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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長大了各有所成，也散居都市各處。她不慣都市的公寓生活，說是比籠子還痛苦，她說都市人多情少，每個人各忙各的，我無言以對。因此，居住有泥土味的老房屋是她最大的樂趣，她常常習慣性到村子去轉轉，有一些老鄰居會詫異的問她：「水在嬸，妳是怎樣教妳孩子的？」母親不知所問何來，只是實在地告訴她們：「我是希望他們不要讀書，可是孩子們喜歡讀，就不知道為什麼了！」其實這是有道理的。當時母親確是希望我們多幫些田莊工作，以求實效，讀書是額外的事。事實上到目前為止，母親並不知道我們兄弟究竟讀些什麼類的學校或書，當我們家出現了博士、碩士、學士的人才時，村裡的人除了到家裡來看看什麼風水外，就是要問問母親的教育方式，當然母親不知如何回答，倒是她的無心教育使人感覺溫馨，那便是要我們在限期內做完田裡工作，剩餘時間才可以讀書，因此，小時候能夠有一點點讀書時間，兄弟們最為興奮了。

母親的眼中，我們這一群孩子永遠地稚小不更事，包括我們的下一代，她老人家仍然會說東說西的，只是有人再問她如何管教孩子，她仍然會說不知道，然後陷入沉思中。也許吧！母親以中國傳統的教育理念，從生活中順利成長的秩序中教導我們，勉強和-圖-書我們的體力，磨練我們的意志，無形中引導我們成長。

母親的愛使我忽然詞窮，無以再寫，我感謝父母親從未干涉我們日後所學，也感謝環境給我們機會，當然祈望母親身體健康長命百歲，也是母親節唯一可說的，因為此文母親仍然看不懂，只希望公餘之暇能承歡膝下，略盡感恩。

母親沒有受過一天的學校教育，她所有的知識來自家庭、鄰居，最重要的是歌仔戲；至今電視播出這類戲，她必然專注在電視前，儘管有時候是在瞌睡中，因此，她對於忠孝節義特別有感受，即使是三從四德全盤接受，行事均以堂堂正正的行為作標準，刻苦耐勞成為習慣，樂善好施理所當然，她尤其節儉成性，至今常常半夜起床，到院子外看看有那些可用的物材，絕對視若至寶，而設法使用。我們兄弟幾個常勸她別太勞累了，她的回答是：「丟掉不是可惜嗎？」我們只好——記得有一次請她來臺北，某日到一個小攤上用早餐，臨走時，她突然把桌上剩下的幾粒花生用衛生紙包起來，正詫異她要做什麼時，她順手放在我的西裝袋子內說：「下午還可再吃啊！」是的，我也沒有忘記有一天在麵攤吃麵，母親吃麵的速度較快，乾坐著也沒事，又好心地幫忙店老闆收碗筷，甚至協助清洗。這些hetubook.com.com動作看來好笑，但是這就是我的母親。她的容與施，往往使我們無法想通，也因為這種個性，在往來喜慶的禮物上，往往超過她的能力之外，她說「輸人不輸陣」，這又是她一直說沒有錢的原因。但是啊，這是她唯一的安慰，也是她認為值得炫耀的地方。

這段時間中的一點一滴，很想忘記，卻又重重地烙印在心裡，母親那來自外公調|教過的本領，不論是上山砍柴或下田耕作等農事粗活，可都不讓鬚眉，然而柴米油鹽醬醋茶卻一籌莫展，這也是常被父親數落的地方，但這些並未減損她母性|愛的光輝。她常餓著肚子說已吃得很飽，要我們快吃飯的情景，其實很多年都是地瓜飯，那來得米飯吃？有一次斷炊之後，我去告貸無門，母親就到山上拔了一大堆野菜，給我們暫時果腹，當我們發現她的身子抖得很厲害時，才知道她的手受傷了，至今在天氣變化時，她的手常隱隱作痛，不知道當時為何摔傷，一忍就是幾十年。

