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黃巢不死在長安,必定東走,奔回曹濮故穴,以將息創傷,求東山再起。陳州,是黃巢由藍田道出關,奔曹濮的要衝之地。況且,黃巢賊軍與我忠武軍係世仇、宿敵,不可不早為準備。」
「孟楷,你是一條好漢,既已被擒,何不早降?」
趙犨慌了,臉上發白,扯開嗓子喊:
然而,「千里赤」並沒掙脫羈絆,撲通一聲,更高更重地栽倒地上,孟楷摔落馬背。跟隨的義軍士卒正要上前搭救,一片殺聲,埋伏在麥地裡的數千官軍一齊殺出,將義軍士卒殺散,活捉孟楷,裝進囚車。
「你也以為朕攻不下陳州?」
尙讓默然。說到這個地步,話已無法再談了,只好拜辭出中軍。
一天,尙讓夜巡,只聽得軍營裡土卒詢問對方口令,回答是:「陳州!」
「孟楷與朕冤句首義,數年以來,破敵斬將,功在眾將之上。此仇不報,朕何以對天下?義軍還如何配稱一個『義』字?朕已決策,卿不必多言。夜已深沉,朕要安歇,卿即回營去。」
黃巢也憤激起來:「豈止為一座小城,朕是為愛將孟楷報仇!為朕最心愛的忠義虎將孟楷雪恨,什麼都值得!」
凝神之間,當年孟楷一刀劈倒一株百年古槐,砍死藏在樹洞裡的土豪劉恩蔭,馴服無人敢近的烈馬「千里赤」,那種無比英武的氣慨,彷彿歷歷目前。參加義軍八年,他打過多少大仗,惡仗,殺過多少著名的唐官唐將,想不到今天卻喪生陳州,死在無名之輩趙犨手裡。
「死為鬼雄,亡靈安息。孟楷兄弟,朕一定為你報此血仇:生擒趙犨,找到你的屍骨,然後用趙犨的頭祭你的新墳。」
尙讓稟奏說:「臣在軍中夜巡,士卒對答口令:『陳州』。臣以為不吉,宜作速更換。」
趙犨一年以前就已做好準備,不但加高築厚了陳州城牆,還在陳州城下挖了數道寬深各數丈的塹壕。平日陳州軍民出入倚仗臨時鋪搭的板橋,現在板橋拆除,義軍根本無法接近陳州城牆。臨時鋪搭板橋吧,平原上樹木極少,一時難以籌到能搭過塹壕的數丈長的大木;再者,義軍一接近塹壕,陳州官軍便從城上以強弓利矢亂射,難以立足。
「皇上,丟了長安,退兵到這荒僻地方,有什麼喜事好笑呢?」
囚車將孟楷解進陳州衙內,趙犨命將孟楷提出囚車,縛在公堂下楹柱上受審。趙犨坐在堂上公案前勸降說:
此時,侍衛來報:尙讓將軍在帳外求見。
「蔡州。」
趙犨不敢由大路逃,落荒而走。五月裡,麥子已經黃熟,趙犨專揀那麥稠的地方跑。要在平時,義軍行軍是不准踐踏莊稼的,和圖書但為要斬殺敵將,也就顧不得這些了。孟楷暗想:你以為往麥地裡逃,我就不敢追你了?義軍雖有不准踐踏莊稼的軍紀,但追殺敵將可以例外。
「口令!」
尙讓心裡猛然一驚:怎麼用「沉舟」作口令?!又想,一定是「陳州」。但「陳州」和「沉舟」諧音,用作口令,未免不吉利,不如請大齊皇帝另換新令。
「你是何人,敢口出狂言,擋我去路?」
黃巢登上藍田關樓回首北望,見來時的小路如一條飄帶纏繞在群峰之間,其險其峻,驚心動魄。看到這裡,黃巢忽然仰天大笑。孟楷不解,問:
「來,由你;走,就由不得你了!」
黃巢臉上漲紅,完全被感情控制了,愈說愈憤激:
黃巢以為尙讓多事,心裡不高興,說:「半月前,義軍途中擊蔡州,幾乎一襲而破,節度使秦宗權稱臣歸降。用『蔡州』作口令,不是既吉利,又可以鼓舞士氣嗎?」
黃巢率領十餘萬義軍,人銜枚,馬摘鈴,半夜悄悄撤出長安。長安附近的官軍看到大明宮火起,知道義軍轉移,領兵追趕,義軍大軍早已進了藍田山道。山道外,黃揆帶領的一萬餘斷後軍兵,擋住追趕的官兵,一番廝殺。一來義軍有險可守,二來官軍大隊未到,追趕的官軍只好無功而返。
「『陳州』與『沉舟』諧音,所以不吉。」
