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侍衛垂下了頭,憫默片時,才說:
關門火盡,黃巢率大軍冒餘焰衝進潼關。黃巢登上城樓,見尙讓就問:
「我的師父被他們害死了,我來求黃將軍給我的師父報仇!」
「將軍,請喝湯。」
「從此江湖、深山,萍踪難定。你已跟隨我多年,家有親人,倚閭望歸,不能再耽擱你了,你自去吧。」
尙讓率大軍出洛陽,經新安、陝縣到靈寶,沿途原野黃土無際,馬隊踏起滾滾黃塵,前隊不見後隊人馬。水土侵蝕,路旁常見壁立的萬丈黃土斷崖。那無際的黃土原野,那萬仞黃土斷崖,給人一種莊嚴肅穆之感。他想起遠古的黃帝,似乎領悟到,為何歷來以黃色為王者之色。沿途又見一些周圍數里的深坑,坑邊斷壁高數十丈,既非谷,亦非穴,這當也是多年山水沖蝕所致。昔日秦將白起,於長平坑趙國降卒四十萬;秦始皇焚書坑儒,一次埋掉數百鴻儒;項羽在新安城外坑秦降卒二十萬,凡此種種慘劇,大概便是利用這種天然深坑演出。想到這裡,頓起悲涼之感。
張承範吩咐侍衛說:「將帶的酒賞他一碗。」
「父老鄉親們,我們是奉旨把守潼關的神策軍,殺賊保民,眾位鄉親何必懼怕,逃匿山林呢?我是敕命兵馬先鋒使兼把截潼關制置使,言必有信。除徵少量青壯百姓助我作守城之備外,官軍將士不得擾民,擾民者軍法從事。大寇當前,當同仇敵愾,凡潼關市街百姓都須助官軍守城,有暗中通敵或有力不出者,也要嚴懲。」說到這裡,他顧左右說:「將那奸污婦女的士卒帶上來!」
尙讓又盡出右左親隨,沿谷呼喊,以激勵士氣:
小和尙說:「出家人不忍見這殺生的場面。我把義軍引進關來,也算為師父報了仇,就此辭別。」
王師會得令,不敢遲延,立即點起八百士卒,下關去防守禁谷。神策軍剛剛趕到谷口,小和尙已領著尙讓率領的二千偏師進來了。這幾天,官軍或在山頂,或在關上,居高臨下,用弓矢、擂木滾石打殺義軍,義軍被動挨打,死傷無數。官軍占據險要,義軍無法和他們平等交手,吃盡了悶虧。現在,平地相遇,可以平等交手了。義軍士卒多日憋在胸中的一腔仇恨,此刻一齊發洩出來,他們眼睛都紅了,惡虎挾食似的向迎面而來的八百官軍撲去。
統帥既到,關前義軍陡增十幾萬,後續部隊還在源源而來。於是,義軍軍威更盛,士氣更高,不待將領指揮,各隊又自動踴躍而前,衝向關門。關上官軍人數雖然不多,但居高臨下,又有城垛掩護,一卒可當萬夫。一批一批的義軍士卒又喪生矢石之下,橫屍關前。少數幾個接近關壁的,城堅不可摧,垣高不可攀,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無主地在城根下團團轉,或再被矢石殺死,或無可奈何地又退回原地。
「好,你出來,挨個認,認出那個奸污你的士卒,也照樣正法。不過,姑娘你要看仔細,別誣枉了好人。」
齊克讓臉上頓時肅穆起來,馬肉湯喝不下去了,卻從身上解下一隻金辟邪來,遞給侍衛說:
張承範大驚,即在關上草表,向朝廷吿急,表章寫道:
張承範命王師會安頓紮寨食宿之事,自己便不顧鞍馬勞頓,即到關上察看地形。
「今日之事,眾位鄉親都看見了。本將軍遵行殺賊保民的宗旨,絕不容許士卒殘害百姓。此女子節烈可敬,當立冢掩埋,賊平之後再樹碑褒獎。賊情緊急,餘不贅言,眾位父老鄉親請即返回潼關街市,依然安居,協助官軍拒賊守關。」
張承範親率一隊士卒上潼關南面山林中捜索。果然,登上南山就聽到淺山茂草和灌木叢中有沙沙的草葉聲,還有嬰兒驚嚇的啼哭聲,士卒們立即飛身上前,循聲捜尋。一時,士卒的斥喝聲、婦女兒童的啼哭聲、老人哀哀的求饒聲,以及樹枝草葉的沙沙聲、雜沓的腳步聲響成一片。頃刻間,從林間草叢搜出百姓男女老幼二百來人,一齊趕到林間空地上。一些拖兒帶女不肯走的,士卒們便用腳踹,用刀背抽打,趕他們走。
城樓四壁,有許多古人和時人的題咏,其中崔顥〈題潼關樓〉,尤使張承範矚目,他反覆默誦了幾遍:
「早上我不是當著眾人的面說過,我齊某不能為將士們籌到糧食,自己也便掛冠嗎?」
張承範來到林間空地上。百姓們畏縮地擠在一堆,一些人的眼裡明顯地射出仇恨的怒火。士卒們手執明晃晃的刀劍,圍在四周。張承範用平和的語調,樣子盡量顯得誠懇,說:
張承範諭勉說:「我等常沐聖恩,而今報君死國的時候到了。願諸君奮力殺賊,不負神策軍令名。只要我們抵擋數日,各路救兵就要到來。」
「即使是官軍潰兵,也不准再從禁谷入關,一律就地殺死谷中,以免為賊開道,引狼入室!」
「小和尙,潼關有神策軍把守,鳥飛不過,你是如何出關來的呢?」
神策軍策馬登上一條峻陡的坡道,向潼關攀去,穿過潼關街市,更是隘陋冷落。關上原有少量守關軍校士卒,大寇臨關,正在惶惶不可終日,見有援軍到來,皆大歡喜。
「賊軍泯滅道義,坑平民以平天塹,比昔年秦之白起、楚之項羽,更為殘暴,天理難容。弟兄們,遠用弓矢,近用滾石,殺死|逼近關門的賊兵!」