小時候，我們家是政府救濟有案的貧苦農家。在記憶裡，父母為了我們八個兄弟姊妹，就在僅有的幾分佃農地，加上一片不毛的山坡地上，找尋可以養活我們的東西，不論是青菜、雜糧或稻米都行，只是每個季節裡從未發現有風調雨順的時日，如此輾轉苟生已不易，又wｗw.hetｕｂooｋ•cｏｍ.cｏm如何有餘力想到命運。然而命運卻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我的父親似乎志高氣躁，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在工作不順而家徒四壁時，對母親動粗出氣，是我在小時候最害怕發生的事，我常祈求上蒼，但願家庭和樂，就是徹夜不眠的工作也願意，怎奈家窮人窮，就是我哭腫了眼也無濟於事，母親常悲泣在夜空中，徘徊在眾多孩子身旁。記得我曾抱住母親的腳，要求她不要離我們而去，我們將來長大一定會好好孝順的。那時候我七歲，已感覺到貧賤夫妻的事實了。同樣的情況又不斷的發生，一直到父親去世前，母親已習慣命運的安排。

我的母親何其平凡，又何其平實，因為她至今仍然不會打電話，當然也不認識字，連她的子女做什麼工作都不清楚，卻有一股攝人心肺的仁慈，似乎忘記自己的存在。

由於父母親連阿拉伯數字都不會，當然也不會管我們讀那些學校？那些科系？記得母親在我藝專畢業那一年到學校來（三弟護送北上），才知道我學美術，她直截告訴我：「什麼？你讀大學是讀繪虺仔的，將來會餓死，娶不到太太。」說的也是，差一點如她的直覺反應，我是有不少的困境的，倒是弟弟們學什麼，母親也沒過問，也許他們學科學、商業比我順利多了。

我們年紀稍長，父母看在眼裡，可ｍ.heｔｕbook•ｃoｍ•cｏm有人力應用了。我是老大，當身先士卒。記得五六歲光景，一個人牽了四頭牛到山上放牧，把牛餵飽後才有體力下田。這是一件最輕鬆的工作，因為只要看著牛吃草，夕照返歸，這段時間是童年記趣的題材，猶記湖濱堆沙，魚塘捕魚，情滿意溢，也是日後我美術創作的根源。但有一次老母牛發脾氣，或者是想到水中泡涼，竟然游進湖中（大貝湖）不上岸，任我在岸上吶喊，聲嘶力竭，牠仍然不上岸，直到夜深後才跟著我回家，我氣極敗壞的向父親述說晚歸原因，父親在氣頭上隨手拿一支扁擔往牛身上用力一打，這隻牛竟然前腳雙跪，眼淚直流，母親看了不忍，叫父親停手。類似牛通靈的事件，便是母親禁止我們吃牛肉的原因，她說：「牛為人工作，又知道那些事，怎忍心去吃牠呢！」

這幾天常常聽到：「母親像月亮——」的歌，才發現一年一度的母親節又到了。這個節日雖然來自西方，但寧願認同此一天下皆準的紀念日，也許它正是無可選擇的偉大與象徵，才能漫過高山，越過溪流，散佈在那無際的時空中。

貧苦常伴隨著子女眾多的家庭，尤其在尚未進步發展的社會環境中更是如影隨形，我想，當時父母親最大的能力是如何使我們活下去，ｈtｔps://ｍ•hｅtuｂooｋ.coｍ.com還好，能活下去的佔五分之四。當一弟一妹夭折後，母親至今還耿耿於懷，她噙著淚水，都怪在父親喝酒誤事，以致延遲醫治，她連孩子們得了什麼病都不知道，也只有認定該去的或該留下的都是命運的安排。為了我們這群孩子——五男三女的生計，晝夜不分、日光月光、汗水淚水模糊一片，母親常是最後一個回家的人，回家的景象是撿柴、生火、挑水、養豬、餵牛——每一個環節扣得緊緊的，脫鬆不得。其中若一個孩子發燒，就得喝開水穿厚衣，睡進大棉被內出汗就好了；母親的叮嚀好比神仙，好像所有的病都可以如法炮製，也還真靈驗。

母親是最沒有意見的人，可是有幾次的記憶卻歷歷如前，首先是對於子女的婚姻特別重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因此我們家除小弟尚在大學就讀外，常在她的提醒中完成終身大事，通常她會說：「我們是窮苦人家，不要高攀別人，只要認真與認命，何必有求？」其次是她對父親的感情令人難以理解；有時候罵父親，有時候又說他早逝沒福氣，十五年來，每一年掃墓，母親堅持不去看看父親雜草叢生的墓地，問她為什麼，她默默不語；有時候會冒出一句去看父親的墳，也就是她要走的時候；此情此境，為人子女者只能噤若寒蟬，也許這是父母之間的默契，儘管父親在的時候，他們時常處在爭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