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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雜文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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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望遠鏡中的哈雷

歷史望遠鏡中的哈雷

第三次見彗在道光十五年。道光初年,英和獲罪,曹振鏞掌權,宣宗遠賢親佞,造成了一個不痛不癢,疲軟猥瑣的政局。這年正月,曹振鏞病歿,本是人事革新上一個非常好的機會,但宣宗懵然不覺,曹振鏞得諡「文正」,可知其人雖死,流毒仍在,穆彰阿大用,賽尙阿入軍機,於是而有鴉片戰爭、洪楊之亂。無視於彗星的警告者如此!
上引文出自「歷代通鑑輯覽」,原文於「正」下註:「正朔也」;「服」下註:「服色也」。漢文帝迷途知返,不但不惑於新垣平,且亦不惑於公孫臣。緊接着是「詔議佐百姓」,命羣臣凡可以助百姓紓困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隱」。這才是眞正的除舊布新,文景之治、孝武盛運,皆非偶然。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宋師北伐,勝算極大,只以高宗私心自用,始終不願父兄南歸;雖然表面上照例常請金國歸還「二聖」,但當金主亮率直質問:「回去了,安頓何處?」使者卽瞠目無以爲對。

值得研究的是,甚麼叫除舊布新,以及怎麼樣才是除舊布新?這可要看彗星之時是何世?大別而言,可分爲三類:
談後勤則自諸將平羣盜後,休養生息,足食足兵,支援前線的力量甚厚。至於民心士氣,普遍切齒金人,樂見規復中原;所謂「直把杭州作汴州」,只是秦檜一黨的心態,並非民氣眞實的反映。

如果僅是誅新垣平,不算除舊布新;可貴的是:

彗星的警告是甚麼:「除舊布新!否則有災禍。」
在統一的時代,彗星所提的警告,有時隱而不顯,常須事後或者數十年乃至數百年以後,才能看出當初之能否接受警告,關係是如何重大。擧數例如下:
彗星的種類很多,以其形態來分,至少有三種;漢書文帝紀:「八年有長星出於東方。」顏師古注:
這個警告,適用於任何人,對甲,同時也對甲的敵人乙。但中國人一向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總以爲這個警告是衝着自己來的,所以管子有這樣的話:

由漢文帝的作爲,可知除舊布新,不外乎納諫、遠佞、微言、恤民四者;或問,何以不言求賢?因爲能納諫、遠佞,則賢才不求而自出,逢有道之君,可爲之時,而其人和-圖-書須求而始出,決非眞正的賢才。
這種天命人事相通說有沒有道理呢?在三十年前我會斥之爲無稽之談。但自人類登陸月球以後,我的想法漸漸改變;這些年稍讀歷史,略明古今治亂之由,領悟天道好還之理,才知道天命人事相通之說,決非妄誕,但難得正解。
太元末、長星見,孝武心甚惡之。夜華林園中飲酒,擧杯屬星囗:「長星,勸爾一杯酒。自古何時有萬歲天子?」


明神宗四十八年(萬曆三十五年丁未)。
明世宗四十五年(嘉靖十年辛卯)。
這三個時代被警告的對象不同,統一的時代,當然是警告在位的君主;對立的時代則警告「失和之國」的雙方,誰能眞正除舊布新,誰就是勝利者,警惕的作用格外深刻,至於分裂的時代,彗星純然是提出忠告:「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在羣雄並起的混亂局勢中,最後必由眞正能除舊布新者統一天下。
不論那一種彗星,在中國一向都視作不吉之兆,世說新語:


孛、彗、長三星,其占略同,然其形象小異:孛星,光芒短,其光四出,蓬蓬孛孛也;彗星光芒長,參參如掃篲;長星光芒有一直指,或竟天、或十丈、或三丈二丈。無常也。大法:孛、彗星多爲除舊布新、火災;長星多主兵革事。
嘉靖、康熙、乾隆皆是治世,足證哈雷之現,並非不祥;它只是提示一個天道好還,人事上亦應該作一個新的開始的信息而已。
是後,上亦怠於改正、服;鬼神之事。渭陽五帝,使祠官領,以時致禮,不往焉。
但當一個人的可悲的第二階段來臨時,同時也是可喜的下一代的第一階段開始。這生生不息的循環之理,是宇宙運行的最高法則,統攝天命、人事,毫無例外,是自現代術語的所謂「週期」。人事的週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致爲一甲子;黄帝命大撓「採五行之情、占斗剛所建」作干支,以十干配十二支,總數得六十,這是人爲的分法。以天命的週期而論,哈雷彗星的一來復雖爲七十六年,但早則和_圖_書七十四、遲則八十年,這個彈性的週期,就人事上重大的變遷而言,更能符合實際。
二、對立的時代;
這就是說:如果雷根討厭哈雷,他不會想到格達費同樣也在討厭。我覺得管子的話,實在有意味,由此可以領會,失和的兩方,禍福之機,繫於是否能接受除舊布新的警告;以及對除舊布新的誠意與手段而定。
前面說過,在對立的時代,彗星的警告作用最深刻,如前所述,可見應驗之快,但不如宋高宗紹興十五年之例,更爲深刻。
三、詔有司:豪强虐民者拘執。
且從古人三十年爲一世之說談起,此爲自經驗法則中歸納出來的一個結論,一世卽一個階段,人生自幼而長,三十歲是一個顯明的表徵;禮記:「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男子至三十歲各種條件皆已具備,足以擔負起綿延種族的神聖使命,故論語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集注釋此謂:「有以自立則守之固,而無所事志矣。」這就是說:在正常的情況下,人生至三十歲而定型、而守成、無法再作其他選擇。是故三十歲爲一個人自幼而長第一階段的結束,同時也是自長至衰第二階段的開始;合而計之,六十年一甲子,人壽大致爲此數。
這段註解說得很清楚。有兩解,廣義而言,包括隕石在內,皆可謂之彗星;狹義的,則專指「光芒長,參參如掃篲」,民間謂之「掃帚星」而以十七世紀英國天文學家艾德蒙.哈雷(Edmund Halley)命名的哈雷彗星。以下行文,提到彗星,大致皆指哈雷而言。
中華民族自有歷史以來,卽認爲人事與天命相通;或者說天命主宰人事,因此天文上的各種不常見現象,每視之爲「天象示警」。警告的主要對象是以皇帝爲中心的統治階層,而被警告者至少在形式上是幾乎毫無例外地、誠惶誠恐地接受的。
按:漢武年號有「太初」「太始」,無「太元」,當是「建元」之誤;史記孝武紀:「一元囗『建元』;二元以長星,囗『元光』」漢武因長星見而改元「元光」,俾上應天象,即此事。至於哈雷俗稱「掃帚星」,說是會帶來災禍,因而厭惡,則以「報憂不報喜」,如一士之諤諤,往往不受歡迎,自是人之常情;歷史上只有少數英m.hetubook.com.com主,重視並識得彗星所帶來的信息,而且誠懇地接受它的警告或者說是忠告,獲得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好結果。彗星決非呱呱亂叫的烏鴉!
春正月:虔州知州言,州民朽柱中有文曰:「天下太平年」。秦檜大喜,乞詔付史館;于是修文以飾治具,如鄉飲、耕藉之類,爲苟安餘杭之計,自此不復巡幸江上,而祥瑞之奏日聞矣!
至於宣統二年出現的哈雷,應該與明朝景泰七年的見,等量齊觀;適用對立時代之例,與清朝對立者是革命黨;與明代宗對立者是幽居南宮的明英宗。這兩次的哈雷成了「喪門弔客星」,宣統三年與景泰八年郎有武昌起義與奪門之變。但當時清朝的統治集團與明代宗,果能懷於星的警告,除舊布新,譬如以攝政王與載澤爲首的親貴們,不是將政權把持得那麼緊,眞正實施憲政,至少要疏遠盛宣懷等人,清朝決不會亡得這麼快。而明代宗如能知「久假不歸」之非,奉迎英宗復位,則退歸藩邸,得延天年,亦是很可能的事。
三、分裂的時代。
彗者慧也,唯有心人識之——這是我對彗星的價值判斷。