張承範於心不忍,還不肯答應。王師會又慷慨誠摯地說:
張承範平時並不耽酒,但有一個脾性,臨陣廝殺卻隨身帶著酒壺,上陣之前先喝幾口酒,酒入肚腸,氣壯心懷,打起仗來才勇猛有力。侍衛將隨身帶著,供張承範陣上喝的好酒,遞了一壺給那候斬的士卒。那士卒接酒,仰著脖子咕嚕咕嚕灌了下去,頃刻喝得乾乾淨淨,又咂了咂嘴,這才引頸受戮,行刑侍衛也不含糊,待那士卒喝完酒,將手中刀在他頸上橫著一抹,便割下了他的頭顱。張承範曉諭眾士卒說:
「這個主子幫不得了,各自走吧!」
黃巢想了想,也有道理。凡事豫之則立,不豫則廢。小和尙的話是否完全可靠,峽谷中官軍是否早已設伏?各種情況都應預先周密想到,才能少受挫折。先派尙讓,試以偏師,更為穩當。便對尙讓說:
尙讓以此想法商諸柴存,正在一籌莫展,有力無處使的柴存連聲稱妙,並自願率士卒做聚葬死者,填平天塹的事。柴存率士卒收拾起數千具死義者的骸骨,聚葬天塹之中,表面再填土掩埋,關前天塹,須臾即平。隨後引兵而度,直叩關門。
「走,見把截使將軍去!從古到今,當兵吃糧,哪有只要人打仗,不給人吃糧的事?」
關門宏大,城廓堅固,門樓題著「天下第一關」幾個雄勁的大字。張承範暗暗點頭:潼關果真不負盛名。
眾百姓一來被官軍團團圍住,已經無法逃脫;二來見張承範當場處死兩個奸污婦女的士卒,為百姓出了口冤氣,看來以後土卒也不敢再任意殘害百姓,這才扶老和-圖-書携幼,隨著官軍再返回潼關街市。那邊王師會也率軍追回了一百多名潼關百姓。這才從百姓中挑選了近百名青壯男子,從黃河裡汲水,從周圍山坡上搬石,連夜為守城儲備飮水和滾石。此時,正是十二月朔,月亮像一根銀線,彎彎地綴在天空,光線十分微弱。汲水運石的士卒和百姓便紮了乾柴來,點起火把照路。火把明滅在關上關下,彎曲的山道上,汲水運石備守,徹夜不停,一時間潼關充溢著濃重的守關備戰氣氛。
這時,王師會踏著石磴,腳步咚咚地走上關來,打斷了張承範的思忖。王師會報吿說:二千餘士卒已安紮下來。只是遠途跋涉,已經疲憊,運石汲水,做守禦之備,就得留待明天了。
「有進無退,矢石不避,違令者斬!」
須臾,城闕上燃起幾堆巨火,二千餘神策軍集合在火堆之前。張承範、王師會戎裝慷慨,立於軍前。張承範在軍前巡視一匝,然後大聲問眾將士:
「快,拿這半碗稀粥,灌給那士卒喝!」
尙讓率前隊先行,便用柴存做先鋒。柴存和尙讓一樣,都是早期隨王仙芝起義的將領,王仙芝敗亡,尙讓率餘部歸順黃巢,柴存便跟著尙讓到了黃巢軍中。渡淮、攻占東都諸次戰鬥中,柴存也多立戰功,又是舊日部下,故尙讓用他為先鋒將。
「帶那小和尙前來見我。」
「不用費力找了,小和尙帶我們入關,就獨自走了。」
「弟兄們,我們是一支什麼軍隊?」
尙讓剛才只顧殺敵,入關之後,竟忘了帶路的小和尙。現在黃巢問起,才開始尋找,可是,放眼四顧,哪有小嚮導的影子?
大嬸怕這事張揚出去丟醜,也怕士卒們事後尋釁報復,轉臉又求張承範:「將軍,你別聽她的,她是一個瘋女子,剛才嚇的,嘴裡說胡話。」
「此計不成,真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喪我也!」
關上只剩下千餘飢卒,而且矢石將盡,見義軍已從禁谷入關,腹背夾攻,已知關不可守,不戰自潰。
王師會憂慮地說:「原指望華州刺史能供應守關將士糧草,想不到州官和州城軍民早已逃匿深山,府庫一空。像這樣孤軍深入,後無糧援,潼關如何能守?」
「潼關到了。弟兄們殺上關去!」
侍衛驚愕地望著齊克讓:「將軍,你……」
「就依你的話行事,只是你要小心謹慎,提防埋伏。」
他並無留名史冊,圖形凌煙閣的奢望。但多年宿衛京師,位至神策軍將軍,也堪稱受厚恩於朝廷。況且僖宗雖是童昏,耽於玩樂,荒嬉朝政,對於京師宿衛將士卻常有厚賞,相待不薄。僖宗是一個奢侈的皇帝,對左右之人也是一個慷慨的皇帝,賞宮中陪他玩樂的小內侍、宮女,以及警衛將士動輒萬金。一個人不能受恩不報。
「你變成灰,我也認得你!你臉上還有我摳破的幾個血印!」
「將軍,你要到哪裡去?我隨你一塊走。」
小和尙見黃巢說話和氣,膽子也就大了些,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回答說:
張承範憤憤然說:「賊還末到,已望風逃靡,這種瘟官要他做甚,賊平之後,奏聞聖上,一個個削職為民!」
「師會不敏,韜略武藝也許遜於吾兄,然効忠死國之心,與兄無二。此頭旦夕且擲,萬金於我何益?」
尙讓把左右侍衛召到身邊,要他們立即將小和尙找來。其中一個侍衛說:
侍衛向齊克讓拜了三拜,接過他贈與的金辟邪帶上,灑淚而別。齊克讓也不回營了,掉轉馬頭,向那崇山峻嶺、白雲深處,飄然而去。
