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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雜文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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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後出塞」的三個問題——並索解「招」、「慘不驕」及「嫖」的讀音

杜甫「後出塞」的三個問題
——並索解「招」、「慘不驕」及「嫖」的讀音

第二個問題是求放子從他令郎的國文試卷中發現,解「壯士慘不驕」爲「壯士心中悲慘,勇之氣都喪失了」。此解亦有所本,出於國語日報編印的「古今文選」,求放子「取以對照,的確一字不差。」他對「古今文選」於此詩的「譯文及賞析」提出疑義之點,駁得很透徹。然則「慘不驕」究作何解呢?求放子認爲:
⑤寫征人聞警的心情。
「穿域」卽修築地下室;「蹴鞠」彷彿是踢小足球。霍去病不恤士卒如此,則其部卒所「憂」,非止一端,而整個部隊所呈現的形象,亦必與他軍有異,因而才會有「恐是霍嫖姚」的推測。
許文中說,這首詩收入新編國民中學國文第三册第十五課,註釋「部伍各見招」:部伍,指軍隊編制的單位。見,被的意思。這句話是說,在部隊中,各單位的戰士被招囘營幕。許君認爲「這一註釋有商榷之處。」他說:「依我之見,應作旗幟解。詩中第三句:『落日照大旗』的旗,是主將的帥旗。『部伍各見招』的招是各單位的旗幟。」又說:「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有「軍中營規森嚴,月夜靜寂無聲的意思。」若如註釋中說招是「描寫戰士彼此互相招喚,招喚時須揚聲呼人」,吵鬧「有如趕集,又如何能與營規的嚴肅相稱?」
慘訓爲憂,在此處的意義不够周延安貼;所以要參用另一解:嚴。張衡西京賦:「在陽時則舒,在陰時則慘」。文心雕龍:「春秋代序,陰陽慘舒」。陰爲陽的反面,則慘爲舒的反面;是故舒釋爲寬,則慘便是嚴。嚴者嚴肅。
我個人的見解,以爲應該唸成平聲。因爲經驗法則告訴我們,凡是一種美稱,必須順口才容易記得住,傳得遠,是則非平聲不爲功。從前的伶人起藝名,最講究此道,不但末字必用平,而且三字之中最好有兩平,如姓爲平聲,則第二字用仄(去聲更妙),第三字用平,必然響亮,如程艷秋、譚富英、余叔岩、姜妙香、金少山、楊小樓、高慶奎、孫菊仙、汪桂芬等,至於三字皆平,或二、三兩字用平的亦很多,如譚鑫培、梅蘭芳、劉鴻聲、麒麟和_圖_書童、馬連良、于連泉等可證。
因此,要解決「大將霍嫖姚」的「嫖」字的讀音問題,首先要確定的是,應該唸成平聲,抑爲去聲?如果答案是後者,則求放子的看法不錯,應爲ㄆㄧㄠˋ,唸爲票;如爲前者,便須進一步研究,應「紕招切」還是「卑遙切」,或者尙有第三種,乃至第四種唸法?
③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是寫西出陽關行軍的情景。杜甫敍事之詩,所以有詩史之稱,卽因注重過程,脈絡分明,由開拔到抵防,中間行軍過程的描寫,必不可少,但不可多。
我常說:詩亦如文之有章法,律詩也好,絕詩也好,除了極少數的「變體」以外,都講究起承轉合;古風較少格律的束縛,更不可雜亂無章。杜甫詩律最細,章法亦最嚴謹,如「後出塞」敍出征至宿營,屢次井然:
「國文天地」第十一期,在「一首詩,幾個問題」這個題目之下,刋出兩篇文章,一篇是許紹明先生的「招字『旗幟』解」;另一篇是求放子先生的「『慘不驕』如何解?」問題是從杜甫的「後出塞」中所產生的,原詩如此:

「慘」在此處作兩解,一是憂,爾雅釋詁:「慘,憂也。」詩經:「勞心慘兮」,注釋亦言「慘,憂貌。」
師古曰:「票、音頻妙反。」
③是抵達前線,選定駐地,安營紮寨、部署未定之際的動靜描寫。
反切者何?反,翻也,猶言翻譯也;切,急也。反者,一字翻成兩聲;切者,兩字合成一聲其實一也。緩讀則是反切之兩字;急讀便成所求之一音。……反切之義,不過如此,法甚簡、理甚淺,婦孺可曉。
前面五段,都是杜甫客觀的描寫。最後兩句,另成一段,設爲推想、問答之詞,問:「借問大將誰?」答:「恐是霍嫖姚。」漢武時名將甚多,軍令森嚴,在任何戰鬥力強的部隊中,都視作必然,那末,何以會猜測「恐是霍嫖姚」呢?