黃巢不由得感傷起來。十年之前,乾符末歲,黃巢進京趕考不第,在長安市上鬧了宮市,打了宮使石野豬,被金吾衛追拿。幸得當時在太常寺任博士的皮日休仗義相救,掩護走出長安,從此二人成了莫逆深交。以後皮日休以一代詩才參加義軍,黃巢攻占長安,建立大齊聖朝,即封皮為翰林學士。實指望共治天下,使百姓得享均平,誰料想壯志未酬,中道離散。官軍進入長安,像皮日休這樣眾所矚目,曾仕唐朝又歸義軍的人,只怕難以倖免……
冥冥中,孟楷那粗壯高大的身軀,彷彿遍體流血,站在香煙氤氳的空中,向黃巢說:
黃巢說:「這是一支普通的漁歌,與軍情何關?」
左右侍衛慌忙上前去,一頓亂刀,可憐一員虎將體無完膚,遍身流血而死。
原來軍中口令果然改了,那聲音卻並無不久前襲取蔡州時那種銳氣。
「怪道銘文如此俏麗雄拔,原來出自皮博士之手。」黃巢忽然記起,彷彿從長安撤出之後,一路上都沒有見到皮日休,便問左右:
格登一下,尙讓的心直往下沉:稱孟楷為最心愛的忠義虎將,將義軍其他將領置於何地?
交手不幾個回合,趙犨拖槍回馬便走,陳州軍也隨後退卻。孟楷哪裡肯捨,拍馬就追,大吼:
「半夜三更尙讓來見
和圖書
,莫非有什麼緊急軍情?」黃巢暗忖,即命侍衛傳進。尙讓卻說:「不,此歌謠語義雙關,不可等閒視之。如將歌中『陳州』,換成『沉舟』,意義就更明白了。」
義軍來到藍田關,天已大明。黃巢在烏龍駒上翹首南瞻,只見群峰之上,雄關虎踞,城樓上一匾高懸,椽筆勁書:「藍田關」三個斗大的字。山形關勢,環抱一線藍天;青山綠水,秀欲染眸。
說罷,尙讓果然試將「陳州」換成「沉舟」,然後將全歌念一遍,便成了:
尙讓解釋說:「此歌用意明顯。魚大船小,就有大魚將漁舟撞翻溵水之虞,漁夫怎能不抱沉舟之憂呢?它表面說的打魚,暗喻義軍圍攻陳州之舉。趙犨這條大魚難捉,久圍不下,也難免有沉舟之患。」
須臾,趙犨率領的陳州軍已到面前。趙犨在馬上大聲叫道:
尙讓謁見畢,黃巢問:「將軍夤夜晉謁何事?」
聽到這裡,黃巢勃然大怒,命令侍衛即去軍營,查明唱反歌,擾亂軍心的士卒,一律處死!
「趙犨早有準備,陳州城高壕深,城內糧草可以支持年餘,急切只怕難以攻下。」
黃巢兩眼不覺流下淚來,將手中酒杯酹地,對著冥冥空間說:
「如此處置,將軍可以放心了吧。」
黃巢斥問:「你如此說法,有何憑據?!」
又傳旨軍中,將口令「陳州」,改為「蔡州」。然後,顧尙讓說:
孟楷聽了,輕蔑地說:「無名小將,大軍到來,不知迴避,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
尙讓走出中軍營帳,下弦月已經升上天衢。二十增,月起三更。此刻當已三更過後。月光皎潔,但驅不散他心頭的陰影。屢遭挫敗,黃巢變得越來越偏執了,如此下去,凶多吉少。自己難道就跟著這盲人瞎馬,向著深淵走下去嗎?思量至此,尙讓不禁茫然自失……
趙犨問:「朱溫降得,你為什麼降不得?你如歸降天朝,本刺史向朝廷保舉你當一方鎮將,職位不在朱溫之下。」
馬蹄踏破深谷與群峰,翻越秦嶺,走在當年漢高祖劉邦大破秦軍,直衝關中的路上。山間石上,鏤刻著韓退之貶潮州時,途中所咏:「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詩句,令人悵然。
黃巢無心再細看關內城壘,軍情緊急,也不容在藍關久駐,即傳令以孟楷率一萬軍為先鋒開路,以黃揆率一萬軍殿後,大軍繼續向東南開拔。
不提朱溫倒罷,提起朱溫叛賊,孟楷直氣得渾身打顫。不是這個叛賊敞開同州這扇長安的後門,開門揖盜,長安還不至於這麼快丟失!孟楷暴怒,吼叫說:
千岩作鎖,
萬嶂為栓。
難圖其形,
莫狀其秀。
雙扉未開,
天地如斗。
軋然畫啓,
人流如濟。
似畫秦圖,
鋪於馬底。
……
和圖書萬嶂為栓。
難圖其形,
莫狀其秀。
雙扉未開,
天地如斗。
軋然畫啓,
人流如濟。
似畫秦圖,
鋪於馬底。
……
五月底,孟楷率領的先鋒軍抵達陳州(今河南淮陽),再往北走三百來里路程,就到曹州地區——哺育了這支義軍隊伍的搖籃。
尙讓折身向中軍去,路過一軍營,又聽見士卒低聲唱一支憂傷的歌謠:
於是,修繕城塹,整飭甲兵,積蓄糧草。並把六十里之內,家有資產糧食的百姓,悉數強徙入城。又廣招兵馬,使其弟與子分別統領。一切準備就緒,只等敗出長安,奔回曹州的義軍到來。
三天很快過去,不但沒有踏平陳州,連陳州城牆乜沒有觸到。
趙犨說:「本人忠武軍名將,陳州刺史趙犨。」
「快,砍死他!」
「耕夫孟楷,快快下馬受縛!」
黃巢冷笑:「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怎麼這樣聯想呢?!」
黃巢親率中軍,來到陳州,聽說先鋒將孟楷中計被俘,在陳州衙內遭亂刀砍死,萬餘前鋒軍被殺敗,大為震驚,大為哀傷。當即傳旨,數萬義軍停止北進,駐屯陳州城下。全軍縞素,為孟楷致哀。
現在,宋威雖已老死,但昔日的忠武軍兵仍懷著對義軍的宿仇。早在黃巢困守長安的時候,陳州刺史趙犨就算計著,有一天黃巢要敗出長安,奔回曹州老家。他對左右將佐說:
黃巢回到中軍,立即傳令三軍,合圍陳州,四面攻打。三天之內,務必踏平陳州,活捉趙犨,找回孟楷的屍骨。
孟楷額上青筋暴起,猛力一掙,只見那縛著他的柱子直搖晃,震得那屋面上的瓦塊嘩啦啦掉下一大塔來。他再三掙兩掙,也許將楹柱扛倒,房屋掙塌,繩索掙斷……
義軍進入河南境,逢縣進縣,逢州過州,路上並無大股官軍阻擋,遇有州縣小股官軍,幾乎一擊即潰。
孟楷見陳州軍只有千餘人馬,不放在心上,反問:
「皮博士呢?傳他上關見駕。」
溵水水流,
河畔陳州。
魚大船小,
故水犯愁。
陳州陳州,
漁夫心憂。
漁夫心憂,
陳州陳州……
m.hetubook.com.com河畔陳州。
魚大船小,
故水犯愁。
陳州陳州,
漁夫心憂。
漁夫心憂,
陳州陳州……
尙讓將路過某軍營聽到的一支歌謠,如實稟報黃巢。
翻越秦嶺,過了武關,進入伏牛山區,已經將包圍長安的數十萬官軍,遠遠甩在關中。義軍馬不停蹄,長驅東進,打算重返黃巢、王仙芝首義之地,也是黃巢及許多義軍老將士的家鄉曹州、濮州一帶。在長期苦戰,遭受嚴重挫折之後,稍事喘息,休整補充,再求發展。
「陳州六十里内無糧,朕可派兵遠走百里之外,去汝州、唐州、鄧州、許州、鄭州、汴州(今河南臨汝、唐河、鄧縣、許昌、鄭州、開封等地)打糧。」
尙讓說:「依臣愚見,不如將口令改為『曹州』。」
大家估計,深更半夜,匆忙之中,皮日休十之八九沒有來得及從長安撤出。
黃巢審視了一下尙讓的神情,敏感地問:「傳令口令,莫非要讓軍中知道,朕將解陳州之圍而去,北奔曹州?」
尙讓舒心地笑了:「陛下睿智,明察秋毫。改『陳州』為『曹州』,即解陳州,奔曹州之意,軍心將大定。」
孟楷縱馬向前,舉刀就砍。趙犨慌忙舉槍相迎,鋼刀砍在鐵槍上,叮噹一聲響,火花飛濺,趙犨只覺震得虎口發麻。他心裡暗忖:果然是一員虎將,名不虛傳。
而黃巢和義軍將士對這一切卻茫然無知、全然無備。
尙讓卻意味深長地堅持說:「依當前情勢,臣以為用『曹州』作口令,更為相宜。」
大齊皇帝駕到,孟楷連忙迎出關門,拜接黃巢入關歇馬。