前鋒快到潼關,先鋒將柴存見道路兩旁絕壁夾峙,形勢險峻,不下於函谷關。想到汝鄭把截使尙有萬餘士卒依託關外,如果事先設下埋伏,義軍貿然鑽了進去,那時進退維谷,如何是好?於是,遣人報知尙讓。
義軍士卒後無退路,只好拚命向前。尙讓親隨的沿谷曉諭也增添了士卒拚殺的勇氣。大隊義軍不顧擂木滾石的襲擊,後隊踏著前隊的屍首,潮水般向關前湧去。
頃刻間,矢石雨下,關門之前,義軍又倒下一大片人馬。這比衝峽谷中的擂木滾石陣更為困難,峽谷中前有通路,這裡呢,前阻險關,無路可通,衝到關門前的,無一倖免,一個個都死在矢石之下。自天明到中午,義軍輪番衝鋒數次,都被關上矢石擊退。
張承範手揮腰間劍柄,果決地說:「走,你我二人各率一隊兵卒,分別到兩邊山林中捜索,不信抓不到一些民伕!」
進了華州,只見店舖關門,街上闃無行人。幾隻喪家犬見了生人,唁唁狂吠,幾戶民宅開一點門縫,伸出一個衰翁老嫗的頭來,探望一眼,見是官軍,嚇得趕緊把門關上。
「願與潼關共存亡!」
齊克讓的萬餘飢卒喧噪燒營,不戰而潰的消息,驚動了潼關把截使張承範。張承範到城樓上一看,黃巢前鋒軍已抵關下,白旗滿野,不見其際。
齊克讓皺了皺鼻翼,啊,好香的肉湯!枯澀的嘴裡頓時生滿津液。他盯著面前一手端著肉湯的侍衛,奇怪地問:
小和尙把慈恩寺禪杖法師被害經過敘述了一遍,恨恨地說:「我師父是神策軍、長安府尹害死的,我恨死了這些神策軍,和那個殺人不見血的長安府尹,我求黃將軍快快帶領大兵打到長安去,殺死這些害人精,為我師父報仇。」
「我即派專使上關,求潼關鎮將供一點糧食,以度眼前飢荒。同時再次馳表朝廷,請派運糧專使火速解運軍糧來營!如我齊某無能,再籌不到糧草,諸將士再散,克讓那時也當掛冠!眼下賊兵先鋒已近潼關谷口,全軍將士,為李唐天下,再勒緊腰帶,效死一戰!晚上,我在關下請眾將士飽餐祝捷,如何?」
尙讓心想:這小和尙猝然而來,並不知他底細。所說的話,是真是假,一時難辨。主師豈可輕易自率人馬隨他進谷,萬一官軍又在谷中佈下擂木滾石陣,豈不中他奸計?但當著小和尙的面,不便明言,只說:
「有敢奸淫|婦女、搶劫百姓者,以此士卒為例!」
黃巢心裡納罕:兩軍陣前,一個小和尙哪來那麼大膽,竟敢闖入軍中,聲言要見主帥?他見我有什麼要事?常言道:女人、和尙、道士上陣,絕非等閒。看來不能輕視了這個小和尙。於是,對侍衛說:
「弟兄們,與其飢寒度日,餓死關東,不如冒死攻關,直搗長安。攻破長安,天下有分,富貴同享!」
王師會兩手一攤,無可奈何說:「潼關街市上的百姓早已避入山中,哪有民伕可徵?」
「這個主子幫不得了,各自走吧!」
「諸君還記得天下人艷羨神策軍的幾句話嗎?」
官軍猝遇義軍,已自措手不及;失去居高據險的地利,又怯了幾分。加上兵力懸殊,很快便被義軍殺散。王師會見所率八百神策軍死的死、散的散,頃刻間如風掃殘雲一敗塗地,禁谷已失,有何面目再去關上見張承範呢?効忠死國,此其時也。於是,以手中劍刎頸而死。
聽了侍衛的稟報,黃巢和尙讓www.hetubook.com.com不由得嘆息一番。都說:這是李唐惡貫滿盈,氣數已盡,所以天賜異人,引義軍入關。
張承範說:「我是潼關把截使,一軍主將,千斤重擔應由我承當,如何累及將軍?將軍的賞金,理所應得,就不必拿出散發了。」
「賊軍前鋒,已抵關下,拂曉,人眾大集,便會猛力攻關。數日前章信樓上皇上賜我的萬金,尙在身旁,而今糧草不繼,且將這萬金發給士卒,作為薪餉,穩住軍心,抵擋一陣,以待援軍。將軍以為如何?」
侍衛依命將那綑縛著的士卒推到林中空地。張承範簡述了這個士卒欲奸污婦女的劣跡,便命左右就地梟首。聽到梟首的軍令,那士卒也不吿饒了,知道已是在劫難逃,只是朝著張承範一拜說:
「為了給師父報仇,我什麼都願意!」
「只求將軍賞碗酒,喝了好上地府之路。」
黃巢說:「攻取潼關,小和尙立了大功,叫人四處找找,一定把他找到,我要重重賞他。」
誰知,不等入夜,官軍就搜山來了。
齊克讓淡然一笑:「我早看見了。」隨即取下佩帶的金辟邪,遞給侍衛:
柴存和尙讓立馬天塹之前,一時一籌莫展。柴存騎的那匹雁北好馬,昨天曾經奮蹄通過九死一生的擂木滾石陣,此刻牠又振鬣揚蹄,亢聲長嘶,似乎想飛越天塹。然而,牠幾次豎起兩隻前蹄,又幾次無可奈何地放下。尙讓身下的駿馬受了柴存座騎振鬣揚蹄的感染,也長嘯相和,躍躍欲試。但敏感到主人沉思的神情,便小步踢踏,強自抑制。
「走了,上哪兒去了?你怎麼知道他走了?」
原來,小和尙帶義軍走出禁谷谷口,恰與來守禁谷的神策軍相遇。這時,義軍像餓虎撲食似的,猛衝上前,殺得神策軍屍橫遍野。小和尚恨透了害死他師父的神策軍和朝廷官吏,可是,見到義軍大殺神策軍的廝殺場面,他又不敢看了,躲在一旁直念佛。恰好被尙讓的侍衛看見了,上前問他:「小和尙,你怎麼了?」
「你的師父是誰,被什麼人害死了?」
那士卒卻故作鎮靜:「你血口噴人,真是瘋了!」
