鹽賊之亂,那時天下承平,朕要派遣花鳥使在天下廣選絕色善歌的美人,四海之大,不愁選不出色藝賽過黃鸝的女子……
「可惜他是皇上,要在梨園裡,準能名列教坊第一。」
「啓稟聖上,大事不好,黃巢賊軍攻進了東都。奴婢倉皇逃出,特來稟報。萬歲爺快快調兵遣將,把好潼關,要不,很快便要危及長安了。」
蕭廩呻|吟著說:「這正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下官的病態,中貴人都眼見了。請代奏皇上,蕭廩食祿多年,久思報效朝廷。怎奈老邁多病,心有餘而力不足。值此邦國多事之秋,不能以身赴難,愧疚無任……」說到這裡,蕭廩潸然流下淚來,強作抑制,又說:「蕭廩老矣,加之疾病纏身,難勝東道轉運糧料使重任,乞給骸骨,准蕭廩休官。」
和尙見馮山心誠相求,果然動了惻隱之心,答應以後常來普救病坊,給貧病乞兒治病。
凄楚動人的玉笛聲,像太液池那一湖寒水般澄明,穿過宮牆,汩汩流向遠方。
大管家按捺住一腔怒氣,輕蔑地看了和尙一眼,問馮山:
「病坊使,我家老爺交辦的事情,辦好了嗎?」
「愛卿所奏諸情,朕當關心。卿輩率神策軍先行,朕即急詔諸道,援兵不日就到。」
此刻未及午時,皇帝校閱的時間還沒到,那些過慣優游生活的神策軍將士不耐久等,有的便下了鞍,或倚馬而立,或席地而坐。有的甚至從馬背的行囊中,掏出果點來吃,一面閒話。那些召雇代行的貧兒混雜其中,雖經過短期訓練,勉強能夠騎馬,畢竟不耐久乘馬背。開始,他們盡力拘管自己,不敢隨意下馬,以後看見那些老神策軍將士下馬歇息,也便悄悄溜下馬背,不過,還不敢同樣吃果點、閒話。那些出身高貴,又立志報效朝廷的久仕神策軍的將士,是正眼兒也不瞧瞧這些召雇代行的新兵的。
大管家不冷不熱地說:「出家人不在寺裡念經修行,到這普救病坊來管什麼閒事?!」一面說,一面不停步地引那乞兒,要出門去。
「傳來人就到蓬萊亭見駕。」
小沙彌好不容易在寺外找到一條野小狗,他用繩索拴著小狗的脖子,牽回寺院,來到禪房,已是掌燈時分。走近禪房,他便聽見一陣雜沓的手腳聲,和一聲聲雖乏力不高然而格外凄厲,使人心裡顫慄的呻喚聲。他用舌尖舔開窗紙朝禪房裡望去,便見昏黃的燈光下,有三、四個不知哪裡來的大漢,正拽著垂死的禪杖法師的手腳,將法師的肛|門對準一根半人高,下連一個大鐵餅的鐵棍,猛力往下按。見此慘狀,小沙彌嚇得幾乎昏過去,手中的狗也不要了,轉身就往外跑。
慈恩寺和尙隔個三、五天,必到普救病坊走走,用手中禪杖,也用遠從終南山採來的草藥,為乞兒治病,因那禪杖治病格外神奇靈驗,貧病的乞兒們都親切地稱呼他「禪杖大師」。
「你們這些填不飽的飯囊,都給我做活去!」
那奉旨內侍來到後園,見了田令孜,不但不揚聲高呼田令孜接旨,反而到他面前跪下,低聲下氣地說:
他知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他的出走,一定早已引起那些奸人的疑心,如被逮住也只有死路一條。於是,他連忙悄悄鑽出人群,就近出了啓夏門。此刻,他朝著啓夏門內大雁塔下的火堆拜了三拜,暗暗禱祝受苦受難的禪杖法師升天。法師生前做了善事,反遭劫難,但願他死後升天,到西方極樂世界,永遠解脫痛苦。
