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新記
紀昀,字曉嵐,別署觀奕道人,河北獻縣人,乾隆十九年翰林,學識淵博、奏對敏捷,筆下極快,所以久爲高宗的文學侍從之臣。
「在那一年呢?」
菜人兩則
「會充軍到那裏?」我問。
「不好!」柳青率直答說:「除了益壽,我那個也不要。」
紀曉嵐一生的大著作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但消遣之作的「閱微草堂筆記」,在我輩看,似乎更引人入勝。此書光怪陸離不可方物,與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異曲同工。我願用現代的語言,介紹「閱微草堂筆記」中若干精彩的片段,讓我們看看兩百年前的中國人,他們的生活是由怎樣的幾個觀念在支配。當然改寫稿中之我,是紀曉嵐自稱,並非高陽。
「我等他一輩子。」
「狀元不是你。」他說:「墨字上面的『里』拆開來是『二甲』,下面四點,莫非二甲第四名?但一定會點翰林,因爲四點是『無』字脚;墨下的『士』爲『吉』字頭,合起來便是『庶吉士』,傳臚之日,果如其言。新科進士點了翰林,官銜便是翰林院庶吉士。」
主人考慮下來,派一個女管家去勸她。「你一心要嫁益壽,老爺也知道。」女管家說:「不過益壽音信毫無;如果他一輩子不回來呢?」
「做人要聰明點,你這樣死心眼兒,一輩子都看不到益壽。」女管家提醒她說:「你要想清楚,你是你娘老子從小就寫下賣身契的,惹得老爺不高興了,把你賣到天南地北,就算益壽回來了,你又怎麼跟他見面?」
當五省大饑荒時,有人經過山東德州,在一家旅店進餐,看見一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裸體的少婦,伏在大砧板上,手足綑住,屠夫正在用水洗滌,那少婦面上的表情恐怖極了。此人大動惻隱之心,出錢贖了她的命,少婦釋縛起身,此人便幫她着衣服,無意中觸及她的乳|房,少婦頓時變色:「你救了我的命,我終身服侍你,亦是情願的。不過可以做奴才,不可以做小。我就是不肯另外嫁人,所以賣到這裏來。你怎可以這樣子輕薄?」說完,她將正要上身的衣服,往地上一擲,仍舊伏身砧板閉目等死。
「好,那你就等吧!益壽欠了人家的賭帳,那裏敢回來?除非有人替他還了賭帳,派人去找;再放個風聲出去,益壽知道不會有事了,自然就會回來了。」
那知他的算盤整個兒落空了!柳靑由姨太太降爲侍婢,執役如故,但一見了主人,便躲得遠遠地,不交一語。主人大爲失望,但不肯死心,威脅利誘,無所不至,甚至賄賂益壽來勸她,而柳靑只有答得越來越響的一個字:「不!」
不久定罪,我充軍到「口外」。口外本有東西之分,東面出山海關,到吉林、黑龍江;西面則出玉門關到烏魯木齊,我是出西口。乾隆三十六年辛卯六月,我果蒙赦還。一一相符。
牛救主
我家有個佃戶姓董,父死留下一頭瘸了一條腿的老水牛,無法耕田,姓董的決定拿他賣給牛肉店。那知這條老牛跪到老主人的墳前,伏在地上,姓董的用手拉、拿鞭子抽,老牛只是掉着尾巴哀鳴,怎麼樣也弄牠不起來。這一下成了新聞,村裏的人絡絡繹繹都跑了來看熱鬧。
姓周的大爲不忍,急忙攔阻和_圖_書,但已不及,只聽得一聲淒厲的慘叫,進厨房一看,砧板上一條鮮血淋漓的右臂,地上那個渾身是血的女人,疼得地上打滾。另外一個面無人色,只得發抖,語不成聲地喊:「救救我,救救我!」而斷臂的却只求速死。
觀奕道人曰:「異哉此婢,不貞不淫;亦貞亦淫,竟無可位置。錄已,待君子論定之。」您以爲呢?
「將來能不能回來?」
柳靑想想眞不甘心,但她也知道,如果還想跟益壽見面,這是唯一的一條路。十年來,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將自己看得最寶貴的童貞,交付給益壽。富貴榮華,鮮衣美食,都要靠命生得好,無法強求,只有這件事,是一個女孩兒自己可以作主的,那知道還是身不由己!爲什麼這麼命苦呢?