第二天又兼程趲行,一些雇來代行的市井貧兒,或體弱有病,或不慣鞍馬,快馬驅馳中不少中途落馬。那些鞍甲明麗,意氣驕橫的神策軍軍士便毫不顧憫,馬踏而過,將這些無辜的替死鬼踏碎於馬蹄之下,以消洩他們耻與為伍之恨。經過兩天馳騁,潼關終於在望了。
「你不要誣賴好人!」那士卒捂著臉上的傷痕說,「那是我在樹林裡劃破的!」
柴存左右的隨侍約五、六十人,一個一個被擂木滾石擊斃倒地,然後又被後續隊伍踏碎。這樣,他便漸漸失去了親隨的庇護,而直接暴露在檑木滾石之下了。所幸,他有一匹雁北好馬,手裡又有一管手臂粗細的鋼槍,那滾地而來的擂木滾石,駿馬咆哮一聲,騰起四蹄讓過;那凌空而下的擂木滾石,他舞起鋼槍,撥在一旁。雖然,馬腿、馬身被碰傷幾處,鮮血淋漓,但那馬仍不乏力,依然噴著響鼻,咆哮著,馱著他馳騁向前。
「沙場之上,哪來肉湯?」
「此湯值千金!可惜我身上沒有千金,只好權以此菲金相贈。」
此刻,尚讓腦際又湧現出沿途見無數黃土深坑,萌發出的思古聯想:昔秦將白起,於長平坑趙降卒四十萬;西楚霸王項羽,於新安城外坑秦降卒二十萬……士卒已降當不咎既往,坑降卒是極不仁義的事,始坑降卒者其無後乎!但是,死義士卒的骸骨,不同樣可以此種深坑掩埋嗎?昨天,勇闖擂木滾石陣,數萬士卒死於擂木滾石下,至今暴骨沙場,慘不忍睹。昨天,鏖戰正激,為擊潰潼關的齊克讓軍,士卒們不顧一切,前仆後繼,踏著死義士卒的屍體往前衝,死義士卒在天之靈,亦能鑒諒此事。如今,關前的官軍已經擊潰,再讓死義士卒的屍骨填塞道途,使後續的隊伍踏著死難兄弟的屍骨走路,死者不瞑目,生者又何忍?如將死難士卒的骸骨集於關前天塹,一坑聚葬,那麼,死者得其墓穴,又為攻關填平天塹,豈非一舉兩得?
張承範和王師會帶著侍衛,逕往州衙,州衙也是空的,只有一個應門的老衙役。張承範問老衙役才知道,華州刺史裴虔餘不久前調任宣歙(安徽宣城、歙縣)觀察使,刺史出缺。華州副使和州城軍民聽說黃巢軍逼近潼關,紛紛逃入華山藏匿,華州成了一座空城。
張承範聲音不高,但是十分嚴厲地命令侍衛:
張承範看了看關外那漫天烽煙,心知賊情緊急,守關的準備工作刻不容緩,準備滾石,準備飮水必須馬上進行。但也深知,大戰前夕,將不恤兵是一大忌。想了想,說:
早晨,齊克讓只喝了浮著幾粒米花的一碗稀飯,侍衛吿訴他,這是米袋裡最後幾顆粟米了。稀飯剛喝一半,就聽得中軍營外,依稀傳來一陣雜亂的嚷嚷聲:
「何不徴潼關街上的民伕,運石汲水,做守關準備?」
五更時分,天色微明,平唐大將軍尙讓所率先行軍已全部到達關前,除去通過擂木滾石陣時死傷的二三萬人馬,還剩六七萬士卒,亦數十倍於關上神策軍。然而,潼關險峻,左隔峭壁,黃河為阻;右有崇山,秦嶺難登;前扼雄關,萬夫莫開。關前還有一道天塹,也便是那種山水沖刷黃土造成的周圍數里的深坑,斷壁數十丈,險不可越。平時進關出關,搭橋而過,現在橋已拆除,就是想接近關門也不可能。
今天,歷史重演,自己雖不像哥舒翰那樣年邁多病,但也無哥舒翰的英名,更沒有哥舒翰當年守關的二十萬兵馬,所率神策軍不過當年哥舒翰兵馬的百分之一。關前黃巢賊軍其勢卻遠盛於當年安祿山叛軍。至於朝政晦暗,後無繼援之勢,而今的僖宗朝也遠逾當年玄宗朝。如此比較,當年哥舒翰的悲劇今日就難免要由他張承範和王師會來扮演了。想到這裡,心頭不禁一陣緊縮。
兩個侍衛走前,嗤地一聲,將那士卒的褲子挎到腳背。
齊克讓端著手中正在喝的一碗稀飯,走出中軍營。眾飢卒見主將出來,頓時一愣,噤不作聲了。齊克讓嘴唇有點哆嗦,動情地說:
「黃將軍身為主師,自應坐鎮關前,指揮大軍攻關,我率一支偏師,隨小和尙從關左峽谷偷襲。萬一官軍在谷中設下埋伏,也不致危及主帥,牽動全軍。」
尙讓聽報,仰天大笑說:「柴將軍顧忌太多了!齊克讓只有萬餘飢卒,營無儲糧,士無鬥志,如何能阻擋我數十萬誓搗長安,士氣旺盛的義軍?他就是在谷中設下牢籠,那也不過是一個紙紮的牢籠,如何能困得住奮飛的大鵬?!傳令柴將軍,不必遲疑,長驅直入!」
此刻,已趨日暮,初冬的一抹夕陽灑在關山上,也灑在滔滔東去的黃河秋江上,映出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景象來。應該是民家晚炊的時候了,然而遠近既看不到荷鋤挑擔,趕著牛羊下山的夕歸百姓,甚至連潼關街市上也冷火悄煙。遠望關https://www.hetubook.com.com外,觸目只見漫天風煙。那是報警的狼煙,還是兵燹之火?看著壁上「向晚登臨處,風煙萬里愁」的句子,一懷愁緒,萬種感慨,不覺頓時湧上心頭。
客行逢雨霽,
歇馬上津樓。
山勢雄三輔,
關門扼九州。
川從陝路去,
河繞華陰流。
向晚登臨處,
風煙萬里愁。
歇馬上津樓。
山勢雄三輔,
關門扼九州。
川從陝路去,
河繞華陰流。
向晚登臨處,
風煙萬里愁。