此刻,田令孜正坐鎮後園金井旁,親自監督僮僕掏取井內的金銀珠寶裝箱。近來,關東義軍聲勢愈熾,這幾日他又得到驛報,黃巢軍已攻陷東都,即有逼近潼關之勢。他得趕緊將這些財寶取出,轉移到蜀中去。
好在慈恩寺離普救病坊不遠,向南走過一個街坊就到,和尙來往方便。出家人除坐禪外,每天並無他事,也有工夫。和尙除主要用禪杖除病祛痛外,還雜施藥草,年把時間,乞兒們的沉痾痼疾,一個個都有好轉。絹花工場的生產更加興旺,馮山得利倍增,心裡也暗暗高興。和尙屢屢勸戒馮山行善積德,以修來世。馮山是一個只顧今生,哪管來世的人,但為了讓和尙看得過去,三餐粥到底煮得稠些,鞭打乞兒的事也比前少些。這樣一來,普救病坊倒也相安無事。
大管家並不正眼看他,說:「什麼錯不錯,矮子裡面挑長子,眼前這一群就算他還強點。花生剝了殼,好賴算個仁(人)吧。」嘆了口氣,又說:「唉,都怪我家老爺三心二意,開始勸他出錢雇個貧兒代公子出征,他一本正經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怎能雇人代公子出征呢?』以後,禁不住夫人大吵大鬧,公子苦苦相求,又見朝中許多重臣都到普救病坊來雇貧兒代子出征,這才動了心,叫我來辦此事。好一點的都早讓人家挑走了,也就只好要這個蹩腳貨哩。」
小沙彌急得直哭,連聲說:「師父,怎麼辦呢?還有沒有別的方子能解毒?」
馮山正色說:「禪師,這是長安府尹蕭大老爺要的,代府尹公子出征的人,禪帥不可阻攔。」
僖宗正想得入神,想得得意,竟沒有聽見小內侍的稟報。那小內侍不得不提高嗓門,又說一遍:
馮山假惺惺地推讓不受,說:「替長安府尹老爺辦事,是卑職的本分,怎敢收他老人家的銀子?」
「皇上鎮日騎馬打毬,騎術當然不賴。」
……
和尙也笑著說:「禪杖治病,不過振擊傷病處的上下四旁,使氣血流通,鬱結四散,而病痛漸愈,並非全憑莫測的法力。然而,此法看似簡單,練到神化地步也不易,貧僧從小得高醫指點,學得此術,苦練數十年,才有此效驗。不過,貧僧是出家人,以修行為主,並不經常行醫,偶遇貧病無告的人,慈悲心發,才一行此術。」
「稟中尉大人,聖上傳大人去見駕呢。」
「這點賞賜,略以壯行色。得勝班師回朝之日,當另有重賞。」
「哦——」
這時,章信門城樓上已經擺好了送神策軍將士出征的壯別御宴。因為征人立即要催馬遠行,宴席上未用中國傳統的烈酒,卻用西域傳來的葡萄美酒。此種宴席重在禮儀,並不重吃喝,因而也不設各種佳肴,而代之以果品糕點。
唐朝初年,以至盛唐,國力殷實,政治清明,像普救病坊這樣的慈善場所,也還有名有實,做了一些好事,扶養和醫治了一些貧病無靠,流落街頭的和_圖_書乞兒,以迄長成。到了季唐,朝政腐敗,國力中衰,官吏貪鄙。朝廷既撥不出大筆款項來資助普救病坊,病坊使也無心慈善,倒藉此營私。於是,「普救」二字便徒有虛名,以至奄奄一息,幾乎辦不下去了。
和尙用手中禪杖頓著地,大聲說:「長安府尹更不能做這種欺蒙天子,傷天害理的事!」
「我這滿院乞兒,一個個都是餓死鬼投的胎,餐餐飯吃不夠,哪有多餘的打發和尙!」
他至今也不明白,黃鸝為什麼要攬裙赴清池,輕率地了結她的一生。她在先皇暮年時入的宮,還沒有來得及承上恩寵雨露,先皇就駕崩了,這當然是她一生的憾事。但皇宮待她一向不薄,賜以別館居住,供奉不缺。也許她「豆蔻梢頭二月初」的時節已過,但畢竟也還在「一弦一柱思華年」的年華,並非人老珠黃。唉,她為什麼要輕生呢?