左右去軍中傳皮日休,哪裡有他的影子?問前日送馬的內侍,內侍說馬已送到皮寓,皮博士親自收下的,別的他就不知道了。
溵水水流,
河畔沉舟。
魚大船小,
臨水犯愁。
陳州沉舟,
漁夫心憂。
漁夫心憂,
沉舟陳州……
河畔沉舟。
魚大船小,
臨水犯愁。
陳州沉舟,
漁夫心憂。
漁夫心憂,
沉舟陳州……
孟楷一聲冷笑:「要我投降,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尙讓更為驚悸:如此說來,這種不祥的預感,憂傷的情緒,也傳染到了士卒之中!他加快步伐向中軍走去。
「不只臣這樣聯想,這種不祥的預感,憂慮的情緒,也傳染了士卒。」
「圍攻陳州,時時以『陳州』二字激動士卒,有什麼不吉?」
「陛下,你要為孟楷報仇啊……」
黃巢說:「我不笑別的,單笑那李克用,雖有蠻勇,終少韜略。如若先派一軍守住藍關,義軍就是插翅也難飛出關中了。」
孟楷正輕騎向北挺進,陳州城廊已隱隱出現在平原盡頭,忽聽得陳州城下平野裡金鼓齊鳴,旗幡招展,一支人馬殺聲震耳,鼓噪而來。和_圖_書孟楷忙攏住轡頭,擺開陣式。心裡卻在詫異,並沒聽說這裡有唐朝大將,佈下重兵,哪裡殺出這支人馬?
「陳州糧草可支一年,朕就圍它一年半,困也把它困死!」
尙讓動容切諫,說:「陛下,為了一座小城,如此興師動眾,臣以為不值得。」
原來,趙犨素知孟楷驍勇,「千里赤」剽悍,只可智取,不能力敵,所以佯敗落荒而逃,卻在麥地裡預設伏兵,安下絆馬索。擒人須先擒馬,可「千里赤」不是幾個士卒手牽絆馬索拉得住的,所以又事先將長長的絆馬索固定在鐵樁上,深深埋進地裡。「千里赤」先縱身一躍,掙開了士卒的牽絆。但四蹄已進了活套,那活套越拉越緊,又有鐵樁拴牢,終於再次栽倒。
未尾署「咸通六年,皮日休副諸侯貢士之薦入京,程至藍田關,是為銘。」
孟楷又領黃巢觀看關內城壘,走到一處,一方巨石上刻著《藍田關銘》:
「要殺要砍由你們,莫提朱溫叛賊!」
黃巢還備了三牲,親到孟楷遭伏擊被擒的麥地裡,北望陳州城,遙奠孟楷亡靈。
孟楷騎的「千里赤」,是一匹千里駒,趙犨騎的也是駿馬,但哪裡有「千里赤」跑得快?看看就要追上,忽然,「千里赤」四蹄一軟,撲通栽倒。趙犨正要回馬槍刺,「千里赤」振鬣一聲長嘯,托著孟楷騰空躍起,四蹄帶起四根又粗又長的麻繩,將幾個牽絆馬索的官軍士卒,甩出幾丈開外。
原來,陳州是宋威當年所領忠武軍管轄的地面,而今的陳州刺史趙犨,便是當年宋威的部將。王仙芝、黃巢首義之初,宋威被唐朝任命為招討使,就近率忠武鎮兵馬為主力,配合其他各鎮援兵,曾多次圍剿義軍,與王仙芝、黃巢的軍隊殊死惡戰。以後,黃巢避其鋒,率軍下江南,軍隊得到長足發展;王仙芝孟浪鑾戰,沂州一仗,幾乎被宋威全殲。
「陳州周圍六十里內,百姓資糧,都已被趙犨強徙入城,義軍糧草也難以支持一年半載啊。」
囚車送走了孟楷,官軍想得這匹好馬,都攏上前來。「千里赤」又踢又咬,哪容官軍近身?只差粗繩鐵樁絆定,不能跑脫。官軍無奈,只好割愛,一頓亂箭,將「千里赤」射死在麥地裡。
中軍,黃巢正秉燭獨坐,焦慮地籌劃。立下三天踏平陳州的軍令,不料三天已過,而攻城尙無寸功。眼下是解圍而去,繞道北奔曹濮,按撤離長安時定下的計劃,重返家鄉,將息若干時日,補充兵員糧草,以求發展,再爭天下呢?還是立下破釜沉舟志,不計時日,不計犧牲,一定拿下陳州,為孟楷復仇,為義軍雪耻呢?
孟楷拜服說:「還是聖上有先見之明,早派兵馬控扼藍關,使十幾萬義軍化險為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