此時,一彎新月,正面對潼關的關闕,在東邊天際冉冉升起。民諺說:「初三初四蛾眉月」。此話不錯,說盡了初三初四月亮的纖麗。但是,詩人卻說:「露似珍珠月似弓。」彎月似弓,也許更合沙場上將軍們的意緒。
「把他的褲子撕下來!」
眾將士答道:「我們是警衛京師的神策軍。」
他才想起,在長安時隱約聽說過,潼關左邊,有一條峽谷可通關內。平日禁人往來,以確保關上徵稅,稱之為「禁谷」。這次,賊至倉促,只顧正面抵擋攻關之賊,卻忘了防守禁谷的事。他又到「禁谷」谷口察看,只見谷中原來茂密如織的灌木青藤荊棘,一夕之間被潰兵踏成坦途。他憤怒地想:這不是為賊開道,引狼入室嗎!
齊克讓食不知味地呑下那幾塊馬肉,大口大口地喝光碗中殘湯,便叫侍衛帶馬。他跨上鞍韉,沿著山間小道,忐忑不安地急急向關前營寨馳去。漸近關前,便見到處招展著黃巢軍的白旗。再看自家營寨,只見幾處火起,遙遙傳來一片喧噪之聲,不戰自潰的飢卒,正像炸了群的羔羊,四處逃散。齊克讓的心一下子涼了!不言而喻,派進關去的使者並未拿到糧食,絕糧的士卒飢餓已極,終於喧噪燒營,作鳥獸散。主將食言在前,此刻也怨不得嘩散的士卒了。他嘴邊漾起幾絲自我解嘲的冷笑,戎馬一生,想不到落此凄涼的結局。他的心涼透了,耳畔又響起飢餓士卒那些粗俗然而率直的話:
「是他,就是他!」
張承範默然良久,說:「事已至此,有進無退。今晩且在華州歇宿一宵,吃一頓飽飯。明日開拔,讓士卒將餘糧全部帶上,約可供三日之食。與此同時,再奏請朝廷,增兵運糧。」
齊克讓的士卒見雨點般的擂木滾石,竟然阻擋不住義軍前進,義軍士卒視死如歸,前仆後繼,源源湧來,不禁漸漸心怯氣衰。
「仕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尙讓全殲了來守禁谷的八百神策軍,氣也不喘一口,又一鼓作氣殺進關去。
侍衛遲疑著:「將軍,你也是連日只吃個半飽,今日就這一碗稀粥呀。」
侍衛只好接過那半碗稀粥,到人叢中去,灌給那虛脫的士卒喝。眾人看得清楚,將軍喝的也是只浮著幾粒小米花的稀湯,一時都緘默不語了。虛脫的士卒喝下這半碗稀湯,果然慢慢睜開眼睛,又能站立起來。
說著話,侍衛已將事先分好的二千多包金銀,搬到火堆前,一一散給眾士卒。
黃巢大喜,顧尙讓說:「你帶領先行軍,繼續從正面攻關;我親率一支人馬,隨小和尙從峽谷潛進關去。兩面夾攻,潼關可破!」
黃巢攻破東都洛陽後,既未在洛陽停駐,也未置使留守,當即率軍穿城而過,繼續西進。這時,沿途繳獲甚多,不斷取丁壯充實軍營,隊伍也大大擴展了,不再可能像以前那樣全軍輕騎並進。於是,黃巢以尙讓為平唐大將軍,率精銳輕騎先行。黃巢自率中軍居中,沿途繳獲輜重在後緩行。六十萬大軍相屬千里,迤邐向潼關進發。自洛陽至潼關,沿途關戍甚多,最著名的有函谷關等。黃巢又傳檄諸關戍說:「吾取道淮南,逐高駢如鼠走穴。爾無拒我……」云云。
潼關街上數百家民戶,分列在潼關的大道兩旁。百姓們一來怕官軍搶劫財物,二來怕官軍抓伕築城當差,所以一見大隊官軍上關,便紛紛逃匿山中。街上路斷人稀,家家關門,戶戶落鎖。但是,官軍到得倉促,百姓們一時還來不及携帶全部家私,遠避深山。他們只是在近山樹林草叢中暫避一時,想等夜深關上的官軍入睡了,再悄悄潛回家中,收拾起那一點可憐的家當,躲入深山。
尚讓親自執劍督率後隊快速繼進,他率領的先頭部隊有十萬大軍,他知道士卒們人人盼望早日打到長安去,餘勇可賈,完全可以憑著人馬多、士氣旺,硬衝過擂木滾石陣。就算十成人馬有三成死於峽谷中,也還有六七萬人馬衝到關前,關前官軍那萬餘散兵游勇也不在話下。後隊人馬並不知道前面擂木滾石有多麼厲害,所以勇氣百倍地長驅而入;前隊人馬遭到擂木滾石,但被後隊人馬堵住欲退不能。有一些不顧一切向後退避的,尙讓策馬上前,一個個手刃於地,毫不留情。他心知成敗利鈍在此一舉,已到長安的大門口,絕不能再功虧一簣。
黃巢聽完,知道了神策軍色厲內荏、長安當朝官吏暴虐害民、驚惶混亂,長安百姓盼望義軍的情況。但此刻他更關注的是另一件事情:
張承範恨恨地送劍入鞘,對左右侍衛說:「綑縛起來,押解下去,聽候處理!」
黃巢迎著晚風,昂立在襟山帶河的雄關上,似乎就站在長安的門檻上。那天邊的彎月,似乎是一張隨手可掇的射日金弓。
關上,張承範率領神策軍連挫義軍數次進攻,殺傷義軍無數,但想到矢石將盡,糧草已絕,又萬分惶急。他不時向關後引頸西望,看看有無援軍及糧車到來,雖然望眼欲穿,援軍、糧車卻毫無踪影。心中不免暗暗怨憤:聖上,聖上,都怨你平時荒廢朝政,權柄旁落,以致臨到這危急時刻,調不動一支援兵,運不來一車糧草!臣死不足惜,只恐怕高祖、太宗開創的基業,就要斷送在你手中了……忽然,他看見有些兵丁從關外傍關而入,不禁大驚失色:這是哪裡來的兵丁,是賊兵,還是官軍潰兵?他們又是如何進關來的?