小沙彌和禪杖法師同住一個禪房,平時就向法師學習禪杖治病。那天,禪杖法師從普救病坊回來,憤憤地講起京兆尹蕭廩指使家人以金帛強雇有病乞兒代子出征潼關的事,並且聲言要攔駕吿御狀,向皇上奏明此事。小沙彌聽了,也深深不平,但又擔心禪杖大師觸怒京兆尹蕭廩,惹下禍來。
田令孜也不動一動身子,端坐著說:「回聖上,我手頭正有件事情辦著,脫不開身,遲個半天,晩上我再進宮。」
馮山聽他說是慈恩寺的和尙,臉色變得和順起來。他知道此寺是唐高宗做太子時,為報母后之恩而興建的,唐朝名僧玄奘法師在這裡譯過西天取來的佛經。慈恩寺的和尙和朝廷宮員郁有來往,得罪不得。於是,嘆了口氣,假裝無奈地說:
大火嗶嗶剝剝地燒著,支撐木台的四根立柱燒著了,那木台上鋪著的板子也燒著了,禪杖大師依然合十端坐,文絲不動。火,終於舔著了的袈裟,在他周身繚繞。他合掌胸前的雙手並不撲一撲身上的火,也看不到他身體的顫慄,彷彿他真是一個出離了痛苦,解脫了七情六慾的活佛。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四根立柱被燒斷了,整個木台連同台上端坐的禪杖大師一齊落入台下熊熊燃燒的積薪中。那火焰發出一種異樣的暗紅色,隨著濃煙還散發出一種刺鼻的難聞氣味。於是,那木魚敲得更響,那誦經念佛的聲音更高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蕭廩接到貶官的詔令,有點出乎意外。他原以為自乞骸骨,吿老還鄉就沒事了,想不到這次皇上如此嚴厲。不過,長安危在旦夕,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趁黃巢的軍隊還沒打進長安,早走更好。若不然,賊兵入城,玉石俱焚,一切都亡了。於是,他趕緊收拾家私,金銀細軟,準備走出長安,遠適賀州暫避一時。他日清平,再謀回返。
慈恩寺大雁塔下的高坡上搭了一個高高的木台,禪杖大師正端坐在木台上。台子下積薪如山,正熊熊燃燒,火舌舔著支撑木台的四根立柱及台板。禪杖大師如渾然不覺火的威脅,合十端坐,文絲不動。火堆周圍是慈恩寺的全體法師,一個個盤腿趺坐,手裡拿著木魚,一面鐸鐸敲著,一面喃喃念著經文,禱祝出征之師奏捷,禱祝禪杖大師升天。
小沙彌連忙鑽到床下去找藥箱,哪裡有藥箱的影子?