叁、由杜詩的章法看「見招」

求放子說:「古今文選把『嫖姚』的『嫖』讀音注成『ㄆhttps://www.hetubook•com•comㄧㄠˊ』(陽平、二聲),也是一個不小的錯誤。因爲如果此一聲調,豈不含有『邪淫』之義?應該注成『ㄆㄧㄠˋ』(去聲、四聲)才對。」我以爲「嫖」字的讀音固與其含義有關,但不應以後世的見解,否定當時的事實。
於此可知,「悲笳數聲動」以言敵人已經接近了;或者說匈奴的斥堠,發現漢軍集結之地,正以笳聲報警。大戰師將爆發,故而「壯士慘不驕」。
「慘」字也不妨解釋爲悲悽、悲壯。壯士們想到:「我們爲甚麼必須離鄉背井?我們爲甚麼必須抛妻別子?只是因爲大敵當前。」於是油然而生「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的悲壯情操,寧無可能?另外,我們也可把「慘不驕」的「慘」字訓作「曾」字的通假(按:「慘」可通僭。僭,曾也。詩大雅民勞:「僭不畏明」。說文段注:「曾之言乃也。」)那麼,「不」也就是「曾不」的意思;「慘不驕」也就是「曾不驕」,解釋起來就明白清楚方便得多了。
⑥他人根據部隊的表現,推測主將是誰。
①言奉召入營,立即出征。

言之成理,但是錯了。原註不够圓滿,但並不錯。且再看第二個問題後,我再一併解說。
嫖、票、僄,讀作去聲,皆爲鈔票的票。集韻或作「匹妙切」;或作「毗召切」,切出來的音是一樣的。但嫖、票、僄如讀成平聲,皆爲蕭韻的陽平;國語注音爲ㄆㄧㄠˊ,但據集韻的切音,則各不相同,如嫖「紕招切」讀如現在通行之音;但票爲「卑遙切」,則音標(亦爲二篇)亦卽是剽悍之剽。

反;反切:一音展轉相呼謂之反,亦作翻,以子呼母,以母呼子也。切,謂一韻之字,相摩以成聲,謂之切。
「展轉相呼」與「相摩以成聲」,顯然一爲平聲、一爲仄聲。張之洞作「輶軒語」三篇,「語學」篇中對這段話有更進一步的發揮:
我這樣不憚煩地舉例,是要強調「嫖姚」旣爲美稱,則「嫖」字必應讀平,唸成去聲的「票姚」,順不和*圖*書順口、動聽不動聽,上口自知。至於「嫖」字唸作平聲,除第二聲的「紕招切」、「卑遙切」以外,還可以唸成ㄆㄧㄠ的第一聲「飄」;漢書霍去病傳,於「票姚校尉」之下,有兩個人的註,一是服虔;一是顏師古:

貳、「慘」不作「曾」字解

如上所釋,前一段還可說得過去;至謂「慘」可訓「曾」,固有此一說,但在這裏完全用不上。
又如宮殿名,當然亦要題得響亮,如清宮的東六宮,除鍾粹宮因第一字、第三字皆爲東冬同韻,第二字用去聲以爲調諧以外,承乾、景仁、景陽、永和、延禧,下接宮字,皆爲兩平,甚至三平連用。至於殿閣兩字皆爲仄聲,則第二字非牽於文義,不得已用仄以外,儘可能用平。如最有名的兩殿兩閣,文華、武英、文淵、體仁,都是平聲;倘用仄聲,不免拗口難記,如弘義閣、集義殿、主敬殿,都是很陌生的名字。如說因爲地位不重要,易爲人忽略,則又不然。如主敬殿爲列帝御「經筵」之所,亦即是天子講學之地,能說不重要嗎?


④是部署既定的靜態描寫。

肆、「悲笳」與「慘不驕」

壹、「招」是旗幟嗎?