……
正說著話,人叢中一陣小小騒動,原來一個餓極的士卒,虛脫倒地,昏厥過去了。齊克讓命侍衛:
張承範看看天色,暮靄四合,天已向晚。沉思片刻,說:
或聞陛下已議西巡遷蜀,苟鑾輿一動,則上下土崩。臣敢以猶生之軀,奮冒死之語:願與近密及宰臣熟議,急徵兵以救關防,則高祖太宗之業,庶幾猶可扶持。使黃巢繼安祿山之亡,微臣勝哥舒翰之死。
關塞糧料使王師會就近籌糧回來了,到關就去見張承範,具言關內華陰縣城官吏軍民都已逃匿深山,沿途村鎮人煙斷絕,外出籌糧顆粒無獲,空手而返。來關途中,曾在華州府和-圖-書庫搜得點糧食,現在也吃完了,眼看就要斷糧,如何是好?
齊克讓雙目深陷,雙頰下塌的臉腮上長著長長的,有如猬毛的連鬢鬍子,士卒們單看這面容,也知道主將的操勞和食不甘味,現在又親眼見了他正在喝的半碗稀湯,剛才的滿腹牢騷,一時竟無從說起。有人甚至暗暗同情起這位身為鎮將,而能秉公自守的將軍來。齊克讓深陷的雙目中,射出烱烱的光芒,斬釘截鐵地說:
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這是做人的古訓。他瞧不起田令孜那種平時諂媚皇上,臨難退縮的人。他明知:當年安祿山抵達關前的前鋒兵馬不過五萬,哥舒翰的二十萬兵尙且不敵,自己以二千餘神策軍弓箭手抵擋黃巢的六十萬眾,無異以卵承巨石,難免碎為齏粉。但此刻他只想著,知恩當報。食君之祿思君之事,個人安危成敗置之度外……
表章寫成,即遣專使,快馬兼程,送往長安。
「將士們屢經戰鬥,軍營裡久乏糧草,凍餒交逼,我全知情,且已上奏朝廷。都怪那些貪鄙無能的州縣官吏,平日只顧享樂,賊未至而望風逃竄,致使苦戰的隊伍,得不到糧草資助……」
「你我多年同守帝邑,情同手足。兄効忠死國之心,如日月可鑒,弟豈不知?兄既一片誠心,我也就不再相阻了。」
「好,義軍打到長安,一定為你師父報仇!」
小和尙頃刻帶到。他身架單瘦,還沒成人呢,模樣也極平常,不像身懷異術的法師。見了黃巢,以及手執明晃晃的刀劍,威武地排列兩旁的侍衛,更是惶恐,只顧磕頭,一時竟說不上話來。黃巢不免心疑,問道:
小和尙說:「以前,我曾隨師父到這一帶採藥,熟悉這一帶路徑。關左面有一條峽谷,谷裡長滿青藤雜草荊棘小樹,路不大好走,不過可以出入。以往一些生意人為了逃稅,常常偷偷從這峽谷裡進關出關。我也曾隨師父到這峽谷裡採過藥。這次,我就是偷偷從這峽谷裡出關來的。」
見此慘狀,被圍在林中空地上的潼關百姓,頃刻間個個飮泣。張承範愣默片時,然後對眾人說:
「你認識這個士卒嗎?」
當年,安祿山謀反,玄宗詔名將哥舒翰率師二十萬守關。可惜,彼時哥舒翰已年邁多病,不復有當年拈槍叱呼,虜騎驚走的雄姿。然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胡馬,不敢過臨洮」的英名猶在,若以二十萬眾固關堅守,安祿山當無法入關。但是,奸相楊國忠與哥舒翰不和,在玄宗面前進讒言,誣哥舒翰玩兵不進,詔翰進討。翰奏稱「賊遠來,利在速戰,王師堅守,毋輕出關,計之上也。且四方兵未集,宜觀事勢,不必速。」玄宗不聽,仍屢詔催促進兵。哥舒翰慟哭出關,引兵而東,被安祿山的叛軍設伏險處,一天擊潰。哥舒翰本人也為手下叛將所執,獻給安祿山,最後被殺。由是京師震動,玄宗幸蜀。
「將軍,為小女子伸冤,小女子剛才在林子裡也被一個士卒追趕奸污……」
聽到這裡,張承範不覺流下兩行熱淚。他和王師會在神策軍中共事多年,同侍帝側,備受皇恩,肝膽相照。王師會効忠死國之心,他是完全清楚的。便說:
「朝廷不給糧吃,我們就散夥,各自回家,地裡刨食去!」
「還有呢?」
「張將軍明察,小人確實沒做、做壞事……」
「大嬸,你別管我,我死也要伸冤!」
侍衛哪裡肯受,說:「小人只是盡職,不是為利。這是隨身佩帶,驅邪避凶的瑞祥東西,沙場之上,大人如何離得?」
「小出家人,你既遁入空門,不在寺裡跟師父修行,卻跑到這兩軍陣前來,聲言要見本將軍,卻是為何?」
這時,唐軍只有汝鄭把截使齊克讓率領的二、三萬士卒散佈在關外。關外州縣官吏聞黃巢大軍西來,望風逃靡,州縣殘破,至無人煙。齊克讓軍既得不到長安的補給,在地州縣也籌不到糧草,士無鬥志,各思鄉閭,私自逃亡的很多。齊克讓心知以他手中這二、三萬飢卒,不可能步步為營,與黃巢軍關關據守,關關爭奪。於是,一面上表朝廷奏明軍情,乞遣資糧及援軍;一面縮短戰線,收軍退保潼關。這樣一來,尙讓所率先行軍,沿途並未受到堅強的抵抗。