馮山諂笑著說:「如此,我就謝府尹老爺的賞賜了。」
法師咬著牙說:「好歹毒,一定是有人事先將我的藥箱偷走,他們想置我於死地了。」
「二位施主官人,這乞兒患風痺症,經年來診治,略有起色,但遠未痊癒。這種人如何能出征打仗?」
門樓外,寒風蕭蕭,鐵馬叮噹,張承範心頭驀地湧出兩句悲壯的古辭:
僮僕們自到田府以來,每天只見將金銀珠寶投入井中,從沒見從井中掏金,不免覺得奇怪。一個平日尙得歡心的僮僕問:
二人飲過御酒,兵馬先鋒使張承範上前一步,跪在駕前,兩行眼淚禁不住撲簌簌落了下來,情詞激憤地說:
兩人整了整衣容,最後叩別皇上。張承範率先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噌噌噌疾步走下城闕,王師會在後緊緊相隨。兩人腰間的佩劍在樓道拐彎的地方撞在城牆上,發出錚錚的響聲。
大管家手一揮說:「賞給你,就收下吧,老爺家也不缺這幾兩銀子。再說,普救病坊和乞兒本人收了佣金,這便是名正言順的雇人代行,不怕人閒話。要不朝中那些諫官又要參上一本,吿我家老爺倚勢拉伕了。」
「小的也不清楚。反正皇上樣子很著急,面有怒容,似乎眼角還有淚痕。」
「高僧真是西天活佛,禪杖法力無邊,馮某大開眼界。坊內乞兒痼疾甚多,請高僧以後多多光臨病坊,一個一個都治一治,如何?」
「沒看見朕正吹玉笛嗎?什麼事不能等明天上朝時稟奏?!」
乞兒聽了禪師的話,惶恐地說:「打仗?不是說神策軍只跟隨皇帝左右,不打仗嗎?」
嘆百年,嘆百年,
歲月匆勿如逝泉。
花落御溝隨水去,
紅顏暗老有誰憐?
……
長安城南,緊鄰南側門啓夏門,有一街坊叫通濟坊,它的北面隔一個街坊便是有名的禪寺慈恩寺,內有遠近馳名的大雁塔。
田令孜驚異了,皇上是個喜歡玩樂的人,生性開朗,連父皇懿宗駕崩,他也沒有落幾滴淚,今天有什麼大不得了的事使他飲泣呢?再說,皇上也從不強詔田某如何如何,今天語氣為何不同往常,顯得決斷而嚴厲?
太監磕下頭去,說:「巢賊陷東都,留守劉允章已經率百官降賊了。」
「你要遠行,到哪裡去?」
事急燃眉?危言聳聽!是不是火燒眉毛那樣緊急,等會朕要辦他欺君之罪!他皺了皺眉:
前幾年普救病坊新來一個病坊使叫馮山。他本是京邑一個市井之徒,排行第三,原名馮三,以後發了跡,花錢買了個官,名字也諧音改成官名馮山。
但是,馮山是一個雁過拔毛,絕不肯吃虧的人,既然花錢買了官,那就得一本萬利地把它撈回來。他忽然想到,給這些乞兒捨了飯食、醫藥,總不能白養活他們,何不叫他們也做些活計?於是,他請了幾個工匠,買了一些綢絹,便讓那些年紀輕輕,並無重病的乞兒,學做絹花,拿到市上去賣。普救病坊便成了馮山辦的一個絹花工場,賺的錢都進了他的私囊。
回到章信門城樓,僖宗臉上神采飛揚,一掃連日沉鬱、沮喪的神情。
「宮中內侍要見中尉,宣示聖諭。」
早在今年三月,黃巢軍逼近江淮,有覬覦東西兩京之意,那時田令孜便慫恿皇上,再次以擊毬賭賽,重定三川節度使,陰為他日皇上幸蜀之計。
「可憐,黃鸝姐姐死了之後,宮裡再沒有別人唱得好這支歌了。」
