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親情維他命

作者:正中書局
親情維他命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寫不成的書序

寫不成的書序

父親七十生日那天回家,晚上陪他出去散步,自己一時衝動,對父親說:今年可以替爸爸寫篇序呢。父親出門一向要人牽著,他聽了微微一顫,握緊我的手。父親不慣表現情感,好一會兒才淡淡問一句:你說這本書,依你們學文學的人看,寫的合不合格?路上一直落著淚,擦也擦不及,還好路上很黑。
父親忙於生計,無暇照顧我們,我開始變得頑劣,父親向朋友借了一筆款子,再投中醫問路。那時最大面額是十元的,十張一疊,共有幾十疊,藏在箱底,我每疊抽出一張,拿出去擺闊請客,又資助一位貧家同學學費,父親查出,攆出家去!夜裡怕黑,藏在院子裡一個大木箱裡,給蚊子咬得受不了。母親等父親睡著,開門出來找人,見我情狀,問我:以後還敢不敢?我倔強的不肯回話。母親進屋,不敢開燈,偷出吃的東西,陪我坐在地上,等吃飽了,再帶進去。剛躺上床,聽見父親低聲說:死孩子,理他做什麼?母親不吭聲,一會兒,父親又說:不給他洗洗就上床,被褥都弄髒了。遂翻身睡去。
其實,父親害青光眼二十三年,他茫茫地望著我,如果不說話,根本不知是誰。
父親眼疾以後,不能再讀書做其他的研究,唯一心願是把研究對聯的心得寫成書,好供做教材和欣賞之用,書陸陸續續寫了若干年,偷得一點空,便趴在桌上,摸著稿紙數格子寫,寫寫掉一行,又得剪貼,常常貼走了地方,找一下午找不出來。那時我正當高中,很氣憤父親不知愛惜眼力。父親每整理出一段,要我幫忙他校對,他閉著眼睛聽,唸一段又要講給我聽,不能出去玩,很是煩膩。
我也不曾真的逃過家,雖然和圖書常這麼想。但父親確是一個好人,他脾氣發過,即刻晴朗,他不會安撫兒女,只會說:還不去洗把臉,楞在這兒幹嘛?不管人家臉上是不是乾淨的。
父親又教寫毛筆字,坐在他腿上,頭剛好頂著他的下巴,鬍子好硬,戳得頭皮痛痛的又不能動彈,臨柳公權細細瘦長的字體,能熱出一身痱子。
兵役服回來考上了學校,父親稍稍轉意,對我便不太苛責。畢業後以寫作維生,父親起初反對,說那活不了人,我說維持學生生活不難,他也無可奈何了。父親還是歡喜的,回家時候,父親說:我要你媽媽讀你的小說,叉三落四的,讀不成句子,好難懂呀。他是不懂現代文學,但是敬重文字。凡文章發表了,便覺得是好事。
哥哥是至孝的人,最能體貼父親的心意,在臺中供職期間,央他們同事小姐幫忙打字,裝訂出幾份底稿,又跑去臺北接洽出版社,他們嫌字數太少,出不成冊,父親又再繼續好些年。這時又再做起雜貨店,日常小孩子五毛一塊的生意,都得放下筆去應付,一日磨不出幾行字來。
母親不善言詞而倔強,父親會埋怨生活,母親從不。他們吵架時,也從未見母親掉過淚,她也從未有過倦容,總是黑天清晨做著做不完的事。有一次母親真的是傷心了,不知為了何事,她灌醉了酒,躺在店後面的小行軍床上,父親守在旁邊,母親伸手去搆地上的酒瓶,父親攔著說:幹嘛還蹧蹋自己?生我的氣,難道不顧孩子?母親木著眼睛聽不懂他的話,仍然斜躺著身子搆酒瓶。我才第一次知道害怕,怕母親會突然消失掉。
後來我寫了「從文明之理談中國文字」這篇文章,拼命https://www.hetubook.com.com引父親書裡的對聯做列證,好像是補償了什麼,但是完全不切題。
一次在別人小店裡偷了幾包甜花生米,被人家養的大狼狗發現,沒命的吠叫,小店老闆是肥肥胖胖的婆子,一顛一抖的追到家門口叫罵,因為父親是廠裡的老長官了,她也不便進門來討。父親這次沒拿出皮鞭子,把我叫到床前,要我坐在床上,他突然痛哭的跪在地上,嘶啞的說:好了,我沒法子你了,我給你跪下,叫你爸爸,你來教訓我好了,是我造的孽,不該生你!
大陸撒守那年,軍職一律降級,父親上校被核成中校,退休時,還掛的中校科長。任內工作極繁,連夜加班弄壞了眼睛,遂草草結束公職,自此人生暗淡,家道一日壞似一日。有限的退休金,全化在看病上,視力卻越來越弱。父親不肯求人,捲起袖子賣饅頭。第一天出門,不好意思在附近轉,跑到老遠的鳳林村去,傍晚回來,我在村頭守著,見父親推著腳踏車,後頭一個竹筐,父親一路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他走到跟前,還看不見我,我也不叫他,只拉拉他的衣角,父親後面拿出一個熱饅頭給我,我接下,也不吃也不講話,跟著車子走,只覺父親變了,不是講故事的人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馬叔禮