關上,張承範遙見義軍背人填坑,須臾而平,直叩關門,吿官軍說:
張承範走上前去,見呼冤的是一個頭髮蓬鬆,衣衫零亂的年輕女子,帶著傷痕的臉龐透出幾分俊秀,微噘著的薄薄的嘴唇,顯出她的倔強。他問:
「我們幾個隨侍的士卒,冒死衝下峽谷,從擂木滾石打死的馬匹身上,割了一塊肉,打算回來煮給將軍吃。搶割馬肉的時候,死了三人,搶著馬肉往山上爬時,又被賊兵追上殺死二人,同去六人,就剩我一人回來了。」
齊克讓嚴厲地說:「快去,救人要緊!」
張承範見大勢已去,沮喪已極,引手中劍欲自裁。可是轉念又想:我以二千神策軍無援無糧,抗六十萬賊軍,守潼關數日,功耶,罪耶?如此不明不白地死了,功過將來誰人與辨?不如回長安,見天子,奏明實況,再死不遲。於是,脫去戎裝,換上便服,趁夜色蒼茫之際,兵荒馬亂之時脫逃,連夜西行,回長安去。
齊克讓還不願就此甘休,他想到尙有萬餘士卒佈置關外,並無傷亡,背關一戰,也許能殺散那少量身帶傷殘,僥倖衝出擂木滾石陣的賊兵。他打算趕緊從山頭上撤下,回關前中軍營寨,指揮官軍背關一戰。但是,他剛站立來,便覺眼睛一陣昏花……
臣率師離京已經六日,辭闕之日,臣泣請陛下:早促諸道精兵,赴潼關為繼援。上曰:卿輩且行,兵尋至矣。然倏忽六日,甲卒未增一人,糧餉不見踪影。臣到關之日,巨寇已來,以二千餘人拒六十萬眾,無異千鈞懸於一髮。頃,關外齊克讓軍飢潰,孤關面敵,更無依託。臣之失守,鼎鑊甘心;朝廷謀臣,愧顏何寄?
「認識,他化成灰我也認識!」
王師會說:「別無長策,也只能如此了。章信樓之贈,我也得萬金,一併拿來,散給士卒吧。」
州衙無人接待,神策軍只好自籌飯食。張承範和王師會親帶士卒打開州庫,只見裡面只有塵埃鼠跡,金銀布帛糧食等庫藏皆空。捜遍州庫,最後總算在暗角上一個糧倉裡找到了千餘斛尙未搬完的白米。
黃巢精神大振:「哦,原來有這麼一條進關的小路!你願做嚮導,帶領義軍從這峽谷裡進關嗎?」
那青年女子羞慚地整好衣裝,給張承範磕了三個響頭,流著淚,走了。
他喝著馬肉湯,又想起早上在眾士卒面前許下的諾言:「全軍將士,為李唐天下,再勒緊腰帶,效死一戰!晚上,我在關下請眾將士飽餐祝捷,如何?」派進關去,向張承範借糧的人是否帶著糧食回來了?全軍將士,晚餐有沒有著落?他耳邊響起早上當著鬧糧士卒說的那番決絕的言辭:「如我齊某無能,再籌不到糧草www•hetubook.com.com,諸將士再散,克讓那時也當掛冠!」如果晚餐又無著落……他的心不禁顫慄起來。
潼關東門屹立在黃河絕壁之上,從晉陝邊界由北向南直瀉而下的黃河,至此急轉彎,直折向東。它像一道門戶雄踞峽谷之上,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勢。騁目四顧,東面是萬仞絕壁夾峙下一條東去的峽谷道;西望卻是一望無際的沃野,富饒的關中平原;北面是滔滔東流的黃河,對岸呂梁山赭色的山脈,宛如一條伸展的手臂;南望則是重重疊疊的秦嶺山脈。
執刀環立的眾士卒,無不失色整肅。就在這時,人叢中又迸發出一個女的哭叫聲:
可是,那女子已不顧大嬸的阻攔,走了出去。她走近那環立著的士卒,橫著心,就著薄暮時分的餘光,一個個盯著辨認。認了一多半,還沒有認出來,眾人給她揑著一把汗。突然,她眼睛裡射出犀利的光來,嘴唇哆嗦著:
「我們也要分手了,此物贈你,以為日後念物吧。」
尙讓率軍衝上城樓,見人就殺,無一倖免。攻打潼關這幾天,義軍死傷太多了,似乎只有殺盡官軍,才解心頭之恨。
柴存得令,不再猶疑,驅馬繼進,走到半途,一聲號炮響起,只聽得兩面陡壁上殺聲震耳,擂木滾石雨點般落了下來,頓時打死士卒無數。柴存心想:不出所料,齊克讓果然在險處設有埋伏。他本待命隊伍暫退,但是,尙讓率領的大隊也已長驅而來,幾十里峽谷、道途之上,人馬擁擠,填塞得滿滿的,欲退無路。後面又傳來尙讓嚴厲的命令:
小和尙抬腳要走。侍衛問他,到哪裡去?他說:或到名山寶寺,或者雲遊四方,像師父一樣,用禪杖和藥草給世人治病。
那認人的年輕女子和人叢中的婦女都掩面不敢看。張承範和侍衛都看清,那士卒的褲襠還是濕的。張承範臉上充滿殺氣,嗖地拔出佩劍,不待侍衛動手,也不等那士卒發出吿饒的聲音,一劍去,將那士卒心窩捅了個對穿,然後,收劍入鞘。那女子見冤仇已報,趁人不備,一頭撞在身旁的一塊巨石上,腦漿迸出,也死於非命。