「調子怪凄涼的,好像是吹的〈嘆百年〉。」
小內和*圖*書侍戰戰兢兢地說:「來人是東都宮室總管,他說事急燃眉,要立奏皇上,不能等到明天上朝再奏。」
他感覺出今天事情有點異樣。東都失陷的噩耗傳來,他的心情有點沮喪。此事鎮守淮南的節度使,新任諸道兵馬都統高駢罪責極大。而高駢又是盧携和他田令孜在皇上面前極力保舉的人。如今淮河不守,東都失陷,叫他如何向皇上稟報呢?他這幾天極力隱瞞此事不報,一面暗暗做著應變準備。一是專使急馳成都,知照他的胞兄陳敬瑄,現任西川節度使,準備好行宮,以待皇上幸蜀;一是暗暗將他多年收刮的金銀財寶轉移入蜀。
正是春暖花開時節,田令孜代聖上親書賞格,用上玉璽,立於毬場。僖宗在田令孜陪侍下,按轡入毬場,左右神策軍諸將迎拜於兩側。僖宗駕入毬場旁的講武榭,升御座。參加賭賽的三節度當時都是神策軍中的大將,都是田令孜左右的心腹人,他們是田令孜的胞兄陳敬瑄(田令孜本姓陳,咸通中年隨義父入內侍省為宦官,隨義父改姓田)、左神策大將軍楊師立、牛勖、羅元杲等人。四人在御前羅拜之後,各自立馬毬場兩旁,以待命。
這種神奇的治病法,使馮山大為驚奇,他想一定是佛法所致。如果和尙能普施佛法,治好這些乞兒的痼疾,則他們做活會更快更好,絹花工場會更賺大錢。想到這裡,馮山笑容可掬地對和尙一揖說:
幾個在太液池畔打掃落葉的宮女,為笛聲所動,不免駐帚聆聽。
扈從的武賁、大臣,這時才趕了上來,章信門的門洞就在面前。於是,依然武賁開道,眾臣簇擁著僖宗御駕緩緩進章信門去。
馮山上任,到普救病坊一看,不覺涼了半截。坊裡穢氣觸鼻,院子裡全是一些襤褸的乞兒,滿目瘡痍。花錢買官,想不到買的是一個叫花子頭!
想不到這匹馳騁毬場,卻未見過戰陣的黃驃烈馬,一見堂堂陣勢和群馬蕭蕭,便突然受驚,狂奔疾馳起來。幸虧他多年騎馬打毬,馭術精良,便在數千神策馬隊之前,來了個即興的馬術表演。這個即興的表演使校閱隊伍群情昂奮,山呼萬歲之聲雷動。道段意外的小插曲,使這次校閱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馮山說著,便引大管家入內。須臾,二人並肩出來,身後跟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兒,細看手腳還有點強直,走路微跛。
果然,昨天晚餐喝了粥之後,回到禪房,禪杖法師就躺在牀上,直喊肚疼,面色如土,額上大汗淋漓。禪杖法師是懂醫藥的,他一面痛苦呻|吟,一面清醒地說:
田令孜緊隨在僖宗身旁,一面為今日校閱隊伍的意外效果高興,一面也在心裡不停地琢磨。僖宗皇帝今年十八歲,畢竟人大心大,有些事情叫人難以捉摸了。今天當著數千出征將士,騎著黃驃烈馬疾馳,以如此方式校閱隊伍,究竟是出於無心,還是有意如此?如是有意要以馬術驚動將士,以振士氣,為何事先也不和我這個「阿父」(僖宗常尊稱田令孜為阿父)商量商量?如此貿然行事,萬一有個閃失,豈不有損御駕威嚴?如是偶然驚了御馬,引起這番馳騁,為何不見聖上有臨時慌亂的神色,校閱完畢也隻字不提驚馬的事?