宋高宗紹興十五年夏四月朔,彗出,大赦。除此以外,別無除舊布新的措施。不僅如此,且反其道而行之,「歷代通鑑輯覽」紹興十六年條:
這年爲金皇統六年,五月右丞相韓先死;燕京人,號稱賢相。皇統七年四月,「金主被酒,强諸王飲,不能,俱逃去。金主大怒,時惟戶部尚書宗禮在側,乃使之跪,手殺之。」六月,金殺其橫海節度使田瑴,爲小人所構的冤獄。皇統八年六月,金以完顏亮平章政事。皇統九年十月,金主殺弟,殺后。十二月,完顏亮弒主自立,以是年爲天德元年。翌年,金主亮大殺宗室。
因此,哈雷之不知第幾度現色相,我們要從歷史的「望遠鏡」中去窺視,才能發現它對我們苦難的中國人,會產生如何重大的意義。
故宮文物月刊三卷九期,有陳萬鼐先生一篇談哈雷的大作,他列出一張表,統計秦始皇七年至宣統二年,哈雷彗星二十九見;但漢唐盛世,如漢武帝、唐太宗、唐玄宗在位時,都未見彗星,似乎證實了彗星不祥,其實不然,因爲哈雷彗m.hetubook.com.com星的週期爲七十六年,而自姫周共和以來,從無任何帝皇在位之年超過此數,卽不能保證其在位時必可見彗星。但享祚較長,則見彗星的機會必多,除漢武帝五十四年,宋仁宗四十一年適在週期之中以外,其他在位四十年以上的,都曾爲哈雷所拜訪,列表如下(括弧內爲哈雷出現的年分):
及至第二年,也就是後元年戊寅,哈雷出現,而適有人上書告新垣平所言皆詐也,審問是實,新垣平伏誅。
宋高宗三十六年,太上皇二十五年,共六十一年(紹興十五年乙丑)。
漢文帝是仁君;仁君而能有爲,最難能可貴,依個人所見,後世只有清聖祖可以媲美。如康熙二十一年見彗,而這年的除舊布新,較之漢文帝後元七年,更爲徹底。其時方當三藩之亂以後,康熙首於上元大宴羣臣,用柏梁體賦詩,以示偃武修文之意;接下來的大事是:
由此可知,紹興十年的哈雷,警告的作用是多麼深刻?高宗如能罷黜爲金人作奸細的秦檜,局面馬上就會不同;而不理會除舊布新,反而變本加厲地只求苟安,則見便眞的是「天象示警」,荒淫的完顏亮竟得遷都燕京,率師南下。
這些大事,無不饒有重大的除舊布新的意義;祭先師爲對漢文化的認同;祭伯夷叔齊表示容忍明末的遺民,尊重其不仕新朝的志願;流人改發遼陽爲恤囚;豪强指八旗武將,虐民拘執是除特權;而每日臨朝聽政,表示軍事狀態的結束,施政納入正軌。由此而啓的盛運,康、雍、乾三朝,幾乎可說是漢朝文帝、景帝、武帝三代歷史的再現。
清朝第二次見在乾隆二十四年。這年大旱,又有風、雹、蝗蟲等災,且用兵準、回兩部方在緊要關頭、天災兵禍交困,處置不善,易生變亂;而乾隆賑恤不遺餘力,捕蝗不力的省分,總督革職;幾次步禱求雨,憂民之心,灼然可見;又下詔求直言,清獄減刑,禁織造貢精巧刺繡,修省的工夫做得很深。同時這年內外人事,亦有極大的變動;重用阿桂,最足以表現革新的特色。於是十月間平準、兩部的大功告成;自此而往的二十五年,爲有清一朝全盛中的全盛時代。
四、定每日臨朝聽政,春夏以辰初;秋冬以辰正。


漢文帝十六年,自謂善於和*圖*書「望氣」的趙人新垣平上言:「長安東北有神氣,成五采;東北神明之舍,天端下,宜立祠,以合符應。」於是造「渭陽五帝廟」,親往祠祭。未幾,新垣平又言:「闕下有寶玉氣」。果然有人獻玉杯,上刻「人主延壽」字樣。於是詔改明年爲元年(史稱「後元年」),大酺天下。新垣平又謂汾陰有金寶氣,周鼎或者會在汾水出現,因而在汾陰建廟,以祈求周鼎復出。在此以前,漢文帝信魯人公孫臣之言,以五行生剋論朝代,秦爲水德,土剋水,所以漢朝爲土德,色尙黃,因而準備改歷,改服色。接着,又爲新垣平之言所惑;「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顯然非有道之君之所爲。


清高宗六十年,太上皇四年,共六十四年(乾隆二十四年己卯)。
梁武帝五十五年(中大通二年寅戌)。
一、以平滇(吳三桂)祭告嶽凟、古帝陵、先師闕里。
這可以明顯地看出來,金國大有可乘之機,外加的壓力足以引起其內亂。至於宋朝的主觀條件是,雖然李綱齋志以歿,岳飛沉冤待雪,但「四大名將」猶有韓世忠、劉錡、張浚在;保蜀的吳玠、吳璘兄弟,蓄銳待發,而且後起之秀,如後來采石磯大破完顏亮的虞允文等,都是將才。
除舊布新,此其時矣!拿出誠「心」來,使成慧。「彗星見,失和之國惡之!」我想,「惡之」者應該不是我。



彗星見,則失和之國惡之。
一、統一的時代;
二、東巡關外,祭伯夷、叔齊;以寧古塔苦寒,流人改發遼陽。
清聖祖六十一年(康熙二十一年壬戌)。
研究這段歷史,放眼哈雷復現色相之下的現實,眞是旣感慨、又興奮。我深深感受到,除舊布新不僅要有識、有志、更要有力;有識、有志固須大智慧,而有力則常受內在的牽制而形成所謂「自我難局」,高宗以一念私心,爲秦檜所挾制,先愛後慘,終於畏之如虎。卽令有識、有志,亦無能爲力。是故統治者要遂行除舊布新,有兩個先決條件:第一,大公無私,因爲無欲則剛,不受牽制;第二,有足够的控制力量。具備了這兩個條件,而有識、有志,則彗星的警告便是適時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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