早晨上山佈置擂木滾石,午時戰鬥開始,連續廝殺到酉時,整整一天,除早晨喝了那半碗稀湯外,粒米未進。但捨死忘生的戰鬥,使人忘了飢餓。現在,擂木滾石已完,打算撤下山去,齊克讓才覺得兩眼發花,兩腿發軟,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張承範走上前去,怒目盯著那士卒。士卒心虛了,但嘴上還強辯說:
大嬸拉著那姑娘的衣裳,像勸她,又像求她:
齊克讓將金辟邪重新佩帶在身上,慨嘆說:「滿朝文武若能如你,這天下也不會亂得如此不可收拾了!」
小和尙說著,就獨自走了。那時候,追殺官軍,奪取關樓要緊,侍衛也來不及稟報尙讓。
王師會哪裡肯依?說:「我是關塞糧料使,籌不到糧草,理應引咎自責,又何敢吝惜御賞的萬金?」
眾士卒聽了齊克讓這一番鼓動的話,都說:「既然如此,願效死最後一戰!」
士卒們得了御賜重金,深感主將恤下無私。又提起這一番天下稱羨神策軍的話,更使眾人感奮泣下,齊呼:
柴存一馬當先,冒著擂木滾石,殺向潼關,手下士卒十死七八,漸近潼關,只還剩下千餘人,其中尙有一些受輕傷的。終於遠遠望見高聳在兩谷之間的潼關了!柴存在馬上大呼:
侍衛猛然看見關前的煙柱,驚呼:「將軍,營寨起火了!」
見士卒們趕打抱孩子的母親,張承範立即上前喝止,讓這些婦女孩子慢慢走。這時,林中又傳來一個婦女的尖叫聲,張承範聞聲親自趕去看個究竟,只見一個士卒將一個年輕女子按倒在地,正撕她的褲子,要行奸污。張承範趕上前去,刷地抽出腰間的寶劍,舉手欲刺。士卒見張承範猝然到來,嚇得面色灰白,兩手一撑,跪在地上,連褲子也來不及繫,戰戰兢兢叩頭求饒。
「有一個小和尙闖入軍中,口口聲聲要面見黃巢將軍。」
他迅急親帶士卒下關去察看,近前才知道是齊克讓的潰兵,驚魂稍定。抓了幾個潰兵審問,如何進關來的?潰兵如實回答:從關左峽谷中潛進關來的。
「姑娘,你瘋了?快和大嬸一起,老老實實待著!」
此時,天已薄暮,關前義軍在黃巢指揮下趁著關上混亂之際,接近關門,堆上薪柴,沃以膏油,投以火炬,頃刻間關門便嗶嗶剝剝地燒將起來。火苗高竄數丈,很快燃及城樓,關上頓時成了一片火海。
眾將士神情昂奮,踴躍齊答:「記得。長安少年無遠圖,一生惟羨執金吾。」
旁邊一老婦忙掩住那青年女子的口,但那青年女子卻掙開那老婦的手,繼續哭訴:
義軍連日攻關鏖戰,人馬勞頓,當晚就在潼關駐紮歇息。兩軍廝殺之際,被張承範從山上找回來的潼關街市百姓,又都逃到山上去了。幸好,義軍從關東隨軍帶有糧草來,自己埋鍋造飯,不必驚擾百姓。
齊克讓親自坐鎮谷南的陡崖上,指揮官軍投擲擂木滾石,從午時一直奮戰到酉時太陽落山,殺死義軍萬餘,自己傷亡甚少。然而,卻終於有一部分義軍衝出擂木滾石陣,到了關前;放眼東望,義軍隊伍還像潮水一般,無際湧來,全不避死。可是,山頭備的擂木滾石,經四個時辰投擲,此時卻已用完。齊克讓不禁仰天長嘆說:
張承範率二千八百名神策軍,離了長安,順出關大道,沿渭河,日夜兼程,倍道而行。第三日薄暮,來到華州(陝西華縣),去潼關的路程,五成已經走了三成。此時,人困馬乏,又飢又渴,決定駐馬州城,讓士卒餵餵馬,全軍飽餐一頓,打點一點糧草帶上,第二天再趁早趕路。
「那個帶義軍從禁谷入關的小嚮導呢?」
日當午,黃巢騎著那匹大宛快馬烏龍駒,在侍衛們的簇擁下,率領中軍來到了。攻關的義軍一見那面十幾丈高,半畝地寬,其白如雪,上面大書「天下義軍都統、冲天太保均平大將軍黃」,旗竿頂上裝飾著獸牙以示威武的牙旗時,一時遍野白旗一齊招展,舉軍歡呼,聲震關左的黃河,關後的華山。
黃巢見此情狀,知道僅憑人多以力強攻,難以奏效。便命尙讓傳令各營,且退到弓矢射程之外,暫緩攻關。黃巢親召尙讓等計議,如何智取潼關。反覆計議,終乏上策。正在為難的時候,侍衛來報:
「好,諸君記得很清楚。聖上向來厚待神策軍,出征之日,陛下親自校閱我軍,又在章信門城樓上御賜我和王將軍各萬金。皇上所賜,不敢得而私,今悉數散與諸君,以共沐皇恩。」
他趕緊回到關上,命王師會立即帶八百神策軍防守禁谷,並嚴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