田令孜代皇上讀賞格:得第一籌者賞西川節度使,得第二籌者賞東川節度使,得第三籌者賞山南西道節度使。
兒子怕血灑沙場,父母怕嬌兒殞生,聽到出征的號令,一個個畏死怯戰,去潼關幾乎成了去鬼門關,父子家人相聚而泣。此刻,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普救病坊,都帶了金帛到坊裡來雇乞兒代他們那些膏粱子弟出征。
僖宗聽了小內侍的轉奏,心中大怒:這些朝臣,世食君祿,不思報效,大寇當前,邦國危急之際,不捐軀死國,卻稱疾躲避。准其吿老還鄉,算是便宜了他,得把他貶到邊遠險惡軍州,以儆效尤!當即重新草詔:貶前京兆尹蕭廩為賀州(廣西賀縣)司戶。
一日三餐,馮山捨給乞兒們的不過是一點能照見人影的稀飯,每天賣絹花收回的卻是白花花的銀子,真是何樂不為!從此,長安街頭只要出現年輕的乞兒,馮山就把他拉到普救病坊去做活。有些乞兒覺得在普救病坊還沒有在外面討要吃得飽,整天還要關在坊裡白做活,又累又不自在,便偷偷逃了出去。馮山哪裡肯放,派人一個個抓了回來。可是,有些乞兒老了,病重了,不能做活了,便把他們推出去,讓他們凍餒死於溝壑。
小沙彌含著淚說:「佛家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為救師父,殺一條狗,算得了什麼?我這就去找狗。」
老禪師和馮山正說著話,一個衣著講究,大大咧咧,但舉止粗俗的漢子走了進來。他不管別人正說著話,進門就大聲大氣地問:
和尙當即提起手中拐杖,在乞兒兩手的手臂、手指、手掌、手背上輕輕震敲起來。和尙閉目運氣,那手杖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有徐有疾,微微振擊。那乞兒初時驚詫,進而露出舒坦的面容,半個時辰之後,那多年微拳的雙手,竟然能夠伸直。他從地下一骨碌爬起來,叩謝了和尙,便高高興興地入內紮絹花去了。
御馬馱著僖宗漸漸走近,歡呼萬歲之聲,突如驚濤驟起,那幾千匹戰馬被喧囂的萬歲聲感應,一齊蕭蕭鳴叫起來。僖宗乘騎的是一匹毛色金黃、高大剽悍的黃驃烈馬,應和著蕭蕭的群馬嘶聲,也揚蹄咴咴而鳴。僖宗立即兩手緊緊帶住馬繮,雙腳緊蹬馬鐙,身子貼在揚蹄而立的烈馬上,臉上全無懼色。隨後,黃驃馬放下四蹄,繞著檢校的神策軍隊伍疾馳起來,那馬勢如追風,彷彿蹄不點地,把那一大隊扈從遠遠甩在後面。那些扈隨的大臣、武賁,一個個提心吊膽,卻又無可奈何,因為他們座下的馬都趕不上那黃驃御馬良駿,無論怎樣鞭打也追不上那黃驃御馬,他們沒法從兩旁去夾持護衛那正在馳騁的御騎。
蕭廩聽完旨,跪在地上竟不能起來,又得兩家人上前扶持。宣旨內侍見了,驚疑說:
田令孜當然不能對僮僕們說,東都失陷,長安吃緊的話。但怎樣掩人耳目,安定人心呢?他情急智生,一番冠冕堂皇,又能蒙混眾人的話湧上心頭,於是,從容問眾僮僕:
「禪杖大師,小人就要遠行了,老佛爺給小人最後再治治這不爭氣的寒腿吧。」
聽到出征的號炮聲和悲壯的號角聲,張承範臉上倏地顯現出一種慷慨堅毅的砷色,知道這裡已不是他稽留之地了。他心裡似乎還有一些話要說:他的家小全在長安,萬一戰死沙場,請聖恩眷顧遺孤。聽說朝中有御駕幸蜀之議,此事皇上要慎之又慎,皇上先走了,我們失了支柱,還怎麼守關?……現在這些話他都堵在喉管裡,強嚥下肚去。號令如山倒,沒有什麼遲疑餘地。
「這是哪裡來的和尙?」
田令孜因扶僖宗登位有功,又善於伺候皇帝玩樂,深得聖上寵幸。於是,他便倚寵暴斂,販鬻官爵,明收賄賂,無所不為,幾年來積聚金銀珍寶無數。他在後園鑿一口井,用和-圖-書金玉做井欄,鑄銅為井蓋,親掌鎖鑰。將斂聚的金銀珠寶,全部投在井中,一來這是一個堅固的地下金庫,不怕失竊;二來可汲金玉之水飲用。按道家的說法:「黃金入火,百煉不消;埋之,畢天不朽。服此二物,煉人身體,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東晉葛洪《抱朴子》)
他很不高興有人打斷他的沉思,眼也不抬,臉色不懌地說:
當時表面看來是一場迎春取樂的毬場賭賽,博得一旁看毬的僖宗喜笑顏開,今天卻成了他一條穩穩當當的退步之路。他可以去見皇上,勸他不要惶急,且放寬心懷,長安危急,可以御駕西南行,到成都去過安穩日子,然後再圖恢復。那裡棧道難行,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賊軍是進不去的。當年安祿山叛亂,玄宗不就幸蜀以避之嗎?