次言「不驕」,驕者兵驕。漢書魏相傳:「相曰,恃國家之大,矜人應之衆,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然則不驕便是不恃國家之大,不矜人應之衆,小心應敵;簡單一句話:不敢輕敵。
然後就到了沙漠了。大部隊行軍,必分左、右、中三路並進;但紮營的地點是預先選定的,工兵前驅,整理營地,而在「平沙列萬幕」中,必須根據戰略、戰術及地形等等因素,決定戰鬥序列,分配防區;「部伍各見招」便是各軍的先遣聯絡人員、招呼本軍官兵,進入防區。用「見」字表示互相照顧,卽令有人迷路失道,亦不愁不能回營。
①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
②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③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
④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
⑤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
⑥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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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又來了問題。而且問題不太簡單。先言「悲笳數聲動」。笳爲胡人的樂器,其音哀悽,故稱悲笳。集韻:「茄、笳簫、卷蘆葉吹之也」。「三才圖會」:「胡人牧馬,截骨爲筒,用蘆貫首吹之,以驚羣馬,因而爲竅,以成音律。」胡笳發展爲正式的樂器,便是觱篥。

所謂「一字翻成兩聲」則此兩聲便是「以子呼母,以母呼子」其法在「緩讀」;緩讀當然是「平聲平道莫低昂」;倘如「急讀」,便是「相摩」,亦即是「兩字合成一聲」。如以爲兩字相摩,合成一聲爲正;則緩讀此一聲,以求得合成此一聲之兩字的還原便是逆。因此可以得一結論,顏師古的「頻妙反」意謂此一聲還原是「頻妙」二字,而「嫖」字緩讀,正析成「頻妙」。
「招」與「慘」的問題在③與⑤。招作招喚解,而以楚辭招魂序說得最好:「招者,召也,以手曰招;以言曰召。」設想當時霍去病征匈奴時,征人上午到東門營報到,傍晚已越過「河陽橋」,直奔陽關出塞。按:長安西北四十里渭水,上有三橋名爲東渭、中渭、西渭;西渭橋爲通西域的大道,出征送別,多在此處。王維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卽詠此地。但不曰「西渭」而曰「河陽」,正是詩聖之爲詩聖的精微之處,須知陰陽之分,山水不同;在山,以南爲陽,以北爲陰,而水則反是。若僅言西渭橋,則此橋跨渭水而通南北,上西渭橋是由南而北,還是由北而南,並不分明,用「河陽橋」,則非常清楚,是步向渭水以北。
服虔曰:「音飄搖。」
由這一點逆向研究,更可落實一個「憂」字。漢書霍去病傳:
杜甫寫「後出塞」的動機,與寫其他有關征戰徭役的詩篇無異,是出於一種對征人的深厚的同情與關懷,「刺」當時將帥的功勳,乃由士和-圖-書卒的枯骨堆砌而成。至於此詩的所謂「賞析」,不在本文範圍以內;但求放子所提出的「霍嫖姚」的「嫖」字讀音,應該附帶一辨。
以下提出我的看法。
我將這首詩分爲兩句一段共六段,數字及標點是我所加。這是爲了方便我以後的綜合詮釋,暫且不提;先談問題。
「落日」十字,寫軍容、寫塞外風光、寫時間,意象豐富,閉眼如見。
④「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月色雖好,却沒有那個人敢出帳來賞月談笑,此言軍令之嚴,皆無異詞。

值得注意的是一個「反」字。反切本爲一事,但照我對音韻之學粗淺的了解,切與反爲一事的兩面,一正一逆;此話怎講?先看「韻會」釋反切:

我認爲古今文選的注音並沒有錯,但如唸成第一聲的「飄」更合乎說文的釋義。求放子以爲讀成「嫖」字,便含有「邪淫」之意,這是後世對「嫖」字的解釋;在漢朝並非如此。按:「俗謂邪淫爲嫖」,是「正字通」提出來的說法。這部書本爲明朝張自烈所撰,入清有個名叫廖文英的人,購得稿本,冒爲己作,四庫全書總目於此書刊入「小學類存目」,紀曉嵐的評論是:「徵引繁蕪,頗多舛駁,又喜挑斥許慎『說文』,尤不免穿鑿附會,非善本也」。是故引「正字通」以否定「說文」及「顏師古」之注,似難令人折服。
少而侍中,貴不省士……其在塞外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去病尙穿域蹴鞠也。


按:說文釋嫖曰:「輕也,从女、票聲。」段玉裁注:「與人部僄、音義皆同。」於此可知,在這個問題上,嫖、票、僄等於一個字。漢書霍去病傳,先爲「票姚校尉」,後爲「票騎將軍」,用票而非嫖。
綜合這兩個解釋:「壯士慘不驕」是說萬里遠征,初聞敵蹤,壯士們以戒慎恐懼之心,嚴肅地警戒着,不敢有絲毫輕敵之心。當然,「憂」字還可擺在感情的範疇内來詮釋,憂慮不能生還,憂慮兵敗被俘,這都是人之常情,不能因此而視之爲懦怯。
②寫出塞後,行軍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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