明朝崇禎末年,河南山東大旱,復有蝗蟲,吃光了草根樹皮,只好以人爲糧,官府無法禁止。婦女小孩,雙手反縛在背後,在市場上出賣,名叫「菜人」,屠夫買了回去,支解出售,跟賣豬肉、羊肉無異。
「口爲四字的外圍,中缺兩筆,不足四年。今年戊子,數到第四年是辛卯,夕字爲卯字的偏旁,亦相符合。」
「怎麼沒有?老爺的身分就是保證。他要騙了你,那裏還有臉見人?」
一連幾夜,夜夜哭濕了枕頭。最後終於屈服了,不過,隔一兩個月,她總會催促主人,履行諾言。主人亦總是當她的面,吩咐管家照辦;他這標做,並不表示他眞的希望益壽囘來,不過非此不能維持主人的威信而已。
董家的鄰居劉老頭也來了,一臉生氣的樣子,拿起拐杖,一面往牛身上打,一面罵道:「他老子掉在河裏,關你什麼事?讓他淹死hetubook.com.com了,屍首敎大魚吃掉,多少好!偏偏你無緣無故多事,游到水裏,讓他老子能够拉住你的尾巴爬上岸,多活了十幾年,害得他要奉養,生病要吃藥,死了要買棺材,而且還留下這麼一座墳,年年要打掃,董家子孫世世代代受累。你作的孽太大了,該死!叫什麼?去,快去死!」
「話是不錯。」柳靑嘆口氣說:「那個來替他還賭帳?那個來替我去找他?」
「請你再報一個字。」我報了一個「名」字:他想了一下說:「名字下爲口:上爲夕,是外字的偏旁,要充軍到『口外』了。『夕』陽『西』下,大概是西域。」
「你做你的姨太太,享一輩子的福。」
「閱微草堂筆記」二十四卷,觀奕道人著。觀奕道人何許人?紀昀;紀昀何許人?紀曉嵐。我這樣一說,有些讀者一定會:「哦——原來是他。」紀曉嵐的遺聞逸事甚多。他平生有兩絕:沒有他沒有讀過的書;沒有他對不出的對子。
客人一番好意,不想招來這一頓羞辱,交易自然告吹。屠夫恨她不過,活生生割下她身上一塊肉,少婦終無悔意。
「只要你看得開,自然有辦法。」女管家說:「照我看,你不如暫時做姨太太,請老爺多派人去找:找到了,讓你仍舊嫁益壽。」
乾隆十九年我參加殿試之後、金殿臚唱以前,在朋友家見到一位浙江籍的文士,精於測字,我寫了一個「墨」字,問他殿試的結果。
這話說到頭了。柳青明白,女管家的那些假設之詞,實際上就是奉了主人之命來提的條件。但是有沒有保證呢?
觀奕道人親戚家有個婢女叫柳青,七八歲時,就爲她的主人指定,作一個名和*圖*書叫益壽的小書僮的未婚妻。到了十六七歲,快要圓房時,益壽突然失蹤;原因是他賭輸了無法償還賭債,只好一走了之。
原來這條水牛於他父親有救命之恩,姓董的不是壞人,只是不知其事,聽劉老頭學「東方朔」指桑罵槐這一駡,大爲慚愧,打着臉自責:「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將牛牽了回去,好好養牠。數年以後,水牛病死,大哭一場,爲牠下葬。
測字或稱拆字,出於漢朝圖蹤,到宋朝方成爲專門的方伎,有時奇驗無比。
測字奇驗
乾隆三十三年,他的兒女親家兩淮監運使盧見,因虧空公款革職查辦並抄家,紀曉嵐事前洩漏消息,因而獲罪,充軍烏魯木齊,至三十六年赦歸,仍授職翰林院編修。乾隆三十八年詔修四庫全書,記「閱微草堂筆記」爲「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誌」、「姑妄聽之」、「灤陽續餘」五部筆記的總稱。「灤陽」卽熱河承德,乾隆五十四年夏天,紀曉嵐奉旨赴熱河行宮,安排四庫全書的庋藏,日長無事,記述奇事異聞,命書手抄錄。因此流出坊間,刋印成書,題名「灤陽消夏錄」,出版後,大受歡迎。因此他的親友紛紛以新聞相告,於是又成「如是我聞」四卷。從此不能自休,直至嘉慶三年,全稿殺青,前後歷時適爲十載。紀曉嵐自述筆記的動機,完全爲了消遣歲月,但自期「不乖於風教」,自信無「懷挾恩怨、顛倒是非」。所謂「不乖於風敎」,大旨奉「百行孝爲先,萬惡淫爲首」爲金科玉律,以勸善懲淫爲主;談狐說鬼,皆擬以人格化,則爲此類著作的通則。
「我不稀罕。」
有個姓周的和*圖*書商人,從山東東昌販貨回原籍河北景縣,進一家「肉店」吃「肉」。屠夫說:「肉賣完了。請等一等。」接着,看屠夫拖了兩個女人進廚房,同時高聲喊道:「別讓客人久等,先奉一隻肘子出來。」
爲了便於讀者欣賞,其人其書的有關資料,簡述如下:
「能。」他說:「名字的字形像『君』,又像『召』,君召當然回來了。」
姓周的惻然心動,出錢買了那兩個女人,斷臂的失血過多,已無生理,要屠夫趕緊用尖刀刺心而死;另一個帶回家,因爲沒有兒子,所以納之爲妾,居然生了一個男孩,右臂有一條紅線,自腋下繞過肩頭,據說就是那斷臂之女所投胎。
乾隆三十三年戊子,我以漏言獲罪(高陽按:卽指洩漏密旨於其親家盧見曾事)而被捕,由軍官數名看守,禍將不測。有個姓董的軍官會測字,我就信口報了一個「董」字請他測斷。「你要充軍了。」他說:「董字『千里草』:萬字草字頭,千里萬里,豈非充軍?」
柳靑
「找不到呢?」
前言
這樣過了三四年,飄泊在外的益壽,知道了這回事,老着面皮回來了;主人倒也言而有信,讓柳靑跟益壽完了花燭。他表面上做得很漂亮,其實打着一把如意算盤,以爲置了一個外室,在沒出息的益壽不必談,只要主人來了,一定「悉聽尊便」;至於柳靑,平時柔順,善解人意,而況有三四年的感情在,豈有不從之理?
好久,沒有益壽的消息,主人打算替她另配家奴,柳靑寧死不肯。柳青長得很漂亮,主人心想:她不肯嫁奴才,不如我來收房。於是找個機會跟柳青說:「你做我的姨太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