昨晚上,他心神不寧地在街頭流浪了一夜,身上的僧衣也甩了,向人家乞討了一件破衣服、一頂破帽子,胡亂穿戴上,讓人家認不出他是小和尙。今天一早,他聽滿城傳說,慈恩寺禪杖法師要當眾自焚坐化,為出征的國師祈福,為唐天子祈福,又趕到慈恩寺外,混雜在人群中偷看。他一面看,一面眼淚往肚裡嚥,心中怒火萬丈:想不到清淨佛地,竟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骯髒事情!這一定是禪杖法師得罪了京兆尹,京兆尹指使爪牙串通寺裡的奸僧幹的!
田令孜見眾僮僕果然被他的一番話唬住了,沒有識破他的機關,正在暗暗得意,卻有左右來報:
乞兒彷彿還有幾分得意:「當神策軍,到潼關看看去。」
這時,乞兒一眼看見了在庭院佇立的和尙,喊道:
原來,那天僖宗得到東都逃來的太監奏報,知道洛陽已經失陷,黃巢軍正直驅潼關,急召中尉田令孜和宰相們進宮計議禦敵之策。大盜將至,禦敵無策,僖宗不禁對著大臣,凄然泣下。田令孜引天寶年間,安祿山叛亂,玄宗幸蜀以避之的故實,奏請僖宗移駕西川成都,暫避賊鋒。宰相們知道田令孜的用心,譏刺說:三川帥臣,都是田中尉心腹,今日皇上幸蜀,較之昔年玄宗走成都,就更有準備了。田令孜心虛,默然無語。僖宗雖是童昏,而今也十八歲了,究竟知道安居長安帝都,舒適快樂得多,而播遷三川邊邑,難免艱苦備嘗。對於田令孜不戰而走的奏議,心中也不悅,便不顧田令孜的面子,說:
法師有氣無力地說:「如要救我,你快去牽一條狗來宰了,以穢血灌我,強我嘔吐。吐淨毒粥,也許我可活命。只是,你願意開殺戒嗎……」
不等張、王二將再開口,便回身對左右內侍說:「取賞賜張、王二將軍的金銀玉帛來,送二位將軍上路!」
隨即一隻畫舫伊伊呀呀搖著,窸窸窣窣地擦著船兩邊乾枯的荷葉向岸划去。轉眼又咿咿呀呀、窸窸窣窣地回來。畫舫剛一靠近小島,便有一個中年太監和一個小內侍一齊從船上跳了下來,疾步登上蓬萊山。來到蓬萊亭前,見了唐僖宗,中年太監撲通一聲,雙膝跪下,俯伏於地,奏道:
今日校閱出征神策軍,僖宗原不過想例行公事地繞校閱隊伍緩轡走一周,一方面檢校一番軍容士氣,一方面讓出征將士睹睹天顏,使他們受到恩榮之後,戰場上思有報效,拚力殺賊守關。
「阿彌陀佛,懲罰這些傷天害理的人!貧僧要攔駕吿御狀,吿長安府尹蕭廩縱奴為惡,上欺天子之罪!」
莫非東都宮廷裡有人逃來長安,進宮逕向皇上稟報了噩耗?莫非朝中另有大臣知道東都不守之事,在御前奏明了賊情?此事非同小可,是得趕快進宮去。
那數千迎候御駕校閱的神策軍將士,此時卻禁不住齊聲喝采起來,群情躍動:
「中貴人說,似乎皇上要大人出任東道轉運糧料使,運送糧草支持潼關內外抗擊黃巢賊寇的官軍。」
「幸蜀之事,以後再議。卿且發關內諸鎮兵馬,及左右神策軍為朕死守潼關。」
禪杖大師認得這便是他第一次到普救病坊,遇見的那個患風痺症,兩手拳曲不能伸直,兩腳走路也很艱難的乞兒。禪杖大師迎上去,詫異地問:
京兆尹府第裡蕭廩正聽大管家稟報鴆死並當眾火化禪杖法師的經過,稱讚管家辦事精明,滅了一個傳播他的劣跡的活口,當即厚加賞賜。這時,家人來報,宮中小內侍捧旨來府,正在前廳,請大人即去接旨。
另一宮女忙掩她的口:「快别胡說,叫皇上聽見,不知要惹出什麼禍來。」
他把玩玉笛,愛不釋手。由眼前的玉笛,想到遠鎮淮南的大將高駢,想到與玉笛一道進呈的捷報:「賊不日當平,不煩諸道兵,請悉遣歸。」
這時,慈恩寺的大鐘又喤喤響起,這是和尙們在誦經念佛做功德,祝禱出師潼關的神策軍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長安滿城人還奔走相吿,都說慈恩寺有一個禪杖大師正自焚坐化,以祈求西天佛祖降福唐軍,降福唐天子,及早掃蕩賊寇。
過了一會兒,慈恩寺內那口大鐘喤喤響起,午時到了。章信門前同時響起轟轟的號砲。樂工開始奏〈秦王破陣樂〉,那樂曲以漢樂為本,又融入龜茲之樂,聲韻慷概。鼓樂聲中,又有武士一百二十八人在章信門前列隊,披甲執戟而舞。來往疾徐,作擊刺交鋒之狀,隊形瞬息數變,舞象發揚蹈厲。
「沒事。有一次打毬,皇上就親自對小內侍石野豬說:『朕若應擊毬進士舉,須為狀元。』石野豬玩笑地回答:『若遇堯舜作禮部侍郎,陛下不免落第。』皇上笑笑而已,並不怪罪。」
田令孜想好見皇上的對策,定下心來。他叫小內侍先回宮,聲稱自己隨後就到。然後關了井蓋,重新鎖嚴,對掏井的僮僕說:
僖宗板著臉,大聲對身邊的小內侍說:「詔中尉田令孜即來見駕,不得遲延!」
「什麼事情那麼緊急,遲半天都不行?!」
馮山又連連施禮懇請說:「普救病坊這一二百個乞兒,都是貧病無告的人,高僧就發發慈悲,救治救治他們吧。」
那些乞兒被好話蒙騙,為利所誘,糊里糊塗也就去了。有幾個頭腦清楚一點的,不願去賣命替死,也由不得他們,被強拉了去。那雇人的金帛,多少給一些那些替死的乞兒,大部分落進了馮山的腰包。那些乞兒哪會舞刀射箭?不過到神策軍裡補個名字,頂個人數罷了。
「大人,皇上要你立即進宮,不得遲延。」
「善哉,願施主慈悲為懷,少施鞭笞。」
蕭廩心裡疑惑:而今黃巢兵臨關下,京城上下,人心惶惶。這個時候,皇上下詔,莫非和討賊事宜有關?他問家人:
慈恩寺外圍觀的百姓人山人海,他們隔著寺牆,仰望大雁塔下禪杖大師在火中坐化的壯觀場面,無不稀罕納悶:真有如此高僧,佛法無邊,身坐大火之中,而全然不覺?他既是虔誠的出家人,為何又要管這塵世間的殺伐之事呢?有一些信男信女,親見活佛坐化,自以為三生有幸,遙遙念佛參拜。
大管家變了臉色,跺著腳嚷道:「反了,一個和尙敢管長安府尹的事!來人哪,把老爺花銀子雇的人帶回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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