父親好教訓人成為一種習慣,以前在家的時候老要頂撞他,父親更加火爆,要攆我出去,他當然不是真心,只是下不了臺,但他也怕我的倔脾氣,真會絕情而去,攆著攆著氣弱了,便說:不肯滾,以後就要聽話,爸爸年紀大了,不能再受你們的氣。事後,和圖書母親總會勸我:他人老了,糊塗了,你就忍一口氣,讓我來說他,他不敢不聽。其實母親更受氣的,而且無處可逃,父親離不開母親的照顧的。
父親沒壞眼睛之前不是這樣的,他頂愛講三國,講古今名家對聯,鄰居的孩子晚飯後都圍在我家院子裡,那時家家竹籬,前門後院都能穿進穿出,一呼百應,頂大的是哥哥,其餘都是像我們這樣的小傢伙。父親開講前,總先閉上眼睛,大家伸頭伸臉給他摸。這個呀,這個臉沒洗乾淨,嗯,一定是毛弟。這個啊,牙齒都笑歪了,是小強吧。後面哥哥拿著大鵝毛扇子,用力趕著頭上成群的蚊子。
我大學畢業後,在臺北辦起集刊和出版社,父親正當書稿完成,回家時父親抱著稿子,總有意無意提到我們出版社的事,知道父親的意思,只是他不願直接開口。我難過極了,知道自己對社裡幾位也開不了口,因為出書性質不合,又正當艱難起步之時,怎樣也不好先私後公。哥哥無可奈何,找到一家出版社,終於出了書。父親寄來一本,扉頁上光光的,沒寫一句話,我捧著書,枯坐了一個下午,不知能為父親做些什麼。心裡感激哥哥,更為父親高興,到底他比我先出了書。父親比民國大一歲,寫作又這樣不易,也許此生只能有這一本書了,爸爸。
孩子們多半是小學三、四年級,認字不多,父親揀容易懂的對聯講。「四口同圖,內口皆從外口管;五人共傘,小人全仗大人遮。」我是大人,你們全是小人歐,呶,像這樣。然後,不等父親問,我都搶著解謎底。解對了,賞幾粒糖鈣片,在嘴裡含半天,弄得舌頭五顏六色的,糖衣化了,又拿出來玩,貼在臉上等風乾再吃。
和-圖-書親到底老了,不再問他的書,只念著抱孫子,但是我這兩年屢次要提筆為父親寫序,總是情緒激動的沒法落筆。提起筆來,童年的事會一片片飛來。父親那些年的辛酸和我的壞,一次次讓筆沉得抬不起來,為父親寫序是我一生最大的光榮,可是現在不能啊!
後來家裡又做起麵食生意,每早四點多鐘要幫著磨豆漿,店面離住處有一段路,冬天夜色尚濃,我雖然凍得發抖,還是瞌睡懵懂,母親只剩下一件藍色呢外套禦寒,是年輕時候的孕裝,大衣很寬敞,母親半提半摟地,把我的頭裹在她的大衣裡,腳高腳低的跟著走。衣服裡面可以看見母親的腳跟,褲管太短了,露出一截青白的腳肉,地老天荒的奔著。
父親越來越像孩子了。他成年守在小店裡,有時晚上睡不著覺,想起孩子們,有一絲竊竊的欣慰,摸黑起來給我打電話,又沒有什麼藉口,開頭便怪:又熬這麼晚不睡覺,怎麼得了?跟你講過多少次不能逼晝作夜的。過一會兒又會不在意問一句:昨天樂老師拿來你剛登的這篇東西,是寫的什麼啊?我也看不見。父親是急性子,凡事操心,又說:你還不打算打算麼?人家林家老二,跟你同年的,都幾個孩子了,你還拖什麼?沒法子,趕緊攔住父親的話:爸,他是他,我是我;他有他的成績,我也有我的成績。好嘛,跟他換嘛,讓他做你兒子肯不肯?父親終於說出來了:爸爸年紀大了,還能再拖幾年?別伸了腿還沒個孫子抱,這裡一天到晚抱人家的孩子玩,到底隔了一層,不是個味道嘛!
晚上,聽到父親在廚房偷偷笑著告訴母親,他怎樣也吆喝不出來,才賣了三個饅頭。母親也笑,問說:明天還做不做呢?父和_圖_書親第二天出去時,久久沒回來,夜裡到家,頭上身上都是血,母親慌問怎麼回事?原來父親看不清路,跌到深水溝裡,饅頭滾了一地,頭也打破了。父親不再出門,家裡於是開起小雜貨鋪。
都這麼大了,每次回家還是先理了髮,可是父親進門的第一句話必是:「頭髮這麼長,像個鬼!」
父親是好學的人,母親年輕時因為愛上父親一筆好字而嫁給了他。母親是父親任教學校裡的校花,生得極好看,村上鄰居的太太們都不及。她有一張放大的照片。穿一襲青格子長旗袍,高高的領子,托著清俊的臉蛋,才知道原來母親還擦過口紅。母親的衣服都捨不得穿,這幾年哥哥姊姊給她做的衣服,都擱著不動,問起來便說:在家穿什麼,又不出門。留著你結婚時穿嘛!快結婚呀,穿給你看呀!
父親少年立志上進,考上師範,家裡供應不起孩子在外地讀書,被祖父硬從學校提回來。父親的遺憾,便對我們兄弟讀書有一種單純的情感,日子多苦都不灰心。哥哥讀書最順利,從不讓父母操心,而我的初中卻讀了五年。那時一心向野,弟弟練籃球,我練舉重,原先兩人一般高的,等我練出六塊腹肌時,弟弟已比我高出半個腦袋。成績單拿回來只得偷父親章子蓋,父親晚上趁我睡了查書包,叫起來床上跪半夜。
家裡生意一再倒掉,連換過幾種都無轉機。一天,父親把我們幾個孩子召集了,院子裡橫了一張長木桌,上面擺了十幾個糖果罐,是白天檯到路口去賣的。父親說:家敗得不能再敗了,現在全家只剩一百五十塊錢,你們以後不能再偷錢偷吃,家垮了只好把你們都送人!知道父親的話是專對我說的,我也狠了心,決計再不偷家裡的。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